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誌異 - 第6章
府天
夥計應了一聲,一溜煙似地往廚房奔去。
「羊肉炒、煎爛拖韭鵝、豬肉炒黃菜、宮爆雞丁、香燜鹿肉,這幾個是葷的,」李來喜看也不看夥計遞過來的菜單一眼,嘴中一連串地報着菜名,「三味麵筋、涼拌黃瓜、什錦小炒、絲瓜蛋湯,這幾個是素的,暫且先上這麼多菜吧!」
「至於酒嘛,上好的汾酒來個十斤,今天不醉無歸!」小方子又補充了一句,剛才聽李來喜點了這麼多菜,他心中早暗罵開來,不過又想起了今天自己的主要任務,不由又加了十斤汾酒,他倒要看看,這個成天大話的李來喜能喝多少。
夥計暗地裡吐了吐舌頭,兩個人竟然要這麼多東西,十斤汾酒,開什麼玩笑,那不是要醉死在這裡,不過想起剛才的教訓,他哪敢再說什麼,應了一聲扭頭就走。
李來喜對小方子的機靈很滿意,連他好汾酒的那口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可見這小子還真是有心孝敬,他壓根沒想到,自己今天正撞在了火頭上,被小方子當了槍使。
由於老闆的特殊吩咐,酒菜很快就上來了。將近十個盤子,再加上那壇汾酒,頓時把整張桌子擠了個嚴嚴實實。李來喜急不可耐地令夥計先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這才心滿意足地拿起了筷子,「真是好酒啊!小方子,今天算你有心,李哥我改日必有回報,你就等着吧!」
小方子裝出一幅喜不自禁的樣子,連聲道謝,眼睛卻在四周掃來掃去。雖說是雅座,四周不過是用屏風隔開,甫上樓時他就覷見樓上的人並不比樓下少,而且大多是那種中等人家的子弟,再說,李來喜的大嗓門是出了名的,到時只要他一醉,說出什麼話都不奇怪。想到這裡,他勸酒勸得愈發殷勤了。
夥計大概是得了老闆的吩咐,早就不見了蹤影。五斤汾酒下去,李來喜的舌頭漸漸大了起來,說話也不那麼利索了,言語間平日繡寧宮裡的一些瑣事也逐漸露了口風。小方子瞅准了時機,一邊又給他倒了滿滿一碗酒,一邊也裝着幾分醉意的樣子,「我,我說李哥,你命好,跟,跟了個好主子,不像我,命,命苦!」
「什麼好主子,我,我告訴你,繡寧宮亂,亂着呢!」李來喜胡亂地揮舞着手,聲音提得高高的,「誰,誰不知道,三殿下希望,希望當太子,可,可你伺候過的那個,那個老雜毛,壞了殿下的大事!」
小方子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四周的喧譁聲突然低了下來,到後來幾乎就是一片寂靜。他小聲說道:「李哥,您,您可別害我,這種大事,別和,和我這個不露臉的雜役說,我,我怕……」
「怕,怕什麼!」李來喜又是一碗酒下肚,膽氣頓時又壯了三分,「這,這次,七,七殿下明明沒有,沒有作皇帝的命,還偏偏得了,得了恩賞,娘娘生氣着呢!」
「主子的事情,我們,我們作奴才的少管!」小方子知道剛才的話都傳到了有心人的耳里,心一橫,自己也灌下了一碗酒,頓時辛辣地他眼淚都流了出來,「皇上這麼多兒子,你,你管這麼多幹啥?」
「干,幹啥,不能說,」李來喜挾着眼睛,一臉不高興,「憋,憋了那麼久了,我,我就說,除,除了七殿下,那,那個,窩囊廢,哪個,哪個殿下不想,不想作皇帝,他們,他們想的美,誰,誰能蓋過三,三殿下!要,要我說,三殿下這,這皇位,是,是坐,坐定了!」
這句話說得格外響亮,連樓下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崔斜元大驚失色,他那想得到這兩個太監犯禁的話是一句接一句,三步並兩步地衝上樓去,對着兩人就是一揖到地,「兩位公公,小店門小,容不下兩位這麼說的,宮裡的事情,和我們小老百姓無關,懇請兩位高抬貴手,放過小的一馬吧!」
小方子知道戲差不多也作足了,裝作醉眼朦朧的樣子一推李來喜,「李哥,聽到沒,你,你的話,讓別人,害,害怕了,咱們,咱們也喝夠了,走,走吧!」
李來喜罵罵咧咧地還想再喝,卻被小方子死活拽走了,一路走,他嘴裡還在咕噥着那些話,倒是讓小方子出了一身冷汗。崔斜元看着兩人跌跌撞撞遠去的背影,長嘆一口氣,看來自己的店是開不成了。回頭一看,那些個剛才還在吃酒猜拳的人也紛紛結帳離去,諾大的店堂里一會兒功夫就變得空空蕩蕩。
