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誌異 - 第4章
府天
明方真人在宮中的暫時居所是勤政殿的偏殿,皇帝夜間並不在此居宿,因此也可以說此時的勤政殿等於是他一個人的。五十名皇帝親自指派的侍衛輪班守衛着這裡,可以說是連一隻蒼蠅都放不進去,而現在,風無痕就是要想方設法地進入這個皇宮中的禁地。
風無痕走到值班的侍衛羅興傑面前,低頭地遞過腰牌和食盒,羅興傑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就低頭查看起食盒來。這個小太監已經見了十幾次,想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倒是要注意食盒中是否會有人暗自夾帶消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雙專門的銀筷在粥中攪了攪,隨後再撥了撥小菜,羅興傑這才滿意地揮了揮手,「進去吧,小心伺候着,要是真人不高興,那就有的你受了。」
風無痕接過腰牌和食盒,立即向殿內行去,還算好,這關過得較為容易,剛才羅興傑掃他的那眼,差點讓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推開殿門,風無痕終於見到了這位神秘的老者。白髮白須,身上是一塵不染的半舊道袍,雖然是背影,但仍然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心繫天下的方外之士。風無痕悄悄掩上了門,他知道,事到如今,就要看自己的最後一步了。
第十一章
坦言
風無痕默默地從食盒中取出了東西,隨後一言不發地垂手而立。此時此刻,他心中雖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老人就如同一座高山佇立在他的面前,那種強大的氣勢是他平生所沒有見過的,他開始後悔起當初的決定。
明方真人正在思索皇帝的意思,急急把自己請進宮,卻從來不提請柬上的立儲之事,到底是什麼意思?突然,他感覺到背後的氣息有異,那是一種含有無限生命力的氣息,大大迥異於平日那個小太監。他倏地轉過身來,凝視着這個影響了他道心的少年。
無可置疑,這是一位年輕的皇子,周身縈繞的紫氣就證明了這一點。可是,那沉靜的臉上,還有不屬於他這種身份的質樸和真誠,明方真人和京中的豪門有不少往來,但從未在任何富貴子弟身上看到這種特質,一時竟愣住了。
「請您用膳。」風無痕坦然面對着明方真人的炯炯眼神,正想繼續說,但是他猛地感覺到背後仿佛有一雙冒着寒光的眼睛在緊盯着,一瞬間他了解到,這間房子裡還有其他的人在監視着。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直覺,權衡再三,他還是決定暫時放棄。
「你不是小方子。」明方真人徐徐說道,這句話讓風無痕大吃一驚。即使早知道了這位真人就是以觀人之術被父皇召進宮來的,他也沒料到這位老人會當面拆穿此事。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着破門而入的那些密探。
「殿下放心,貧道已經在四周布下了落英一脈秘傳的九煉陰陽罡,他們不會察覺到我們之間的談話。」明方真人緊接着的話卻讓風無痕充滿疑慮地睜開了眼,他並不明白這位神仙中人為什麼要庇護自己。
「您為什麼要幫我?」僅僅一個月的皇宮生活就讓風無痕變得警惕萬分,「您明知道我不是小方子,為什麼不叫那些侍衛進來?」
「您是皇子,就算貧道拆穿了您的真正身份,恐怕也奈何不了一位真正的殿下吧。」明方真人淡淡地說,「貧道只想知道,您費盡心思來到這裡,到底想知道什麼?」
風無痕苦笑着搖搖頭,這位神仙中人想得太簡單了,如果侍衛們闖進來看到自己這個七皇子,大概會二話不說地直接拿人吧。「我聽說您此次前來皇宮,是為了幫助父皇決定如何立儲的是嗎?」他索性開門見山地直接說道。
明方真人怔了一怔,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竟如此表達了自己的心思。「那麼,殿下想必是準備讓貧道在此事上為您進言是嗎?」明方真人一臉的失望,「恕貧道直言,殿下已經貴為皇子之尊,安享富貴尊榮,又何必非要執迷於一個皇位?況且天命所鍾,非人力可以改變。」明方真人委婉道破了實情,眼前的皇子沒有纏繞在身體上的龍氣,只有那骨格中隱約可見天潢貴胄的影子,但是,他真正在意的卻是從少年甫進門時自己道心感覺到的那絲悸動,那種奇特的感覺自己只感受過一次,難道?
