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誌異 - 第7章

府天

  「你的一身傷是為了我挨的,如果不救你,那麼我這個作主子的還如何讓別人盡忠?你別想這麼多了,從今兒起,你就在這風華宮裡當差,沒人敢再欺負你了。」在掀門前,風無痕淡淡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走到正殿,風無痕一眼就看到了佇立在那裡如同柱石般不可動搖的八個侍衛。他心裡明白,父皇履行了承諾,這八個人會在將來完全歸於他的手下,而現在,他需要了解這些人,讓他們真心聽命於自己,還要排除他們是父皇耳目的可能,實在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你們報上名來。」風無痕在主位坐下,不動聲色地端起旁邊的一盞茶。

  「卑職徐春書,奉旨扈從七殿下。」

  「卑職張金榮,奉旨扈從七殿下。」

  「卑職凌仁傑,奉旨扈從七殿下。」

  「卑職石宗,奉旨扈從七殿下。」

  「卑職廖隨卿,奉旨扈從七殿下。」

  「卑職彭飛越,奉旨扈從七殿下。」

  「卑職葉風,奉旨扈從七殿下。」

  風無痕候了半晌也沒有聽到第八人的聲音,不禁有些詫異,剛抬起頭,他就見到了一張今生都難以忘記的臉。那是一種如同惡狼般擇人而噬的眼神,雖然那個人已經竭力壓制,但風無痕似乎仍然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淡淡血腥味,心也不由一縮。還是練鈞如的時候,他曾經跟隨自己的爹爹打過獵,見識過無數凶暴的野獸,自然知道只有吞噬過無數生靈的百獸之王才可能具有這種殺氣。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如果不是身旁沒有任何武器,風無痕幾乎是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這是一種獵手的本能。

  終於,第八個人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只見他微微躬身,神態間看不到一絲一毫尊敬的意思,緩緩說道:「卑職冥絕,奉旨扈從七殿下。」

  似乎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徐春書瞥了一眼冥絕,趨前一步報道:「殿下,卑職等八人奉旨前來,聽候您的差遣,卑職暫代領隊之責。另外,冥絕是去年禁衛營大比時的勝者,連勝五十一場,論武功為我等八人之冠,但他禮數尚未習全,進退之間屢有失儀之處,這才不為皇上所喜,還請殿下明鑑。」

  風無痕哪會計較這些,他的心神已經被徐春書的那句「連勝五十一場」給吸引了過去,如此勇悍之人不能馳騁沙場,卻要悶在宮中,那就如同關在鐵籠中的百獸之王般。想到這裡,他微笑道:「從今往後,就要勞煩各位了,冥絕暫且留下,其他人先下去休息吧。來人,安排一下他們在風華宮當值時的住所。」

  在另外七人詫異的目光中,正殿中只剩下了風無痕和冥絕。饒有興味地打量着這個連同僚都不得不稱讚其武功的人,風無痕一言不發,他想看看這個人究竟能夠保持這副模樣多久,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同一個姿勢,冥絕似乎察覺不到任何疲累,身子仍然牢牢地釘在地上,連眼皮都沒眨幾下。

  「如此勇士,呆在宮裡確實可惜了。」風無痕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大好男兒,如能血戰殺場,建功立業自不在話下。」頓時,他感覺到背後涌過一股難言的殺氣,幾乎讓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風無痕不禁有些後悔,他這個一向以孱弱形象出現在人前的皇子要懾服這個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自己此舉是不是太魯莽了?一旦激怒此人,血濺五步幾成必然,自己何苦在身邊沒有一個人的情況下冒這樣的風險?

