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繚亂/錦瑟華年 - 第7章

府天

  昨夜上元節夜宴,皇帝李顯體恤群臣辛勞,道是節後一天休朝一日,百官可盡情在家中陪伴妻兒!

  怪不得這往日人來人往的洛陽宮門前冷落車馬稀,原來是有這麼一通命令。凌波聳聳肩進了左掖門,一下馬就發現防戍此地的羽林軍衛士基本上還是原來那一撥,隊正也沒換過,內中只有幾張陌生面孔,想來是大清洗後汰換進來的。

  見着她下馬,那隊正一把拉住兩個想要上前盤查的新屬下,笑呵呵地親自迎了上來:「昨天上元節宮內那麼熱鬧的夜宴,縣主居然捨得跑到外頭去,還一夜沒回來,這真是好興致啊!怎麼,是約會情郎?」

  這要是換成別的宗室貴女,指不定就一鞭子狠狠抽過去了,可凌波知道那隊正不過是嘴賤,人卻心腸極好的,當下便只是白了這傢伙一眼,作勢敲了敲手中的鞭子:「老彭,你皮癢了是不是,居然敢取笑我?我又不是什麼貴人,這夜宴上又放不開,還不如出去逛逛燈會!話說回來,這南市的永嘉樓又有新酒推出,嘖嘖,還真是十里飄香……」

  話還沒說完,那個被稱作老彭的隊正便慌忙打躬作揖,旋即殷勤地親自牽了馬,涎着臉道:「我不過也就是那麼一說,縣主怎麼就當真了!」

  他一面說一面左右看了一眼,見周遭沒有別人,便壓低了聲音說:「話說和縣主一個想法的也不是沒有,這昨兒個晚上夜宴到了一半的時候,相王和太平公主就先後逃了席,之後不多久,洛陽令便急匆匆地請見。誰知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陛下那時候忙着欣賞教坊歌舞還來不及,哪有心聽他囉嗦?所以他不一會兒就懊惱地去了。」

  仿佛是生怕爆料不夠,他還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聽說,這位新任明府大人是告了相王殿下的刁狀!呸,也不看看陛下和相王是貨真價實的嫡親兄弟,怎麼可能說翻臉就翻臉!」

  驟聞此訊,凌波心中大吃一驚,但立刻不動聲色地往老彭腰帶里輕輕塞了點什麼。別看這些羽林軍都只不過是守門的,打好關係可是好處多多,就比如這樣的消息,真要是打聽起來得瑣碎死人,哪有如今這麼輕鬆便捷?

  「這種事你知道就好,千萬別往外頭傳!」她又囑咐了一句,見老彭連連點頭,便朝不遠處的幾個羽林軍衛士笑道,「今兒個老規矩,馬褡褳裡頭有永嘉樓的新酒,大家下了值便各自分了吧!」

  這一句話頓時引起了眾人的轟然應諾。不一會兒,初晴身上的那個馬褡褳就被人掏得一乾二淨,更有人自告奮勇去把馬送回馬廄。鬧哄哄了一陣,趁着一堆衛士在那裡分醬牛肉燒雞等等下酒菜,凌波便悄悄閃開了。

  單純的小恩小惠固然沒用,但小恩小惠結合平易近人的作風,那就大大有用了。她在這諾大的洛陽宮裡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要是敢憑着上官婉兒那點關係抖起來,那才是找死!