好容易把李來喜弄回宮裡,小方子感覺今天似乎過火了些,那麼多人聽見這些話,弄不好自己得陪着那個瘟神一起掉腦袋,想來想去,他還是準備夜裡再去見紅如一趟,至少得交待一下後事,否則自己的命保不住不說,唯一的弟弟阿才也完了。
第二十章
雷霆
謠言的速度比小方子想象地要快得多,第三天一大早,監察院的幾個御史就上了奏摺,稟明百姓之中已在謠傳三皇子將被立為太子以及七皇子失寵一事,讓皇帝火冒三丈。奉旨調回京的浙江巡撫方明漸更是繪聲繪色地形容了太白居發生的那一幕,小方子根本沒有料到他竟然撞上了一位大人物,方明漸當時就坐在三樓的包間,李來喜的大嗓門讓那位尊貴的巡撫大人嚇出了一身冷汗。
怕事的崔斜元在小方子他們離開後就遣散了一眾夥計,連鋪子都不敢,捲起金銀細軟逃得無影無蹤,等九門提督下轄的兵卒上門時,整個太白居仿佛經歷過一場劫難似的,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
「荒唐,荒唐!」皇帝在御座上再也坐不住了,來回踱着步子,「這兩個奴才居然如此大膽,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議論宮闈之事,來人,傳朕旨意,把那兩個大膽的奴才給朕帶到大殿上來,朕倒要看看,他們到底長了幾個腦袋!」
盛怒下的皇帝哪有人敢勸,況且大臣們也人人自危,一天之間,謠言居然有了好幾個版本,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牽涉到的人還真不少。那兩個肇事的太監,自然是被他們恨之入骨。最為擔憂的無疑是三皇子門下的那些官員,不管謠言和三皇子有沒有關係,太子之位可能都沒什麼指望了,這讓那些立場不堅定的人在心裡暗暗打着改換門庭的主意。
小方子看着那些來拿他的侍衛,心中雖有幾分心慌,但早有準備的他顯得很坦然,侍衛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把他帶到了大殿。而李來喜則被嚇了個屁滾尿流,帶上來時整個人都癱軟在地,兩股之間甚至還能聞到難言的氣味,讓旁邊的大臣嫌惡不已。領頭的侍衛跪下奏報了兩人的所屬,聽到李來喜是德貴妃宮裡的太監,眾多大臣的臉上掠過一絲異色。至於小方子一個小小的雜役怎麼會摻和在裡頭,眾人也有些詫異。
皇帝冰冷的目光掃過兩人,停留在了小方子身上。要說小方子也是讀書人家出身,模樣里自帶着幾分鎮靜,皇帝倒沒想到宮裡的太監還有這樣的人,感到了一陣驚訝,不過現在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大膽奴才,在外私議宮闈大事,該當何罪你們知道麼?」
李來喜根本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小方子則利索地叩了個頭,伏地說道:「奴才自知罪該萬死,甘願受刑,還請皇上開恩,不要株連奴才的家人!」
眾位大臣頓時議論紛紛,誰也沒想到這個小太監居然沒有任何辯解。這時,刑部尚書何蔚濤從百官中出列,跪下奏道:「皇上明鑑,此事關係重大,這兩個奴才私議宮闈大事,何況涉及立儲,如不嚴懲,恐怕今後難以管束宮中眾人,依律當誅九族!」
小方子心中一顫,不過仍是一聲不吭,他知道,此時無論說些什麼,只會加重皇帝的憤怒。李來喜聽到「誅九族」三個字更是不濟,眼皮一翻,當場昏了過去。
方明漸雖然惱恨這兩個太監讓自己陷入了一場是非漩渦中,但對那個一力承擔的小太監卻有幾分惻隱之心,要知道他在樓上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闖禍的只是那個李來喜而已。衡量再三,再想及自己一向的寬厚之名和剛剛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他出列朗聲奏道:「皇上,當時微臣在太白居聽得清清楚楚,這個小方子並沒有私議立儲之事,在此期間還規勸了另一人多次,可那個人借酒不聽,這才闖下了如此大禍,因此他雖有死罪,卻不應罪及家人,請皇上明鑑。」
