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繚亂/錦瑟華年 - 第8章

府天

  清幽兩個字是一點都沒錯的,這周圍是竹林,如今天寒地凍當然看不出什麼蔥翠光景,但夏日裡想必會無比蔭涼。與此同時,她目所能及最近的建築物,少說也在五十丈開外,要想逛門子只怕是有些困難了。整個仁智院一共有東西七間屋子,正堂和正寢還算乾淨,其他地方則與那內侍所說大相徑庭,一幅完全沒人收拾的感覺。她用手指輕輕在某張案桌上一擼,結果那浮灰厚得驚人。

  「這麼髒的地方,這可怎麼住!」

  朱顏在宮中時間長已經習慣,紫陌卻還帶着小孩子脾氣,賭氣把行李一扔道:「這就算有人來,得收拾到什麼時候!」

  凌波正四處瞅着,聽到這埋怨不禁笑道:「怕什麼,又沒有人說這裡要讓你收拾。這裡不是臨波閣,你和朱顏晚上就在我那裡住,誰能說一個不字?」

  「真的?」

  紫陌喜上眉梢,正想開口道好,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朱顏慌忙轉身去開門。大門一打開,首先映入三人眼帘的便是一個身高五尺有餘的弱冠少年。雖然年少,腰背卻已經極其寬厚,孔武有力中卻又帶着一股斯文氣。若不是凌波認識他,只怕會誤以為是一個不相干的男人闖進宮了。

  朱顏紫陌滿臉詫異,凌波卻露出了笑容。喲,這不是老熟人麼?

第二十三章

內宦

  那少年的後頭還有四個三十出頭的宮人。三十歲對於男人來說或許還是身強力壯的盛年,但對於女人來說,卻不可避免地年華老去。即使她們個個敷着厚厚的脂粉,但仍舊掩不去那種從內往外流露出的疲憊和蒼老。她們的面上全都掛着深深的討好和殷勤,說話的聲音也都是又急又快,生怕這上陽宮中難得出現的貴人對她們不滿意。

  行過禮後,四個宮人也不等前頭的少年說話,全都捲起了袖管準備從這間屋子開始打掃。見到這情景,還是朱顏提醒了一句,道是先打掃正堂和正寢,她們方才慌忙點頭去了。

  沒了礙眼的人,凌波這才笑吟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心想這要是以前,她就算去迎仙宮,碰上這一位只怕也得偷偷摸摸的。要知道,大唐親王郡王多如牛毛,縣主則更是鋪天蓋地,她這個父母雙亡的孤女算什麼?被人看見和女皇頗為寵愛的宮教博士在一起,那麻煩就大了,指不定以為她有什麼不良企圖。

  昔日則天女皇在位的時候,凌波很少出入迎仙宮,除非是女皇大宴親戚,否則她也很少會在大場合露面。然而,她的闊綽出手卻為她帶來了很大便利,除了上官婉兒的庇護,除了那些在她出入宮禁時提供方便的羽林軍衛士,不少宮人內侍都得到過她的好處。當然,她是絕對不會瘋狂到去賄賂迎仙宮那些人的,就比如眼前這位。

  很少有人知道,就是為了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花銷,凌波把已故的父母留給她的家底給揮霍了四分之一。由於她沒有兄弟姐妹,唯一的管家亦是當初父親還在當小地主時留下的人,所以這種敗家子的行徑沒有人會指責。

  此時,她把滿臉無聊狀的紫陌打發了出去當監工,又支走了朱顏,把門關嚴實了,轉過身來便笑眯眯端詳着面前的少年:「我說小高,你這個宮教博士……不對,你年前才剛剛高升了內府丞,居然甘心情願到這裡來陪伴我那位姑婆?」

  這少年正是高力士。他雖然年輕,卻是則天女皇曾經最寵信的內侍之一。他九歲就被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進獻入宮,而武后見到之後深為喜愛,不但令宮人撫養,而且命翰林內教坊悉心教導,不久又入養高氏,年十三便封了文林郎,進宮教博士。後來他雖然因事被逐出,但不久就被召回,甚至還擢升到了內府丞,算得上是內侍省重要人物了。

  就是這樣年紀輕輕卻稱得上老油子的少年,此時卻嘿嘿一笑,剛剛的謹慎小心全都變成了懶洋洋。

  「這要是別人問我,我肯定說,則天女皇對我有恩,如今她縱使病臥在床,我也應該服侍左右。只不過既然是小凌你,那我就實話實說好了。如今外頭局勢看不明白,倒是這上陽宮大家都投鼠忌器不敢動,我索性就躲一躲看看風色,等到塵埃落定時再出去豈不是更好?不過小凌你可要小心,梁王武三思現在沒那麼風光了!」

  凌波越聽越覺得好笑,見他竟是露出了一絲得意,忍不住怔忡了一會,腦海中忽地浮現出了一個青衣女尼的身影。想起那時候高力士聽到姐姐馮媛消息的一剎那,曾經露出的驚喜神色,她忽然在他頭上輕輕敲了一記。

