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誌異 - 第5章
府天
汪海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自己辛辛苦苦趕到這裡,居然遇上了這樣不懂事的奴才,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兵,他在心裡暗暗詛咒道。不過他的臉上還是堆滿了笑,「奴才怎敢擅闖皇子寢宮?皇上急召七殿下去御花園參宴,請姑娘趕緊稟報一聲,免得皇上久等,遲了你我都吃罪不起!」後面的話卻帶了幾分恐嚇的意味。
紅如裝作一幅極為驚詫的樣子,不僅讓開了路,還高聲叫道:「皇上急召殿下,快給殿下更衣!」邊說邊往裡走。等跟在後面的汪海走到風無痕面前時,幾位宮女正手忙腳亂地服侍這位皇子更衣,匆忙之間,一套正式的皇子服飾費了不少時間才穿戴好,急得汪海直跺腳。等風無痕上了肩輿,已經過了一頓飯功夫,汪海一聲令下,四個小太監扛起風無痕就開始飛奔,誰也不希望為了這件事受責。紅如一着急,連忙喚了兩個小太監,嚴令他們一定要跟上主子,沒等他們奔出兩步,又把他們叫了回來,自己匆匆進宮裡取出一個捲軸交給兩人,這才不放心地站在殿門口踱起步來。
第十五章
獻禮
風無痕的出現讓宴會有了一些騷動,皇帝把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七皇子召到這裡來,難道說真的所有皇子都有問鼎至尊的希望?這令起先還有些懷疑的另幾位皇子都有些興奮,嬪妃們也開始議論起來。
瑜貴妃臉上仍然是那種平淡的笑意,她才不會以為皇帝突然關心起這個病歪歪的兒子,不管從什麼地方看,無惜都比無痕要優秀得多。不過,從無痕的臉色看,那位陳太醫確實有些本事,除了蒼白一些外,身子也沒有以前的孱弱。這樣的人才,一定要想辦法放到自己身邊來才是,她打定了主意。
皇后賀氏雖然在和身旁的德貴妃談笑,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風無痕,那種刺骨的涼意連德貴妃都不禁打了個哆嗦。在宮裡呆了不少時間的嬪妃都知道皇后和瑜貴妃之間的不和,甚至連當年風無痕的病也有許多種說法,當然,賀氏在安胎藥中下毒這種說法是最流行的。宮裡的太監宮女中,至今仍然流傳着當年的這樁公案,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無痕,坐到朕身邊來吧。」皇帝心念一動,突然開口道。不知怎麼的,今天的風無痕,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仿佛讓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於是說出了這句奇怪的話。
剛才還喧鬧不已的御花園瞬間變得安靜無比,所有人的眼光頓時集中到風無痕身上,大家都在猜測着皇帝的用意。風無痕緩緩走到父皇身邊,看着這個威嚴的老者,他的心中有一點熟悉,然而更多的卻是陌生。
「大家愣着幹什麼,今天是中秋佳節,好不容易有個團聚的機會,今日所有年滿十歲的皇子,都可以飲酒,各位愛妃也隨意,如此月色,辜負了豈不可惜!」皇帝邊說邊往示意身旁的大太監費任往杯中斟酒,卻在風無痕的杯中斟滿了另一種顏色鮮紅的美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無痕,朕知道你身體不好,不能多飲,這是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雖然沒有夜光杯陪襯,但飲起來卻沒有中原烈酒的醇烈,正適合你飲用。」
皇帝邊說邊把一隻水晶杯遞給了風無痕。從未品嘗過酒的風無痕一口下肚,只覺齒頰留香,甘美異常,但喉嚨卻感到一陣火燒似的,不禁咳嗽起來。
三皇子風無言嫉妒地看着自己的七弟,心裡雖然考慮着父皇此舉的意義,口中卻附和着笑道:「七弟真是有福啊,葡萄美酒在我朝雖不如前朝那樣珍貴,但也不是那麼容易喝到的。前朝《南部新書》丙卷記載:『太宗破高昌,收馬乳葡萄種於苑,並得酒法,仍自損益之,造酒成綠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長安始識其味也。』不過我中原人釀造的酒始終不如那些夷人所制,因此像這樣上好的美酒可不多見,呵呵!」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再加上引經據典,風無言成功地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了酒上,然而,投注在風無痕身上的目光卻變得更複雜起來。