  一宿沒睡對別人興許影響很大,但凌波回到臨波閣的時候卻依舊是精神奕奕。進了院子,裡頭一片安靜,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她便有意放輕了腳步。可等她推門進了自己的西頭書房,那門不知道是年久失修,還是剛好在這個時候搗亂,竟是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嘎吱聲。緊跟着,一旁的房間裡便飛也似地竄出來兩個人影,俱是眼圈黑黑的臉黃黃的,似乎是一夜沒睡好覺。

  「小姐,你還知道回來!」紫陌從小就是和凌波沒大沒小慣了,此時揉了揉眼睛使勁打量了一下主子,一下子把嘴撅得老高:「出去的時候還說宮門下鑰之前一定回來,可我和朱顏姐姐一直等到了現在!」

  她能這麼說話,朱顏卻是不敢,只得委婉地解釋道:「昨兒個上官婕妤還派人來問,奴婢只能親自過去回話,恰恰撞見了韋皇后,差點應付不下來。小姐,你好歹是住在宮裡頭,之前的腰牌是梁王殿下給的,如今梁王可不如當初,你還是該謹慎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朱顏你還真是和管家婆似的!」凌波笑着點了點頭,旋即卻忽然問道,「昨兒個晚上韋皇后又去了上官姑姑那裡?陛下可曾一起過去?」

  「這個奴婢就不太清楚了。」雖然搖頭,但朱顏還是仔細回憶了一下,最後用很不確定的語氣說,「看仙居殿那些人的形狀,似乎陛下並不曾去,應該只有韋皇后一人。」

  韋後和上官婉兒?凌波怎麼想這對組合都覺得詫異,只不過這種問題問朱顏也是白搭,還不如到時候直接問上官婉兒來得方便。接下來,她就被兩個忠心耿耿的婢女拉到了正堂。朱顏和紫陌又是忙着擰熱毛巾給她擦臉,又是忙着青鹽漱口,還手忙腳亂地在溫暖的炭火上熱着小米粥和米糕——上元節後第一天,甭指望這大膳房能做出什麼好吃的,還不如自己解決豐衣足食。

  凌波回來之前原本肚子就填得半飽,此時被兩人強自按着坐下,少不得喝了大半碗粥,剩下的就全都讓給了等了一晚上且飢腸轆轆的朱顏和紫陌。好容易收拾停當,她又到內間換衣裳。

  這逛了一晚上的燈會,身上儘是燈油味和汗味,甭說外頭的大衣裳一定得換,就是貼身肚兜小衣,也同樣得換乾淨。

  於是,等她出現在仙居殿門前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然而,她剛剛照常跨進大門,兩個宮人卻忽然慌慌張張地上來將她攔住,前頭一個年歲較長的極為尷尬地說:「縣主,韋皇后昨日和婕妤商量了一晚上國事,一直到早上方才睡下,只怕不到下午不會起來。縣主若是沒有什麼重大的事,還是先請回吧。」

  商量了一晚上國事?這種話凌波怎麼聽怎麼古怪,然而,就算她再疑惑,這時候也是不好開口相問的,點了點頭便準備打道回府。然而,這大門還沒重新跨出去,外頭就忽然響起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怒吼。

  「上官婉兒,你不過是一個出身掖庭宮的宮婢,憑什麼把我趕出洛陽,你算什麼東西!」

  居然有人在仙居殿前興師問罪!凌波一下子打了個激靈,往外一看,就只見剛剛還空空蕩蕩的院子裡站了十幾個人,為首的那個頭戴進德冠,身穿紫色大團花綾袍,腰系玉帶,正是如今皇太子之位呼聲最高的譙王李重福。

  這種兩邊對峙的節骨眼上,她當然不會傻乎乎跑出去。眼見四周內侍宮人亂作一團,她就找了個地方掩蔽好了身子,悄悄觀望着外頭的動靜。不消說,這回絕對是有好戲看了。

第二十章

你算是什麼東西

  盯着仙居殿的牌匾,譙王李重福的眼睛幾乎能夠噴出火來。

  他懂事沒多久之後,父親李顯就被人趕下了皇位,一大家子人淒悽慘慘戚戚地前往房州。他是庶子,母親昔日不過封了才人,在押解的路上又驚又怕,才到房州就過世了,甚至連一座像樣的墳墓都沒有。長兄和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是韋後所生,縱使再苦,李顯和韋後都會將衣食讓給他們。而原本少之又少的供給到了他頭上,那幾乎連填肚子都不夠。

  那種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日子他已經過夠了,現如今好容易熬到了頭,眼看太子之位就要到手,他卻在這喜慶的上元節之後,得到了一個令他驚駭欲絕的消息。

  上官婉兒竟然已經為他的父皇擬詔,讓他離洛陽前往濮州就藩,且不得詔命不許離開封地一步!要知道,他是如今所剩三個皇子中最年長的,憑什麼不得立為皇太子,而且還要被趕出洛陽!