  「殿下不必撩撥我這個粗人。」冥絕的話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譏諷,「既然已經將身賣給帝王家,那麼這個身體就不是我自己能夠作主的了。什麼血戰殺場,什麼建功立業,我不在乎。皇上如同送一條狗一般把我送來侍奉殿下,那麼,殿下不妨就把我當成狗使喚好了,何必再說這麼多廢話!」

  風無痕沒有料到從這樣一個人的口中會吐出如此認命的話,難道他的身上還有別的隱情?看來今天要折服冥絕是不可能了,那麼與其再浪費時間,不如從其他人那裡打開缺口。「我從來不習慣把人當成狗使喚,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那麼,你就真的只是野獸而已。」風無痕淡淡地扔下一句話,拂袖而去,留下冥絕一人仍然站在原地不動。

  入夜的風華宮裡多了四個負責值夜的侍衛,皇帝這次對風無痕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重視,派出的八人都具有二等侍衛的品階,官位也有正四品,像冥絕和徐春書兩人的身手已經完全可以比擬一等侍衛,可惜徐春書一向不善於鑽營,冥絕又一副臭脾氣,因此升遷可以說是遙遙無期。領侍衛內大臣蘇暢思量再三,才派出了這些人,在他心裡,那個七皇子身邊有這八個侍衛,安全是絕不會有任何問題了,而且其他諸位皇子,相信也不會因為區區八個二等侍衛而心生不滿。

  第二十四章

大夫

  紅如睡意朦朧地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她隱約聽到裡面的風無痕似乎在呻吟着什麼。愛憐地為他捻好被角,她注視着那張安詳的睡臉,心中百感交集。自從幾個月前風無痕的病莫名其妙地痊癒之後,他整個人就變了,再也沒有那種頹然的情緒,再也沒有那種了無生趣的眼神,自己每次看到他的臉,就會產生一種難言的悸動,難道這就是愛嗎?一絲紅暈浮上了紅如的臉頰,頓時把她映襯得嬌羞不已。

  「水,水……」睡夢中的風無痕突然咕噥了一句,紅如一個激靈,馬上從剛才的遐想中醒了過來。手忙腳亂地衝出風無痕的寢宮,紅如這才發現銀瓶中已經沒有水了,她不由暗地埋怨了那些粗心大意的宮女們幾句,這才急急忙忙地拿着銀瓶去盛水。

  經過正殿時,紅如不經意地向裡間投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一個黑影正靜靜地立在裡面,顯得極為詭異。紅如駭得幾乎叫出聲來,但她馬上把身子隱在門邊,另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這麼晚了,是誰,是誰還呆在大殿裡,她又小心地往裡面望去,可惜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失望地別轉了頭,紅如突然看見廊下走過一個人影,仔細瞧着,似乎是早晨見過的一個侍衛,名字中好像有個石字,此時她也顧不得什麼了,三步並兩步地衝過去,倒把石宗嚇了一跳。

  「石大人,殿,殿裡有人!」紅如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您,您快去看看,是不是刺客?」

  石宗這才看清了紅如的樣子,對於這個七皇子身邊最得寵的侍女,他自然不會忘記。饒是如此,他先是一愣,隨後竟笑了起來,「紅如姑娘,您可真夠忠心的,倘若真有刺客,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過宮中大批的禁軍,再避過我們四個值夜侍衛的耳目潛入風華宮,那麼此刻殿下就真的危險了。那裡面的人是冥絕,不用擔心。」

  冥絕這個名字今晚紅如已經聽過好幾回了,她當然知道主子似乎很看重此人,但他為什麼會獨自呆在大殿裡紅如卻怎麼都想不通。只聽石宗微微嘆了口氣,「冥絕這個人經歷坎坷得緊,雖然有一身好功夫,卻沒地方施展,再加上他碰到的每個主子幾乎都把他當作畜生般使喚,也難怪他脾氣臭。殿下離開正殿的時候估計沒吩咐過他離開,所以他就自然一直呆在裡面。」

  紅如大驚失色,風華宮的正殿使用的次數原本就不多,再加上宮女太監們看見冥絕那幅凶神惡煞的樣子躲都來不及,沒發現他一直呆在正殿中也是可能的。可那個人怎麼這麼死心眼,不行,得趕快通知殿下,再這麼站下去,恐怕會出事的。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石大人,謝謝您,我這就去找人來。」說完急匆匆地朝風無痕的寢宮跑去。