「三哥真是飽覽眾家之書啊!」風無痕感到一陣不妙,要是因為父皇這不知何意的舉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那就糟糕了,「不過,我確實不勝酒力,葡萄美酒再好,恐怕也與我無緣。倒是要辜負父皇的美意了。」風無痕苦笑地看着杯中還剩大半的美酒,臉上一幅無可奈何的神色。
包括幾位善於察言觀色的嬪妃在內,許多人心中一動,這語帶雙關的話聽在耳中,似乎是表白什麼。皇帝今天突然召見風無痕的舉動,原本讓很多人心生疑慮,但風無痕的言行似乎看不出一點奇怪的痕跡,倒把那些有心人弄糊塗了。
皇帝的臉上卻沒有不高興的樣子,風無痕勉為其難地喝下剛才那口酒,這個舉動就已經讓他很是欣喜了。他怎麼會看不出來這個兒子的病情大有起色,不過飲酒還是不相宜的,但他根本沒有猶豫就喝了自己遞給他的那杯葡萄酒,可見這個兒子雖然沒時間讀書,「君有授,臣不敢辭」的道理還是懂的,看來只要稍加調教,又是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今兒個是家宴,所以大家不必拘束,都隨意!對了,四皇兒,聽說你今天晚上要出一個節目,到底是什麼,別賣關子了,給大家看看吧。」皇帝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眼睛卻盯向了四皇子風無候。
風無候笑嘻嘻地離座而起,手上捧着一個酒杯,走到皇帝席前跪下道:「父皇,中秋佳節,不可無歌舞助興,兒臣府中有一班女樂,遠勝宮中樂府。雖然父皇平日並不喜聽絲竹管弦,但今日良辰美景在此,兒臣斗膽,趁此機會請父皇一賞,並恭祝父皇身體康健!」這番話說得妥帖至極,眾位皇子和嬪妃心中有數,這個一向沉迷於女色玩樂的四皇子能說出這些話,府中謀士教的可能居多,雖然不滿他搶了頭彩,眾人還是跟着跪下舉起了酒杯,「恭祝父皇(皇上)身體康健!」
風無痕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嚇着了,這才發現自己此時的位置尷尬萬分,側坐在皇帝身邊的他如果還不動的話,等於受了下面的人一禮,要是傳出去還不知會被渲染成什麼。想到這裡,他慌忙離座,退後三步,這才跪倒在地,手裡當然也捧着那還有大半杯的葡萄酒。
舉目四望,皇帝的臉上洋溢着非凡的神采,「好,朕滿飲此杯!」示意眾人起身後,皇帝又轉向了風無候,「無候,朕知道你一向喜歡女樂,不過須知一切均需有度,今日乃是過節,你的好意朕就接受了,以後不可隨意如此,知道麼?」
風無候滿口應承,心裡卻想,等會你就知道什麼是天魔亂舞了。低頭對身旁的太監吩咐了一句,他擊掌三下,一陣樂聲頓時傳了出來。
南都石黛掃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捲簾看。
而今麗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舊賞園林,喜無風雨,春鳥報平安。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
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橋沖雨,幽恨兩人知。
一群女子且歌且舞地行來,唱得正是周邦彥的《少年游》,雖然詞調並沒有什麼特別喜慶的氣息,相反還有幾分幽怨,但從數十位佳人口中吐出,卻是別有風情。連皇帝正在夾菜的手也停住了,宮中的樂府固然不錯,但確實如風無候所說,和他蓄養的這些女樂相比,就顯得陳腐許多了。
樂聲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如水銀瀉地般無處不在,不一會兒就充斥了人們的每一處感官。歌姬們那輕飄飄的羅袖不經意地甩向每一個角落,眉宇間時而泛起喜色,時而浮上憂容,讓每一個男人都想把她們拉入懷中,肆意憐惜。每一個歌姬都只是淡施粉黛,輕描娥眉,但她們合在一起,風韻卻絲毫不輸在場的任何一位貴婦。唱得柔美,舞得輕盈,端的是天魔亂舞,顛倒迷醉。