這下百官自然明悟主犯是那個已經昏過去的太監,而這個一言不發的小方子只是被無辜牽連了進去,見着小太監頗有膽氣,心中倒有幾分同情。只不過多年的養氣功夫讓他們的城府無不深似海,一個個都默不作聲,誰也不願意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皇帝的臉色稍霽,隨後又掃了昏厥在地的李來喜一眼,「把那個沒用的傢伙給朕潑醒!哼,敢說卻不敢承認,德貴妃那裡居然有如此無用之人!」言語間連德貴妃也捎帶了進去。
一頭冰涼的水澆上去,李來喜頓時醒了過來,茫然看了一眼四周的目光,他終於反應了過來自己不是在做夢,一邊磕頭一邊哀求道:「皇上,奴才,奴才是冤枉的,奴才哪敢議論那些犯禁的事,都是,都是這個小方子攛掇奴才那麼說的,您明鑑啊,奴才是冤枉的!」
顛來倒去的幾句話換來的卻是更加鄙夷的目光,所有大臣都聽到了剛才方明漸敘述的那些事實,自然不會相信李來喜的鬼話,對一直沒有辯解的小方子尤其多了些同情的目光。皇帝更是勃然大怒:「你還敢說自己冤枉,如果不是你這個奴才不聽勸阻借酒裝瘋,哪會有這麼多謠言?來人,傳朕旨意,將這個大膽奴才拉下去杖斃!其九族之內,不論男女,全部發配關外,永世不得入關!」
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立刻撲了過來,拖着李來喜就往外走,外間不一會兒就傳來了他殺豬般的慘叫聲,不到一盞茶功夫就悄然沒了聲息。饒是小方子深恨李來喜,心中也早有了準備,見李來喜如此下場,也不由得兩股大戰,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額頭滲出來,一滴滴地掉在金磚上,那輕微的響聲在此時肅靜的大殿上顯得格外令人心悸。
處置了一個,皇帝似乎輕鬆了許多,掃視了殿中噤若寒蟬的大臣們一眼,他發話道:「諸臣工,朕知道你們此時在想什麼,一個太監賤奴,私議國事,這就是應得的下場。為臣者只要謹守本分,自然不會有禍事,但若誰膽敢結黨營私,行不法之事者,朕必定誅之!」自登基以來,皇帝還是第一次如此疾言厲色地對臣下說話,因此有心人都知道他是動了真怒,至於小方子,不株連九族已經算是最大的恩典了。
「你們說,對德貴妃和三皇子應該如何處置?」皇帝又扔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震驚的話題,誰都沒想到,一向對風無言疼愛有加的皇帝處死了奴才,竟然連主子也不放過,一時之間都怔在原地,頗有兔死狐悲之感。
「啟稟皇上,七皇子風無痕求見。」一個太監微弱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只見他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身子不停地發抖,唯恐觸了霉頭。
所有人都一愣,這種時候,平日一直靜臥休養的風無痕來幹什麼,難道他也聽到了流言。皇帝則是最火大的一個,若是平時,他想都不想便會拒絕。可昨晚和明方真人談論的那番話讓他完全對風無痕改變了態度。他暗罵着那些不盡責的宮人,心中想着怎麼安慰這個兒子,要知道皇子失寵可是一件大事。「宣他進來。」沉吟半晌,皇帝終於下了決心。
小方子心中的一塊大石驟然落地,渾身一陣輕鬆,本以為此次是死定了,沒想到那個主兒居然會親自跑到這裡來,想必是有了萬全之策。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一個人影緩緩從他的身旁走過,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從容地跪下道:「兒臣恭請父皇金安。」
「無痕,你身子不好,起來吧。」皇帝令太監搬來了一個錦凳,並讓那個太監小心地扶風無痕坐下。「現在是朝會,你又不管政務,你這麼急匆匆地覲見,有何要事嗎?」皇帝明知故問道,心中還抱着風無痕不知道謠言的期望。