  石宗微微搖了搖頭,希望冥絕能夠找到一個好主子吧,一個空有身手而沒有任何勢力的人,要麼淪為盜匪,要麼就只能賣身投靠,他們這些侍衛,說得好聽些是朝廷命官,說得難聽些就是皇室的家奴,自己已經多久沒有暢快地說過話了?他無言地往正殿又看了一眼,這才繼續沿着既定的路線巡視了下去。

  從夢中被驚醒的風無痕在聽完了紅如的陳述後不禁睡意全無,如果說早晨他還只認為冥絕是固執,那麼現在他則對這個人的堅忍深深震驚了,到底是什麼讓這個人死抱着一個信念不放,他越來越好奇了。

  當冥絕看到只披着一件外袍走到自己面前的風無痕時,身子微不可察地輕抖了一下。自從兒時被一個殺手組織虜走後,他就經受了最嚴格的訓練,已經習慣於遵照主人的命令去做所有的事情,而未經吩咐的事情則一概不理會。而那個龐大的組織覆滅後,只有十二歲的自己理所當然地作為戰利品歸屬於那個負責此案的官員。記得自己侍奉過的那名官員曾經因為自己的一個小小過失而讓罰跪,那時天空正漂浮着鵝毛大雪,由於並沒有得到何時可以起身的命令,他跪在雪地中足足一天一夜之久,幾乎凍死,即使那樣,事後那位大人物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死腦筋」而已。不久之後,自己殺人的本領終於為這些人覺察,從此接踵而來的就是永無休止的殺戮,直到那個官員被抄家之後,自己被一個好心的禁軍收容,並認自己為義子,最後輾轉作了御前侍衛,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我沒有命令的話,你是否準備在這裡繼續立下去?」風無痕的神色中有幾分難以掩蓋的惱怒,「我不知道你曾經經歷過什麼,但你現在是我的侍衛,這裡是風華宮,我也不是一個如此嚴苛的主人!我現在命令你去休息,聽見了嗎?如果連你自己都自輕自賤的話,那麼誰都可以侮辱你,這句話我不會說第二遍了!」

  望着風無痕遠去的背影,冥絕剛剛還如同柱石一般的身軀終於倒下了,雖然他的肉體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折磨,但他的心還沉浸在剛剛的那幾句話里,那值得他用一生去咀嚼啊!恍惚間,他仿佛可以感覺到有人抬起他的身軀,仿佛可以感覺到那溫柔地撫過身體的雙手,還有那雖苦猶甜的藥汁。

  陳令誠這兩天真可謂是哭笑不得,風華宮的一個病人才痊癒沒幾天,另一個又接上了,敢情這裡比醫館還要忙。可憐自己堂堂一個太醫,卻要忙着為這些人看外傷和心傷,真是奇聞一件。不過,他怎麼會不明白這是那位七皇子收買人心的舉措,因此也就在紅如面前發發牢騷而已。七皇子對他禮敬有加,這一點不僅是因為他的醫術,更大的緣故是因為他的智慧。

  吩咐一個小太監給小方子上了藥,陳太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輕輕在小方子的頭上一拍,他不禁笑道:「你小子也算有福之人,如今直接到了風華宮當差,總算沒白吃苦。」

  「陳大人,連您也來嘲弄我!」那個小太監的手腳可不比宮女,疼得小方子呲牙咧嘴的,「挨打的滋味可不好受,要不您試試?」和陳令誠已經混熟了的他現在也敢和這位平時只能仰視的人物開上幾句玩笑。

  「好了,不和你多說了,那邊還有一個病人呢!」陳令誠笑罵了一句,這才走了。沒走多遠,只聽得小方子在房中一聲慘叫,「陳,陳大人,你在藥里加了些什麼,怎麼那麼痛,啊……」

  「只不過加了點辣椒而已,省得你小子成天精力過剩!」陳令誠嘴裡一邊咕噥着,一邊來到了侍衛房。

  如果說小方子那裡是充滿了陽光的氣息,那這裡就是黑暗的牢房。不知這個冥絕是怎麼想的,居然挑選了整個風華宮最為陰森的一個房間,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現在屋子的陰影中。

  見到有人進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柄亮晃晃的匕首,豈料陳太醫根本瞧都不瞧一眼,一屁股坐在床沿,自顧自地翻檢起藥箱來。