風無痕已經看得眼花繚亂,在那種貧賤的民家生活了十幾年,他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令人心醉神馳的場面,手中的筷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此時的人們都集中在場中的女樂身上,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失態。
一曲終了,人們這才回過神來,女人們大多用嫉妒的眼光看着這些身份低賤,卻擁有她們失去青春的歌姬,濃濃的敵意顯露無疑。男人們則還在小聲議論剛才的一幕,好事的甚至已經在和四皇子風無候商量什麼時候再去一賞風情,總而言之,四皇子這次大出了一次風頭。誰也沒有注意到,明方真人的眉頭始終緊鎖着。
第十六章
畫像
「無候,你府里的這些歌姬確實有幾分本事,但女色不可過於沉迷,知道了麼?」緩過神來的皇帝又恢復了他身為威嚴的父親的本能,剛才觀看樂舞時的迷醉早就從他臉上消失了,「對於你的彈頦朕已經壓下很多回了,身為皇子,你也要注意些才是。」
風無候低下頭,口中稱道:「多謝父皇教誨,兒臣今後一定用心讀書,不會把精神浪費在女色身上。」話雖如此,他臉上的表情卻全然不是那種恭順,眸子裡間或閃現出寒光,他的心裡正在暗暗詛咒着父親的裝模作樣,明明剛才還看得目瞪口呆,現在卻一幅道學的樣子教訓自己。
「父皇,兒臣也有一物獻上,」風無言心底里不屑四弟剛才的賣弄,他離座起身,手中捧着一本奏摺,緩步行到御座跟前,「奏摺中所記乃兒臣這幾月以來訪得的一些良才,俱有大賢,於國於社稷均大有裨益,藉此中秋良機稟奏,願父皇江山永固,太平萬年!」言罷呈上手中的摺子。
雖說皇帝明言今晚不議國事,但風無言突如其來的這一招卻正對了皇帝脾胃,着實讓其他皇子措手不及,只能在一旁嫉妒不已。「好,三皇兒不愧為賢王,百官沒有看錯人!如此心繫社稷,籠天下之才,諸位皇兒應該好好學學才是!」皇帝大悅,炯炯有神的眼睛環視諸人,在這個時候,他不再像一個父親,而是帝王。
心中不滿的諸皇子只能應是,但心中早把破壞了今晚氛圍的風無言罵了個遍,就連風無言的母親德貴妃也在暗怪自己的兒子不該在這種時候多事,總而言之,風無言雖然在皇帝面前出了風頭,但在這些人心中,他獻寶似的舉動還比不上剛才風無候的歌姬,只是一個譁眾取寵得更巧妙而已。
接下來就是千篇一律的向皇帝敬獻中秋之禮,本來這並非必要,但既然這次皇帝如此大張旗鼓地辦了這中秋盛宴,諸皇子心裡一琢磨,自然禮物就少不了。風無痕聽着一樣又一樣的珍稀玩意,幾乎昏昏欲睡,突然,他一個激靈,別人都送了父皇禮物,那自己怎麼辦,還不是很懂宮中人情世故的他壓根就沒想到禮物這一節。心裡不住責怪着以前那個自己的不領世面,風無痕不得不想着自己這種不隨大流的後果,要是父皇認為自己不近人情就糟了。
「殿下,殿下!」身後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呼喚聲,風無痕扭頭一瞧,原來是自己宮中的兩個小太監,名字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他們混在皇帝身後的一群伺候人中,正拼命地向自己招手。瞅了父皇一眼,他悄悄離座,徑直走到兩人跟前,皺着眉頭問道:「誰叫你們來的?在這裡大呼小叫的,如果驚動了父皇怎麼辦?」
「殿下,」那個身材稍瘦的太監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看得出來,他也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場合,「紅如姑娘吩咐奴才兩人無論如何也要跟着殿下,她還讓帶來了這個。」說完,他就把手中的捲軸遞了上去,神色還是惴惴然的。
風無痕滿臉疑惑地接過了捲軸,打開一看,不禁大驚,這幅畫是月前他無意中翻檢書房時發現的,無論筆法或是意境,都顯得幼稚淺薄,任何習畫入門之人,也不會有此塗鴉之作,顯然當時的風無痕也只是意之所起,隨意塗抹幾筆而已。紅如特地讓兩人帶這個前來,到底有何用意呢?正在思量間,突聽一聲公鴨嗓大喊道:「七殿下為皇上獻禮祈福!」
風無痕頓感大勢不妙,此時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他趨前幾步,雙膝跪下高捧畫軸,恭聲稟道:「兒臣愧無稀有之物獻於父皇,只能以自繪畫作一幅敬獻,雖乃下乘之作,卻是兒臣的一片心意。」言罷奉上了那捲拙劣不堪的畫軸。
