紅樓夢 - 第8章

曹雪芹



(49)

「飛騰」兩句──飛騰:飛黃騰達。

接履:義同「接踵」。接二連三、接連不斷之意。意謂將不斷高升。

雲霄:比喻高官顯宦。

這兩句是說賈雨村的即興詩就是其仕途得意、飛黃騰達的預兆。

(50)

大比──隋、唐以後科舉考試的泛稱。以其為全國考生參加的考試,故稱。這裡指最高一級的會試。明、清時代的科舉考試每三年舉行一輪,分為三級:頭一年為院考,考生為府、縣童生,考取者為生員,通稱秀才;次年為鄉試,考生為一省的生員(秀才)和在國子監肄業的監生,考取者為舉人;第三年為會試,考生為全國的舉人,考取者為貢士,貢士再經殿試考中者為進士。

(51)

春闈一捷──這裡指考取進士。

春闈:指會試。以其在春天舉行,故稱。

闈:這裡指科舉考試的考場。

捷:本義為戰勝、成功,引申為科舉及第。

(52)

黃道之期──即黃道之日。指六吉辰值日之日。《協紀辨方書·卷七·黃道黑道》)稱:青龍、明堂、金匱、天德、玉堂、司命等六辰為吉神,此六辰值日的日子,諸事皆吉,故稱

「黃道吉日」。

(53)

投謁(yè葉)──本義為投遞名帖求見。這裡引申為持薦書投拜,以期關照。

謁:晉見。

(54)

黑道──「黑道日」的略稱。六凶辰值日之日諸事皆凶,故稱「黑道日」。見《協紀辨方書·卷七·黃道黑道》:「天刑、朱雀、白虎、天牢、玄武、勾陳者,月中黑道也。所理之方,所值之日,皆不可興土功、營屋舍、移徙、遠行、嫁娶、出軍。」

(55)

社火花燈──這裡指元宵節表演各種雜耍,張掛各種燈籠。

社火:逢年過節百姓舉行酬神賽會,表演各種雜耍,以示慶賀,併兼娛樂。

社:土地社。引申以泛指神。

(56)

鶉(chú

n純)衣──典出《荀子·大略》:「子夏貧,衣若縣鶉。」(縣:通「懸」。)比喻破爛的衣服。因鵪鶉羽稀禿尾,十分難看,故以為喻。

(57)

笏滿床──典出《舊唐書·崔神慶傳》:「開元中,神慶子琳等皆至大官,群從數十人,趨奏省闥。每歲時家宴,以一榻置笏,重疊於其上。」形容滿門為官。

笏:亦名「手板」。是舊時朝臣上朝時手持的一種狹長板子,以象牙或木、竹製成,上面可以記事備忘。

(58)

隴頭──墳頭。

隴:通「壟」。墳墓。《禮記·曲禮上》:「適墓不登壟。」鄭玄註:「壟,冢也。」

(59)

強梁──典出《墨子·魯問》:「譬有人於此,其子強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鄰家之父舉木而擊之。」原指為人強橫凶暴,胡作非為。引申為強盜。

(60)

擇膏粱──意謂挑選富貴人家的子弟做女婿。

膏粱:「膏粱子弟」的略稱。意謂吃肉類和細糧(泛指精美食物)人家的子弟。泛指富貴人家的子弟。

(61)

「因嫌」二句──嫌紗帽小:意謂嫌官小。

紗帽:舊時紗制的官帽。

鎖枷扛:泛指犯罪坐牢。

鎖枷:兩種刑具。

這兩句是說因嫌官小而貪贓枉法,以致犯罪入獄,披枷戴鎖。

(62)

「昨憐」二句──紫蟒:繡蟒紫袍。以其為舊時高官之禮服,故借喻高官。

這兩句是說從貧窮到富貴只是轉眼間的事。喻世事變幻無常。

(63)

反認他鄉是故鄉──意謂人生在世,不過是匆匆過客,而人們卻當作了自己的故鄉,以至忙忙碌碌,爭名奪利。等到嗚呼哀哉,還是赤條條一身而去。所以下文說「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64)

面善──面熟。

善:熟悉,知道,了解。《禮記·學記》:「不陵節而施之謂孫(遜),相觀而善之謂摩。」孔穎達疏:「善,猶解也。」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卻說封肅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既是你的女婿,就帶了你去面稟太爺便了。」大家把封肅推擁而去。封家各各驚慌,不知何事。

至二更時分,封肅方回來。眾人忙問端的,他說道:「原來新任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氏,曾與女婿舊交。因在我家門首看見嬌杏丫頭買線,只說女婿移住此間,所以來傳。我將緣故回明,那太爺感傷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待我差人去,務必找尋回來。』說了一會話,臨走又送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覺感傷。一夜無話。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一封密書與封肅,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得眉開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爺,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當夜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衙內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贈與封肅,又送甄家娘子許多禮物,令其且自過活,以待訪尋女兒下落。

卻說嬌杏那丫頭,便是當年回顧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緣,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誰知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