  「死小子,就知道賣弄聰明!」她沒好氣地給了高力士一個白眼,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你在這上陽宮打聽消息不容易,大概不知道某件事。就在前天,上官姑姑已經拜了婕妤。」

  上陽宮確實閉塞,別說是高力士,除了大將軍李湛之外,所有羽林軍衛士都不得外出,採買的食物也是有專人運送,所以沒有半點消息能夠傳進來。因此,聽說上官婉兒成了新皇的婕妤,高力士先是驚嘆連連,緊跟着又露出了一絲羨慕。

  「我還以為你和那一位走那麼近,一定討不到好,誰知道她還真厲害,明明先前還和武三思……」

  畢竟在深宮多年,這後頭的話高力士就不好再說了。他對上官婉兒並沒有什麼好感,這只是一種本能,決不關乎其他。所以,他起初並不喜歡和上官婉兒交好的凌波。只不過,後來他受不了某人的死纏爛打以及那種純粹好奇的態度,私下偷偷見面也從一開始打聽姐姐的情況,到後來的彼此投契,竟是結下了在這深宮中難得的交情。

  雖然只是十幾天沒見,但這十幾天恰似是整個正月里最最動亂的幾天,因此兩個人立刻用最快的速度交換消息——說是消息,其實還是凌波吃了虧,高力士能夠提供的不外乎是女皇的健康狀況如是等等,而這些對於凌波來說沒什麼大用;反而倒是論功行賞以及朝廷中的權力分配等消息高力士聽得異常認真。

  末了,某個少年老成的傢伙長長噓了一口氣:「沒想到會有那麼大的變化,看來,武家一時半會垮不了,小凌你這個縣主娘娘,還是當得穩當得很!」

  「去你的,誰稀罕那個縣主!」凌波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面上忽然流露出了一種少有的冷色,「若不是我爹爹當初受封親王,在洛陽這種地方小心翼翼擔足了心思,大概還能勉強多活兩年!若不是我爹病故,我娘又怎麼會早早跟着他去了,只留下我這麼一個?」

  不提家世還好,一提家世,高力士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當初馮氏破家的時候,他年紀還小不太懂事,但和母親失散時那種刻骨銘心的悲慟,那種利刃加身的痛苦,他時時刻刻都記得。在翰林內教坊的時候,私底下甚至有不懷好意的人悄悄和他勾搭——說是害得他不得不忍受那種痛徹心扉的苦,不得不屈辱地被人送入宮的罪魁禍首固然是某些官員,但始作俑者卻是晚年酷厲的女皇。

  只不過,某些事情是要壓在心裡,一絲一毫都不能流露出來的。

  於是,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打起精神緩轉氣氛道:「對了,你剛剛說,你這個所謂韋皇后特使是被發配到這裡來禁閉思過的,那我可有伴了。」

  雖然也很是欣喜有人可以陪着說話,但凌波還是看不得高力士那幅皮笑肉不笑的嘴臉,遂啐了一口:「你可是我那姑婆身邊的紅人,成天在我這裡出沒,不怕人家給你小鞋穿?」

  「外頭如果還是那五大功臣的天下,李大將軍必定會盡忠職守。可他的消息畢竟不閉塞,這指不定什麼時候又要變天了,他犯得着抓我的把柄?」高力士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了一絲同齡人所沒有的沉穩和自信,「再說,他也犯不着和你這個韋皇后的特使過不去,頂多就是以為我想攀高枝而已。一個區區宦官,像他這樣的大將軍還不至於放在眼裡。」

  說到宦官兩個字的時候,高力士的眼神中閃動着一種異樣的嘲諷和戲謔。

第二十四章

漫漫長夜

  隨着夕陽的徹底落山,夜幕漸漸籠罩了上陽宮。正月十六的月亮也露出了它滾圓的身軀,然而,那朦朦月光落在地上瓦片上樹上台階上,卻並沒有留下皎潔的芬芳,而是投下了一種陰惻惻的氣氛。巡邏的羽林軍衛士已經開始一個個小隊地在殿閣間開始巡邏,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來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感覺。

  正月已經過了一半,隆冬卻並沒有過去。

  由於那四個宮人手腳麻利,仁智院的收拾工作在半個時辰前剛剛結束。小火爐已經燒起來了,防寒的圍簾也已經掛起了一層一層,雖說來不及學有錢人家過年那樣,用花椒和上泥把四壁粉刷一遍,但好歹已經有那麼一種溫暖的意味流露出來。送來的新被褥有些陰冷,不過三四個灌滿熱水的銅腳婆已經塞在了裡頭捂着,不多久就能暖和起來。