皇帝在點到風無痕之名時就暗罵那個太監糊塗,明知風無痕是自己中途召來,根本沒有任何準備還居然讓他獻禮,這不是逼這個兒子出醜嗎?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常年纏綿於病榻的兒子會以畫為禮,雖然坦言只是劣作,但有這份心意也就夠了。接過身旁的太監遞來的畫軸,展開一看,皇帝也愣住了,這竟是自己的畫像,雖然筆法相當稚嫩,但可以看出,下筆之人還是花了功夫的,神態間的那帝王氣勢深得他的心意,再一看落款上並無印章,卻只有四個字——「倦懶沉香,偶有所得,無痕恭作」。「好,好!」皇帝的眼中似乎有些水色,「難得你抱病繪了此圖,畫作雖劣,但朕很欣慰你有這份心意。這麼着,朕也不知該賞你什麼,你自己開口吧,只要父皇能做到的,都答應你!」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厚賜,風無言剛才敬獻的《良才錄》也沒有得到皇帝如此的讚賞,而諸皇子敬獻的其他禮物就更不用提了,頓時,所有的眼光都充滿嫉妒地集中到風無痕的身上,大家都想知道這個孱弱的皇子究竟會提出怎樣的要求。
風無痕勉強平息了一下自己狂喜的心情,這才開口道:「父皇的厚賜,兒臣愧不敢當。長年以來,兒臣臥病在床,無法承歡於膝下,已是為人子的不孝,又怎敢當父皇的誇獎?」這幾句話說得下面的一多半人臉色稍霽,但對皇帝知之甚深的皇后和瑜貴妃卻暗道不好,以皇帝的個性,今天既然如此高興,一定會按前言賞賜風無痕。
果然,皇帝搖搖頭道:「身子不好不是你的錯,朕一直忙於國事,疏於理會你的事情,未曾料想沒有師傅好好教導的你還念念不忘父親。朕言既出,即為聖旨,無痕,說吧,你想要什麼?」
風無痕假裝思索了片刻,這才抬起頭來,眉宇間滿是堅毅:「父皇,兒臣常年病居宮中,手無縛雞之力,只不過是徒耗錢糧,父皇如能恩準兒臣可出宮走動,這病或許還有幾分痊癒的希望。」說着不禁淚水漣漣,「父皇,兒臣知道這個要求不合禮制,但求父皇看在兒臣的病體份上,恩準兒臣的不情之請。」言罷深深地伏下身去。
所有人不禁沉默了,誰都沒想到風無痕竟會這麼利用皇帝最珍貴的賞賜,連一向心機深沉的三皇子和五皇子也有所觸動,他們很早就由皇帝賜下了府邸居住在宮外,想起一個成天只能仰望頭頂的病人那種絕望,也覺得有幾分心悸。就在此時,一個陰森的聲音提出了反對:「皇上,臣妾以為不妥,七皇子尚未成年,如果在宮外遭遇什麼不幸,勢必興師動眾,若是為了他的安全而指派大量人手則又會有擾民之嫌。何況宮中尚屬廣闊,七皇子生母又長居宮中,應不會感到寂寞才是。」反對的正是皇后賀氏,她對風無痕天生的厭憎讓她不顧一切地想要阻止這個少年希望得到的一切,而她最後一句話恰恰觸痛了瑜貴妃最忌諱的事情。
「皇上,臣妾不敢苟同皇后娘娘的話。」瑜貴妃絲毫不理會皇后仇恨的目光,「無痕的病情在宮外散散心也許會好些,況且除了無痕,臣妾還有無惜這個孩子,他年紀尚幼,根本離不開臣妾這個母親,所以無痕在宮中寂寞也是難免。懇請皇上恩准他的請求。」瑜貴妃盈盈拜下,臉上一片得意之色。
風無痕只覺得心中一痛,沒有什麼比在這大庭廣眾下聽到母親如此說辭更加令人傷心的,她毫不諱言對於無惜的偏愛,自己的提議想必讓她無比高興吧!正在想着,耳邊響起了父皇威嚴的聲音:「如果連這個小小的要求都無法滿足,那麼,朕還如何作一個父親。無痕,雖然你今年只有十三歲,還未到開府的年紀,但朕特賜你一座府邸以作今後至宮外的暫居之所,另賜你一批護衛宮女以備不時之需。每月你可隨意出宮七天,朕將在御前侍衛中遴選出八人貼身保護,此八人就歸你所屬,你該滿意了吧?」
第十七章
無奈
皇帝一開口就是這樣的殊遇,雖然嫉妒,但諸皇子瞅着風無痕單薄的身體,心裡都在惡毒地算着他的死期,因此反對的聲音都消失了。皇后賀氏的臉色異常難看,她死死地盯着低頭謝恩不已的風無痕,仿佛要把他生吞下去。連德貴妃也駭得悄悄挪動了一下身子,免得沾染了皇后那凌厲的怒氣。
風無痕就沒有考慮那麼多了,這飛來的意外之喜讓他無法掩飾那種激動,臉色也變得有些潮紅。這種情緒連皇帝也被感染了,真是個天真的孩子啊,他忍不住在心中感嘆。看着這個久未謀面的兒子,他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溫情,只要一點點關愛就這樣興奮,稍加調教,無痕將會比其他兒子更敬畏他這個父親,皇帝瞟了一眼默不作聲的明方真人,心中有了幾分計較。
