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誌異 - 第9章
府天
「欣兒,別胡鬧了!小心給殿下笑話。」海觀羽喝了一句,但他寵溺這個孫女已不是一天兩天,哪管得住她?眼看孫女根本不理自己,還在那裡煞有其事地歪着頭,嘴裡念念有詞,海觀羽只得親自把風無痕往正廳中請,豈料這七皇子和孫女一樣入了魔似的,腳下像重達千鈞一般半天只挪動了幾步,看得他又好氣又好笑。
好不容易把這兩個活寶帶到了正廳,卻見一個在傻傻地自言自語,一個在呆呆地看着另一個,半天沒有任何言語。海觀羽實在忍不住了,伸出手在海若欣的頭上敲了一下,這才見小妮子一副惘然的樣子,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一臉的不滿:「爺爺,你鬧什麼,沒看我忙着嗎?要是我猜不出他是誰,豈不是讓人家笑話!」
少女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故作神秘地頓了一頓,海若欣一語道出了風無痕的身份,「你就是七皇子風無痕對不對?」
饒是海觀羽再寵這個孫女,也不由皺起了眉頭,「欣兒,你太沒有規矩了!君臣有別,這個道理你都不懂麼,殿下的名字可是你叫的!都是我平日嬌慣得你一點禮數都不懂,給我去抄十遍《女則》,否則就不用吃飯了!」
風無痕和海若欣都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平和的老人會突然發這麼大的火,海若欣一幅泫然欲涕的樣子,摔簾往後院跑去,風無痕甚至感覺到自己能聽到她那低低的抽泣聲,不禁有些難過。不過,被老人這麼一鬧,他也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毫無滋味地飲了杯茶,胡亂嘗了幾塊點心,風無痕就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
海觀羽正在後悔自己不該為了一點小事攆走欣兒,卻聽得前院又有動靜,心裡不禁也有些惱火,不過風無痕既然還坐在這裡,他也不好意思發脾氣,只得打發了一個廳里使喚的小廝出去看看。不一會兒,那個青衣小廝就進來回報道,「回老爺的話,是蘭小姐帶了幾個丫鬟來折桂花插瓶的。」
第三十二章
霉運
海觀羽不免有幾分詫異,海從芮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海若欣,一個是海若蘭,原本應該一視同仁。但一來大孫女若欣是嫡出,舅家的勢力在朝廷中也時常要借重,欣兒生得又是如花似玉,異常討人喜愛,他這個作爺爺的不免有幾分偏心;而二孫女若蘭因為是庶出,母親只是海從芮的貼身侍女,在產下這個女兒後才得了個名分,因此生性恬靜,一向很少邁出二門,今天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古怪。
正思量間,只聽風無痕開口道:「海大人,難得來府上一趟,我想去看看老師,不知可否?」感情他壓根沒聽清楚海觀羽剛才的話,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現在的滿腔熱情都放在了剛才那個紫衣少女身上了。所謂的探望老師,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藉口罷了。
海觀羽人老成精,怎麼會不明白這些,雖然剛才還在想海若蘭為什麼有如此突然的舉動,但此刻他的心都放在了這兩個看上去煞是般配的孩子身上,眼睛樂得眯成了一條縫,一句話就答應了。
風無痕跨出正廳的門檻時,不經意地朝桂樹那邊瞟了一眼,只見一個淡淡的鵝黃身影正在樹下轉着,那雙眸子似乎正看着這裡。雖然距離不是十分遙遠,但風無痕的一顆心早就飛到了那個讓自己心神迷醉的紫衣少女身旁,因此只停留了一刻就快步往後院走去。
