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繚亂/錦瑟華年 - 第6章
府天
出色……凌波悄悄翻了個白眼,忍不住轉過頭在裴願臉上瞅了一眼。見他仍是呆呆愣愣的出神模樣,她立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看看這個木訥憨厚的傻小子,要是那位升官賊快的裴大相國在世,只怕要被氣炸了肺!
暗自在腹中狠狠罵了這小子一頓,凌波方才注意到李旦將所有黑衣護衛都屏退了。這時候,她猛然想到那時候這些人訓練有素,絕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訓練出來的,不禁生出了一絲好奇。這要是面對別人,她就是再好奇也會憋在心裡暫時忍着,可這一路上和李旦說着閒話,她實在覺得這位表舅舅親切得緊,遂乾脆問了出來。
「舅舅,你這些黑衣護衛還真是不同凡響,剛剛只用拳腳便利落地撂倒了這麼多人,還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呢!」
「十七娘就不要埋汰我了,我算什麼強將?」
人貴有自知之明,李旦雖說被奉承得哈哈大笑,卻沒有把功勞攬上身的意思:「這是我家三郎的法子,他自幼就喜歡這些,我向來聽之任之。當初母皇……咳,那時候不能蓄帶刀護衛,他們便都練得好拳腳。今天還真是多靠了他們這些人,否則只怕……」
「否則只怕舅舅白龍魚服,為魚蝦所戲了!」
凌波乖覺地笑語了一句,見李旦心情很好,也就放下了心思。此時沒了閒雜人,她便轉身拖了裴願上來,見愣小子還在那裡發愣,她不禁氣得牙痒痒的,在他小腿上使勁踢了一記便提醒道:「小裴,這位便是安國相王殿下!今天要不是相王,你就得準備去蹲洛陽縣的大牢了,還不趕緊謝過!」
這如果換成別的世家子弟,此時此刻必定會打疊出一篇花團錦簇的大好文章,偏生裴願由於這一天實在經歷太多,腦子還沒有完全轉過彎,聽凌波一說便上來拜見,待禮畢之後便訥訥道:「庭州裴願,多謝相王殿下仗義救助。」別的一句話都沒有了。
瞧見這光景,不但凌波氣得倒仰,就連駱五也是瞠目結舌。早知道主人從小就教導少爺信義之道,可這通權達變之類的道理居然一點都沒教?還有,他之前不是對裴願解說過如今朝廷的格局,這位少爺怎麼會連相王兩個字代表什麼都不知道?
然而,讓他更吃驚的是,對於裴願的這種木訥老實,相王李旦非但沒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一絲讚賞:「好,好!你既然來自庭州,裴相國之侄裴伷先可是你父親?」
「啊,相王殿下如何知道家父名諱?」
裴願傻乎乎地反問了一句,緊跟着,他總算是想起了駱五前幾日的介紹,尷尬之色頓時溢於言表。而這時候,又是李旦深有感觸地提起自己當初受教於裴炎的往事,兩個年齡相差極大的人便在那裡唏噓不已,看得周遭人面面相覷。
凌波在愕然半晌之後,終於有所領悟。機敏善變的人如今朝廷上大把大把,倒是老實人越來越少。再加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旦這個知天命容易滿足的能看上裴願這個愣小子也不奇怪。
眼看李旦忙着詢問裴願在庭州的情形,旁邊人根本插不上話,凌波便四處張望了起來,冷不丁瞥見院門之外有一條黑影。她心中陡地一凜,旋即才想到這是相王第,能在這偷聽的也絕對不是普通人,這剛剛提起的心思立刻放下了,卻仍有些好奇那會是誰。
就在這當口,外頭忽然響起了一個爽朗的聲音:「三郎,什麼時候你也學起聽壁角這一套了?」
隨着這個聲音,兩個人影很快一前一後進了院子。前面的那個繡翟長襦錦繡長裙,外頭罩着一件大紅織錦背子,頭上的金簪步搖在火光下熠熠生輝,恰是太平公主。後頭的那個男子則是一身青色常服,看上去大約二十出頭的光景。
凌波和太平公主見過不少次了,襝衽行禮便看向了另一個人。只是目光一對,她便有一種轉頭的衝動。
那個人的眼神,明亮中帶着犀利,竟是如同利劍一般懾人。
第十六章
女人的野心