筵會的後半段和前面相比,可以說是平淡無奇的,諸皇子和嬪妃各自說了幾個無傷大雅的笑話,席間的氣氛便有些懶洋洋的,皇帝也覺得無趣。好容易挨到結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言未發的明方真人身上,期待他說點什麼,但讓他們失望的是,這位道長仍然是一臉的沉靜,他們只能帶着一肚子牢騷地離開了。今天最大的贏家無疑是風無痕,而他們這些平日裡威風八面的皇子,只不過是陪襯而已,這個體悟讓他們格外不滿。
回到勤政殿後,皇帝揮手摒退了眾人,空曠的殿中頓時只剩下了他和明方真人兩個。「真人,今天你見到了朕所有的兒子,觀感如何?」皇帝的眼中神光乍現,他再也不是那個慈祥的父親,如果明方真人說某個兒子有可能叛逆,此時的他恐怕會立刻下旨將其處死。
「皇上是否想聽實話?」明方真人站在陰影中,皇帝無法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朕千里迢迢請您過來,就是想知道確切的答覆。」皇帝嘆了口氣,「您說吧,朕有這個準備。」
「那麼貧道就坦言好了,」明方真人顯得十分疲憊,「在皇上的十位皇子之中,個個都野心不凡,若是再有外力相助,具有九五天命的超過半數。」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擊中了剛才還頗為鎮定的皇帝,他伸手扶住桌子,勉強支撐起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這才發問道:「真人,您確定沒有看錯,可他們現在雖然還在暗中爭鬥,但不至於鬧出多大的禍事吧!」
「自古禍出蕭牆之內。」明方真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皇上,貧道只是據實而言,十位皇子中,除了七皇子確實不為天命所鍾愛之外,其餘的都有九五之像,雖然異像的強弱不一,但他們都有一爭天下的雄心,這是不會錯的。」
「無痕,只有無痕不可能為帝嗎?」皇帝喃喃自語地說,「也是,他的身子一直不好,沒有那份心也是很自然的。可是,其他人暫且不提,朕的二皇子出身微賤,絕無繼承大統的可能,您會不會看錯了?」
「二殿下為人隱忍不發,這光從他的面相就能看出來,皇上既然如此說他,平日一定不甚重視。就憑這一點,貧道就可斷言他必定滿腹怨恨,那麼,他覬覦大寶之位也就不奇怪了。」
「真人,朕並不懂所謂的天象,但難道只要有心于大寶的人就能受到天命的眷顧?如此以來,那古往今來的亂臣賊子難道也是應運而生嗎?」皇帝的臉色異常難看,這個可能讓他的心沉向了無底深淵。
「有因必有果,皇上,事實確實如此,只是普通人並不知道罷了。」明方真人直視着皇帝的眼睛,毫不退讓,「所以,您找貧道推算皇子的命數,也將帶來無窮的後患,因為從此,他們恐怕就不僅是您的兒子而已。唉,帝王之家無父子,一切大事就要靠皇上決斷了。」
皇帝在大殿中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突如其來的這個消息讓他的心神再也無法安寧,難道要放任自己的骨血自相殘殺嗎?老天,你為什麼要給朕這麼多逆子!看着殿內的明方真人,他只覺得自己無比愚蠢,如果不知道這些,那自己仍然可以不時用慈父的態度對待這些孩子,但現在,已經永遠不可能了。
他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陰冷,既然事已至此,那就隨他們去吧!「真人,想必您來之前已經把一切都算好了,那麼,雖然朕不是第一個將繼統之事委於方外之人的皇帝,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您能否告訴朕,到底誰是最適合大統的皇子?」
明方真人無奈地搖了搖頭:「皇上,請恕貧道直言,沒有爭鬥到最後一刻,誰也無法確定那個贏家。原本按照相格來看,可以從眾多的皇子之中挑選出最適合的繼承人,但皇上的諸位皇子身上仿佛有一層看不透的屏障。貧道自幼習命數之理以來還未見過如此異像,因此無能為力。」明方真人的心裡,如電光火石一般掠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星象,不由打了個寒戰,天理之術,人力莫得窮極啊!
