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誌異 - 第8章
府天
小方子不禁打了個哆嗦,一個巴掌就扇了上去,「你,你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麼,宮裡的事也是你這種身份的人可以胡亂插嘴的嗎?」看着比自己要高出一個頭的弟弟臉上一個紅通通的掌印,一幅委屈的樣子,他又覺得有幾分不忍,「阿才,你已經不小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還不知道嗎?你的那麼多書難道都白念了,趕明兒有空我一定找趙老夫子理論理論!」
提到讀書,阿才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剛才的驃悍勁頓時都沒了。他不安地瞟了一眼大哥,這才囁嚅着道:「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我很久沒去學裡了?」
「什麼,你,你說什麼?」小方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乍一見面時,他就覺得弟弟有些不對,但久別重逢的喜悅沖淡了這些疑惑,現在弟弟居然說沒去讀書,這如何不讓他吃驚。
「自從你走後,我就沒讀書了。」阿才一咬牙,說出了真相,「我現在是京里青木會掌舵郎哥的義子,蒙他看得起,教了我一些功夫,還帶我見識了好些場面。哥,我積攢了不少銀子,夠我們倆在京里過幾年了,讀書有什麼用,爹一個讀書人最後還不是……」
話沒說完,阿才只感到臉上又是火辣辣的一擊,這次小方子用上了很大的氣力,下手一點都沒留情。「你,你,混蛋!」風無痕和八名侍衛雖然都見識過小方子的尖酸刻薄,但從沒看到他發這樣的火。氣得全身發抖的小方子對弟弟拳打腳踢,而倒霉的阿才哪敢還手,雖然他的拳腳要有力得多,打到後來,小方子無力地垂下手,一屁股坐在地下,淚流滿面。
「你難道忘記了爹娘臨終前的囑咐麼?」小方子坐在那裡喃喃自語,「爹一個讀書人,淪落到下里窩這種地方,他做夢都想讓我們兩個有出息。我不惜自殘身體入宮,為的就是讓你能夠繼續讀書,沒想到……」他突然仰首望天,竭盡全力地嘶喊了一句:「老天爺,你為什麼不開開眼,為什麼要我受這麼多苦,為什麼要奪走我唯一的希望,為什麼?」
望着頹然伏在地上的小方子,風無痕的心中湧起一陣傷痛,那種深深的絕望,他不是也曾經同樣感受過麼?在爹摔斷腿的日子裡,在瑜貴妃不屑地用窩囊廢形容自己的日子裡,在太監宮女都用冷漠的眼光注視自己的日子裡,一切都是何其相似。而小方子,那個原本倔強不已的少年,可以為錢出賣自己的少年,可以為一個虛無的承諾賭命的少年,當失去了希望後,也只是一個孩子而已。想到這裡,他三兩步走上前去,看也不看呆呆地站在一旁的阿才一眼,不顧小方子身上的骯髒,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小方子略帶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失態了,知道回去後一定少不了一頓責罰,但他早已豁出去了,弟弟變成這個樣子,自己對不起爹娘,還不如死了乾淨。沒想到這位尊貴的皇子竟然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他,那是一種同情、憐憫、撫慰,還夾雜着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
「小方子,你知道我為什麼在那麼多人中選了你跟着我嗎?」風無痕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不等小方子反應過來,風無痕又自顧自地說了一句,「因為你很像我,不同的只是身份地位而已。」
「公子!」
「好了,振作一些,問問你弟弟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
阿才莫名其妙地看着兩個人打着啞謎,見哥哥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兇狠目光盯着他,心裡也不禁發毛。不過,骨子裡的那種爭強好勝之氣讓他聲嘶力竭地嚷嚷道:「哥,你是走了,可你知道嗎,我在學裡受着怎樣的雜氣!趙老夫子要鄙夷的眼光看着我,那些有兩個臭錢的學生也可以肆意嘲笑我,他們說我將來會和你一個樣,都是沒種的傢伙!」