海若蘭失望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淡淡地吩咐丫鬟們收起那三兩枝桂花,捧起花瓶往回走。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皇子了,記憶深處的那一次偶遇,至今仍然無法忘懷。雖然從小一直受着冷遇,但她心裡一直憋着一股氣,希望有朝一日能飛上高枝,而不是在這冰冷的大宅中呆着,最後隨便從長輩之意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然而,她還是失望了,今天的事情已經是她能做的極限,屋裡的爺爺反應過來之後,一定會責罰自己的不懂婦道,但自己做錯了什麼,不就是投錯了娘胎嗎?為什麼每到深夜時,她總能聽到一身素白的娘在窗前低聲哭泣的樣子?為什麼姐姐若欣就能夠為所欲為,甚至可以隨意在年青男子面前賣弄風騷?她的心好恨,好恨……
風無痕索然無味地在師傅海從芮那裡呆了半個時辰就告辭出來了,豪富人家就是如此,亭台樓閣不計其數,摸不着頭腦的他哪知道負氣的海若欣跑到哪裡去了?海從芮還在那裡嘮嘮叨叨地說什麼仁義道德,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小方子還是第一次來到大臣的府邸,因此和弟弟方勇一樣感到萬分好奇,風無痕在和海觀羽談話時滿心都是海若欣的影子,壓根就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雖然風無痕沒有交待兩人的來歷,海觀羽又怎會把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少年放在眼裡,也就由得兩人在二門外閒逛,反正也驚動不了女眷。倒是那八個侍衛領了皇帝的嚴令,堅持要跟在主子的後面,直到海觀羽抬出自己兼着的領侍衛內大臣的官職,這才壓下了他們的聲音,不過冥絕還是使出了殺手鐧——殺氣,如果不是徐春書的話他還能聽進兩句,恐怕他就要直接衝進去了,看得海觀羽直搖頭。
折騰了半天,在風無痕最後告辭的時候,海觀羽才弄清楚這位皇子殿下奔波了一個早晨,而自己居然沒留他吃一頓飯,這種疏忽讓他自責不已。不過,今天的事情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有利的,因為他為海家結下了一個未來的盟友,不會捲入皇位之爭的盟友。海觀羽望着風無痕等人離去的背影,嘴邊露出一絲老奸巨猾的微笑。
風無痕再也沒有心思在京城裡閒逛,看了戀戀不捨的小方子一眼,他二話沒說就吩咐小方子可以在天黑前回宮,讓這小子歡喜了老半天。而人群中的青木會中人看到少主平安無事地從海府中出來,心中大喜,腿腳快的幾個馬上被差回去報信,至於另外幾人則暗暗地跟在風無痕等人身後,看到幾人分道揚鑣,他們不由感謝這是上天賜予的良機。要知道風無痕的那八名侍衛身上隱隱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可是非比尋常,這些人成天打打殺殺的,哪會感覺不到?
正高興的小方子玩笑般地掐着弟弟的臉,自從入宮以後,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愉快了。可下一個瞬間,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被撂倒在地,小腹傳來一陣劇痛。等到他抬起頭來,只看見弟弟被幾個男人扛在肩上,飛一般地朝前面竄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數讓他不知所措。直到看着那幾個男人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小方子才發出一陣哀嚎,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方勇在自己被扛起的那一瞬間也愣了神,他哪想得到居然會在自以為最安全的時候被別人偷襲得手。可定睛一看,身下那個人竟是義父的親信大黑,他的腦筋一下子僵住了。不過,他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很快反應到這些人是會錯了意,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和大哥見一面,方勇不由也慌了神,死命地拍打着大黑炭,「放我下來,大黑,聽到沒有!」