「那麼道長,朕不得不委屈您常居宮中了,朕必須得防備着這些逆子。」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明方真人,「就算現在不能知道誰是朕的繼承者,想必以道長的神通,不久的將來一定能夠推算出來。」
明方真人沉默半晌,他心知肚明,皇帝的這番言語已經是頗為客氣了,自己如果不答應,恐怕殺身之禍就在頃刻之間。雖然自己離大道不過一步之遙,可是,只要有那樣東西在……因此,萬一出現一個暴君,將沒有任何人可以節制。正因為如此,他們這些方外之士也一直關注着外界,整個修道界只能傳下了這樣一個規矩,不得違抗凌雲的君王,想到這裡,明方真人眼前仿佛出現了自己那幾個年幼的弟子,心中不禁一痛。
「就依皇上之言吧,不過,貧道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明方真人平靜地說,「作為唯一的輔臣之才,七殿下似乎至今沒有一個好的師傅,因此貧道希望能夠教導這個孩子。」
皇帝不禁大喜,他怎麼也沒想到明方真人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在他看來,即使風無痕的確可以信任,那孱弱的身體卻是一個最大的障礙,現在能夠得此助力,那自己就可以放心了。然而突然間,他的心中又閃過一絲疑惑,明方真人對風無痕如此另眼相看,內中是否還有其他的緣由?他又自失地洒然一笑,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一向不為瑜貴妃所喜的風無痕,背後可以說沒有任何勢力,那麼,正是自己栽培他的好時機了。
「那麼就勞煩道長了。」皇帝鄭重其事地向明方真人一躬身,「一切就委於天意吧!
第十八章
謀劃
風華宮的諸人並不知道勤政殿中發生的一切,此時,他們都沉浸在一片快樂的情緒中,皇帝驟然之間頒下如此重的恩賞,這是否意味着七皇子開始要得勢了?這個體悟讓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格外賣力,平日的懶散消失殆盡。
「紅如,你說父皇的這道旨意會讓其他皇子如何看?」風無痕早已從先前的興奮中抽離了出來,眉宇間反而有些憂鬱,「我並不想因為這些不可靠的恩寵成為眾矢之的。」
「殿下,現在擔心這些也沒用。」紅如小心翼翼地端過一杯茶,「這是皇上剛剛遣人送來的水晶琉璃杯,還有這剛剛貢來的黃山毛峰,奴婢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沏了這杯好茶,您聞聞,這香氣淡淡的,卻很平和,有一種恬靜之感。再看這晶亮透明的水晶杯,裡面的茶葉一清二楚,浮沉之間,令人心有所感,殿下不妨嘗嘗看。」
風無痕接過杯子,感覺到紅如仿佛是話中有話,輕輕嘗了一口,確實沒有那種凝而不散的香氣和醇厚的感覺。沉吟片刻,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你是說我雖然驟得恩賞,卻由於一向的與世無爭,再加上誰都能看到我的一舉一動,因此不會過於遭人嫉恨?」
「殿下不妨作這秋茶,平淡而滋味無窮。春茶的醇烈,久了也會令人生厭,而夏茶滋味苦澀,容易讓人敬而遠之。」紅如的臉上滿是狡黠的笑意。
「你這鬼靈精的丫頭!」兩人耳邊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正是陳令誠,「以茶喻人,殿下平日真是寵壞了你,居然這麼沒規矩。」
紅如嬌嗔地瞪了陳令誠一眼,不滿道:「爹,您就知道打趣人家,也不給殿下出出主意!」說完急匆匆地往偏殿走去,不一會兒功夫,手上就又捧了一個茶盞,往陳令誠旁邊的几上一放,賭氣般的一聲不吭。