一句話氣得小方子臉色發白,但是後面的話卻更讓他吃驚,「沒有一點實力,在下里窩這個地方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大哥你知道嗎?以前還有你護着我,可現在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知道我只會讀書,身體又不禁打,每次你托人送回來的錢都讓他們搶光了,還說是你欠他們的債,如果沒有郎哥收留我,我就不知死在哪裡了!」
悲憤不已的小方子正想開口再問些什麼,就看到十幾個滿臉橫肉的人朝這邊走來,領頭的臂上紋着一隻栩栩如生的老虎,甚是猙獰。看着這些人不懷好意的樣子,八個侍衛馬上聚攏了過來,嚴嚴實實地把風無痕護在了中間,當然,託了主子的福,小方子和阿才也處在保護圈之內。
飛虎在地才幫也算是元老級人物了,這些年青木會的崛起早就讓他恨得牙痒痒的,不過誰都知道那位郎哥是個厲害得緊的人物,因此不敢輕易招惹,反正他沒有妻兒或是弟子,無人承繼的家當就算再大也沒用。可誰也沒料到他居然不知從哪兒找來個叫方勇的小子認作乾兒子,還有板有眼地準備把青木會傳給他,這可讓幫里的大佬們多了幾分心眼,下了嚴令不惜一切代價幹掉那個方勇。這不,今天他得了底下幾個跑腿的消息,一路暗地跟了方勇到了下里窩,看來自己是又要升了。
飛虎興奮地舔舔嘴唇,心中想着待會怎麼折磨得那小子哭爹喊娘,再下手結果了他。這幾年來地才幫好久沒有發這種利市了,想起來也覺得火大。誰料到他剛準備下令手下們動手,就看見幾個高大的人影擋在了面前,這使得他不由火冒三丈。
「喂,前面的人聽着,識相的叫出那個叫方勇的小子,否則老子讓你們好看!」自恃手下人多,蘭飛壓根沒注意擋路的是誰,趾高氣昂地叫道。他突然感覺到身旁的一個手下在輕輕拉扯自己的袖子,不禁瞪了那人一眼,只聽那個面相猥瑣的手下低聲報道:「飛哥,那幾個人好像不是下里窩的,你看他們的衣裳!」
飛虎這次注意到面前眾人的樣子,不看不打緊,一看他嚇了一跳。這幾個人身上的衣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上面甚至還有絲繡的痕跡。飛虎對上了冥絕的目光時,那種冰冷而危險的氣息差點沒讓他駭得軟倒在地上,這是些什麼人啊,他不禁犯起了嘀咕。
「喂,飛哥的話你們聽見沒有,交出人來,免你們不死!」飛虎身邊一個不知好歹的手下沒看見頭兒難看的臉色,又叫囂起來。飛虎恨不得踢死這個沒見識的傢伙,自己先前是沒看清楚,怎麼這個人一點眼色都不會看,人家是好惹的麼?
可惜他後悔都來不及了,風無痕的八個侍衛是皇帝精挑細選出來的,哪受得了這些氣。除了冥絕還在風無痕身後護衛之外,其他幾人不聲不響地躍了出去。風無痕又好氣又好笑,這不是殺雞用牛刀嘛,但想到這些人也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也就安心地在一旁看好戲。
第二十八章
意外
戰鬥正如風無痕所想那樣呈一邊倒的趨勢,只有方勇(就是阿才,他自己把名字給改了,以下就叫他方勇,不再一一贅述)滿眼放光的看着七條人影在場中縱橫無敵的樣子。青木會裡是有不少高手,但一來義父郎哥並不允許他們隨意出手,二來他們哪比得上宮中這批什麼都要講究瀟灑的侍衛?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血腥氣這麼少的打鬥,因此不免牽動了他心中的英雄情結。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這些大內高手都是下手陰狠的角色,雖然表面看不出什麼血跡,但所有倒下的人最多只有兩三口氣。
「打得好,那個該死的,應該再踩他一腳!還有那個,砍死他,誰要他平時老是欺負老子!」方勇看得興起,不由大叫起來,還在那裡指手畫腳的,仿佛這些高手都是自己的手下。小方子看着主子投過來的不滿目光,縮縮頭頸,作出一幅萬般無奈的樣子。冥絕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仿佛一顆釘子似的一動不動,對於這個新主人,除了服從,他還有一些其他的複雜情緒摻雜在其中。
就在打鬥結束前的一剎那,剛才還倒地不起的飛虎趁人不備,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抖手朝風無痕射了過來。徐春書等人臉色大變,要是讓他傷了風無痕,那麼他們就算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可是,雖然飛虎重傷之下沒什麼氣力,但那暗器不知是什麼所制,速度奇快無比,轉眼的功夫就到了風無痕的胸前。徐春書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把冥絕留在風無痕身旁,那個人向來是以暗殺為冠,論保護可是比其他人差遠了。
風無痕心中湧起一陣荒謬的感覺,沒想到自己就要這樣死了,才邁出第一步,什麼事都沒做的情況下就要死了。他真有大笑一陣的衝動,看來老天真是不開眼啊!