「您的意思我知道。」風無痕的眼中現出一絲奇異的光芒,這麼多天來的思考,他找到了一條自己唯一能走的路。無論是三皇子,五皇子或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十一皇子,他都不可能蓋過他們,甚至連其他皇子的背後勢力,也不是他這個纏綿於病榻,可有可無的皇子能夠企及的,那麼他能作的就只有一件事而已,證明自己沒有野心,這樣才能真正傍上父皇這棵大樹,才能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
「殿下既然不可能繼承皇位,那來找貧道又有何事?」
「我早就知道事實會是這樣。」風無痕自嘲地一笑,臉上浮現出真誠的笑容,「謝謝道長的直言。我當然另有一事相求。」
坦然面對着明方真人疑惑的眼神,風無痕徐徐說道:「我懇請道長在父皇面前為我美言幾句,雖然我貴為皇子,但一年之間也難得見他老人家幾回。我相信,只要父皇知道我無心也無力覬覦皇位,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
這句聽起來晦澀的話卻讓明方真人的眼睛一亮,這個少年竟然不是為了皇位而來?那自己先前的判斷就沒有錯了,那坦誠的眸子反映的一切都是真實,不過,他冒着失寵的危險來到這裡,只是為了讓自己對皇帝說這些?他那年輕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風無痕微微躬身行了一禮,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能讓這個明方真人記住自己和那些話,就已經足夠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命如何。也許自己會從此得到所有失去的東西,也許自己會和之前一樣,苟延殘喘地在這冰冷的宮中繼續生活下去。
剩下的時間裡,兩人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心緒複雜的明方真人甚至沒有再看少年一眼,味同嚼蠟地用完了那些粥菜。風無痕熟練得收拾了所有碗筷,默默退了出去。大門在明方真人的眼前很快關上了,然而,風無痕的影子始終在老者的面前晃蕩,突然,少年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如同霹靂一般炸響在老者的耳邊。
「只要父皇知道我無心也無力覬覦皇位,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明方真人笑了,他雖然沒有在爾虞我詐的宮中生活過,但仍然明白,一個能夠得到皇帝寵愛的皇子,並不一定是將來的儲君,甚至他的地位可能永遠矮人一頭,但是,那個幸運兒卻可以得到皇帝在位時的最大限度信任,這位集高貴和智慧於一身的皇子,寧可犧牲一個不牢靠的皇位來換取更重要的東西,真是不簡單啊。不過,這位皇子確實沒有皇者之氣,能有自知之明認清這一點的,那就證明了他有非凡的氣度。想到這裡,明方真人突然記起,自己還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反正一定會再見面的,他默默地對自己說。
再次見面遠比想象中的更早,風無痕在中午和夜晚各來了一次,任務當然仍是送飯,但卻奇怪地再也沒有隻言片語。明方真人雖然心中疑惑,但卻沒有多言,從少年的眼睛裡,除了堅定,還有一絲抹不去的哀愁。
回到尚膳監繳回了差使,風無痕這才回到屬於小方子的那間低矮的屋子裡。他必須在這裡呆到夜晚,風華宮能用的人手實在有限,他根本不知道,誰是母妃安排在身邊的眼線。之前的那些安排,只有紅如和陳令誠知道,而那個尚屬伶俐的小方子,他也不敢完全信任,三條人命啊,稍有不慎,自己這三個人的性命,就會完全葬送在這深不見底的宮中。只有等到天黑之後,他才能和小方子換回來。