大黑只是嘿嘿一笑,腳步一點都沒停,「我說勇少爺,我好不容易把你從那些人手中救回來,你怎麼連一個謝字都沒有?別鬧了,我知道你是小孩子脾氣,被別人扣下有什麼大不了的!」邊說邊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又加快了腳步。
「你胡說什麼,大黑,快把我放下來,你剛才打的人是我大哥,要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我和你拼了!」方勇怒吼道,拳頭也不由加重了力道。
大黑這才停了下來,神色中儘是迷惑,他怎麼都搞不明白,那個明顯是在虐待方勇的少年怎麼會是少爺的大哥,而且看上去那麼瘦弱。可放下方勇後,他回頭一瞟到那憤怒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確實做錯了事,不免有些訕訕的。方勇二話沒說就往回跑去,大黑的拳頭有多重,他可是清楚得很,最好事情不要太糟糕,他默默念道。
小方子本就是外傷初愈,再加上又餓了一上午,挨了那麼重的拳頭後哪跑得快?不過是兩條街的距離,他就覺得額頭上出了陣陣冷汗,不過想到吉凶未卜的弟弟,他還是勉強又邁出了幾步。但是,體力不支讓他重重摔倒在了地上,眼前只覺得一陣漆黑,然而,在最後的一剎那,他似乎聽見了弟弟焦急的呼喊聲,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
郎哥聽着方勇添油加醋匯報的一切,不禁狠狠瞪了大黑一眼,他早知道這個心腹太過魯莽,但沒想到他居然笨到連敵友都分不清。不過目前的情勢確實太過微妙,方勇那位久未謀面的大哥居然能夠勞動一位尊貴的皇子和他一起去了下里窩這種骯髒的地方,這已經夠令人意外的了,更讓人驚訝的是,順天府居然因為那莫名其妙的衝突滅了整個地才幫,看來那位七皇子並不像傳聞中那樣窩囊。
床上的小方子突然呻吟了一聲,這讓守候在旁邊的小方子不由大喜,他一把抱了上去,大聲叫道:「哥,哥!你聽到沒有,我在這,在你旁邊……」
「要是你想他死的話就繼續叫吧!」一旁的中年人冷冰冰地說道,要不是和郎哥有過命的交情,他哪會特意進城來?看到這個方勇連自己大哥的病情都不了解就這麼冒失地行事,他實在忍不住了,「他前一段時間剛受了傷,今天又被那個莽漢打了一拳,再加上情緒變換過度,所以身體相當虛弱。」
第三十三章
約定
方勇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愕然的神色,轉眼間陰雲密布,「我說那些宮裡的人怎麼會這麼好心,原來一直在虐待大哥,哼,下次要是再讓我遇到那個什麼殿下,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不,不許你詆毀殿下!」旁邊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要不是殿下為我請了太醫診治,我早就沒命了!」小方子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
一句話讓郎哥和那個中年人都怔住了,方勇看到大哥醒了,哪顧得了別的,「哥,你醒了,你知不知道,我擔心死了!」由於有之前的教訓,他可不敢再有什麼熱情的接觸,唯恐傷害了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大哥。