但這次他們錯了,就在暗器離風無痕的胸口還有一尺之遙的時候,冥絕的左手突然毫無徵兆地伸了過來,屈指在來勢凌厲的暗器上輕輕一彈。暗器的勢頭頓時一凝,然而,承受了冥絕三分指力的它並沒有停下,反而一分為二,呈旋轉的方向再度向風無痕攻去。徐春書等人都愣住了,一個地痞混混之流怎麼會有這樣精巧的暗器?
「哈哈哈,你們就等着死吧!」飛虎瘋狂的笑聲在這塊空蕩蕩的地方徘徊,「老子當年在一個垂死的人身上搜到了這『飛燕襲』,今天就在你們身上試驗它的威力吧,哈哈哈!」
那飛燕襲果然不是普通貨色,分裂開來的它們短短時間內又撞擊了幾下,頓時場中只看見十幾道小而迅疾的黑影到處竄動。抱着風無痕第四次躲過了那暗器,冥絕的眼中射出無比冷厲的寒芒,他真的發怒了。伸手把風無痕交給其他人,他簡短地交待了一句「保護主人」,身形就奇快無比地掠了出去。
徐春書頓感不妙,這個冥絕做事向來沒有分寸,「飛燕襲」這種暗器傳說是天下第一名匠南宮凜所制,號稱妙用無窮,每一枚都有着不同的攻擊方式,可解致命危機,一年也難得出現一回,硬碰硬的話,他們自可保無事,而風無痕和另兩個小子就難說得很了。想到這裡,他低聲對其他幾人道:「我們帶人走!」
電光火石間,徐春書抱了風無痕,張金榮和石宗分別挾了小方子和方勇,幾條人影飛一般地向遠處奔去。飛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散發着死亡氣息的大漢怒吼一聲,渾身散發出驚人的氣勁,迅疾無匹地發出數道掌風,準確無誤地劈在「飛燕襲」上,不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心中暗暗詛咒着那個先動手的笨蛋,他知道今天自己是非死不可了。只聽得轟地一聲巨響,震得離現場不遠的眾人也是一個踉蹌,雖然在徐春書的護持下,風無痕安然無恙,但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陰沉,難道那個自己下了不少功夫的冥絕就這樣死了?
看着那迷漫着的濃烈煙霧,眾人都知道冥絕生還的希望可謂是極為渺茫,況且誰都不知道那「飛燕襲」到底被擊落了沒有,但一瞥見風無痕的神色,他們就有一種噤若寒蟬的感覺,只得一個個進去救人。只聽得「咦」地一聲,凌仁傑的聲音從一片朦朧中傳來,「這,這是煙霧彈啊!」極度的驚喜讓他不禁有些結巴起來。
風無痕眼睛一亮,要不是小方子在一旁緊緊拉着他,說不定他也要衝進去看個究竟。果然,煙霧散去後,風無痕一眼就看見了冥絕沾滿了塵土的臉,看得出來,這種考驗對他來說,實在是有些微不足道,臉上還是那種冷冷的樣子。至於自忖必死的飛虎則開始大罵起來,名滿天下的南宮凜被他說成了一個騙子和強盜,聽得眾人啼笑皆非。
廖隨卿突然露出傾聽什麼的樣子,好一會兒,他才臉色凝重地對其他人說道:「有大隊人往這裡來了。」
徐春書的眉頭只是微皺了一下,隨即又釋然了,「那『飛燕襲』這麼大的動靜,官府如果不派人來看看,怎麼對得起這份薪俸,況且這京畿要地的安危可是非同尋常。南宮凜不愧是第一名匠,虛張聲勢的東西做得竟然如此驚人,就仿佛有人在這裡用過火藥似的。」
眾人贊同地點了點頭,要不他們剛才怎麼會認為冥絕已經死了。不過就算是地上躺的那些人的同夥,想必也翻不出什麼大風浪來,畢竟「飛燕襲」這種寶物是可遇不可求的。方勇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些剛才還在行兇的人聽到官兵來了後,還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樣子,崇拜之心不由又多了幾分。要知道義父手下的人一聽到官府來人,馬上就躲得遠遠的,連義父本人也從不和官府正面打交道。
來人是順天府下轄巡捕司負責北門附近的一隊人馬,剛才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響聲幾乎連統領大人也聽得見,要是追查下來,他們這些人統統得挨上一頓板子。領頭的叫做曹福,領着個小隊長的職銜,雖只是個不入流的武官,但頗有幾分本事,手底下的幾十個弟兄倒也對他極是服氣。遠遠地看到那裡立着的幾個人影,曹福知道自己這趟沒有空跑,總算能對上頭有個交待,可他心裡也犯起了嘀咕,這地兒的大小勢力他都熟,沒見哪個有膽鬧出這樣的事來,而且犯了事還不跑,究竟是誰這麼大膽?