躺在那骯髒不堪的床上,風無痕卻感到了一絲親切感,曾幾何時,他也是在這種熟悉的環境中長大的。現在得到了夢中最希望的富貴,他卻那樣的失落,爹和娘也不知道怎樣樣了,還有占據了自己軀殼的另一個練鈞如。眼皮逐漸沉重起來,為了今天的冒險,他昨天幾乎一夜沒闔過眼,實在是太累了……
肩上的一陣劇痛把他拉回了現實,睜開眼睛,風無痕就看見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監凶神惡煞地盯着他。
「小方子,你好大的膽子,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你一個雜役竟然敢占了我的地方,是不是不想活了!」他示威似的向風無痕揮了揮拳頭,「你要是皮發癢,最好說一聲,你陳爺不介意替你松松筋骨!」
風無痕剛想張口反駁,這才醒悟到自己現在是小方子,一個最低等的太監,只好忍氣吞聲地爬下床來。
「媽的,連個賠罪也不會嗎?你懂不懂規矩,還要陳爺教你嗎?」中年太監罵罵咧咧地叫道,「別以為你現在撿了個好差使,那個老道士一旦出去,你還得做那些雜役的活!」
儘管心中有再多的不滿,風無痕也不敢在此時發泄出來,低頭給那個中年賠了個不是。姓陳的太監不滿地又瞪了一眼風無痕,才抬腿上了床。平時很少搭理小方子的他,並沒有察覺到已經換了個人。
蜷縮在陰暗的牆角,風無痕終於體會到了宮裡下等人的生活,小方子的話有多少真實性,他現在相信了。一個小小的雜役,能夠獲得皇子的垂青,也許感激涕零才是真正的反應吧。每天只能在這黑暗的牆角觀看那小小的一角天空,恐怕他也早想擺脫這種生活。風無痕突然搖了搖頭,自己究竟是怎麼了,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居然還有餘暇考慮別人的事情。今天和明方真人的話如果被其他人知道,這個皇子也就算當到頭了。然而,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方真人不會把他的話告訴別人的。
第十二章
召見
又一次回到風華宮之後,已是入夜時分。望着清冷的月色,風無痕沉默良久,已經跨出第一步的他,對於今天的自己並不滿意。在那個神秘的老者面前,自己顯得太多于謹慎了。不過,面對紅如那張焦慮的臉,他卻把真實情緒很好地掩飾了起來,表現得神采飛揚。
「殿下,您讓奴婢擔心死了!」紅如微嗔的樣子格外嬌媚,「早知道這樣,您應該在離開勤政殿之後就和小方子交換身份,在他那個小破屋裡呆了這麼久,真是委屈您了。」
「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風無痕一幅無所謂的樣子,「如果今天不冒險,將來也許我也會淪落到那種下場。對了,陳太醫到哪裡去了,他不是和太醫院說好了要在我這裡常住一陣子觀察病情嗎?」沒有看到陳太醫熟悉的身影,他覺得有幾分不安。
紅如勉強擠出一分笑容,「凌波宮瑜娘娘今天下午傳了懿旨,說十一皇子偶感風寒,宣爹爹為他診治。」
「什麼!」風無痕的眉間現出怒色,「無惜身邊有那麼多宮女太監伺候着,母妃又那樣關心他,叫哪個太醫不行,非要把陳太醫拉去?太過分了,她心目中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名義上的兒子!」
重重的一拳擊打在楠木几上,風無痕頹然地坐了下來,難道自己僅有的兩個心腹之人也這麼難留住嗎?母妃啊母妃,您逼得我太緊了,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夠出人頭地,那麼您就等着後悔莫及吧!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殿下,您別生氣,爹爹說您不能動怒的!」紅如不由後悔自己太過多嘴,這種事情,幹嗎要趁這種時候說出來,等爹爹回來不就好了?她默默地走到風無痕身後,縴手撫上了那熟悉的肩背,替主子推拿起來。