「再不醒就要被你氣死了!」小方子沒好氣地說,這才看見了旁邊神色各異的兩人,「讓兩位見笑了,我弟弟就是這副德行,說話老是那麼衝動,請問這裡是?」
方勇剛想開口說話,就被大哥狠狠地瞪了一眼,這才不甘心地閉上了嘴。一邊看着的郎哥看着平日爭勇鬥狠的義子吃癟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看到小方子投過來的疑惑眼神,他微笑道:「我就是小勇的義父,你就是他大哥吧,平日裡他總是把你掛在嘴邊,讓我好奇得很。今日一見,果然是個人才,比這個小子強多了!」
小方子大訝,在他心目中,方勇認的義父既然是幫派之流,一定是滿臉橫肉,窮凶極惡,沒想到眼前的儒雅中年竟然就是郎哥。不過他在宮中幾年,其他的沒學會,變臉的功夫卻是一絕。只見他馬上換了一副尊敬的神色,掙扎着半坐起身,恭恭敬敬先是一揖:「多謝先生這幾年對小勇的教導,方德低賤之身無以回報,將來若有可用之處,還請先生坦言相告。」
郎哥心中長嘆,如此伶俐的人居然是個太監,真是天意弄人,想及小方子是為了弟弟才自殘身體,出身書香門第卻入宮操持賤役,他對這個少年的堅忍也讚賞不已。郎哥鄭重地還了一禮,正色道:「既然小勇是我的義子,我自當教導他成才。雖然青木會不是什么正經幫會,我阿郎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但世道就是如此恃強凌弱,如果你放心的話,那小勇就是將來青木會的掌舵之人!」
這句話無疑是正式確立了方勇青木會繼承人的身份,但屋裡的幾人都很明白,只要小方子說一個「不」字,那麼雖然方勇仍然是郎哥的義子,但卻不會加入青木會。小方子看着弟弟祈求的眼神,心也不由一軟,想到自己在宮裡受的欺凌,弟弟一人獨自生活在外的苦楚,他又有些猶豫。突然,他的腦中靈光一閃,主子的志向他雖然只知道個大概,但需要人手是一定的,如果……小方子終於下了決心。
「郎先生,方勇跟着您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既然您想把青木會傳到他手裡,我這個作哥哥的也不能無端阻他的前程。但是,」小方子話鋒一轉,「我有一個條件。」他掃視四周,目光停留在了那個中年大夫身上。
郎哥老於世故,哪會不明白小方子的意思。「你放心,宋大夫是我的至交,有時候也是青木會的智囊,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我現在是七殿下的人,殿下一向勢單力薄,所以……」小方子沒有把話說完,反而不住地觀察着其他人的臉色。
年少的方勇倒還罷了,郎哥和宋大夫卻早已皺起了眉頭,無端牽涉進宮裡那個複雜的漩渦,對青木會沒有任何好處,而且風險太大了。郎哥思慮再三,剛想婉言拒絕,卻聽得小方子又發話了。
「我知道自己的請求是過分了些,但我知道殿下的為人。殿下對九五之尊並沒有非分之想,所以各位不必擔心捲入奪嫡之爭。殿下只是內無可恃之人,外無強援相助,長此以往,空有尊貴之身又有何用?剛才的話都是我自己的意思,與殿下並不相干,如果郎先生認為不妥,我也不敢勉強。」
聽到那位七殿下無意逐鹿天下,郎哥大大鬆了口氣,但他並不願把這一大幫人的命運輕易委於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貴人之手,但小方子的話已經說到這個分上,他也不好隨便拒絕。眉毛輕輕一揚,他頓時有了主意,「方德小弟,我們不妨立一個賭約如何?」
「三天之內,如果七殿下的人能夠找到這裡,把你帶回去,我就答應你的條件。否則,此事就休要再提起,如何?」郎哥目光炯炯地道。
小方子的臉上露出了胸有成足的笑意,「既然如此,就依郎先生的意思,我們擊掌為誓。」他緩緩伸出了右手。
兩隻右掌重重地擊了三下,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把右掌分開。方勇心中雖然不解,卻由於對義父和大哥的敬畏,不敢輕出一言。至於旁邊站着的宋大夫,眉頭卻一直緊鎖着,不知在思量着什麼。