待到走得近了,曹福才看清那些人的模樣,三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還有八條大漢,地上躺着一地的傷者,嘴裡還在痛苦地呻吟着,那個地才幫的飛虎也赫然在其中。曹福的眼皮猛地一跳,須知地才幫的實力雖不放在他的眼裡,但這麼多人如此乾脆利落地被撂倒在地,那八條大漢的實力可想而知。不過自己好歹帶了幾十人,又有官府撐着,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京畿重地,何人敢在這裡行兇?」曹福大聲喝道,也不能怨他眼力不濟,那飛燕襲爆炸揚起的煙塵讓衣着光鮮的風無痕等人一個個變得灰頭土臉的,他哪看得出來,「巡捕司北門小隊在此,還不束手就擒?」他身後的眾人也齊齊附和一聲,顯得煞有威勢。
誰料到面前那些人一個個若無其事的樣子,其中一個還笑道:「終於碰上了一個管事的,我還以為順天府的人如此失職,竟放任這些地痞橫行呢!」
這句話一出,曹福的面子頓時有些掛不住了,不過,一向謹慎的他制止了部下的衝動,面色凝重地發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第二十九章
順天府
徐春書微笑着從腰中解下一塊金牌,隨手扔了過去。曹福滿臉疑惑地接過一看,豆大的汗珠立刻不可抑制地滾了下來,雙腿也禁不住有些打哆嗦,他哪會想到,這場風波竟然牽扯倒如此人物。恭恭敬敬地雙手奉還了金牌,曹福立刻行下禮去:「卑職順天府下轄巡捕司北門小隊隊長曹福,給大人請安!」
「曹隊長,還是你剛剛說的那句話,京畿重地,竟然有這樣的流氓惡霸行兇,若不是我等出手,還不知要出多大的亂子,你們的差使是怎麼當的?」徐春書當然看到了風無痕打來的眼色,因此也就沒有透露他的身份。
饒是如此,曹福一個未入流的武官對着幾個宮裡的侍衛,還是有些戰戰兢兢,況且對方一開口就是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要是傳到提督大人耳中,他哪裡吃罪得起?想到這裡,他不禁怨毒地看了飛虎等人一眼,若不是地才幫惹上了了不得的人物,自己哪會有這些麻煩?事到如今,他也顧不得地才幫的幫主雄才和自己的上司巡捕司統領有什麼交情,一股腦兒地把罪過都推到了那個雄才身上,當然,上司和雄才的關係卻讓他故意隱瞞了,畢竟曹福還知道統領大人在上面是很吃得開的。
徐春書思前想後,知道今天的事不能這樣善了,他知道風無痕頗為看重小方子,因此也有心為方勇拔掉一顆釘子。「曹福,你先把這些人收押,我要去見你們的提督大人!」
曹福見徐春書臉色平和了下來,似乎沒有再怪罪自己的意思,連忙應了一聲,下令部下把飛虎等人鎖了起來。可憐平時這些人一向飛揚跋扈,仗着自家老大和巡捕司統領的關係,甚至不把這些官兵放在眼裡,今天吃盡了苦頭。本來就傷勢不輕的他們被鐵鏈鎖着,一路拖到順天府,早就虛脫了。
順天府尹,九門提督楊桐得到了手下的急報,怎麼也想不明白幾個地才幫的小混混怎麼會不長眼地犯在宮裡的侍衛手中。想起自己曾經收過的那些銀錢,他不禁有些心虛,不過自己身居要職,區區幾個宮中的侍衛,品秩雖與自己相同,想必也不敢胡作非為。想到這裡,他頓時有了主意,揮手召過一個手下,輕聲吩咐了幾句,那人馬上會意離去。
斥退了守在大廳門口的兩名衙役,楊桐滿臉堆笑地走了進去。最裡邊的角落站了三個少年,雖然背對着門口,但直覺告訴他,那些人只是無足輕重的。他一眼就認出了徐春書,心裡不禁一咯噔,此人雖只是二等侍衛,但極為較真,撞在他手上,地才幫算是完了,幸虧自己已經命令屬下去處理掉那幫不知好歹的傢伙。「徐大人,什麼風把你吹到我這衙門來了,真是稀客啊!」楊桐打着哈哈,幾步走到徐春書跟前,輕輕一揖,裝模作樣地噓寒問暖道。
「楊大人客氣了,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兄弟幾人難得出宮一趟,沒想到碰到如此麻煩,也只能請楊大人出面了。」要說官面文章,徐春書又怎麼會輸給楊桐,只見他不卑不亢地回了一禮,就立刻把事情放到了檯面上,「我們八個只不過教訓了幾個欺負孩子的混混,誰料到他們居然放出極厲害的兇器,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說罷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風無痕那邊一眼。