正月十五上元節,洛陽宮外火樹銀花人聲鼎沸,宮中也自然是一幅喜慶派頭。雖說相王李旦藉故早早離開,太平公主也是以家中有事為由退席離去,但李顯卻渾然不在意。
高台上,精心挑選的教坊歌姬們頭戴花冠,身披霞帔,正合着那悠揚的管弦之聲展開歌喉翩翩起舞。在煌煌燈火映照下,愈發顯得一張張秀麗容顏格外動人。雖說人還是往日那一批,只不過曲調稍稍有所修改,但如今看上去,李顯卻覺得顏色新麗,不覺頻頻點頭讚賞,待要轉頭和身邊的韋後分享幾句心得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人不見了。
李顯屬於離開韋後就六神無主的那一種人,當即對身邊伺候的內侍厲聲問道:「皇后呢?」
那內侍乖覺得緊,連忙伸手指道:「陛下,皇后正在上官婕妤那裡,您看?」
發現韋後就在下首第三桌,仿佛正在和上官婉兒商談着什麼,李顯這才吁了一口氣,繼續悠然自得地喝酒,繼續欣賞這高台上的歌舞百戲,心中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輕鬆和幸福。就在他看得搖頭晃腦陶醉其中的時候,耳畔冷不防傳來了一個壓低的聲音。
「陛下,洛陽令來報,說是相王殿下庇護了幾個疑似裴氏餘孽的人,他來問該如何處置?」
這歌舞欣賞的好好的卻有人搗亂,李顯頓時極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既然是相王庇護,那就不必追究了!大赦令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幾個漏網之魚翻不了天!讓他回去,辦好自己該辦的事情,別的不用管!」
那內侍聞言一滯,卻不敢多說,暗想人家許諾的好處算是得不到了,只得怏怏離去。而下首的上官婉兒看到這匆匆離去的內侍,儘管沒聽見那邊在說什麼,卻知道絕對不是小事。只不過,此時身邊坐着的乃是韋後,單單是剛剛韋後仿佛漫不經心提到的事情,就足以讓她心跳加速忘記其它。此時她一走神,韋後便又開腔了。
「婉兒,張柬之等人自恃擁立功高,頻頻告請非殺武三思不可,我都快勸不住了。雖說陛下受了他們竭力擁戴,但他們這幅急不可耐的小人模樣我卻看不得。你應該知道,已經有人火燒火燎地上書請立譙王重福為皇太子。」
上官婉兒輕輕抿了一口盞中的葡萄酒,側目看去,見韋後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咬牙切齒表情,心中便有了計較,放下酒盞便轉過身來微微笑道:「倘使皇后的嫡子重潤殿下尚在,如今自然該立重潤殿下。然重潤殿下如今已故,按理便應立長。」
「什麼立長,若不是那個小畜牲,重潤怎麼會死,仙蕙又怎麼會難產!」韋後陡然大怒,若不是苦苦克制,幾乎就要摔碎了手中杯盞,「那個小畜牲娶了張易之的甥女,妒嫉他的嫡兄,所以才蓄意陷害。此等不仁不孝之人,若是再讓他成了皇太子,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重潤,怎麼對得起仙蕙一屍兩命!」
面對盛怒的韋後,上官婉兒卻不慌不忙:「皇后,按理自當立長,但譙王譖重潤殿下在前,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但不當立為皇太子,而且當逐出洛陽,讓州司嚴加看管!至於太子,能拖一日便暫且拖一日,等皇后看清了剩下兩位皇子的秉性再說。」
對於這樣一個提議,韋後剛剛的滿腔惱火頓時消解了大半,愈發覺得上官婉兒善解人意,緊跟着又讚賞了幾句,可心裡卻仍有些疙瘩。她心裡何嘗不想讓自己的子嗣承繼皇位,然而,李重潤和李仙蕙橫死之後,她就只剩下了兩個女兒,而她的年紀,已經不太可能再有孩子了。於是,那股曾經深埋在她心中的怨恨便一點一點地爆發了出來。
都怪那個只知道魅惑女皇的張易之,否則她又怎麼會失去了唯一的兒子!都怪心狠手辣的婆婆,對嫡親的孫兒孫女也如此狠毒……還有,都怪那該死的裴炎,若不是他一心想扶助相王李旦即位,她又怎麼會困頓房州數十載,她的父親又怎麼會死在貶謫之地!