宮裡的風無痕此時也煩惱得緊,自從昨日回宮後,他的心中就全是那紫衣倩影,幾乎是茶飯不思,看得紅如黯然神傷。直到今日早晨,他才發現小方子昨天一夜未歸,心頭又平添了幾分煩躁。
「殿下,小方子一向伶俐,想來不會有什麼事的,您還是放寬心吧。」紅如強打着笑臉勸慰道。昨天一夜,她都聽見風無痕在睡夢中呼喚着「若欣」這個名字,雖然早知道自己配不上這位尊貴的皇子,但眼見他戀上別的女人,心中還是充滿了酸楚。
風無痕哪理會得紅如的這些心思,到底是十三歲的少年,這許多的煩惱事一起湧上來,頓時讓他心神不寧。不過,這些天來習慣了小方子在身邊,沒了他還真是不行,想及他的安危,風無痕終於坐不住了。
「紅如,你去叫徐春書進來。」他吩咐道。
徐春書一進來就看見風無痕緊繃着的臉,自然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依禮拜見後,風無痕給了他一個任務,帶人三天之內找到小方子,這讓他有些為難。「殿下,宮裡的太監無故未歸,按理該由內務府查辦,由我這個侍衛出面似乎不妥。」
「一旦由內務府介入,你認為小方子還能留得性命嗎?」風無痕反問道,「他不久前才因為那件事情受過責罰,如今的事情再傳揚出去,父皇是絕對不會饒他的。」
徐春書恍然大悟,敢情這個主兒是擔心小方子被問罪,看來自己真的沒有跟錯人。「卑職明白了,三日之內,一定把小方子完完整整地帶到殿下跟前。」
第三十四章
驚喜
再一次走進勤政殿的風無痕,心情仍然如前一次那樣的忐忑。父皇剛剛差汪海來宣口諭召他覲見,這原本是一件喜事,但此時已是深夜,汪海還居然把他往偏殿中引,這就讓風無痕有些不解了。聯想到自己第一次來的情景,他不禁臉色發白,東窗事發這四個字不停地衝擊着他不久前才有些放鬆的神經。
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風無痕一眼就看見了父皇的背影,還有明方真人那明亮的眼神。剎那間,剛才還洶湧澎湃的心緒平靜了下來,對着那樣不含一點雜質的深邃目光,風無痕知道那件事仍然是兩人間的秘密。
「兒臣叩見父皇,恭祝父皇金安。」風無痕掩上房門,這才轉過身來,對着父皇的背影深深叩拜了下去。
「平身吧。」皇帝的聲音有一絲疲憊,卻仍然背手而立,「你知道朕今天宣你來有什麼事情嗎?」
風無痕感到一陣愕然,父皇這話裡有話的,到底是什麼意思?話雖如此,只思量了片刻,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恕兒臣駑鈍,父皇突然宣召,兒臣並不知道所為何事。」
「無痕,你實話告訴朕,那天大殿上你說的話,是真心實意還是只是在博取朕的歡心?」皇帝倏地轉過身來,雙目中光芒大盛,緊盯着自己的兒子。
風無痕本能地感到一陣顫抖,他如何不知道,只要一句話答錯,不僅自己以前的努力全部白費,而且可能立刻引來殺身之禍。但如果猶豫太久,則顯得自己明顯是在作戲,電光火石間,他重重地叩下頭去:「兒臣所言無半點虛假,若父皇不信,兒臣也無話可說。然兒臣臥居病榻多年,深知人情冷暖,皇位雖好,卻不是人人可企及之物。兒臣自幼讀書甚少,又無飽學大儒教導,如何敢覬覦大位?」他稍微頓了頓,又徐徐開口道:「蒼天在上,我風無痕若對皇位有半分不軌之意,天地不容,鬼神共棄!」竟是發下了毒誓。
那悠悠的聲音在大殿中迴蕩,良久沒有散去。皇帝和明方真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會發下如此毒誓,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臉色都有些不太自然。照明方真人的意思,原本並不想再試探風無痕,但皇帝對於這個僅存無天命眷顧的皇子還有那麼一點疑慮,這才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問了剛才這些話。