  此時,仙居殿中已經亂成了一團。

  雖說上官婉兒如今已經高升當了婕妤,但由於政變也就是這些天的事情,因此仙居殿的人手還沒增加多少,總共只有八個宮人四個內侍。昨晚上韋後留宿在此,本就讓他們夠手忙腳亂了,這當口竄出一個興師問罪的,更是讓所有人為之惶惶。有擔心自家主子前途的,有擔心韋後怪罪的,至於更心腹的珠兒等幾個,則是擔心李重福怒髮衝冠衝進來,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

  所以,凌波所在的那個角落幾乎沒有人在意,就算是瞥見了,這些人也不會囉嗦半個字。誰都知道這位武家千金平日和上官婉兒的交情,這當口既然出不去,找個地方躲躲又有什麼打緊?

  約摸一刻鐘之後,上官婉兒終於出來了。由於倉促,她只是穿了一件寬大的袍子,一頭漆黑秀髮就那麼散落在肩頭,面不塗脂唇不點朱,只有額心敷的花鈿依舊在。大約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大約是被人打攪了沉眠之後異常惱火,大約是其他什麼不知名的緣故,她的臉上露出了異樣的緋紅,跨出大門便用一種異常冷冽的目光盯着李重福。

  「譙王好大的威風,是誰給你的權力擅闖我這仙居殿?又是誰給你的權力在這裡大吵大嚷?」

  「上官婉兒……」

  不等李重福把話說完,上官婉兒便沉聲斥道:「我乃陛下明旨冊封的婕妤,譙王是皇子,莫非就連一點禮數都沒有?抑或是說,我該上書陛下,給譙王府再委派一個王傅?至於譙王你口口聲聲說是我要趕你出洛陽,如今尚未見到詔旨,你又是從哪裡來的消息,莫非是你在日夜窺伺陛下?身為皇子居然為捕風捉影的事情闖宮,譙王知不知道孝悌二字究竟怎麼寫的!」

  精彩,果然精彩!上官婉兒這言簡意賅的一番話,凌波聽得心神蕩漾嘆為觀止。這才是宮中赫赫有名的上官才女,一上來就以大義責問,一上來就站得穩穩噹噹,簡直讓人辯無可辯,駁無可駁。一個沉不住氣的李重福,還真不是上官婉兒的對手。

  盛怒而來的李重福萬萬沒料到上官婉兒會如此嘴尖牙利,一時間竟是啞口無言。儘管上官婉兒說的話裡頭挑不出半點毛病,但給他傳訊的人說得信誓旦旦,他登時又猶豫了。可轉念一想,上官婉兒出身掖庭,乃是退位女皇的心腹,能夠冊封婕妤只不過靠的是草詔傳位的功勞,他甚至聽說在冊封之後,自己的父皇只在此地留宿過一宿,甚至還是和韋後同來,料想寵眷也是有限。

  有了這點憑恃,他頓時又盛氣了起來,當下又冷笑了一聲:「上官婕妤,你既然提醒我,你是父皇的婕妤,那便該謹守後宮的本分。有道是無風不起浪,若不是你牝雞司晨,居然敢幹預草詔大事,又怎會傳出那樣的流言?莫要以為你曾是則天大聖女皇的心腹,便把本朝當作大周那時候……」