  「你是誰?」冥絕沙啞着嗓子問道,能夠在他全力催發的殺氣面前無動於衷的人,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大夫。」陳令誠冷着臉答道,「只知道拿着刀嚇唬人,一點新意都沒有,難道我會認為你徒手無法殺人?真是笑話!」

  第二十五章

撫慰

  不由分說地拉下冥絕的左手,陳令誠一本正經地把起脈來,「嗯,心脈鬱結,內氣倒是很強大,你知道嗎,照你這情況下去,不到三十必定橫死!」他開口就是這麼一段駭人聽聞的話。

  不過冥絕的神色只在陳令誠抓住他左手的時候變了一下,至於後面的診斷他根本沒聽進去。「我沒病,至於我幾時死,自有天意,不勞閣下操心。」

  「哼,要不是有人拜託我來這裡,你以為我願意給冰塊看病?」陳令誠不屑地瞟了冥絕一眼,「如果你心中還有一個放不下的人,你死了,那個人會怎麼想?年輕人,成天把生死不當一回事,世道真是變了。」嘀咕了幾句,陳令誠放下了冥絕的左手,從自己的藥箱中取出紙筆,伏案疾書起來。

  「看你這樣子也是不吃藥的,算了,我就麻煩些,讓小伙房給你做些藥膳。」陳令誠頭也不抬地說,「當歸二錢、生地二錢、茯神一錢、麥門冬二錢、白芍二錢、白朮二錢、遠志二錢、酸棗仁五錢、川芎二錢、玄參五分、甘草二錢(包煎取汁),這些藥材應該夠了。至於食才嘛,豬心一個、南瓜三兩、豆苗一兩、姜一錢、高湯一碗,這南瓜湯的效果應該可以。」他自言自語地說,壓根沒去問冥絕的意思。輕輕吹了吹墨汁未乾的那張紙,陳令誠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施施然地出門去了。

  冥絕靠在床上,感到一片茫然,如果這也算生病的話,那他之前那幾次險死還生的經歷怎麼說?也許現在的主人說得對,自己也可以像人一樣生活,可是,如果再換了個主人呢?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得那麼多……

  看到陳令誠遞過來的藥方,風華宮小伙房的管事太監康海實在是哭笑不得。一個南瓜湯,居然做法那麼麻煩,工序一道又一道,最讓他不解的是,這麻煩的湯居然不是為主子準備的。「陳大人,您這不是存心為我們找事嘛,這小伙房向來只負責殿下的膳食,如果每個下人都這樣,長此以往,規矩就都沒了。」

  「你羅嗦什麼,哪有那麼多例外,這是殿下吩咐的,你如果不想干差使,我去向殿下再薦個人?」這些天時時在風華宮裡耗着,陳令誠也習慣性地打起了官腔,頗有些你不做我就趕人的意思。

  康海怎麼不知道這位陳太醫如今是紅得發紫的人物,連皇帝也因為主子的病大有起色而對他青眼相加,自己不過是發幾句牢騷而已,哪敢真的違逆。這不,他馬上賠起了笑臉,「陳大人,看您說的,奴才有幾個膽子敢耽誤殿下的差使,這就做,這就做。」邊說邊忙不迭地吩咐起了旁邊的幾個小太監。

  風無言自從謠言風波後就一直閉門不出,雖然皇帝聽從了風無痕的意思下旨撫慰,但心中的芥蒂畢竟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連帶着繡寧宮的德貴妃蘭氏也只能一直獨守空房。這天,也就是謠言過去的第十天,風無言終於進宮探望自己的母親,當然,皇帝和皇后那裡是要先去請安的。大概是因為明方真人的話讓皇帝有些寒心,沒說幾句話,風無言就被打發了出來。皇后那就更不用提了,平日對風無言就沒有什麼好臉色的她乾脆連樣子都懶得做了,直接讓門口的太監擋了駕,藉口當然是最平常的身子不舒服。到了這個份上,誰都知道三皇子有些失寵了,就連一向殷勤的那些太監也一個個變了人似的,躲得遠遠的,生怕沾了風無言身上的晦氣。