「朕相信你就是了,無痕。」須臾之間,皇帝似乎蒼老了許多,「不要怪父皇太過多心,你雖然還小,但也應該知道天家骨肉相殘的慘劇。你那次竭力保下你三哥,朕很高興有你這麼個懂事的孩子。」他的目光轉向了立在一旁的明方真人,「如果僅僅要你作一個清淨無為的皇子,朕任命了海從芮為你的師傅,以他的大才自已足夠。但朕現在需要一個輔佐朕和儲君的擎天棟樑,一個海從芮遠遠不夠!」
風無痕猶自震驚於父皇此番言語,皇帝接下來的話又如狂風驟雨般席捲過來。
「無痕,從今天起,你每天夜裡到勤政殿來,每逢單日,真人將作為你的另一個師傅,擔負起教導之責;,你可以翻閱一下各地送來的緊急奏摺,並謄寫一下節略,學習一下如何參贊國事;朕每逢初十、二十、三十會來親自考校你的進展,並教導你一些其他的東西。至於你的身子,有真人在,不必過於擔心,如果不行,朕還可以讓陳太醫隨時伺候。怎麼樣,你能擔當得起這樣的責任嗎?」
此等連儲君都無福享受的殊遇震得風無痕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穩不住自己的身子。太意外了,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究竟是什麼事情讓父皇居然決心啟用自己這麼一個不起眼且病泱泱的皇子,風無痕不知道,但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竭力用顫抖的手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他顫聲道:「兒臣叩謝父皇天高地厚之恩,定當盡心竭力,不負您的期望。」只說了這麼幾句,他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一滴滴地落在了膝前的金磚上。入宮後受到的所有委屈,仿佛都在這一刻化為了烏有,他從來沒有感覺到,眼前這個威嚴的老人是那樣的像是自己的父親。
看着風無痕稚嫩而掛滿淚痕的臉,皇帝也有幾分感傷,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曾經的冷遇給這個孩子帶來了多少傷害?然而,這個兒子沒有怨他,反而比其他的兒女更加貼心,更加孝順,作為父親,他虧欠得太多,只能以這種方式補償了。
「皇上放心,七殿下只是胎裡帶出的那股熱毒,如今經調養後,已經沒有大礙。貧道自會傳他調息之法,足以保他身體無憂。」明方真人雖然奇怪這個傳聞中孱弱的皇子並無任何小恙,但還是鄭重其事地說。
皇帝欣慰地點了點頭,「好了,既然如此,真人,朕就把無痕交給你了。無痕,以後每日的戌時和亥時,朕會派人去風華宮接你。此地的事情完全保密,這些太監賤奴全是既聾又啞的廢人,況且無人識字,倘若他們還能把這裡的消息傳出去,哼,朕活剮了他們!」
一句陰狠的話說得四周侍立的太監全都打了個哆嗦,一個個噤若寒蟬,他們不能聽,不能說,但皇帝言語間的殺氣他們卻是感覺得到的。風無痕先是感到渾身一片冰涼,然後才放下心來,無論如何,成為眾矢之的可不是他希望的。
皇帝離去後,殿中只剩下了風無痕和明方真人兩個,環殿侍立的一眾太監都像如同石雕一樣無聲無息,仿佛並不存在似的。
「我也不多說其他話了,七殿下,我們既然有緣,那麼現在就開始吧。」明方真人開口打破了沉寂,「你也知道,貧道是修道之人,並不懂什麼治國的大道理,此次入世,也是卻不過皇上盛情,因此,貧道要教你的,不過是一些保命的小術,另外就是這些年的心得了。」
風無痕詫異不已,父皇說讓明方真人作他的師傅時,他就覺得奇怪,現在聽到這個以活神仙著稱的老人居然要教授自己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心裡的興奮和疑惑怎麼會少的了?不過,神色變幻間,風無痕一言未發,只是恭恭敬敬地一揖。