誰料楊桐居然會錯了意,他以為徐春書等是看見地才幫的人欺負那邊的三個少年才忍不住出了手,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這等小事,牽扯畢竟有限,徐春書又沒有調查這些的職司,看來自己是太過謹慎了,他不禁有些後悔,知道這樣就不該派人去毀了地才幫,到底是自己的一條財路啊!他不無惡意地想道,你徐春書我惹不起,難道那邊三個小兔崽子我還報復不得嗎?楊桐的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徐大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本是美談,不過這裡是京畿重地,你不明事情原委就動手,恐怕有失公允。依本官之見,這三個少年既知事情始末,而且更可能是肇事者,應由我順天府依例詢問後一併問罪。」
風無痕聽着楊桐突然打起了官腔,自是知道他想打什麼樣的主意。如果今天換了一個人站在這裡,也許會無可奈何地讓他得了逞,到底徐春書等沒有實權,可自己就不同了。他冷笑一聲,緩緩轉過了身子,「沒想到楊大人不問是由居然準備定我們這些事主之罪,怪不得百姓中傳言順天府和這些橫行京中的地痞惡霸有說不出道不明的關係。」
此話一出,楊桐臉色大變,「大膽豎子,竟敢污衊本官,簡直是無視朝廷律法!來人哪,給我拿下這個狂徒!」他一聲令下,幾個衙役立時沖了進來。
冥絕腳步一動,立刻擋在了風無痕面前,冰冷的目光掃向了楊桐和那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銳利得有如實質的殺氣頓時向他們逼了過去。饒是楊桐見過無數驚濤駭浪,也禁不住這樣的怒視,不由退了幾步。那幾個衙役更是不濟,其中一人哪經得起這樣的殺氣,眼皮一翻,竟然就這麼暈了過去,其他幾人也駭得連水火棍也掉在了地上。
「你,你想幹什麼,這裡可是順天府,既為侍衛,你,你敢擅傷朝廷大臣!」楊桐定了定神,這才大聲叫道。
「冥絕,你退下!」風無痕淡淡地吩咐道,「我倒要看看楊大人準備把我怎樣?」他一把展開手中的摺扇,面上帶着幾分譏誚的笑意。冥絕應聲退到了風無痕身後,但憑他的功夫,就算這些人要動手,那也是自尋死路。
楊桐這才知道不好,敢情徐春書等人是這個少年的屬下,心底一尋思他的身份,雙腿頓時軟了。正在此時,一個衙役急匆匆地衝進來報道,「楊大人,海,海相爺來了!」一言既出,滿堂皆驚,連風無痕也弄不明白這位位高權重的宰相怎麼會到順天府來。
眾人正愣神間,海觀羽滿面怒氣地進了大廳,對着楊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楊桐,方才的爆炸聲是怎麼回事?京畿重地的安危,你竟敢如此怠慢,老夫真是看錯人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監察御史準備上摺子彈頦你!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音剛落,海觀羽就聽見一個少年的聲音,「海大人來得正好,楊大人正準備拿我問罪呢!」他愕然朝聲音來處望去,卻見到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風無痕斜倚着一張太師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雖然心底里大為奇怪,但畢竟為官多年,海觀羽馬上樂呵呵地迎了過去,正要跪下見禮,卻被風無痕攙住了。「海大人乃是輔國重臣,我何德何能,敢當您的禮?」說完令小方子扶着這位宰相大人坐下。
「七殿下如何會在此處?剛才可是讓老臣吃了一驚,失禮之處,還請殿下不要見怪。」海觀羽半推半就地坐了下來,心裡大為欣賞這位皇子的禮敬老臣。