風無痕只覺得一天的疲憊和憤怒仿佛都開始離他遠去。紅如那恰到好處的手,成功撫慰了他緊張不安的心情,看來上天沒有完全放棄他啊,否則怎麼會賜下如此善解人意的佳人?一時心熱下,他猛地抓住了紅如的手。
陳太醫甫踏進門就看見了這惹人無限遐思的一幕,風無痕緊抓着自己女兒的手,而紅如則是羞紅了臉,想要掙扎卻又不敢,兩人就僵在那裡,只有眼中露出了絲絲情意,一種風光旖旎的氣氛讓他的立場變得微妙無比。陳令誠忍不住輕咳了一聲,那邊的兩人這才醒悟到有旁人在場,連忙鬆了手,臉上都有些尷尬。
「爹,您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紅如上前迎道,以前糾結在眉宇間的那股憂愁早已無影無蹤,「殿下和我都快急死了!」
「你還記得我這個爹爹?」陳令誠打趣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剛才你們根本就沒發現我進來。唉,女大不中留啊,才剛叫了我幾天爹就把我忘在腦後了!」
「爹,您胡說些什麼!」紅如一跺腳,「我不理你了,誰要您這麼為老不尊的!」說完賭氣朝外走去。
「陳太醫,母妃那裡到底怎麼回事?」風無痕目送着紅如離開,這才正色問道,「是不是還牽涉到紅如的事情,母妃還不願意放過她嗎?」後一句話明顯帶了幾分怒氣。
「唉!」陳令誠嘆了一口氣,剛才的輕鬆頓時無影無蹤,「如果不是我還有幾分急才,恐怕瑜娘娘就把我扣下了。人家說虎毒不食子,看來這句話還是有幾分出入。」說罷他就講起了下午在凌波宮的經過。
陳令誠被領進凌波宮時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柔萍並沒有把他直接帶到聽風閣為十一皇子診斷,而是徑直把他引到了瑜貴妃面前。雖然隔着一層珠簾,但看到了這位權傾後宮的貴婦,一向在背後對她有諸多微詞的陳令誠也不由緊張起來。依禮拜見後,他的後背已經有些微微出汗。
柔萍為他搬來了一張錦凳,不過陳令誠哪敢造次,斜簽着身子只坐了一半,就斗着膽子問道:「不知娘娘急召微臣前來所為何事?如果是十一殿下微恙在身,還是容微臣儘快診治才是。」這番話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說出,自然是萬分得體。
「無惜並沒有什麼大礙,陳大人何必急在一時?」簾後的貴婦不緊不慢地答道,「聽說陳大人深得無痕信任,想必醫術上深有心得。本宮今天召你前來,一是讓你看看十一皇兒,二是問問無痕近日的狀況,免得有人在背後亂嚼舌根。」
陳令誠的心中頓時一驚,看來今天這一關真的很難應付,一個不好,他的腦袋也就保不住了。斟酌着每一個字,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娘娘對兩位殿下的愛護,後宮人盡皆知,微臣既然受命醫治七殿下,自然不敢稍有懈怠。七殿下的病情確實有所起色,但無奈染病多年,一時之間恐怕仍然難以痊癒。不過請娘娘放寬心,微臣一定會盡心盡力,不負您所託。」
雖然隔着一層珠簾,瑜貴妃的臉色很難覷見,但陳令誠還是感到那種緊張的氣氛稍稍緩解了一些,心情也鎮定了下來。但是,上天註定他今天要經受諸多考驗,瑜貴妃的下一句話讓他的心中又掀起了驚濤駭浪。
「聽說陳大人在宮中收了一個乾女兒,不知是那個丫頭有這麼好的福氣?本宮倒是想見見,想來陳大人應該不會反對吧?」瑜貴妃仍然是那種高高在上的語氣,不過敏銳的陳令誠卻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這位貴婦剛剛責罰過紅如,自己隨後就收了這丫頭作乾女兒,如果她認為自己在妄圖庇護紅如,那就糟糕了。
