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9章
曹雪芹
膝下荒涼──意謂子女稀少,尤無兒子。
膝下:這裡指子女。因幼兒多倚偎於父母膝旁,故稱。《孝經·聖治》:「故親生之膝下,以養父母日嚴。」唐玄宗註:「親猶愛也,膝下謂孩童之時也。」
荒涼:形容因子女稀少而家庭顯得清冷淒涼。
(8)
西席──古人座次以右(西)為尊,故右席為賓客和塾師之位,坐西面東,故稱幕賓和塾師為「西席」或「西賓」。清·梁章鉅《稱謂錄》卷八:「漢明帝尊桓榮以師禮,上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面(坐西面東),設幾。故師曰西席。」這裡指家庭教師。
(9)
「身後」一聯──身後有餘:是說餘年還很長(「身後」不可解作死後)。
忘縮手:是說不肯收手,還要爭名奪利。
無路:走投無路。
此聯是說世人大多只顧眼前,不顧將來,等到走投無路,後悔無及。
(10)
剎──梵語音譯省稱,意譯為佛塔的柱形尖頂,故又稱「佛柱」。引申為佛寺。
(11)
賈復──東漢南陽冠軍(今河南鄧州市西北)人,累官至左將軍,並封膠東侯。《後漢書》有傳。姓賈的成千上萬,賈雨村卻只拉千年前的賈復為一家,足見其拉大旗作虎皮之勢利小人肺肝。
(12)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典出三國魏·曹冏《六代論》:「故語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扶之者眾也。」比喻世家大族雖然衰敗,因家底雄厚,依傍眾多,表面上仍能維持繁榮景象。
百足:蟲名,即馬陸。長約一寸,軀幹由多節構成,每節有足一對或二對,切斷後仍能蠕動。
僵:倒下。
(13)
安富尊榮──語出《孟子·盡心上》:「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原意是君子因輔佐國君功勳卓著而享受榮華富貴。這裡反用其意,意謂不勞而獲,安享榮華富貴。
(14)
鐘鳴鼎食——語出唐·王勃《滕王閣序》:「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古代貴族鳴鐘列鼎而食。這裡藉以形容富貴豪華。
鼎:古代食器。
(15)
胡羼(chàn懺)
──胡鬧。
羼:本義為群羊雜居。引申為雜亂不純,亂七八糟。
(16)
抓──即「抓周」,亦稱「試兒」、「試周」。舊俗於嬰兒滿周歲時,父母擺列各種小件器物,任其抓取,以測試其秉性、智愚、志趣。此俗始於江南,後亦傳到北方。事見北朝周·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江南風俗,兒生一期(年),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線),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亷智愚,名之為試兒。」(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二也有相同記載)又宋·葉真《愛日齋叢鈔》卷一:「《玉壺野史》記曹武惠王(曹彬)始生周晬日,父母以百玩之具羅於席,觀其所取。武惠王左手提干戈,右手提俎豆,斯須取一印,餘無所視。曹,真定人。江南遺俗乃在此(指真定),今俗謂試周是也。」
(17)
致知格物──語出《禮記·大學》:「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意謂要想獲得知識,必須探究事物的道理。
致:獲得,取得。
格:推究,探究,探討。
(18)
堯……張──堯、舜、禹、湯、文、武,即唐堯、虞舜、夏禹、成湯、周文王、周武王,是從上古至西周的明君;周、召,即周公旦、召公奭,都是西周的賢相;孔、孟,即孔丘(通稱孔子)、孟軻(通稱孟子),都是儒學的創始人;董、韓、周、程、朱、張,即漢代董仲舒、唐代韓愈、北宋周敦頤、北宋程顥和程頤兄弟、南宋朱熹、北宋張載,都是儒學理論家。這些人皆是儒家竭力推崇的人物。
(19)
蚩尤……秦檜──蚩尤、共工,都是傳說中上古最兇惡的部族首領;桀、紂、始皇,即夏桀、商紂王、秦始皇,都是登峰造極的暴君;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他們分別是漢代、三國、東晉、唐代、南宋人,都是大奸臣乃至叛逆之賊。
(20)
許由……朝雲──許由,傳說他是上古時為了逃避帝位而終生隱居的賢人;陶潛(即陶淵明)、阮籍、嵇康、劉伶,都是魏晉時期著名文學家及不與流俗同低昂的獨行之士;王謝二族,指東晉王導和謝安,都是顯貴;顧虎頭,即顧愷之,字虎頭,是東晉名畫家;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都是有才氣的風流皇帝;劉庭芝即劉希夷(字庭芝)、溫飛卿即溫庭筠(字飛卿),都是唐代名詩人;米南宮即米芾(南宮為世稱),是北宋名畫家;石曼卿即石延年(字曼卿)、柳蓍卿即柳永(字蓍卿)、秦少游即秦觀(字少游),都是北宋著名文學家;倪雲林即倪瓚,字雲林,是元代名畫家;唐伯虎即唐寅(字伯虎)、祝枝山即祝允明(字枝山),都是明代名畫家、文學家;李龜年(唐代人)、黃幡綽(唐代人)、敬新磨(五代後唐人),都是名藝人;卓文君(已見第一回注)、紅拂(先為隋相楊素的侍女,後私奔李靖,也是前蜀·杜光庭《虬髯客傳》中的女主人公)、薛濤(唐代才妓)、崔鶯(即唐·元稹《會真記》、元·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崔鶯鶯)、朝雲(宋代名妓),他們都是以才貌流芳的名女。
(21)
成則公侯敗則賊──意謂成功的人便能獲得公爵、侯爵之類的高官顯爵,失敗的人便被看作賊寇。表示世上並無公理,世人不講是非,只論成功與失敗,即只以成敗論英雄。這裡化用了「敗則盜賊,成則帝王」。
出自宋·鄧牧《君道》:「嘻!天下何常之有?敗則盜賊,成則帝王。」
(22)
東床──指女婿。典出《晉書·王羲之傳》、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晉朝太尉郗鑒派人至丞相王導家相婿,王丞相令其到東廂房隨意挑選。此人過去一看,見王家諸郎皆很矜持,唯獨王羲之坦腹躺在東床之上,毫不在乎。此人回報,郗鑒即選中王羲之為婿。後世即以「東床」、「東床坦腹」、「東床客」、「東床嬌客」等代指女婿。
(23)
退了一舍之地──意謂退避三十里。形容退居其後,不敢與爭。
一舍:三十里。
這裡化用了「退避三舍」之典。典出《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春秋時,晉國公子重耳出奔至楚,楚成王禮遇之,因問道:「公子若反(返)晉國,則何以報不穀?」重耳對曰:「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避)君三舍。」後重耳返國為君,晉、楚城濮(在今山東省鄄城縣西南)之戰,重耳遵守諾言,晉軍果「退三舍以辟之」。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1),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歡喜,忙忙敘了兩句,各自別去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而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2)。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3),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進京。因向蒙教訓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弟已預籌之,修下薦書一封,托內兄務為周全,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弟於內家信中寫明,不勞吾兄多慮。」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故弟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又說:「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原不忍離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內顧之憂(4),如何不去?」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雨村另有船隻,帶了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帶着童僕,拿了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上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職。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車輛伺候。這黛玉嘗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
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進。轎子抬着走了一箭之遠,將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着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5),那小廝俱肅然退出。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超手遊廊(6),正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7)、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台階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念誦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着打帘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着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着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下淚,黛玉也哭個不休。眾人慢慢解勸,那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賈母方一一指與黛玉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擁着三位姑娘來了:
第一個肌膚微豐,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8);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9);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10):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
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說着,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眾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11)。」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着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
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着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褃襖(12),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着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
說話時已擺了果茶上來,熙鳳親自布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維時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着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青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老婆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了車(13)。邢夫人挽着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艷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着。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道:「這也罷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着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來。眾嬤嬤引着,便往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14),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15),匾上寫着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16)。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着鏨金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17)。
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嬤嬤們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着猩紅洋毯,正面設着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擺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擺着汝窯美人觚(18),裡面插着時鮮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搭(19),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不必細說。
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了,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綢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笑道(20):「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着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着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着半舊的彈花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玩笑,卻都有個盡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廟裡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以後總不用理會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銜玉而生的?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姊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應着。
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路,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着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個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去,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麼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着拂塵、漱盂、巾帕,李紈、鳳姐立於案邊布讓;外間伺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兒,方引李、鳳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21)。」黛玉又問姊妹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