「父皇,兒臣聽說您正為了那些子虛烏有的謠言懲治宮人,不知是否屬實?」風無痕雙眼直視着自己的父親,面帶憂色地問道。
「唉,這些謠言足可以讓朕宮闈失和,不懲治怎麼行?」皇帝嘆了口氣,「朕剛剛杖斃了一人,還有另一個尚未來得及處置。就連德貴妃和你三哥也負有失察之責,朕準備一併問罪。那些謠言不足為信,皇兒不必為此煩惱。」
風無痕突然離座跪下,連連叩頭不已,這個舉動讓皇帝和文武百官詫異不已。「無痕,你這是幹什麼,這件事情父皇一定為你作主就是!」皇帝的言語中頗有幾分不滿。
「父皇,兒臣並未為這些謠言憂心。」風無痕抬起頭,額頭已是一片烏青,「言者無罪,聽者有心。謠言之所以流傳,只是百姓的好奇心而已,父皇一旦追究,勢必讓兒臣更加為難。論身份,德貴妃娘娘乃是兒臣的母輩,三哥更是兒臣的骨肉至親,為區區謠言而處置皇族,百姓一定會驚惶失措,新的謠言又會傳遍京城,那將置兒臣於何地?懇請父皇三思,既然首犯已除,其他人還請父皇從寬發落。」說完連連以頭觸地,大有一幅死諫的模樣。
第二十一章
處置
風無痕的這番話讓所有人都為之側目,由於這個皇子鮮少在人前露面,而且年紀尚幼,百官大多對他不了解,但能不顧自身之失說出這樣的大道理,很多擔憂皇帝雷霆手段的人都鬆了口氣。皇帝更是驚喜交加地看着這個乖巧的兒子,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十三歲能說出這些話來,還有什麼比這個讓人更加高興的?
皇帝走到風無痕跟前,一把將他高高抱起,「好,好!小小年紀就能心憂天下,又有禮尊長輩的心思,朕果然沒有看錯你!」皇帝心疼地看着風無痕頭上的一片烏青,愛憐地用手摸了摸,「唉,看你傷的,回去讓太醫再好好瞧瞧。你放心,朕絕不怪罪德貴妃和無言,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風無痕的目光又射向了仍然跪在地上的小方子,似乎在思考什麼,不一會兒,他幾乎是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父皇,謠言既已廣為流傳,有心之人必定大做文章,反正兒臣確實無才無德,又並非太子人選,但蒙父皇厚愛,失寵之事自知純屬子虛烏有,因此並無甚干係。但三哥才德俱佳,如果因為謠言而失去登上太子之位的可能,則不合公平之道,也會寒其他皇族之心。因此,兒臣懇請父皇下旨撫慰,這樣天下人就不會再津津樂道那謠言。另外,這個小太監只是無心之失,犯不着大加責罰。兒臣身邊尚無貼身太監伺候,以後出宮也不甚方便,看這奴才有些伶俐,又像讀過書的人,就請父皇將他賜給兒臣使喚,以此向宮中彰顯父皇仁德。」
如果說前面的話只是讓文武百官粗略認識了這個身體孱弱的皇子,那麼方才的這些話則是讓他們從心底里生出一種難言的感覺,這個沉靜的少年居然能夠考慮得這麼周到,而且當眾承認自己並非太子之才,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已經兩朝為相的海觀羽神情複雜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竟看見了當年的皇帝,不禁有些感慨。
「無痕,不能當太子難道你不惋惜嗎?」皇帝像哄小孩一樣地對風無痕說,「你看看下面的那些人,難道你真的不想有朝一日讓他們對你俯首稱臣嗎?」皇帝實在無法相信他的兒子能夠這麼直截了當地聲明自己並不想作太子,想當初,親弟弟風寰宇一次次在自己的面前表忠心,自己在登基之前也多次得他襄助,然而,當自己坐穩了皇位之後,他卻在背後多次謀奪帝位,直到自己最終忍無可忍將其賜死的那一刻,他才微笑着對自己透露,他也想試試坐在高高御座上的那種感覺。恍惚間,一個堅決的聲音不停地衝擊着他堅強的心防。
「父皇,兒臣只想作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御座總有更適合的人去坐,兒臣相信自己可以輔佐任何一位手足,開創我凌雲萬世基業,為後人留下典範!」風無痕眼睛清澈無比,這番話,他已經對明方真人說過一次,當然可以再說一次,與其去爭一樣自己很難得到的東西,還不如抓住更為重要的利益。自從那次從母親那裡回來,他就已經把以前那個自己徹底埋葬了。