  這樣一圈下來,饒是風無言事先作了最壞的打算,心中也不免憋了一肚子火。一進繡寧宮,應門的兩個小太監就被踹翻在地,雖然痛苦難當,但硬是捂着嘴不敢放聲。誰都知道三殿下這些天來氣性不好,但發這樣大的火還是第一次,滿屋子的下人不禁都戰戰兢兢的。面色陰沉的風無言連禮也沒給母親行一個,徑直坐在了椅子上發呆。

  蘭氏看着兒子,心中也不由一痛,她怎麼不知道這個天資聰穎的兒子花了多少功夫在取悅皇帝身上,但一場莫名其妙的流言,就把他這些年來的苦心付之一炬,這樣的打擊,心高氣傲的兒子怎麼承受得了?

  「咦,這是鬧得哪一出?」就在滿屋子人大氣不敢出一聲的時候,一個頗為清亮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風無言正要發火,抬起頭來,卻是一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風無痕,有心的他揀了一個風無言最失落的時候乘虛而入。「我想門口的幾個小太監怎麼死活都不肯為我通報,原來三哥在生氣,難怪!」自顧自地說了幾句,風無痕轉過身來,正對着滿臉詫異的德貴妃,恭敬地行下禮去:「兒臣給德貴妃娘娘請安!」

  蘭氏虛扶一把,心裡卻在暗暗揣摩着風無痕的來意。這些天來,這個病泱泱的皇子在皇帝面前可是頗為受寵,為什麼會巴巴地跑到如今門庭冷落的繡寧宮裡來?「無痕,今兒個怎麼有空到本宮這裡來,你可是稀客啊?」蘭氏似笑非笑地看着風無痕道。

  「三哥前段時間受了委屈,我這個作弟弟的怎麼能不來看看?」風無痕笑着答道,眼睛卻掃向風無言,「三哥不必太過傷心的,父皇只是一時在氣頭上,過一段時間自然會慢慢消氣的。你是他老人家最寵愛的兒子,怎麼會因為區區流言而冷落你?」

  風無言驚疑不定地望着風無痕有幾分陌生的臉,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確定,自己以前錯得有多厲害。不動聲色間,這個七弟已經成長得讓自己有些不認識了,虧自己還認為整個宮裡只有五皇子風無照因為身份,才可以勉強與自己匹敵,看來真的太自負了。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就憑着不顧眾人的敵視而來到繡寧宮的智慧,就值得自己注意。不過,風無痕的話說得也在情理,就憑自己先前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不會被冷落很長時間,但自己現在忍不下的是這口氣。

  「七弟,之前你在父皇面前仗義執言,為我免去了一場冤屈,我還沒有謝你,想不到你今天還親自上繡寧宮來了,愚兄真是感激不盡。」風無言邊說邊是深深的一揖,這倒是真心話,如果不是這位七弟的說情,自己被問罪的可能性極大,況且,他現在已經確定了一點,這個弟弟在向自己示好,雖然不知是為什麼。

  風無痕忙不迭地將風無言扶了起來,饒是他再鎮定,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這些裝在表面的鎮定不過是這些天遭遇大變才歷練出來的。一想到其實是自己的主意才使得風無言落到現在的窘境,他就覺得臉一陣發燒。「三哥,同為骨肉至親,你又何必那麼客氣?今後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三哥的幫助呢。」

  「哪裡,七弟如今正得父皇寵愛,得空可要提攜愚兄一下才是!」

  ……

  蘭氏一直在旁邊看着兩人客氣來客氣去的,心裡甚是無趣。對於風無痕的生母瑜貴妃,她一直有頗多微詞,因此對於一直形同廢人的風無痕也就當然沒有什麼好感,現在看到兒子居然如此禮遇他,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無痕,你的身子一直不好,還是快些回去吧,一會萬一支撐不住,皇上知道了,一定也會怪罪在無言身上。你也知道,你三哥最近煩心事太多。」她終於下了逐客令。