一怒之下,韋後絲毫沒察覺到手指甲已經深深陷入了手掌中。而她面色的忽然劇變,上官婉兒看在眼裡驚在心頭,再想想對方剛剛暗示武三思等人處境堪憂,她心思飛快地轉動了一陣,終於有了主意。
「皇后,這陛下的耳根子軟,倘若獨自主政,只怕張柬之他們說什麼,陛下就聽什麼,長此以往只怕是大權旁落,皇后不如仿效行垂簾之事,陛下必定允准,豈不是兩全其美?」
見韋後聞聽此言不露半點驚容,上官婉兒更知道自己一句話說到了正點子上。只怕此事韋後已經考慮多時,否則亦不會有自己的婕妤冊封和草詔之職。於是,本着趁熱打鐵的宗旨,她又循循善誘地勸道:「張柬之等人自恃功高,朝中幾乎無人可制,若不能藉助諸武之力,只怕皇后孤掌難鳴。畢竟,諸武原本就在高位,而哪怕皇后要提拔韋氏一族,首先還得讓他們有名有實,此事並不容易。如今之際,不如先靠諸武,而後再提拔韋家人,讓武家人擋在前頭,如此便不顯眼。」
韋後斜睨了上官婉兒一眼,忽然露出了沒好氣的笑容:「好你個婉兒,居然假公濟私。你如今可是陛下的人,居然還幫着武三思說話!就不怕我告訴陛下,褫奪了你這新封的婕妤?」
較之先前的推心置腹,聽了這調笑,上官婉兒反而心中更加篤定,當下便攏手拜道:「皇后此言差矣,臣妾首先是皇后的人,然後方才是陛下的人。這婕妤若是皇后不喜歡,臣妾大可不當。至於武三思,他縱有千萬不是,對於皇后仍是有用的人,況且……」
她忽然上前一步,低低笑道:「他在榻上的千般好處,皇后還不曾領會得。」
這等赤裸裸的暗示,韋後卻只是曬然一笑,既不曾說好,也不曾說好,意味深長看了上官婉兒一眼便徑直起身回到了李顯身側。她這麼一走,上官婉兒便大大鬆了一口氣。
看韋後那樣子,這事情大約成了七八分,她也不用擔心那個混球了。
上官婉兒低頭瞧了瞧自己纖長白皙的手,想到自己在宮學館中為了出人頭地日夜苦讀,想到昔日冠蓋滿京華的上官家族,想到脫離奴婢生涯便已經心滿意足的母親,她忽然捏緊了拳頭。
還不夠,如今這一切距離她的夢想,她的榮光,還遠遠不夠!總有一天,因為祖父的錯誤而全盤葬送的上官家族,她曾經不曾看到便失去的一切,她都會親手奪回來!
第十七章
太平公主的「善意」提醒
托上官婉兒的福,凌波和太平公主勉強還算熟悉,但這種熟悉不過只在於太平公主會隨口叫她十七娘,僅此而已。所以,太平公主進來之後只不過和她打了個招呼,緊跟着就開始和相王李旦交談了起來。
見着這光景,她少不得上去把裴願這個傻呼呼的小子拎到了一邊,恨鐵不成鋼地劈頭蓋臉教訓了他一通。然而,看到愣小子不住地點頭,一臉謹受教的表情,她又有些鬱悶了。
她又不是裴願什麼人,這小子怎麼就這麼聽話?他要是反駁兩句,她還能再好好發泄一下心中怒火,如今她還怎麼開腔?