  眼見某人在那裡說得唾沫星子亂飛,仿佛越來越得意,凌波忍不住瞥了上官婉兒一眼。發現人家只是微微挑眉,既沒有露出多少怒色,也沒有顯出多少惱火,反而隱約有一種輕蔑和憐憫,她登時心中一跳,本能地往後瞧看。果然,一片面如土色的宮人和內侍身後,她看到了某個面沉如水的女人。

  「牝雞司晨……好,好!看來重福你這些年還真是長進了,竟學了這麼多深奧的詞。」

  譙王李重福正在為自己的絕妙口才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驟然聽到這麼一個熟悉的聲音,立時頓了一頓。看清了那個徐徐走出來的人,他剎那間臉上血色褪盡,慌忙結結巴巴地問道:「母后,母后如何在此?」

  傻乎乎的一句話問出來,他這才醒悟到自己忘了行禮,連忙慌慌張張地跪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心中一下子翻起了驚濤駭浪,甭提多懊悔了。韋後對他這個庶子說不上好,而自從他的兄長李重潤故世之後,對他的態度就更惡劣了。即便他以長子自居,亦知道這嫡母在父皇的心目中非比尋常,更不敢招惹韋後。

  在那種冷得如同冰塊一樣的目光中,他結結巴巴地辯解道:「兒臣……兒臣不知道母后在此。兒臣只是聽說……聽說上官婕妤妄自……妄自干政,想要對母后不利!」他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精神了起來,「母后,上官婕妤乃是舊日女皇的心腹,最是狡滑善變,此等人怎能容她侍奉父皇身邊,母后……」

  「你給我住口!」韋後心有定見,又怎會被李重福這麼一通拙劣的挑撥給騙倒,原本一直壓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迸發了出來,「如今在位的乃是你父皇,哪有什么女皇!至於上官婕妤,哼,你母親昔日在世的時候,亦不過是一個才人,你一個庶出皇子竟然敢對你父皇的婕妤出言不慎,你又算是什麼東西!」

  仿佛是覺得還罵得不夠,韋後索性把最後一層遮掩也撕擄開了,陰惻惻又加了一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重福皇兒,莫要以為你重潤皇兄死了,他就白死了!你做過的事情,我一樁樁一件件都會和你清算清楚!」

  凌波悄悄張望,發現李重福訥訥難語,那面上的驚惶之色根本掩飾不住,頓時想起當初那赫赫有名的杖殺事件。

  她那位已經被迫退位的姑婆似乎很喜歡這種極其血腥的殺人方式,那一次杖殺李重潤和武延基的時候,甚至還叫上了一堆文武官員,甚至連李顯韋後都同樣在場。幸好那時候她還不滿十一歲,用不着勉強觀看那樣血腥的場面,但父親回來之後嘔吐不止,當天晚上就發起高燒的情景,她至今仍難以忘懷。

  莫非韋後嫡子李重潤的死,並不僅僅是張易之的誣陷和女皇的多疑,而是譙王李重福在其中搗鬼?想到這一點,凌波漸漸露出了瞭然的神色。這麼說,譙王李重福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第二十一章

別把自己當女人

  一場風波來也洶洶,去也匆匆。

  李重福來的時候盛氣凌人,去的時候卻是夾着尾巴灰溜溜的。而因為這麼一件事情擾了興致,韋後也沒有再多逗留,吩咐了上官婉兒幾句便走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回去的路上,她身邊的兩個宮人都是上官婉兒這仙居殿的人。也就是說,她昨兒個晚上在這裡住下的時候,竟是根本不曾留下自己的人,哪怕是貼身侍女。

  韋後的離開讓仙居殿上下全都出了一口大氣,僵硬的面色都有所好轉。然而,和下人們中間漸漸活絡的氣氛有所不同,上官婉兒死繃着一張臉,沒有半點緩和的跡象,那種硬梆梆的表情很是讓珠兒等幾個心腹為之惴惴然。最後,她終於看見了某處角落中探頭探腦的凌波,這才露出了一個沒好氣的笑容。