「好!好!你既然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朕怎麼會不相信?」皇帝瞬間變得神采飛揚,他轉過身來面對眾臣,「海愛卿,朕記得你的兒子海從芮博學多才,號稱京城第一名士,可有此事?」
「那是人們的謬讚,犬子只是薄有微名,不足掛齒。」海觀羽連忙躬身道,「不過相信他可以勝任七殿下的師傅一責。」閱盡世事的他怎麼會不明白皇帝的心意?
「好,不愧為海愛卿,朕想的你都知道!」皇帝又滿面笑容地對風無痕說,「從明天起,朕為你找了個好師傅,你耽誤了不少時間,朕希望你能夠好好學着點,將來成為朝廷的棟樑之才。當然,朕上次答應你的出宮之事仍然作數,待會就給你指派護衛。怎麼樣,小無痕?」
無痕又瞟了一眼猶自跪在殿前的小方子,囁嚅道:「那……」
「唉,朕拗不過你,來人,將這個奴才拉下去重責四十,以示懲戒!責罰完之後直接送到風華宮!」皇帝吩咐道。
「看在無痕的分上,朕就饒了你這個奴才!以後小心伺候,如果有什麼差池,小心你的腦袋!」皇帝瞟了一眼小方子,又補充了一句。
小方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挪動了一下幾乎不聽使喚的身子,砰砰砰地磕着響頭,「奴才謝殿下救命之恩,謝皇上不殺之恩!將來一定用心伺候殿下,絕不敢怠慢……」待到侍衛們把他拖下去的時候,他的腦門上已經全是鮮紅一片,連殿前的金磚上也是血跡淋漓,觸目驚心。
皇帝就算再不把一個小太監放在心上,也對那種死裡逃生的悲戚有所感懷,對無痕又多了幾分喜愛。他不知無痕在宮裡不知與陳令誠和紅如排練了多少回,這才救下了小方子的小命。至於文武百官則齊聲稱頌七殿下仁德不已,心底里卻在盤算着是否要巴結這位眼看更為得寵的皇子,這樣雖然到時無法一步登天,但至少性命無憂。總之,鬧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一事,三皇子得了撫慰,七皇子得了關愛,似乎只有那個倒霉的李來喜因為嘴上缺個把門的丟了性命,成了唯一的輸家,不過在百官們看來,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娘娘!」太監貴和急匆匆地衝進繡寧宮,跪下報道,「皇上已經退朝了!」
焦急不安的德貴妃蘭氏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也顧不上什麼皇妃威儀,連珠炮似的問道:「到底怎麼樣?」
「李來喜被當庭杖斃。」太監貴和吞吞吐吐地說。
「誰問你那個狗奴才,要不是他多嘴,哪來的這場風波?」蘭氏咬牙切齒道,「本宮恨不得扒他的皮,這下倒是便宜他了。本宮是問你皇上是否要追究繡寧宮的責任,還有,皇兒怎麼樣,皇上有沒有提到無言?」
「回娘娘的話,皇上本來說要問娘娘和三殿下的罪來着……」話還沒說完,他就被狠狠地踹了一腳。原來三皇子風無痕正在隔壁聽着,聽到這句話再也忍不住了,衝出來泄憤似的就是一腳。「我有什麼錯,那兩個狗奴才不過是把我捎帶進去了,父皇為這個就要怪罪我和母妃,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風無言忿然將一個青瓷茶盞狠狠地摔在地上,頓時碎片四濺,一塊較大的碎片甚至擦着貴和的臉飛去,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貴和強忍着肋骨和臉上的疼痛,跪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他知道,氣頭上的三皇子可不像平日裡的溫文爾雅,稍有不慎,把自己的屍體餵狗都有可能。不顧膝蓋前全是碎片,他一個響頭叩了下去,「請娘娘和殿下放寬心,皇上最後並沒有怪罪的意思。」
聽了這句話,蘭氏總算心定了:「看來皇上還記着本宮的情分,無言是他心愛的兒子,哪會輕易問罪。」
邊說邊坐了下來,神情也恢復了平靜,現在的她雍容華貴,哪有剛才氣急敗壞的樣子?