然而,這還不算最鬱悶的。太平公主和李旦固然在那裡交流兄妹感情,完全忘了她的存在,但這並不意味着她就被人撂在了旁邊。那個目光犀利如刀的男子偏偏是李旦口中的三郎,也就是她的表兄,她剛剛教訓完裴願,那傢伙就頂着一幅溫和無害的笑容,走過來和她套近乎。
那種談笑風生的風雅本領足以讓凌波見過的任何公卿子弟汗顏,倘若她不是曾經化名男裝,跑進平康坊歌伎的脂粉堆裡頭廝混了一陣子,見慣了風流陣仗下的齷齪,指不定此時就被稀里糊塗迷暈了。
她的抵抗力堅強並不代表裴願就有這樣的洞察力,愣小子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套出底細無數,甚至還饒有興致地說起了在草原上放鷹的事。她最初恨不得堵住裴願的嘴,到後來自己也沉浸了進去。畢竟,她從出生開始就在洛陽長大,從來沒有出過這座繁華的城池。那種藍天白雲一望無際的原野她沒有見過,那種蒼鷹翱翔空中的景致她也沒有見過,更不提什麼風吹草低見牛羊了。
不單單是他,旁邊某位李三郎也聽得一愣一愣,最後禁不住贊道:「如此勝景,我有生之年定要前往一睹,方才不負平生。」
「好啊好啊,到了庭州我一定好好做一個東道!」裴願滿口答應,旋即又轉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凌波,「小凌,到時候你也來,我一定送你一匹腳力最好的駿馬!」
看到裴願滿臉誠摯地看着她,凌波怎麼也不好打擊這渾小子的積極性。這位李三郎是誰?人家是堂堂安國相王李旦的兒子,還封着什麼郡王。這樣的人一向空口說白話慣了,裴願居然會相信?只是,這愣小子既然一起邀請了自己,她低頭一思量便笑了起來。反正她父母雙亡,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餓,有時間倒是真的能夠去庭州溜達一圈。
等等……裴願分明是被流放到庭州的犯人之後,怎麼說得好像無比風光似的?這麼說她倒是又想起來了,想當初這愣小子一買合浦南珠就是兩百貫錢,那邊某個黑臉漢當初威脅她的時候,還說過什麼腰纏萬貫之類的話。
想到這裡,她的臉色登時一黑,可身邊有個無比礙事的傢伙杵在那裡,她一時半會也不好相問。瞅了個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說話的空子,她蹭地一步溜了過去,笑吟吟地提出了告辭。當然,對於李旦的仗義相救,她也沒忘了提出了發自肺腑的感謝。
相王李旦這個主人還來不及說話,太平公主便瞅着凌波,倏然露出了笑容:「十七娘,今兒個不是你謝八哥,而是八哥得感謝你。母皇當初處死裴相國用的是謀逆之罪,但他究竟有沒有謀逆,全天下都知道。七哥之所以不赦裴相國之後,無非是因為困頓房州數十載的怨氣,而八哥卻是和裴相國多年師徒之誼,如今救下他的侄孫,這也算了卻了一樁心愿。」
凌波越聽越驚訝,這太平公主的口氣好似今天欠人情的不是她,而是相王李旦,這麼便宜的好事實在有些不對勁。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相王李旦非但沒有反駁,而且還認同地點了點頭,眼神中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感激。這下子,她一下子感到頭皮發麻,若不是場合不對,她幾乎想立刻溜之大吉。
果然,太平公主的話遠遠沒有說完,而是緊跟着又加上了一番「語重心長」的善意提醒:「只不過,今天十七娘你幫了八哥一個大忙,無形之中卻得罪了皇帝七哥,興許也會觸怒阿韋。他們當初被貶謫房州,阿韋路上生下安樂的時候,甚至連一張多餘的被氈都沒有,只能七哥脫下衣服包裹孩子,之後更是度日如年。他們有多恨母皇,便有多恨裴炎,你明白麼?」
這樣的提醒讓凌波倍感無力。她難得大發善心救一個愣小子,誰知道會給自己惹出這樣了不得的麻煩!這女皇一退位,那至高無上的皇帝夫婦便是大唐的主人,她惹得起麼?