  風無言和風無痕的神色同時一變,蘭氏的話無疑給兩人剛才刻意營造的良好關係蒙上了陰影。風無言不住埋怨着母親的淺薄,可是,當着外人的面,他又不好發作,只能強忍着。風無痕卻在心中鬆了一口氣,再這麼故作笑容,他就要撐不下去了,德貴妃的話雖然不是什麼好意,但此刻卻也合了他的心意。

  「既然娘娘如此說,那兒臣就告辭了。」風無痕微微躬身道,「也請三哥保重。」

  望着風無痕遠去的背影,蘭氏剛啐了一口,就對上了兒子冰冷的眼神,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

  第二十六章

出宮

  出了宮門,風無痕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很難想象,自己一個從小就奔馳在山野中的孩子能夠忍受宮中那種沉悶的生活,看來自己真的變了。這是自從那天之後的第一次出宮,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風無痕忍不住發出一陣苦笑,雖然沒有換上皇子的正裝,但就這衣料的華麗和精美程度來看,怎麼也不像一個平民子弟。再看看四周圍,八個明顯不是庸手的侍衛占據了最佳的地點,還有身後跟着的小方子,這明顯就是豪門公子的派頭。

  不過既然出了宮,風無痕就顧不得那麼多了,一個月只有那少得可憐的七天機會,可不能白白浪費了。「小方子,你對京城熟,說吧,我該上哪?」風無痕問道,可半晌都沒聽到回答。

  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小方子一眼,只見這個平日機靈勁十足的小太監此時卻像丟了魂似的,嘴裡不停地在念叨些什麼,隱約可以聽見「阿才」兩個字。風無痕心中一動,他倒是聽紅如說過,小方子有個弟弟,今年十三歲,倒是和自己同齡。小方子正是為了養活弟弟,這次淨身入宮當了太監,冒險幫自己做了幾件掉腦袋的大事,也僅僅為了幫弟弟過上好日子,這般兄弟情深,令人感動。

  「小方子!」風無痕又提高了些聲音。

  小方子茫然地抬起了頭,這才醒悟到自己是走神了,心裡不禁有些忐忑。「奴才該死……」一句話沒說一半,就被風無痕揮手打斷了。緊跟着走了幾步,小方子偷眼覷着主子的臉色,發現風無痕並沒有生自己的氣,他的心這才放下。難得出宮一次,他可不想惹得主子生氣,否則就算沒有責罰,回去紅如的一頓教訓總少不了。

  「小方子,是不是想弟弟了?」風無痕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

  「是啊,」小方子剛接了一句,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啊,公子,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是說……」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風無痕看着小方子戰戰兢兢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你多久沒回家了?」

  「大概兩年了吧,」小方子吶吶地說,「奴才在宮裡位分卑微,哪得閒兒出宮,再說,每月的月例銀子我都托人帶到家中去了。公子,奴才只是想想罷了,絕沒有別的意思。」

  「好了,羅嗦這麼多幹嗎?」風無痕一晃手中的摺扇,輕輕在小方子的頭上敲了一記,「我就去你那,前面帶路吧。」

  小方子疑惑地看了主子一眼,隨即大喜,不過又有些不安,自己曾經住的那地方可是京城有名的破落地兒,讓這個金尊玉貴的皇子去會不會有什麼不妥。思前想後,小方子咬咬牙,勉強笑道:「公子,那地方叫下里窩,髒的很,您難得出宮一回,還是讓奴才帶您到其他地方逛逛吧。」

  風無痕微微有些着惱,把臉一板,看上去像是要發火的樣子。小方子見勢不妙,連忙閉上了嘴,老老實實在前面帶路。

  一路行去,道路越來越狹窄,兩旁的屋子也越來越破舊,有些地方的積水甚至還在發出陣陣難聞的異味。小方子從小就在這種地方過活,自然沒什麼大反應,冥絕則屬於那種對環境毫不在意的人,也就不在話下。其他七個剛才還威風凜凜的侍衛的臉色卻有些變了,他們大多出自家境殷實的中等人家,沒事哪會到這種地方來,此時此刻,要不是風無痕還是神色自若的樣子,他們早開口訓斥小方子了,不過現在卻只能在心裡暗罵。