至於風無言則顯得謹慎的多,「你別賣關子,快說,到底怎麼回事?」
貴和一五一十地說出了從侍衛那裡知道的整個過程,連風無痕把小方子救下這等小事也沒有放過。蘭氏和風無痕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他們和風無痕都沒有什麼交情,什麼骨肉之情全都是瞎話,要不是那天中秋之宴見了一面,恐怕連這個七皇子長什麼樣都分不清,他為什麼賣這麼個大人情?
德貴妃揮手斥退了貴和與其他人,這才渾身無力地倒在了椅子上,靜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此時的她,早已六神無主了。
貴和捂着傷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房中走去,因為幾句謠言,李來喜已經死了,就算他不死,正殿裡的兩個主子也不會放過他。而自己呢,天天提心弔膽地跟着主子,不知哪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唉,混一天是一天吧,誰叫自己只是個奴才呢?
第二十二章
暗火
朝堂上發生的事情永遠是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不,上至百官府中的家眷,下至茶樓酒館裡的閒漢,轉眼間就換了方向。有的嘲笑那個因多嘴丟了性命的李來喜,有的惋惜三皇子的霉運,但更多的卻是議論那個似乎一夜之間得到皇帝諸多青睞的七皇子風無痕。
瑜貴妃的兒子得了彩頭,賀甫榮自然不會高興,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突如其來的變數讓他對那個女人又多了幾分警惕。原本三皇子失勢對於自己這一系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但居然皇帝被孺子之言所欺,不僅沒有追究德貴妃和三皇子的過失,反而還下旨撫慰,簡直是本末倒置,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大好機會白白飛走。聽說皇后得到這個消息後,在宮裡連連摔壞了三個珍貴的花瓶,當然,連帶寢宮中西夷進貢的奇花異草也一起遭殃。
唉,人算不如天算,賀甫榮嘆了一口氣。「賀貴,賀貴!人都死到哪裡去了,連個應聲的都沒有!」他不耐煩地叫道,府里的這些下人是越來越沒規矩了,一見到自己氣性不好,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一個個躲得遠遠的。要是自己真的失了勢,他們還不是一個個另謀高枝,想到這裡,他的眼中不經意地現出一絲陰狠,倘若如此,保不准現在就有吃裡扒外的混賬。
管家賀貴在賀家已經呆了四十二個年頭了,他是個家生子兒奴才,自幼陪着賀甫榮讀書,跟着他外放,回京,熬了這麼多年,這才把垂垂老矣的前任管家賀順逼下了台,坐上了賀府管家這個分量不輕的位子。不過,他也知道,這些年,自己主子的脾氣越來越大,對下人動輒打罵,大棍子打死人的事情屢見不鮮,連自己這個心腹也得一直提心弔膽的,要不是看着有事求見的大小官員奉上的大把銀兩,他早就有了辭差的想法。因此,他應聲而來,一覷見主子臉色不好,就規規矩矩地垂手而立,一聲都不敢吭。
「賀貴,這幾年你掌管府里的內務,這些大小奴才們是越來越放肆了,不說偷雞摸狗,居然接差使時也有挑肥揀瘦的,你這個規矩是怎麼立的?」賀甫榮的聲音不大,但在這屋裡卻顯得格外可怖。
賀貴只覺得心頭一顫,雖說主子一直念着小時候的情分,但大人物的心思鬼神莫測,他始終提防着自己成為出氣筒的那一天,沒想到,這一刻來得如此之快。「回老爺的話,奴才雖是管家,但前院後院大大小小几百個家奴,有的是太太的陪房,有的是姨奶奶的親戚,還有的是使了幾輩子的老人,平日裡就比普通奴才難管教些。老爺交下的差使,奴才雖不敢怠慢,但也不敢管得狠了,老爺若是覺得不妥,奴才從明兒個起就替您整頓家務!」賀貴邊說邊打量着主子的臉色。