明知太平公主這提醒很可能別有用心,凌波卻不得不端着一幅恍然大悟外加懊惱不已的表情連聲道謝,當然也沒忘了轉頭惡狠狠地瞪了裴願一眼。讓她更怒髮衝冠的是,就她走開這麼一會兒工夫,這愣小子和那李三郎竟是又拉近了幾分關係,那股熱乎勁讓她怎麼看都心裡癢得慌。於是,那位調教出這麼一個敦實少年的不稱職父親,被她在心裡罵了個半死。
太平公主的前後兩番話不但凌波聽得心驚,李旦也不禁皺了皺眉,旋即便做出了決定:「這樣吧,裴郎他們畢竟是私離庭州,洛陽令雖說剛剛服軟,若是你們大搖大擺地住回去,難免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我在附近就有一處別業,十七娘你帶裴郎他們住過去,我也好隨時有個照應。再過幾天,我讓人送他們回庭州,免得再起波瀾。」
凌波唯恐李旦留裴願主僕四個住在此地,一聽說住別業自然是一口答應了下來,還代某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子千恩萬謝。然而,這相王李旦不點別人,卻偏偏點了自己的兒子李三郎親自相送。裴願那三個「義僕」固然是受寵若驚,裴願卻沒有多大感受,反而是不相干的凌波為之心驚肉跳了一陣。
雖然同在一坊之中,但那別業和相王第中間還有老遠的距離,眾人自然是騎馬同行。這一路上,李氏三郎談笑風生,時而誇讚凌波的坐騎初晴,時而稱道裴願的武勇,時而指點坊間各處宅邸景觀。即使是凌波心有成見,也不得不承認,她這位表兄的一言一語,都能深深地抓住人耳人心。
等到了地頭安頓下了,人家前腳剛走,凌波後腳就直接衝到了裴願房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人家的鼻子惡狠狠地逼問道:「你不是裴相國的侄孫,流放庭州嗎?怎麼會那麼招搖過市闊氣大方?」
這裴願訥訥還來不及解釋說什麼,一旁的羅七便拍了拍巴掌,嘿嘿笑道:「這事情很簡單,我家主人素來善於經商,到庭州不久之後便積累了財富無數。其次麼,庭州附近乃是西突厥故地,這某位可汗又將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了我家主人,所以少爺何止腰纏萬貫?」
第十八章
一諾當千金
裴願有一個強大的父親。
裴炎被處死的時候,十七歲的裴伷先被免去了太僕寺丞貶謫嶺外。這要是別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必定先忍氣吞聲走了,可裴伷先偏不。年少氣盛的他不但請見女皇,而且在女皇接見的時候痛斥她作為李家的媳婦應該任命賢德大臣,以東宮太子為帝,否則就會重蹈漢時呂氏家族的覆轍。可想而知,女皇聽到這種話勃然大怒,召集群臣於朝堂對裴伷先處以杖刑一百。就是這樣幾乎能打死人的驚人杖刑,此君居然忍受了下來,之後長隸攘州娶妻盧氏,這才有了裴願。
妻子死後,他又帶着兒子偷偷潛回中原,結果事發之後再次被杖刑一百,流放北庭都護府,而這一次流放反而成就了他。到北庭頭五年,他經商累積財富數千萬錢,門下更有食客數千。緊跟着他又被庭州附近擁有軍民過萬帳的可汗看中,可汗不但把唯一的女兒嫁給他,還額外附贈牛羊黃金無數。他卻一點都不吝惜錢財,都饋贈給門下食客,在從洛陽到庭州的一路上都布下了眼線。
因此,在女皇派流人使大誅流人的時候,預先得到消息的裴伷先帶着自己的新任妻子準備妥當之後開始逃亡。雖說很不幸地遇到了各種事件被抓了回來,但因為他的事情比較嚴重需要上報處置,前來處死流人的流人使沒看到名字,殺了幾百個人卻唯獨漏了他。之後女皇把濫殺事件都推在了臣下身上,此君也就得到了赦免。
對於從來不知道這段往事的凌波來說,她着實是聽得驚心動魄。這杖刑的厲害她儘管不曾看過,卻曾經聽說過,別說一百,就是十下二十下也很有可能要死人的。更何況當初女皇是會同群臣對裴願的老爹施以杖刑,要動小動作很難,而就算僥倖活命,立刻被解往攘州這一路上,尋常人絕對是凶多吉少。從這方面來看,裴願的一身武藝,倒很有可能是家學淵源。
這樣一個文武皆通的厲害爹爹,怎麼會教導出這樣一個兒子?凌波疑惑地瞅了瞅正在發呆的裴願,忍不住惡意地揣測了起來。是裴伷先的頭一位盧氏妻子不合意,還是第二個身份高貴的公主妻子容不下這個繼子,還是裴願的資質實在太差,抑或這根本就是裴伷先有意培養出來的?
能問的事情問完了,她也不好在這裡多逗留。今天她貫徹了父親救人救到底的宗旨,可是卻陷進了一個最大的麻煩裡頭。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回到宮裡,是否會被上官婉兒訓得狗血淋頭。
今天最高調的雖然是相王李旦而不是她,但是,太平公主既然已經知道了她在裡頭插了深深的一腳,只要這一位願意,上官婉兒或是更多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而她在外頭稱呼李旦舅舅的時候,似乎也有不少人聽到了。如今之際,唯有求神拜佛希望此事不要流入當今帝後的耳朵里,否則,她就真的可以捲鋪蓋跟着裴願去庭州避風頭了!