楊桐只覺眼前一片漆黑,這個衣衫上沾滿塵土的少年竟然是七皇子?天哪,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他此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直自詡為觀人有術的自己居然會認不出一位皇子,真的該羞死算了。但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是無用,楊桐哪敢再失了禮數,連忙撩袍跪了下去,連連碰頭道:「卑職不知殿下駕到,適才有頗多冒犯之處,實在是罪該萬死!」
第三十章
邀約
跟着海從芮讀書雖不過幾日的功夫,風無痕還是沾染了這位師傅的一些習氣,對於尸位素餐的那些個無能官吏,他可謂是深惡痛絕,因此對於楊桐哪會有好眼色?但此時到底海觀羽在場,他不得不表現得和顏悅色一些,饒是如此,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因此只能裝作平和地說了一句:「楊大人起來吧,你乃朝廷大臣,我無職無權,有何理由怪罪於你?」
一句話說得楊桐尷尬地滿面赤紅,但他畢竟知道七皇子對他有氣,仍然按照禮數,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從風無痕剛才的第一句話里,海觀羽就聽出楊桐可是大大地招惹了一番這位皇子。雖然與七皇子相交不深,但他自認為是朝中眾臣中最為了解風無痕心思的人,只有從當局者變為旁觀者,才能真正看清皇位之爭這趟混水的真正面目。對於這位十三歲少年近日的表現,他認為是可圈可點,心底里自然不想讓他豎立一個無謂的敵人。楊桐雖不可懼,但他畢竟處在一個極為重要的位子上,稍不小心就會觸動朝臣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七殿下,楊桐做事孟浪,如果有得罪之處,老臣願代他向您賠罪。「海觀羽邊說邊離座而起,也跪在了地上。
這下風無痕不敢造次了,從海從芮那裡,他知道作為未成年的皇子,自己無職無權,不能妄自插手朝廷中事,剛才只是一時氣不過才有那些孩子氣的表現。他親自把海觀羽扶了起來,口中稱道:「海大人此言,豈不是折殺我了?您是師傅的父親,乃是我的長輩,無痕怎敢當您的賠罪?楊大人只是剛剛言語間無意冒犯,我自然不會深究。」
這句話出來,楊桐知道自己暫時逃過了一劫,不過想起開始海觀羽說的話,不由又是冷汗淋漓。要是自己真的被幾個監察御史同時彈頦,不要說烏紗帽難保,到時性命也堪憂。可那爆炸聲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是這位皇子說了算,想到這裡,他只得再度向海觀羽求救道:「海相爺,那爆炸來得突然,卑職實在不知怎麼回事,還得請徐大人賜示!」
徐春書用徵詢的眼光瞟向了風無痕,得到許可後便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隱去了陪同小方子去看方勇的那段,只說是義憤之下方才出手。饒是如此,海觀羽和楊桐也聽得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風無痕身份尊貴,萬一有什麼閃失,皇帝震怒之下,不知有多少人要承擔責任,至於楊桐的順天府自是要承擔首要責任,因此他們對於惹是生非的地才幫不由恨之入骨。
「殿下放心,卑職已遣人剿滅這些為禍京城的賊人,一定還您一個公道!」楊桐信誓旦旦地說,這下他開始慶幸自己起初的決定,銀錢算什麼,自己的官職和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嗯,楊桐,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好。」海觀羽無意識地揪着自己的幾縷長須,沉吟片刻,又開口道,「此事無須牽扯到殿下,你知道了麼,不妨就說那些地痞們內部火併,動用了違禁的炸藥,這才造成了那起爆炸。」
楊桐會意地點了點頭。風無痕這才體會到薑還是老的辣,這件事已經震動不小,若是牽扯到自己身上,與皇家聲譽到底有礙,海觀羽不動聲色就賣給了自己一個大人情,真可謂是老謀深算,他不禁向這位老人投去了一個感激地笑容。
「那些針對我的彈頦,海相爺您看……」楊桐想起海觀羽先前的話,剛才舒展開的眉頭又收緊了,「卑職雖然確實有過失,但一旦遭御史彈頦,恐怕無法避免將七殿下置之事外。」這已經帶了幾分赤裸裸的威脅,楊桐並不知道,只是他這幾句話,就讓風無痕對他剛剛有所平息的厭惡之心再度達到了極點。如果說剛才只是由於楊桐的兩面派嘴臉才引得風無痕的蔑視,那麼現在他徹徹底底地被歸到了無恥的那一類,連海觀羽的臉上也露出了怒色。