「回娘娘的話,微臣幼女早年去世,膝下一直無人承歡。七殿下憐微臣孤苦,又見其侍女紅如和微臣甚為相得,這才撮合了紅如拜臣為父。此事與禮數多有不合,因此,父女之稱也僅在風華宮,外間仍不敢用此稱呼,還請娘娘明鑑。」陳令誠想來想去,還是把事情歸到了風無痕的頭上,否則,他自己和紅如兩個人,恐怕都要被冠上無視宮規的罪名。而作為皇子,風無痕又還年少,最多承擔個無知的過錯就完了。
「陳大人,不是本宮說你,這件事實在是太莽撞了!」瑜貴妃的語調驟然高起來,慌得陳令誠連忙離座跪下,「本宮雖然責罰過紅如這個丫頭,但對她的乖巧能幹還是頗為看重的。況且能那樣忠心護主,有她在無痕身邊本宮也能放心些。你既然收她為義女,為何不向本宮這裡報備,本宮豈會虧待這丫頭?再等些時日皇兒大了些,本宮就把紅如指給無痕,索性開了臉,也省得他們在背後作出些不妥當的事情來。」
跪在地上的陳令誠頓時愣住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可以用蓮子羹毒害自己兒子的女人竟然會這麼好心,這比日頭從西邊出來還有讓他難以置信。話雖如此,場面話還是要說的,「微臣確實考慮不周,行事孟浪了。臣在這裡替小女謝娘娘恩典,不過她一向駑鈍,恐怕難當娘娘謬讚,指配之事還請娘娘三思。」
「本宮決定的事情不會錯的。」瑜貴妃竟離座而起,旁邊的小太監連忙打起了珠簾,這位絕色佳人就這麼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陳令誠面前。只稍稍瞥了一眼,陳令誠就趕緊把頭伏低了些,心裡不禁打起了鼓,這是不合禮法的事情,瑜貴妃到底要幹什麼?
第十三章
暗流
陳令誠說到這裡,風無痕也跟着糊塗起來,十三歲的他儘管對一些事情洞若觀火,但哪敵得過瑜貴妃十幾年的後宮權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風無痕頓時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說了這麼長時間,茶早就涼了。陳令誠稍微頓了頓,又繼續說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更是出乎陳令誠的意料,瑜貴妃竟然留他用膳,理由則是憐他這幾年來一直為風無痕的病情操勞,作為母親,她也要表示一下謝意。儘管陳令誠再三推辭,但哪拗得過這位貴婦,無奈之下只得答應了。
這頓飯是陳令誠吃得最難受的一餐。柔萍親自去尚膳監安排了食譜,僅僅不到半個時辰,尚食局的十幾個小太監就送來了琳琅滿目的菜色。胡椒醋鮮蝦、燒鵝、羊頭蹄、鵝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盤、蒜醋白血湯、五味蒸雞、元汁羊骨頭、糊辣醋腰子、蒸鮮魚、五味蒸麵筋、羊肉水晶角兒、絲鵝粉湯、三鮮湯、椒末羊肉、香米飯,十幾個銀盆依次擺上,足足布滿了一桌子,陳令誠何時看到過這樣的大場面,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瑜貴妃揮手斥退了一旁伺候用餐的太監宮女,只留下了柔萍一人,這才微笑着對陳令誠說:「倉促之間,本宮的小廚房來不及準備,尚膳監也作不出什麼好菜來。陳大人呆會還要迴風華宮,本宮就不上酒了,陳大人就隨意用些菜吧。」說完就示意柔萍給陳令誠布菜。
陳令誠糊裡糊塗地品嘗了各種菜餚,心裡什麼味道都有,嘴裡卻有一種味同嚼蠟的感覺。柔萍對每種菜色的介紹,他都囫圇吞棗地聽着,卻一句都沒有記在腦子裡,最後連離開時瑜貴妃對他說了些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了風華宮。
「算了,只要母妃不再為難你和紅如就好了。」既然想不通,風無痕就不打算在瑜貴妃的用意上再多下功夫。「這幾天你和紅如都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