聽到凌波要走,裴願親自將她送到了門口,眼看着她上馬之後一揮韁繩,他忽然又出口叫了一聲。見凌波策馬回頭,他便訕訕地撓了撓頭,上前訥訥說道:「小凌,今天謝謝你了!我嘴笨不會說話,上次我要賠給你珍珠,你卻不要,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他忽然伸出右手展開了巴掌,只見上頭躺着一個三角形的鐵片。
「這是我的師傅當年教我武藝的時候送給我的,聽說內中用了天上的隕石,還是某位流落西域的巧匠千錘百鍊製成。今天那鐵鏈其實不是我拿手劈開的,而是用這個。」他上前把東西認認真真地塞進了凌波手中,又手把手地比劃了幾下,最後才露出了憨憨的笑容,「你拿着這個,人家不會有防備,若是有什麼萬一就可以用來防身。我再過幾天就要走了,以後你一定要來庭州!」
那東西明明是鐵石,但握在手心裡卻有一種溫熱的感覺,這不由得讓凌波一下子怔在了那裡。凝視着那雙無比清澈的眼睛,她忽然笑了起來,竟是沒怎麼猶豫便點了點頭:「好,若是我有空閒,一定上庭州找你!我有了初晴,也不要你什麼馬兒,只要你好好當一個嚮導就行了!」
「嗯,一言為定!」
裴願滿臉歡喜地伸出了巴掌,目光里閃爍着無比的神采。馬上的凌波猶豫片刻,便伸出手在他的掌心敲了一記,旋即策馬滴溜溜轉了一個圈子,一夾馬腹飛也似地疾馳而去。而隨着馬蹄聲悄悄飄落的,還有一句似有似無的話。
「一諾千金,將來我一定會去庭州的!」
駱五早就跟了出來,見凌波縱馬離去,自家少爺卻呆呆地站在那裡出神,只得上去叫了一聲。見其轉過頭來依舊滿臉茫然,他不得不出言提醒道:「少爺,那一位既然能叫相王殿下舅舅,想必是朝中親貴千金。若是裴氏一門得以脫罪,興許你和她還有可能。但照如今的情勢來看,只怕今生今世你們是不可能了。」
「不可能……」
裴願悵惘地重複着那三個字,露出了一個敦厚的笑容:「雖然才兩天,但我確實喜歡小凌的機敏和善良。她既然答應了我,將來一定會來庭州的。駱五哥,你不用擔心,我又不是那種一心讀書的公子哥,不會害什麼相思病。」
看着裴願轉身進門,駱五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有道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天底下唯相思兩字最難以琢磨,裴願這幅模樣分明是情竇初開患得患失,不是相思又是什麼?
大約是由於這幾天雨雪過去天氣稍好的緣故,這上元節之夜,一輪明月高懸空中,為這火樹銀花的季節平添了幾分喜慶。凌波策馬出了坊門,立刻就看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張張心滿意足的幸福臉龐中,絲毫看不到那場全城大索的陰影。那無數喧鬧一陣陣地衝擊着她的耳畔,讓她的心情也莫名輕鬆了起來。
人生在世當及時行樂,反正是操心也沒用的事,乾脆不操心就完了!今天被那小子連累得根本沒來得及逛燈會,現在去看看也不遲!
想到這裡,她立刻翻身下馬,牽着初晴就一頭扎進了人群中。不消一會兒,歡聲笑語和洶湧人潮一下子就把她完全淹沒了。
第十九章
仙居殿前的怒喝
上元節的夜裡,凌波沒有回洛陽宮。雖然只有她一個人,但身處無數歡樂的人當中,時不時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在她身邊打鬧玩耍,時不時有提着燈的好心人和善地和她搭訕,時不時有老夫老妻和她開玩笑,她感覺不到任何孤寂,感覺不到任何煩惱,到了最後甚至拉着一個特別可愛的小女孩又唱又跳,連自己都說不出那滿腔的喜悅究竟從哪來。
一夜狂歡過後,清晨的洛陽街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和沉寂,只有一地凌亂還能看出昨夜上元的喜慶。不過,上元節解除宵禁三天,今天晚上還有最後一天,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刻,這裡又會重複昨夜的光景。
往日早朝時分,天津橋前都會有不少官員等候入宮,但這一天這裡卻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仿佛是文武百官都仍在過節似的。凌波隨便找了個衛士一問,結果得到了一個讓她愕然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