「七殿下,貧道就倚老賣老,稱呼你為無痕吧。你的身體雖已痊癒,但積重難返,沉疴一旦解去,調養卻不可少。那天你也見識過我的九煉陰陽罡,此功法雖是防身利器,卻旨在調息,對你不無裨益。我就先把它教給你吧,希望你能無病無災,免除將來凌雲大地上的所有災禍。」說到後來,明方真人似乎心有所感,不免透露了一些其他的訊息。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無痕,你要記住,雖然你是天潢貴胄,但有朝一日手握權柄,我希望你能牢記這句話。」明方真人沒有注意風無痕明顯有異的神色,徑直開始傳授九煉陰陽罡。
第三十五章
歡場
在諾大的京城中尋找一個小方子,徐春書雖然應承得很爽快,但到真正找的時候,他才發現沒有任何頭緒。這次出宮,為了保護風無痕的安全,他只帶了三個人,其他四人負責留守。九月的天氣中已經有幾分涼意,但半天東奔西走下來,饒是四人功力精深,也忍不住出了一頭大汗。這不,凌仁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老徐,這樣找也不是個辦法,人海茫茫的,我說那小子會不會和他弟弟躲到什麼地方自在逍遙去了?」
其他兩人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不過徐春書卻搖了搖頭:「那個小子的命是殿下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殿下又待他不薄,我看他也不像個沒良心的人,應該不會這麼魯莽。依我之見,他應該是碰到了什麼應付不了的事情。」
說着說着,徐春書突然一拍大腿,眼睛也一亮,「小方子的弟弟方勇不是青木會的人嗎?說不定他也在那,走,我們去那裡看看!」
三人立刻恍過神來,自己怎麼把這茬給忘了,立刻分頭行去。
直到傍晚,四人這才碰頭,個個臉上都帶着沮喪。凌仁傑最為乾脆,他雙手一攤,氣呼呼地說:「他娘的,那個青木會不知是什麼大不了的角色,不起眼的角色一籮筐,真正的堂口在哪裡居然沒人知道,神秘得像什麼似的!」
「沒錯,那些個擺攤的生意人也說這兩天街頭的地痞混混少了許多,聽說順天府正在狠狠地清洗着京城的這些人物。」彭飛越也不無失望之色。
「我也撲了個空。」徐春書懊惱道。
「頭兒,你既然和殿下打了包票三天找回那小子,現在還是第一天,不用那麼急嘛!」年輕的葉風見其他三人如此,也就懶得解說自己的遭遇,刷地展開了手中的紙扇,故作瀟灑地扇着,出身江湖世家的他甫入宮不久就分到了風無痕身邊,對主子為了一個小小的太監如此興師動眾頗為不解。
「小葉,你想得太簡單了,這麼大個京城,我們這樣找人無疑是海底撈針,第一天還有點希望,若是拖到最後期限,那就等着回去挨批吧!」彭飛越和葉風關係甚佳,忍不住提醒道。
「小葉說得也沒錯,」徐春書此時也有些後悔一時衝動定下了三天之期,「忙了一整天,大家也累了,這麼着,老規矩,今兒個去醉香樓,我請客!」
三人不禁喜出望外,作為侍衛,成天輪班當值,難得有這樣的閒工夫。誰不知道徐春書在京城這塊地還算趟得開,聽到他請客上醉香樓,剛才的怨氣早上爪哇國去了,個個打點了一堆好話奉承,把徐春書的心情也說得好了起來。
要說醉香樓,那可是京城的第一銷金窟,裡面的姑娘無論才還是貌,都是第一流的貨色,最是達官貴人流連之所。徐春書四人品級雖不低,但一來囊中並不寬裕,二來背後靠山風無痕並不顯山露水,三來在京城這臥虎藏龍之地也不敢等閒造次,所以除了徐春書,他們深深的胡同巷子鑽過不少,卻難得上這極品銷魂的地方一回。
離醉香樓還有百步之遙,四人就覺得周圍車水馬龍,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而且個個衣衫華麗,舉止輕浮,各種不堪入耳的語句也時時在耳邊繚繞。不過葉風自詡風流,凌仁傑粗豪慷慨,這兩個青樓常客倒是沒有皺一下眉頭,但彭飛越和徐春書已經有些不豫之色。遠遠看去,醉香樓包裹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門口雖不見尋常青樓的拉客龜奴,但四位姿色中上,看上去宛若處子的少女默然立在那裡,足以讓好色之流食指大動。再加上能說會道,風韻猶存的幾個老鴇,醉香樓坐穩了京城第一的寶座。