  「死丫頭,人都走了,還躲在那裡看什麼?」

  凌波閃身出來,先往殿外望了一眼,這才笑嘻嘻地道:「誰知道今兒個居然會撞見這麼一幅情景,我不是嚇得難以動彈麼?那位譙王殿下來的時候威風八面,卻原來是中看不中用的。」

  「不過是個小角色,某些沒眼光的敬他如今是長子,他還真的抖起來了!少說廢話,跟我進來,我有事情要問你。」

  上官婉兒嗤笑一聲轉身往裡頭走,心中的惱火卻仍沒有消去。想想祖父上官儀出身名門,曾經官至宰相,母親鄭氏亦是滎陽鄭氏的嫡支,卻因為祖父上官儀一步走錯,她生生淪落在掖庭,所以她最恨的就是人家揭她短處。倘若她昨天夜宴上對韋後提出驅趕譙王李重福不過是政治上的示好,那麼今天,她確確實實恨不得殺了那個可惡的傢伙。

  凌波走在後面,雖然不知道上官婉兒要問什麼,但她做賊心虛,自動聯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一場鬧劇,心中不免惴惴。到了裡間,她便發現這裡尚未收拾過,無論是妝檯抑或是地上床上,都顯得凌亂不堪。顯然,她剛剛來時那宮人說上官婉兒和韋後尚未起來並非說謊。只不過,昨晚究竟是不是商量國事,那就很值得商榷了。

  她正胡亂猜測,卻忽然看到上官婉兒上前把帷簾一掀,沒好氣地喚了一聲:「還躲着幹嗎,難道準備在我這仙居殿賴着不走不成?皇后都已經走了,你也趕緊從後頭出去!能幫的我都已經幫你了,今後怎麼樣就看你的本事了!」

  隨着這個聲音,凌波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帷幕後頭敏捷地閃了出來,一下子瞠目結舌。這這這……這不是梁王武三思麼?雖說以前她不止看到過一次,但像今天這麼赤條條的還是第一次。話說回來,細看之下,她這位伯父的身材還保養得不錯,至少沒有大腹便便贅肉無數。

  昨晚上折騰了整整一夜,這早上難得的補眠卻又被攪和了,武三思的眼睛下頭自然而然就是兩個黑眼圈。當他看到凌波滿臉驚愕地杵在那裡,臉上的肥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不安地瞥了一眼上官婉兒,發現她只努了努嘴做了一個讓他走人的暗示,他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謝了一聲,旋即抓起一件衣服胡亂披上,便匆匆出門讓人去穿戴了。

  這時候,凌波方才醒悟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登時頭皮發麻心跳加速。上官婉兒和武三思有私早就不是秘密,可如今是什麼時候,這位新任婕妤總得把這私情暫且放放才對!可上官婉兒居然把梁王武三思引薦給了韋後,天哪!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之後,凌波終於用無比艱澀的語氣問道:「姑姑是有意讓我看到他的?」

  上官婉兒施施然在妝檯前坐下,拿起玉梳緩緩梳頭,滿頭青絲秀髮有的順滑地貼在她的背上,有的滑落在肩頭,從後邊幾乎看不見雜色。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忽然嘆了一聲。

  「我十四歲離開掖庭,就此跟隨則天女皇,至今已經有二十六年了。這二十六年來,我形形色色的官眷看到過無數,其中不乏有機敏聰明的千金,我卻從來不曾和她們有過什麼更密切的往來,你知道是什麼緣故?」

  凌波本能地覺察到一種臨近的危機。她和上官婉兒相識相善很是自然,當交情深厚之後,上官婉兒做事情從不避她,三年下來,她登堂入室更是從來沒有多思考什麼。然而,現在被人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她便忽然醒悟到——當年十二歲的她固然比同齡人更聰明更老練更圓滑,但比起在深宮女皇身邊浸淫二十年的上官婉兒來說,這根本算不得什麼,為什麼上官婉兒會那麼輕易地接受了她?