  這是一幅風無痕無比熟悉的圖畫,低矮黑暗的屋子,面帶菜色的大人和小孩,破爛不堪的衣衫,渾濁的眼神,一切都和自己長大的那個小村莊無比相似。他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的鼻子一陣發酸,「小方子,你家還有多遠?」,他只能用發問來掩蓋自己的情緒。

  「不遠,就在前面,公子,奴才那比這裡還要破舊些,您是否……」小方子仍然不想讓主子到那裡去,舔舔嘴唇,盡力勸說道。

  事與願違,風無痕的腳步甚至又快了些,那濺在褲腳星星點點的污漬分外顯眼,眾人疾步追了上去。路旁的人詫異地看着這些和下里窩格格不入的貴人,心中反覆揣測着他們的來意,好事的甚至悄悄跟在眾人身後,希圖看個熱鬧。因此到了小方子家門口的時候,風無痕等人身後已經跟了幾十個閒漢。

  饒是小方子把門拍得震天響,裡面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這讓他有些慌了神,一些不好的念頭頓時浮了上來。「阿才,開門啊!我是阿德,你別嚇我,快開門啊!」眼看拍門沒有回應,小方子索性叫出聲來,聲音愈喊愈大,到後來竟帶了幾分哭腔。

  旁邊圍觀的人不禁在那裡議論紛紛。

  「看來一場尋親記好像是唱不成了。」

  「看這個小子的樣子,似乎是投靠了個好人家。」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你和他家有親?」

  「傻瓜,你沒見到那小子身後的華服少年一臉貴介子弟的樣子?我記得這家人好像姓方,那個死去的老子還是個秀才。」

  「可我記得方家的大小子好像是淨身入宮了,二小子也不叫阿才的,好像叫阿勇的,這個叫門的是哪冒出來的?」

  小方子聽着周圍人雜七雜八的話,悲憤不已,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風無痕就在一旁,竟號啕大哭起來。風無痕見平日裡嬉皮笑臉的小方子急成這樣,心裡也不禁想起自己的遭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就差沒掉下來。正在此時,所有人都聽得一聲大喝:「他娘的,老子門口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難道討債的都擠在一天上門了麼?」

  一個黑瘦的少年大步行了過來,滾圓的眼珠子一瞪,旁邊圍觀的人頓時退了幾步,聲音也低了下來。機靈的人這才想到,那個下里窩的煞星方勇不就住在這裡嗎?雖然他不時常到這裡來,但自己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幾個不住敲着自己腦袋,口中咕噥着什麼的人悄悄溜走了,在他們心目中,那個叫門的小子鐵定是找錯了地。

  「喂,你是誰,在老子家門口哭哭啼啼的,像個什麼樣子?」黑小子不耐煩地踢了小方子一腳。

  小方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黑瘦少年,依稀認出這人好像是自己的弟弟,可自己入宮的時候,他不是好像還在讀書麼,怎麼成了現在的模樣?想到這裡,他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躍而起,抓住少年的手,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阿才?」

  「什麼阿才?」黑瘦少年被小方子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揮動着拳頭正準備揍人,這才看清了小方子的樣子,不由驚喜交加,「哥,真是你,我不會是做夢吧!」

  小方子此時哪裡在乎弟弟渾身骯髒,兩兄弟緊緊抱在一起,不過雖然是弟弟,可阿才的個子整整比小方子要高一個頭,看起來煞是怪異。

  圍觀的人這才醒悟到兩人確實是兄弟,聯想到方家的老大幾年前淨身入宮,再看看旁邊那幾個明顯不是庸手的大漢,好事的人也一個個溜走了,下里窩的這些閒漢,哪個敢招惹和宮裡有關係的大人物?

  半晌,阿才抬起頭,「大哥,你可好久沒回來了,我想死你了。照我說,你就別回去了,宮裡頭有什麼好的,成天得伺候那些殺千刀的人,不如這次就索性在這住下來,我養你!」

  一句話出口,小方子聽得不禁面如土色,四周也頓時鴉雀無聲。

  第二十七章

兄弟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