剛踏進門,早有眼尖的龜奴上來伺候,只見那人高高瘦瘦的個子,頭帶一頂可笑的綠帽子,身穿綢緞對襟長衫,臉上堆滿了虛假的笑意。此人覷了下四人的臉色衣着,隨即判斷出四人是並不常來這裡的貴人,馬上連聲招呼道:「四位爺,稀客稀客,我們醉香樓的姑娘最是可人兒,不知要點哪位姑娘伺候,是陪酒還是唱曲?」
徐春書見此人面生得很,不禁有些疑惑,要知道龜奴這個行當,可不是尋常男人拉得下臉去做的。隨意打量了下四周,他裝作漫不經心地道:「我可不是稀客,翠娘在哪,今天我帶了三個弟兄來這裡玩玩,她怎麼如此怠慢,連個卯兒也不來點?」
話音剛落,只聽一個甜得發膩的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我說今天的燭芯怎麼爆了兩回呢,敢情是有貴客盈門,徐大人您最近可是不常來呢,我們的珠瑩可是想死您了!」聽了這女子的話,那個龜奴的神色愈發謙恭,要知道他這個飯碗來之不易,眼前的人既然有朝廷官員,便要加倍用心伺候,他的腰彎得愈發低了。
四人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女子披着薄紗,隱隱可見那吹彈得破的雪肌玉膚,隆胸豐臀,精巧的髮式上,幾支名貴的髮簪隨意地插着,別有風味。待到看見她的臉龐,葉風等三人只覺心頭轟地一震,眼睛再也捨不得離開。只見那水波流傳的媚目,相得益彰的月眉,小巧的鼻樑,再搭配上嫣紅得使人迷醉的唇,讓幾個見慣了美女的男人也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翠娘,才幾天功夫不見,你又漂亮了不少啊!」徐春書是第一個清醒過來的人,這個女人的媚術已經是爐火純青,石榴裙下不知迷倒了多少權貴,否則這京城第一銷金窟怎麼會在她手上這麼久都無人敢覬覦,相反還有隱隱擴張之勢?徐春書自知只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衛,哪敢真的招惹這等刺頭,連忙打哈哈道。
「你這個沒良心的!」翠娘卻嬌嗔起來,「什麼幾天不見,我告訴你,一共是一個月零二十一天。哼,虧我那女兒珠瑩茶飯不思地想着你!」
葉風等三人對如此絕色尤物居然是老鴇感到詫異不已,而徐春書更是一臉的尷尬。誰會想到翠娘居然會計較幾句假話,到這裡尋歡作樂的男人哪個不是只求一晌貪歡,有幾個真心實意;那些賣笑的姑娘也不是一樣花言巧語,虛情假意?不過話雖如此,在這個翠娘面前,徐春書不敢露出半點這種情緒,只見他大大唱了個肥喏,裝模作樣地道:「小生這廂賠罪了,還請翠娘大人有大量,饒恕則個。」
翠娘這才轉怒為喜,「看徐大人說的,翠娘什麼身份,敢怪罪大人?不過是替我那可憐的珠瑩叫屈罷了。范明,帶四位大人去南風閣,再去告訴珠瑩,她的心上人來了,趕快打扮一下出來陪着。另外,讓馮媽媽選幾個上好的姑娘過去伺候。傳我的令下去,徐大人的客人,誰敢怠慢,仔細他的皮!」幾句話說得天衣無縫,妥妥帖帖,要不是幾人知道這是青樓,還以為碰到了一位有情有意的俠女子。
上了南風閣,幾人方才感到醉香樓美名不虛,那幽靜的小樓,仿佛把外面的嘈雜全部摒之於門外,只留下一個與美人共享的天地。幾名僅僅是垂髫之齡的丫鬟待眾人行到跟前後,這才屈膝為禮,引着他們緩緩步上了樓。葉風注意到,那個叫范明的龜奴到了這裡,就再也沒有前進一步,心中有些奇怪,不禁開口詢問。
「這裡的姑娘,大多是被那些達官貴人包下了,哪會容許這些龜奴褻瀆他們的禁臠?」徐春書只是一笑,「不過,既然小葉你說了,那就讓他上來也無妨。」
第三十六章
溫柔鄉
聽到幾位貴客點名要他跟着,范明不禁喜出望外。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怎麼會到醉香樓來作龜奴這種下賤的營生。可是,想到家裡六歲大的兒子和瞎了眼的老娘,他就不得不忍受各色人物鄙視的眼神,強打笑容伺候着。他做夢都想有貴人能抬舉一下自己,現在看來機會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