離八月十五隻有三天時間了,皇帝突然下了旨意,將在中秋節的夜晚賜宴後宮嬪妃和皇子,並於御花園賞月。這引起了朝中大小官員的猜測,至於有心的皇子們大都作好了最後的準備,看來皇帝要在那天夜裡讓明方真人出現了。他們紛紛從京城的大街小巷請來相士等人,連毫不相干的普通和尚道士也不放過,妄圖通過他們敘述的方法增強所謂的天子之氣。皇子府邸里燃香的,做道場的,祭天的,拜月的,總而言之,所有能用到的方法幾乎都粉墨登場,在這個節骨眼上,誰還在乎幾個御史的彈頦,到時自己能夠榮登大寶的話,還不教他們統統倒霉。
文淵閣大學士,戶部尚書,三等承恩公賀甫榮陰沉着一張臉,不停地在房中踱步,屋裡所有的下人早就被他都趕了出去。自從得知明方真人進宮的消息後,他的心情就始終急躁得很,自家侄女穩居皇后之位,而且爭氣地誕育了五皇子,本以為太子之位總是十拿九穩了,誰知皇帝不知有什麼考慮,遲遲沒有冊封五皇子風無照為太子。現在可好,還把一個道士請進宮來,這等國家大事,竟然委於僧道之手,簡直是兒戲。
「老爺,四少爺回來了。」一個青衣小廝急匆匆地進來稟報道。
「那個畜生,平時要找他的時候,不是看戲就是喝花酒,還回來做什麼?」提到自己的四子,賀甫榮氣就不打一處來,一掌拍在一旁的紅木几上,一個名貴的均窯茶盞經不住這震動,晃晃悠悠地在几上顛了兩下,啪地掉在地上,頓時摔了個粉碎。
青衣小廝嚇得渾身發抖,雙腿一軟,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地上。他不是不知道老爺這幾天氣性不好。但管家賀貴發了話,他哪敢違背,現在正撞在老爺氣頭上,只得自嘆倒霉。
「人散花燈夕,人盼花朝日。」一個腳步虛浮的青年哼着小曲,不緊不慢地走進屋來。「咦,這是哪一出啊?難道今兒個父親要整頓家務麼?」青年嬉皮笑臉地問了一句,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賀甫榮厭惡地看了這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兒子一眼,啐道:「敗家子!還有你,給我滾下去!」
青衣小廝愣了一下,這方醒悟到老爺是和自己說話,連忙應了一聲,感恩戴德不已,屁滾尿流地退出去關上門,他一個小小的奴才可不想卷進老爺和四少爺的事情裡頭。
「你看看你自己,什麼樣子,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丟着正事不管,整天在外面胡混,像什麼樣子?我們賀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見到下人都不在場,賀甫榮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憤怒,劈頭蓋臉地訓道,「領着個好好的光祿寺差使,成天卻只去點個卯,你那個上司都往我這裡暗示過多回了,你就不能給你老子省點心?」
「父親,不就是那點光祿寺的破事嘛,需要我上什麼心?」賀莫林滿不在乎地玩弄着桌上放置蜜餞的小瓷盤子,「我知道您最近不順,成天拿人撒氣,不就是立太子的事嗎?哪用得着拿我那點小事來出氣!」
「你……」賀甫榮氣得全身發抖,「你知道還敢這麼囂張?現在你表姐貴為皇后,自然人人要買你幾分面子,萬一五殿下沒有九五之分,皇上百年之後,誰來護着你!你,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要不是你老子這麼拼死拼活,哪來的你現在的逍遙?」
「是是,我知錯就是,孩兒這就回房讀書,這總行了吧?」賀莫林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一邊走一邊咕噥,「反正我又不想要什麼大權,說這麼多冠冕堂皇的大話幹嗎,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