不過,海觀羽本就準備趁此機會結交這位最近風頭十足的七皇子,因此只得攬下了這樁麻煩。「罷了,老夫就算拼卻老臉不要,幫你這一遭吧。待會老夫自會遣人去請左都御史馮之繁大人,讓他設法壓下此事,或是將大事化小,你該滿意了吧!」海觀羽用警告的眼神射向楊桐,頗有一副你再說我就不管的派頭。
楊桐知機地閉上了嘴,他自然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但如果他知道為此已經開罪了眼前的兩位大人物,為自己的將來造成了諸多障礙,想必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採取這種做法。此刻的風無痕在皇帝的眾多皇子中,只不過是平庸的一分子,楊桐雖有幾分忌憚,但仍然沒有把他十分放在心上。
「七殿下,您難得出宮走走,不如到老臣的陋宅一行,不知您意下如何?」海觀羽見此事已告一段落,恭恭敬敬地對風無痕道,「老臣宅邸中的一株桂花開得正盛,雖已過中秋,但仍是賞花的好時節。若是能得殿下光臨,想必陋室也將蓬蓽生輝。」
風無痕縱是傻瓜也明白海觀羽的言下之意,哪有拒絕的理,稍微客氣一番就答應了。出去的時候,自然是楊桐親自送到門外,給足了面子。海觀羽來的時候雖然匆忙,但儀仗也非微服出宮的風無痕可比,前有家丁鳴鑼開道,後有親兵貼身扈從,盡顯豪門之家的氣勢。海觀羽為表鄭重,連自己的官轎都讓給了風無痕,當然最後被強扯着一同坐了進去,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海府開去。
方勇剛才看着這些平時難得一見的官面人物你來我往的樣子,不由一陣陣目弛神搖,甚至還下意識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臂,這才確定自己絕不是在做夢。現在連他也被想當然地認做了風無痕的隨從,騎着高頭大馬跟在隊伍之後,雖然是滿臉沾塵,神情中卻是是茫然中帶了幾分得意,殊不料他的一舉一動被人群中的幾個人看了個一清二楚。
郎哥此時正坐在太師椅上皺着眉頭,先前的大動靜他也得到了屬下的回報,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義子也卷了進去。在得到方勇被帶到了順天府的那刻起,青木會屬下的幾百號人就動了起來,各種各樣的消息是流水似的往他這裡傳,可是,有價值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楊桐雖然勢利,但畢竟不是傻瓜,七皇子親臨順天府的消息被嚴格地封鎖了,底層的小兵能得到的只不過是一些模凌兩可的東西而已。
最是蹊蹺的是實力足可匹敵青木會的地才幫一個時辰前遭到了官府的圍剿,藉口是違禁使用炸藥,圖謀不軌,聽說沒有一個人能逃出來,甚至連自己的眼線也不例外。此刻,官府還在外面追查着所有地才幫的餘孽。郎哥無意識地用指節敲擊着旁邊的桌子,似乎漫不經心地聽着手下的回報。
對着眼前滔滔不絕的兩個手下,郎哥感到一陣窩火,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當朝宰輔海觀羽帶走了勇兒,而且還好像十分禮遇的樣子?饒是他再精明,也覺得腦際一陣發暈。不過,自己好不容易看上了一根好苗子,可不願意就這樣放棄,「傳令下去,派十個人日夜不停地看着海府,注意每一個進出的人。其他所有青木會所屬,立刻隱蔽,十日內不得外出。」他沉着臉發出了指令。
第三十一章
驚艷
海觀羽的府邸是皇帝御賜的,因此富麗堂皇自然是不在話下,但最為重要的卻是海觀羽貴為宰相之尊。就看門口那侍立着的一長溜官轎,以及延街衍生出來的一排小店,那些邊喝茶邊聊天閒侃的馬夫隨從之流,旁觀者就可大體得出此地的風水人氣。海觀羽大概是覺察出了風無痕臉上的茫然之色,無奈地一笑道:「殿下是否嫌此地過於嘈雜?」
「倒是有一些,人也未免太多了!」風無痕嘆了一句,隨即發現自己好像有些唐突,馬上改口道:「海大人,我不是說您……」