「有你這個女軍師在,還要我這個半吊子謀士幹什麼?」陳令誠不禁一笑,覷了覷風無痕的臉色,他這才又開口道,「看來殿下的病確實沒什麼大礙了,今晚在御花園吹了這麼久的風,還喝了酒,竟然像現在這樣安然無恙,放在從前,老夫真是想都不敢想。」說着他又陷入了沉思,那次診脈的過程他至今仍然耿耿於懷。
「你們倆現在別拌嘴,」風無痕不由莞爾,轉而又臉色一整,「當務之急是散布些不輕不重的流言,讓我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們知道我並沒有和他們爭鬥的野心,這件事情我看就讓那個小方子辦,他很是伶俐,如果這次差使辦的好,紅如,你想個辦法抬舉他一下,過了這段風頭,再把他弄到我宮裡來,我身邊只有你一個不行,也該添一個幫手了。」
紅如面露喜色,看來主子真的開了竅了,那個小方子老是在她耳邊嘮叨想換個好差使,奈何自己沒有得到首肯,只能敷衍他一下,想來也怪對不起這個乾弟弟的,現在可好,主子終於張了口。「奴婢立刻就想法子通知小方子,一定讓他把這件事辦得妥妥帖帖的。」紅如偏身一福,徑直出去了。
風無痕和陳令誠相視一笑,各自品起茗來,殿中頓時一片寧靜。
一大清早地起來,小方子格外興奮,昨夜乾姐姐和他說的話讓他一夜都幾乎沒睡着,自己一個小小的雜役太監竟然能攀上七殿下,真是祖上積德了。不過那個主兒吩咐的差使並不輕鬆,要不動聲色地散布流言,事後萬一有人追查還不能套到自己頭上,讓他想破了腦袋。不過小方子別的不行,歪主意卻是不少,一夜下來,倒是想了個法子。
剛走出門,他就發現一個藍衣太監擋在門口,心中頓時一緊。再仔細一看,赫然是和他同期進宮的李來喜。「小方子,你小子厲害啊,上次說得好好的請吃酒,居然躲了這麼多天都不見人影,好大的架子!」李來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也不瞧瞧,我來喜在宮裡是什麼人物,別人想請吃酒我還不一定賞臉呢,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就這麼打發我,怎麼,看不起我這個在德娘娘宮裡當差的哥們是不是?」
小方子心中犯起了嘀咕,自己什麼時候說過要請這個瘟神喝酒?不說別的,就說這個李來喜平日裡囂張跋扈的德行,自己就恨不得躲遠遠的,哪會主動請他喝酒。突然,他想到了唯一的可能,不禁渾身冒出了冷汗,一定是了,一定是那天乾姐姐派人冒充自己去勤政殿送飯那次碰上了這個瘟神。幸好那個人還算機靈,小方子擦拭着頭上的汗珠,一反常態賠着笑臉迎了上去,「李哥您這是什麼話,我平日不懂事,難道連李哥的虎威也敢冒犯麼?就算借十個膽子也不敢啊!」他伸出手,裝腔作勢地幫李來喜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這不是忙麼,所以也就忘了,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原諒我這回!」說完又是躬身賠罪又是一堆好話。
李來喜聽着小方子一摞摞的逢迎話,不耐煩地一揮手,「誰有空和你計較這麼多,你明着說吧,這頓酒你認也是不認?得空了我還得到主子那裡當差,你可別讓我白來一趟!」
小方子眼珠子一轉,心中頓時打定了注意,找人不如撞人,眼前這個討厭的傢伙正好可以作個傳聲筒。聽說這李來喜最愛喝酒,喝醉了嘴上就沒個把門的,到時灌醉了之後讓他傳些謠言出去,可比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雜役去胡說容易多了。想到這裡,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李哥說哪裡話,一起進宮的那些兄弟,就數您最得意了,我巴結還來不及,哪敢怠慢貴客?您說吧,上哪,今天的酒我一定請!」