  「第一,你姓武,好歹是那個混球的侄女;第二,你聰明但識時務懂分寸,和那幾個一味野心勃勃的武家千金不同。」

  上官婉兒仿佛是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隨即取下了貼在額心的花鈿,輕輕撥開了垂下的捲曲額發。鏡子中間那張秀麗臉龐的額頭上,赫然是兩個漆黑如墨的字。她苦澀地笑了笑,從妝盒中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金銀貼箔,對着鏡子小心翼翼地貼在了額上,旋即又放下了那一縷頭髮。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上官婉兒額頭上的刺青,但凌波還是感到心裡一陣發慌。對於這黥刑的緣由,上官婉兒從來諱莫如深,她當然也不知道。這梅花妝和上官鬢她倒是熟悉,據說就是如今上陽宮那位昔日女皇,亦是對這樣的裝飾讚不絕口,仿佛忘記了昔日是誰下令行的黥刑。

  「所以說,這麼多年來,能入得我眼的,也就是你了。」

  上官婉兒這才轉身站了起來,慵懶的眼神中卻流露出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戲謔:「我若是真看不透你這個小丫頭的小心思,豈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不論其他,加上今天這一樁,僅僅是這宮中的隱秘事,你知道的只怕不比任何一個人少,對不對?」

  這是提醒?抑或確切地說更是威脅?

  儘管知道上官婉兒說不上有多大的惡意,更多的是善意提醒,凌波仍不免感到一種無力。難道,這就是閱歷和氣勢的差距麼?

  「昨晚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雖然洛陽令的人只是說相王身邊還有個少女,但我料想必定是你。想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陛下和皇后有多痛恨裴炎。你居然管這種閒事,難道不記得平時我怎麼教你的?相王固然是老好人不假,可你需得明白,縱使陛下和相王是兄弟,但先前的事情,不是所有人心裡都沒有芥蒂的!記住,女人要站得高,首先就別把自己當女人,心腸該硬的時候就得硬!」

  對於這樣的教訓,凌波早有所預料,倒沒有剛剛那麼吃驚。她也知道這些話純粹是為了自己好,遂低頭應了。然而,緊跟着,她的耳朵里就鑽進了一句平淡卻衝擊力更大的話。

  「則天女皇退居上陽宮,韋皇后正好說要找個人進去看看狀況。你聰明是好的,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妨去上陽宮好好呆一陣子冷靜一下。我已經對陛下和韋皇后說了,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晚上就挪過去。」

第二十二章

「發配」上陽宮

  上陽宮處洛陽皇城之西南隅,南臨洛水,西距谷水,東接皇城右掖門之南,北連神都苑,始建於高宗調露元年。此宮與高山、宿羽兩宮相映成趣,若登高望遠則可盡覽洛陽秀色,乃是女皇當年最喜愛的地方。

  宮內正殿為觀風殿,乃是上陽宮中最綺麗的宮殿。女皇昔日常常在此聽政,發號施令君臨天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月里的玄武門政變之後,武后又被移到了這個她曾經最最喜歡的地方,內外都有羽林軍嚴兵看守,就連在此地侍奉的內侍宮人都不能隨意進出。而每隔十日,剛剛登上天子尊位的李顯都會帶文武百官來參拜,場面煞是熱鬧。然而,這卻難以掩飾此地如今的淒涼落寞。

  這天黃昏將近的時候,奉命戍衛上陽宮的右羽林大將軍李湛得到報告,說是有人奉命前來上陽宮小住。雖說屬下報告一應手續和憑證都沒有任何問題,但出於職責和慎重,他還是親自接見了這位號稱韋皇后特使的少女。

  甫一見面,他就微微皺起了眉頭。來人看上去不過是剛剛及笄的年齡,體態容貌皆是不俗,一身裝扮更是顯出了千金貴女的身份。然而,他卻認得這個少女——開光縣主武凌波,武三思的侄女,女皇的侄孫女。他隱約記得她和上官婉兒過從甚密,現如今居然又成了韋皇后的特使,這就很值得注意了。