賀甫榮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對於這個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賀貴,就算有諸多不滿,但只衝着忠心這一點,他也懶得計較這麼多。「算了,這些奴才過了這麼多年太平日子,一個個都油滑得成精了。賀貴,你從明天起,給我天天點卯,派差使,實在閒的沒事,又沒用的人給我攆出去幾個。殺雞給猴看,我賀府不需要這些只會奉承的馬屁精!」說着說着,賀甫榮的臉上竟有些殺氣,「另外,如果有不服的,或是仗着後院姨奶奶之勢壓你的,你就去請示太太,我相信她會給你做主的!」
賀貴的冷汗布滿了額頭,太太向來看重自己這個老爺面前的貼心人,這一點賀府上上下下無人不知,而幾位姨奶奶,自然就是替自家兄弟或親戚們覬覦着自己這個賀府管家的位子,這麼一來,太太怎麼會不給自己做主?可這樣的話自己得罪的人可就海了,他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雖然如此,賀貴還是恭恭敬敬地應了下來,老爺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他再愚蠢也不會忘了這一點。
「還有,從明兒個起,你挑幾個伶俐點的人,和京城裡那些暗處的人打個招呼,給我盯死一個人。」賀甫榮叫住了準備退下的賀貴,繼續吩咐道,「只要他出宮,我就要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我倒要看看,他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老爺,奴才斗膽問一句,不知是誰如此重要,讓老爺您如此費心費力?」賀貴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很久沒看見主子這番咬牙切齒的模樣了,怎麼也想不通倚仗着皇后娘娘這個大靠山,在朝中呼風喚雨的賀大人也會像市井之徒一般用上了這種法子。
「七皇子風無痕!」賀甫榮沒有注意賀貴奇怪的臉色,自顧自地說道,「我平生自負慧眼識人,竟沒有看到宮闈之內的陰暗處還藏着一隻擇人而噬的狡狐!」
四皇子府中,風無候正懶懶地躺在錦榻上,半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品嘗着侍女剝好的葡萄,似乎沒有注意到身邊那個喋喋不休的中年人。半晌,他才睜開了眼睛,一絲精芒一閃而現,隨後卻又恢復了原先那幅滿不在乎的樣子。「老七這突如其來的一着,確實可謂是神來之筆,既然他已經當眾表明了態度,無意皇位的心思倒是顯露無疑。不過,他又這麼大費周章地替老三開脫,恐怕就不那麼單純了。」
「殿下所言極是,不知是否需要屬下加派人手,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如今時屬非常,牽一髮而動全身啊!」中年人滿面憂色,他是風無候身邊的首席謀士周嚴,字敬之,年輕時曾中過進士,奈何身後沒有背景,作了一任實缺縣令就因為母親逝世而丁憂出缺,旨四十歲也不曾補缺,一怒之下投奔了四皇子,作了一個清閒的門客。一個偶然的機會,風無候注意到了此人,幾番長談試探之後,周嚴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這個危險的遊戲。
「不必,只有賀甫榮這種傻瓜才會不知輕重地調動那些三教九流,本殿下乃堂堂郡王,聽壁角的事情就不必親歷親為了,自有人代勞。」風無候神秘地一笑,「葡萄雖好,吃不着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落到別人嘴裡。」
主僕兩人對視一眼,屋裡頓時傳來一陣大笑。
「砰!」柔萍只覺得心中一跳,唉,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聽宮裡的那些太監說,皇后那裡也摔了不少東西,可現在,自己這個主兒也是一樣,從早上開始,小至杯子,枕頭,大至花瓶,首飾,竟是看什麼不順眼就摔什麼。可是,自己又能怎麼辦?原本主子認為可以藉此良機一舉拔除太子之位的一顆釘子,卻被那個一向認為懦弱無用的窩囊廢兒子橫加破壞,這種從雲霄跌入凡塵的差別,心高氣傲的主子怎麼受得了?