「好!算你痛快!」李來喜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這麼着,你李哥也不坑你,城東新開了個太白居,裡面的酒聽說不錯,就在那喝,怎麼樣?」
「可,我沒差使,不得隨便出宮啊!」小方子雖然心中一喜,臉上卻裝出了為難的樣子,「您李哥的面子大,自然可以出宮轉轉,可我要被抓住,輕則一頓板子,重則連腦袋也保不住,到時誰來救我?」
「就你小子膽小!」李來喜啐了一口,「凡事有你李哥罩着呢,沒事,你就瞧瞧你李哥的能耐吧!」說完努努嘴,示意小方子跟在後面。
大概是常出宮的緣故,再加上李來喜又拿着繡寧宮的腰牌,東華門的侍衛自然知道德貴妃在宮裡的地位,因此只是象徵性地看了看就放行了,至於對小方子則是連盤問都沒有一句,想當然地把他當成了李來喜的跟班。
「怎麼樣,知道了吧,像你李哥這樣的人物,就連那些侍衛也得客客氣氣的!」離開東華門不遠,李來喜便吹了起來,聲音大的很,引得路人皆為側目,他卻說得越發來勁了。一路上就聽見李來喜旁若無人的說話聲,心中自有打算的小方子一句話都沒插嘴,裝了一幅唯唯諾諾的樣子。
太白居的老闆是個山西人,頗具生意頭腦的他沒有選擇京城中央大道上的繁華區域,而是別具一格地占據了城東這塊相對僻靜的地方,由於酒菜的價錢都還算公道,樓上的雅座和包間又滿足了那些希圖炫耀財富的商人,三層樓的太白居幾乎是天天客滿,甚至老闆還誇口說連宮裡的人都知道他這小店。這句話倒也沒錯,不過宮裡的達官貴人是不屑於上這種地方的,來的大多是有頭有臉的大太監,李來喜的身份也只跟着繡寧宮的管事太監來過一次,這回存心想讓小方子出點血,這才選擇了這兒。
第十九章
胡言亂語
這太白居統共三樓,一樓的大堂,二樓是雅座,三樓才是招待真正有錢人的包間。小方子仰頭望了一眼那煞是高的房檐,還有臨街掛着的幾盞紅紗燈,眼睛卻盯上了那龍飛鳳舞的「太白居」三個字,落款卻是「眉山居士」。小方子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但是憑着點小聰明,字倒是認了不少,正自琢磨着這字寫得不錯的眉山居士到底是誰,就聽見了一個聲音傳來。
「嘿,兩位爺台,裡面請!」一個夥計點頭哈腰地迎了出來,「樓下大堂還是樓上雅座,小店這裡是菜餚公道,遠近聞名!」
李來喜皺着眉頭打量着樓下幾乎七成滿的大堂,雖然自己也是個奴才,可他跟着德貴妃起,不可一世的毛病就落下了跟,這不,他又嚷嚷着:「小方子,樓下這麼多人,你李哥在宮裡少說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主兒,怎樣,咱樓上雅座去?」
小方子揣摩着自己懷裡的銀子,上次乾姐姐賞的二百兩銀票他早就兌成了散碎銀子,埋在不同的地方,早上正好取出了十餘兩,想必這太白居的雅座也貴不到哪去,因此爽快地答應了一聲,「李哥說得是,您這種身份自是不能和這些普通人擠在一塊,小二,樓上雅座!」
「二位爺,小店樓上的雅座又乾淨又能看景,就是價錢……」他搓了搓手,正準備開口先讓兩人付錢,旁邊的老闆崔斜元一巴掌正拍在他頭上。「你瞎眼了是不是,兩位公公的大駕都不識,白長了你這雙狗眼睛!還不趕快帶上樓去,在這裡磨蹭什麼?」崔斜元早就看見了這兩個明顯宮裡打扮的人,聽見他們開口,頓時明白了兩人的太監身份,看到夥計的不懂事,怎能不火冒三丈。
那個夥計呲牙咧嘴地摸了摸疼痛的後腦勺,嘴上愈發恭敬,「小的該死,兩位公公樓上請!」邊說邊在前面帶路。
「哼,算你小子識時務,改天咱在大總管的面前說說好話,你這店鋪也就發達了!」李來喜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和小方子上樓去了。
「老闆,不過是兩個宮裡的老公兒,用得着這麼客氣嗎?」旁邊的一個夥計很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