賀甫榮望着自己的四兒子遠去的背影,狠狠地操起一個碟子砸去,室內頓時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廊外的下人不禁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唉,真希望這難熬的日子趕快過去。
風華宮還是一如既往的寧靜,滿京城的騷動似乎分毫也沒有影響到這裡,風無痕躺在藤椅上,手捧一本書,分外悠閒。雖然已是入秋,天氣卻還是有些悶熱,紅如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不緊不慢地打着扇子,主僕兩人誰都沒說話,似乎都在享受着這一刻。
陳令誠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這兩人,不禁感嘆起自己的勞碌命來。他到底還算是太醫院的人,總不好老呆在風華宮,每天幾個來回總是難免的。他這個身份的人,宮中又不能騎馬乘轎,長此以往可沒完沒了。「殿下倒是好命,只可憐我這一天下來,差點沒跑斷腿。紅如,你就這麼照看你爹,連杯茶也不給?」他也不顧青石凳涼不涼,一屁股坐了下來。
紅如這才發現了陳令誠,連忙站起身來,「爹,您來了也不說一聲,我哪知道。昨天內務府才送來了上好的龍井,我這就去給您沏茶。」說完把手中的扇子一擱,嫣然一笑,這才朝殿內行去。
「殿下,皇上的旨意您知道了嗎?」陳令誠問道,「聽說各家皇子那邊都忙開了。」
「我這裡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哪知道這些事?」風無痕冷笑道,「按照慣例,我這個七皇子病情沉重,什麼宴會都不必參加。這次的中秋宴也是一樣,哪個太監會跑到我這裡來傳旨?」
陳令誠心中一緊,「那您先前的功夫豈不白費?」倘若白跑了這麼些天,豈不冤枉?
第十四章
中秋
「只要明方真人記住就行了。」風無痕仰頭望着星空,淡淡地說,「進行順利的話,那位道長應該會向父皇提出缺了一位皇子,這樣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露面,如果真不行,那也是天意使然,現在就那麼猴急,豈不讓人生疑?」
喝着紅如親手沏的茶,陳令誠對這位七皇子的轉變感慨萬千,這個不久前還只會喝藥的殿下,終於知道怎麼在宮裡生存了。看了一眼旁邊的紅如,他的眼中透出讚許,能有現在的局面,紅如真是功不可沒啊!
八月十五的夜晚很快來臨了,這天的月色格外好,天上連一絲浮雲也沒有。一輪完美無缺的皓月掛在天空,仿佛明燈一樣照耀着熱鬧的御花園。無數盞巧匠所制的琉璃宮燈閃爍着,搶去了明月的幾分光芒;無數的桌椅上擺滿了美酒佳肴,看得人眼花繚亂;無數的彩衣宮女穿梭其中,帝王之家的華貴風采,真是展現得淋漓盡致。在這個喜慶的一天裡,嬪妃無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平日捨不得戴的御賜首飾,還有那最名貴的衣裳,極品的胭脂花粉,所有的解數都使了出來。難得聚在一起的這些貴婦們為了一個坐次,一個順序爭得滿面通紅,誰都想坐在最靠近皇帝的位置,誰都想第一個向皇上道賀。負責此次宴會的六宮副都太監石六順幾乎是忙了個昏天黑地,卻還是沒法讓每位娘娘滿意。
至於皇子們卻根據年齡分了好幾堆。只有十歲的十一皇子自然是緊跟在瑜貴妃後面,至於十二皇子由於母親在生育他時難產而死,五歲的他只能和乳娘在一起,饞涎欲滴地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其他兩位最有希望問鼎大寶的三皇子風無言和五皇子風無照此時卻如同最好的朋友一般在賞玩着一株桂樹,言談中隻字不提有關今天的話題。二皇子風無論和六皇子風無清正在討論着最近流行的一本詩集,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也渾然不覺。四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則在一堆悄悄討論着女樂,為了誰家的戲班子最好而爭得滿面通紅。不知道的人還會認為這是一幅其樂融融的宮廷夜遊圖,誰也不覺得少了一個人。