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1),今已升了本縣太爺。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側目而視(2)。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題了一兩件徇庇蠹役、交結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部文一到,本府各官無不喜悅。那雨村雖十分慚恨,面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了公事,將歷年所積的宦囊,並家屬人等,送至原籍,安頓妥當了,卻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方(3),聞得今年鹽政點的是林如海。

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4),今已升蘭台寺大夫(5),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為巡鹽御史,到任未久。原來這林如海之祖,也曾襲過列侯的(6),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只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又於去歲亡了;雖有幾房姬妾,奈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只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見他生得聰明俊秀,也欲使他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嘆(7)。

且說賈雨村在旅店偶感風寒,愈後又因盤費不繼,正欲得一個居停之所,以為息肩之地。偶遇兩個舊友,認得新鹽政,知他正要請一西席教訓女兒(8),遂將雨村薦進衙門去。這女學生年紀幼小,身體又弱,功課不限多寡,其餘不過兩個伴讀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養病。看看又是一載有餘,不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學生奉侍湯藥,守喪盡禮,過於哀痛,素本怯弱,因此舊病復發,有好些時不曾上學。雨村閒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閒步。

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信步至一山環水漩、茂林修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剝落。有額題曰「智通寺」,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云: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9)。

雨村看了,因想道:「這兩句文雖甚淺,其意則深。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10),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也未可知。何不進去一訪?」走入看時,只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卻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又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仍退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移步行來。

剛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姓冷號子興的,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的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走到此,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

二人閒談慢飲,敘些別後之事。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的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笑道:「榮國賈府中,可也不玷辱老先生的門楣了。」雨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自不少,東漢賈復以來(11),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認他,故越發生疏了。」

子興嘆道:「老先生休這樣說。如今的這榮、寧兩府,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人口也極多,如何便蕭索了呢?」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遊覽六朝遺蹟,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着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邊一帶花園裡,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12)。』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13),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14),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聽說,也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等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兩個兒子。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子賈敷,八九歲上死了;只剩了一個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別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個兒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住在家裡,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15)。這位珍爺也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爺不管事了。這珍爺那裡干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卻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將這政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賈珠,十四歲進學,後來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歲,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都這樣說,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16)。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獨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

雨村罕然厲色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17)、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故。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18),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19),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盪溢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盪,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20):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21)?」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他們兩家來往極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榮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陪着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裡自己糊塗。』又常對着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稀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淨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眼的。』其暴虐頑劣,種種異常。只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麼?莫不叫姐妹們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痛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果覺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為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我所以辭了館出來的。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在三個也不錯。政老爺的長女名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爺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爺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不似別人家裡,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餘者都從了『春』字;上一排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的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時名字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極。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寫字遇着『敏』字,亦減一二筆。我心中每每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為榮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三個,這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的東床何如呢(22)。」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政公已有一個銜玉之子,又有長子所遺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何如。若問那赦老爺,也有一子,名叫賈璉,今已二十多歲了,親上做親,娶的是政老爺夫人王氏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了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務的;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幫着料理家務。誰知自娶了這位奶奶之後,倒上下無人不稱頌他的夫人,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23):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謬了。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只怕都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正也罷,邪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顧說話,就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着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錢。方欲走時,忽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要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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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外班──清代會試考取進士後,留在朝中任官者稱「京官」,分發外地任地方官者稱「外班」。因新官分發到地方後要候補,按班次任官,故稱「外班」。

(2)

同寅皆側目而視──同寅:即同僚。典出《尚書·虞書·皋陶謨》:「百僚師師,百工惟時……同寅協恭,和衷哉。」寅時是朝臣上朝之時,故稱。

側目而視:斜着眼看。語出《戰國策·秦策一》:「(蘇秦)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原表示敬畏。引申以表示憤怒或不齒。

(3)

維揚──揚州(在今江蘇省)的別稱。大禹所劃分的「九州」之一。典出《尚書·夏書·禹貢》:「淮海惟揚州。」「惟」通「維」。後人從「惟揚州」截取「惟揚」,又以「維」代「惟」,遂成「維揚」。如北朝周·庾信《哀江南賦》:「淮海維揚,三千餘里。」

(4)

探花──科舉考試中殿試(最高一級考試)一甲第三名(第一名為狀元,第二名為榜眼)。本於唐代的「探花使」,亦稱「探花郎」。唐·李淖《秦中歲時記》:「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它人先折花,二使皆被罰。」又宋·魏泰《東軒筆錄》卷六:「進士及第後,例期集一月……又選最年少者二人為探花使,賦詩,世謂之探花郎。」

(5)

蘭台寺大夫──指專管彈劾的御史。蘭台是漢朝宮內藏書之所,由御史大夫主管,故後世將御史台別稱「蘭台」,將御史府別稱「蘭台寺」,將御史別稱「蘭台寺大夫」。

(6)

列侯──古代爵名。在秦稱「徹侯」,為二十四級爵位中的最高一級。至漢代為避漢武帝劉徹之諱,改為「通侯」。「通」與「徹」同義,是改名不改義。「通侯」之意是表示受爵者功勳通於王室。後又改為「列侯」,表示序列之意。見《漢書·高帝紀下》顏師古注。清代並無此爵,只是借指侯爵。清代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侯爵為第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