「柔萍,你進來。」內間傳來瑜貴妃略顯疲憊的聲音。柔萍連忙推門而入,眼前的一片慘象即使她早有準備,也不禁唬了一跳。再細看主子的臉色,連一絲粉都沒抹,黃中帶白,竟似老了十歲。
「娘娘,您且放寬心些,誰都知道,皇上最疼愛十一皇子,況且此次三皇子也受了教訓。倘若您氣壞了身子,豈不讓旁人笑話?」柔萍一邊麻利地收拾着東西,一邊撫慰道。
瑜貴妃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她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個無足輕重的風無痕,竟可以讓皇帝作出這樣的決定,背後到底隱藏着怎樣的玄機,她這個貴妃居然一無所知,這讓她感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恐懼。
「算了,本宮就當作沒有這個兒子!」瑜貴妃坐在梳妝檯前,心中一陣不甘,「柔萍,為本宮梳妝,哼,只有皇后那種淺薄的女人,才會像潑婦一般沒完沒了。一切才剛開始!」她的臉上再次充滿了野心勃勃的光芒。
第二十三章
侍衛
小方子昏昏沉沉地醒來,感到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痛。那頓板子不是普通的厲害,開始他還能硬扛着,可是十幾板下來,他就支撐不下去了。那些掌刑的太監沒有一個是吃素的,自己這個犯事的低等太監又來不及給他們賄賂,哪會客氣?到後來,他只知道自己被冷水潑了三四回,這才勉強挨過了四十大板。至於最後被送到哪裡,他早就沒有知覺了。
睜開眼睛,他這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呆在往常的那間小黑屋裡,眼前的這間房子寬敞明亮,空氣中還有一陣藥香。茫然地環顧四周,小方子發現一個人背着手站在窗戶的陰影中,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結結巴巴地問道:「誰,誰在那兒?」
那個人緩緩轉過身來,小方子這才發現,竟然是七皇子風無痕,他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在宮裡呆了將近三年,雖是雜役,伺候過的主子也不下於十位,可沒有一個是把他當人看的。辱罵,責打,一切都仿佛是家常便飯,就連別的有頭有臉的太監,也能夠使喚得他團團轉,他尖酸刻薄的個性也就是從這而來,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那天紅如讓別人假扮他去見明方真人,自己能那麼快答應,也正是為了能夠出頭,最後答應冒險散布謠言,原本是存了一死的念頭,可和紅如一說,七皇子就在關鍵時刻出現在了大殿,這不能不讓他感謝萬分。
「七,七殿下!」小方子拖着自己沉重的身體,掙扎着跪下叩頭道,「殿下怎可到這種地方來,奴才萬死!」
一隻瑩白如玉,仿佛女人般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肩頭,小方子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微不可聞的嘆息。「你躺下吧,你這條小命,陳太醫花了不少功夫才救了回來,你可別辜負了他的苦心。」
小方子不由張大了嘴,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太監賤奴,居然能夠勞動太醫的大駕,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殿下,您是說我這傷,是,是陳太醫治的?」
「要不是陳太醫在之前曾醫治過紅如和綠茵的杖傷,哪能救的了你?」風無痕泰然自若地說,「你不必心慌,在這宮裡,被陳太醫救過的下人,你不是第一個,但我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好好養着吧。」說完又拍了拍小方子的肩膀,這才向大門走去。
「殿下,奴才,奴才一定會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小方子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多年來在宮裡受過的委屈仿佛盡在這一刻宣洩了出來,連連在床上碰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