突然,一個太監氣喘吁吁地跑來報道:「皇上已經起駕了,請各位娘娘,各位殿下稍作準備。」說完一個叩首,就又急匆匆地原路返回。御花園裡頓時炸開了鍋。這次六宮的嬪妃都得以侍宴,各宮的太監宮女除去值夜的一班人外,竟有一多半陪着自己的主子到了御花園,而皇子的從人也同樣不少,雖然御花園的地方寬敞,但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總是不自在,因此有分跟在主子後面的也就是那些有頭有臉的太監和宮女而已,其他人也只能在園外等候着主子可能的差使,興許皇上一時高興,還會散出點什麼菜餚來給這些辛苦人。
「皇上駕到!」當值的太監一聲高喊,御花園裡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按班次跪在地上迎接。皇帝的肩輿抬進了御花園,三聲靜鞭之後,只見皇帝緩緩步入,偷眼瞧去的眾人無不看見了皇帝身後一臉肅然的明方真人,心中無不咯噔一下,看來皇帝這次是來真的了。
皇帝朝地上跪着的眾人掃去,只見男左女右,排列得整整齊齊。東面以皇后賀氏為首,以下是瑜貴妃蕭氏、德貴妃蘭氏、韻貴妃馬氏、容妃周氏、嫻妃趙氏,一些未生育過皇子的嬪妃也跪在後面,二皇子的生母淳貴人也夾雜在眾人之中,她出身微賤,以一個宮女之身得蒙聖寵,雖然誕下二皇子,卻仍然不受重視。西邊則不是以皇子的年齡排序,五皇子風無照由於母親的尊貴身份,自然而然地排在首位,後面的則是三皇子和十一皇子,而接下來的才是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九皇子和趴在地上不安分的十二皇子。
接觸到皇帝的目光,眾人不禁都伏低了身子,齊聲道:「恭請皇上聖安!」
「都免了吧,今天是家宴,雖然公主們都沒來,人還不夠齊全,但也難得有這個機會,大家索性免了這些虛禮,好好敘敘情才是。」皇帝笑呵呵地招呼道,看得出來,今天的皇帝顯得格外高興,眾人也就跟着起身,找了各自的位置坐下。可是,身後明方真人的一句話卻讓皇帝的神色陰沉了下來。
「皇上,皇子們似乎沒有來齊?」明方真人在人群中掃了幾遍,卻始終沒有看見那天的皇子,雖然知道假扮小方子時一定改了妝,但氣息也找不到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因此不免有些疑惑。
「唉,朕也不瞞道長,七皇子風無痕確實沒來,這個孩子身子一向不好,這種宴會很少參加的。」皇帝搖搖頭,仿佛想把這些不愉快全部趕走。
「皇上,恕貧道直言,如果皇子們沒有到齊,那恐怕推算的結果作不得准,天命這種事太過玄奇,皇上還是差人傳召七殿下為好。」明方真人幾乎是脫口而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記掛那個少年。
皇帝只猶豫了一下,就隨手招來一個太監,低頭吩咐了幾句,這才打發他走了。「就依道長吧,唉,希望今天能有所結果!」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汪海伺候這位萬乘之尊也已經有七個年頭了,宴會上沒有七皇子參加是常有的,這樣鄭重其事地差人去請,還是第一次。由於皇帝特別吩咐了要快,多了個心眼的他在徵得了石六順的同意後,讓四個小太監準備了肩輿,要是七皇子無法行走,那就能派得上用場了。
與熱鬧的御花園相比,風華宮顯得格外冷清。三三兩兩的宮女太監無精打采地站立着,這在別的宮裡是絕對無法看到的,汪海隨便扯住一個小太監,連聲問道:「七殿下能起身嗎?皇上急召,快讓殿下換衣服準備着,肩輿已經候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