  凌波何嘗不知道人家在打量自己,事實上,她根本不想到上陽宮這個鬼地方來,甚至巴不得這位右羽林大將軍認為她可疑,把她拒之於門外。所以此時此刻,她也在好奇地打量着這位很有些傳奇的人物。

  李義府當初有好幾個兒子,流放的時候卻都流落各地,死的死散的散,李湛還是女皇親自召回來授予高官的。而就是這麼一個人,在大唐第二次玄武門事變中,親自把尚在猶豫的李顯勸出了東宮,實打實地奠定了擁立大功。

  此君雖說是李義府的幼子,卻沒有繼承乃父俊雅的外表和笑裡藏刀的特質,一張臉繃得緊緊的。他下頜留着一叢茂密的鬍鬚,眉角隱約可見深深的皺紋,眸子中神光湛然,整個人異常魁梧挺拔。四十出頭的年紀能夠當上大將軍,這在大唐也確實是極其少見的。

  此時,李湛心頭異常疑惑,但亦找不到留難的理由,於是便沉聲解釋道:「縣主既然是奉韋皇后之命來的,有些話我便要先關照在前頭。首先,縣主應該知道,則天女皇一直住在觀風殿,因為身體不好,所以等閒並不見外人,就是陛下率百官謁見,也只是在外遙遙叩首而已。所以,觀風殿周遭都有嚴密的守衛,還請縣主不要誤闖。」

  誤闖……

  凌波在心裡嗤笑了一聲。果然是年富力強就當上高官的人物,這話說得既到位,又不傷人。她以後要是再不識相在觀風殿附近轉悠,那人家早把醜話說在了前頭,也就沒什麼顧忌了。只可惜,她着實沒打昔日女皇什麼主意。

  一句話,她其實是被上官婉兒發配到這裡來禁閉思過的,去貿貿然接近女皇做什麼?難道她那位女皇姑婆一下子大發善心,認為她是可造之材想要栽培一番?做夢吧!曾經在天空翱翔的蒼鷹,絕不會因為老邁就看上一隻微不足道的麻雀!

  「李大將軍放心,我不過在此盤桓幾日,決不會觸了禁令。」

  李湛當然不會因為這麼一句空口白話就少了警惕,但還是欣然點頭,隨即喚來了一個宦侍,命其把凌波主僕三人領去安置。等到人一走,他不禁在心裡思量了開來。這等事先沒有任何預兆的安排,他是不是應該去和張柬之幾個通通氣?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倏地一閃,旋即就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同是擁立功臣,那五人如今位居宰輔把持朝堂,他卻得在這裡守着一個行將就木的垂暮老人,而且還是對他有恩情的舊主,這算什麼!

  上陽宮雖是建造在洛陽宮範圍之內,卻是自成一體,除了觀風殿之外還有樓台亭院無數。大約是為了防範有人和住在觀風殿的女皇太接近,那內侍帶着凌波一路穿過了浴日樓、七寶閣、麗春台、耀掌亭、九洲亭等好幾座建築,最後停在了一處幽靜的院落前,這才畢恭畢敬地做了個手勢。

  「縣主,這是仁智院,最是清幽不過的地方,沒人打擾,內中也一直有人打掃。只不過事先沒有知會,這被褥什麼的一時來不及調換,小人這就去叫人去收拾新的被褥,連帶晚上的柴炭等等一應物事。」他一邊說一邊討好地看了一眼凌波身後滿臉好奇的朱顏和紫陌,又殷勤地說,「這大冷天的,縣主只帶兩個人也不夠使,小人再去叫上幾個,否則這等到天黑了只怕屋子還是涼的。」

  人家這般殷勤小意,凌波當然不是不會看眼色的人,當下便示意朱顏賞了一小串銅錢。等那內侍一溜小跑奔出去安排,她少不得好好逛了一圈這個自己要住上一陣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