海觀羽擺擺手,「殿下的意思我當然知道,這些人來拜訪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還不是有事相求?實不相瞞,老夫的那些舊友,走的是隔壁巷子裡的那扇小耳門。」他的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那……」風無痕到底涉世未深,那些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談的大見識,不知經過老奸巨猾的陳令誠多少遍的嚴密推敲和演練,說到底和背書差不了多少,只是體會更深一些而已。海觀羽明知道這樣迤邐近半里長的人流會給外人一種錯覺,為什麼還要如此招搖,他實在是不明白。他用疑惑的眼光徵詢着這位老人,然而海觀羽只是微笑不語。
奢華的綠呢官轎穩穩地落地,一個隨從連忙掀起了轎簾,海觀羽伸手一請,示意風無痕先走,這倒讓這位皇子一呆。雖然不知有什麼玄虛,但風無痕還是先邁出了腳步。
遠遠等候着的那些官吏的隨從之流眼巴巴地敲着這邊,卻看見宰相大人的轎中下來一個少年,心中的疑惑可不是一點半點,要知道海觀羽為官甚是清正,而且有時甚至有些不近情理,朝中的官介子弟他輕易是不兜搭的,這回的少年到底是什麼來路,居然被相爺邀請同轎?不過他們這個牌名上的人哪敢靠近,遠遠地也看不清楚,只見海觀羽客氣地將那少年請進了門。人影既然已經不見,人們也就無所顧忌地議論開來,從張大人的兒子扯到李大人的堂侄,從光祿寺轉到內務府,一溜又聊起了幾位皇子,誰都想不透這位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裡面的人可體會不到外面的人那份心思,風無痕甫進大門,就被前院裡的兩株桂樹吸引了目光。本以為海觀羽邀請自己賞桂只不過是一個藉口,沒想到能看到如此佳品。只見滿樹的金銀桂花,小小的,一簇簇的,掛滿了枝頭。翠綠的葉子,金黃的花蕊,夾雜着星星點點細碎的陽光,映襯得心情格外好。風無痕不禁緩步走到樹下,盡情享受着這似乎能夠流動的清冽花香。
「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伊忙。
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風無痕忽地想起前幾日海從芮教下的這首詩《秋夜牽情》,忍不住吟了出來。海從芮學問雖然嚴謹,卻不像常人一般鄙薄才女,對作這首詩的朱淑真一直讚不絕口。他甚至曾經不顧身份登門拜訪,只可惜伊人芳蹤縹緲,難得一見。
風無痕話音剛落,只聽得裡間傳來一個女子的不屑聲音,「別人作的詩也敢拿來賣弄,附庸風雅!且聽我的:
夢騎白鳳上青空,徑度銀河入月宮。
身在廣寒香世界,覺來簾外木樨風。」
一位十三四歲的紫衣少女身影頓時映入了眼帘,只見她面帶薄嗔,膚如凝脂,黑髮如墨,雲鬢輕搖之間不經意流露出萬種風情。風無痕只覺得心頭轟地一震,饒是這些天在宮裡見慣了諸多美女,他還是忍不住陷了進去。正在呆呆痴痴中,忽聽耳旁傳來海觀羽爽朗的笑聲:「欣兒,沒事總是瞎胡鬧幹什麼?你那首詩又是自己作的麼,如果爺爺沒有記錯的話,似乎是上次來拜訪你爹的一個叫楊萬里的年輕人所做吧!虧你還好意思笑別人附庸風雅。」
紫衣少女一跺腳,滿臉氣急的樣子,「爺爺,連您也來嘲諷人家。這首詩楊公子本來就送給了我,算作是我作的又有何不可?」
原來這紫衣少女正是海從芮的長女海若欣,也是海觀羽最寶貝的孫女。海觀羽見風無痕為孫女的絕世容光所攝,倒也不以為意,來府中走動的多是仰慕兒子才華前來結交的青年才俊,最後卻有不知多少因為仰慕欣兒的風華才一直在家裡流連,誰不是這個樣子,想來這個沉靜的少年也不能免俗吧。「殿下,」海觀羽重重咳了一聲,意在提醒,「欣兒是老臣的孫女,一向肆無忌憚慣了,還請您不要和她計較。」
風無痕這才覺得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搖頭道:「若欣小姐真性真情,我怎敢計較。她的詩可比我的好多了!」話才出口,他便覺得不妥,心中暗暗後悔,明明兩首詩皆非兩人之作,又如何能拿來比較。果然,海若欣噗哧一笑,容光如幽林明月般燦爛,「你這人真有意思,對了,爺爺剛才稱你為殿下,你到底是那位殿下呢,讓我猜猜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