  而且,仁智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竟還有一個專門供洗浴的浴池,裡頭還有一個簡易卻好用的壁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裡沒有廚房,一應食物都由大廚房供給。只是前來送飯的那兩個宦官滿口答應明日除了這些熟食之外,再送一些生的蔬菜肉食,至少自己能拿炭火小鍋子煮點湯,凌波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一晚,她只是只隨口扒拉了一點吃的,等朱顏和紫陌吃完了,便讓朱顏把剩下的拿去分給那四個宮人,同時還帶過去了半吊錢。

  好一會兒,朱顏方才回到了屋子,見紫陌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被褥,一副一定要睡在這裡的架勢,她頓時莞爾一笑,旋即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正在看書的凌波面前。

  「小姐,奴婢剛剛看見,她們四個的定食裡頭連個油花都沒有,就只有幾片菜葉子。正好送過去的東西裡頭有肉菜四樣,就是其他的也都不怎麼動過,所以她們看見這些,眼睛當下都紅了。只不過那半吊錢她們都不肯收,說是小姐若真的想打賞,到時候出去的時候把她們捎帶上,那就是最大的恩德了。」

  聽到這話,凌波頓時皺起了眉頭,緊跟着抬起了目光看着朱顏:「你怎麼對她們說的?」

  「奴婢說,那是掖庭局的差事,小姐無權干涉,不能此時說好話哄了她們盡心服侍,到頭來丟開不管。」朱顏一面說一面瞥了凌波一眼,見主子露出了讚賞的表情,她便又接着說,「奴婢告訴她們,其他的不論,小姐在這裡住的這些天決不會虧待了她們。就算走了,也至少會讓人關照她們。她們雖有些失望,但看樣子還是感激的,所以奴婢最後還是把半吊錢都留下了。」

  凌波站起身點了點頭,見紫陌不知道什麼時候收拾好了,正在旁邊偷笑,便沒好氣地在她頭上彈了一指頭:「笑什麼!好好學學你朱顏姐姐,你就知道凡事任由着性子來,哪天闖了禍都不知道。趕緊去準備熱水,泡了腳都早些睡!」

  這一夜,凌波輾轉難眠。燃燒的炭火早就讓房間溫暖了下來,厚厚的被褥亦是被腳婆捂熱了,空氣中還瀰漫着淡淡的寧神香的氣息。她能夠聽到朱顏和紫陌的鼾聲,可她翻來覆去卻一點睡意都沒有,那種難以名狀的焦躁感讓她異常難受。

  到最後,她實在耐不住這種長夜折磨,乾脆一翻身坐了起來,才準備披上外頭的大衣裳,剛剛還睡得香甜的朱顏忽然也坐了起來,揉着眼睛問道:「小姐可是渴了?」

  凌波掃了一眼紫陌,見她蜷縮成一團仿佛睡死了一般,心裡不禁嘆了一口氣,搖搖手示意朱顏躺下,自己也索性又躺了下來。反正睡不着,她乾脆把近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最後,她驚愕地發現,這正月短短十幾天發生的事情,竟好似比她這十幾年經歷的事情都更加精彩。

  難道是因為這個世道差不多亂套了?想着這個問題,她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凌波在上陽宮度過的這個漫漫長夜,外頭卻有無數人在歡慶這上元節的最後一天狂歡。而此時此刻,洛陽城也有更多人沒有出門,有更多的地方仍然燈火通明。有的是在緊急商量大事,有的在觀看歌舞聆聽笙歌,有的是在忙着抱美人——這些美人中,有身段窈窕婀娜多姿的美女,但亦有面目俊秀身材高大的美男。

  緊挨洛水和天津橋的旌善坊一處豪宅中,十幾天前剛剛從郡主榮升公主的某位金枝玉葉,正在舒適愜意地享受着別人精心的侍奉。室內瀰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深紅的帳子垂在地上,在純色的西域毛毯上留下了一抹嫵媚的顏色。

  雖是冬日,那個俊秀的年輕人卻滿頭大汗,一雙手卻絲毫不敢停。當他的手順着那光滑的脊背,輕輕按在了那翹挺的豐臀上時,耳朵忽然聽到了一聲嬌吟,這頓時讓他渾身火熱難以自制,某樣物事忽地硬梆梆地挺起,恰恰頂住了身下佳人。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讓他魂飛魄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了床連連叩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正在這時候,門帘忽地被人掀開,進來的男人同樣是容貌英俊,但和地上那個美男子相比,卻多了一種傲氣。他不耐煩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忽然暴起一腳把人踢開,旋即怒聲斥道:「沒用的狗東西,連侍奉公主都不會,就知道磕頭有什麼用,滾!」

  眼看那美男子踉踉蹌蹌地退了出去,床上的佳人惋惜地嘆道:「這個傢伙手法倒是不錯,長得也還馬馬虎虎,就是有那個賊心沒那個賊膽,可惜了!」

  「裹兒,這天下美男子多了,可有誰能比得上我?」

  安樂公主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才懶洋洋地翻過身來,媚眼如絲地朝丈夫飛了個白眼。武崇訓剛剛進來之前,才在另一個地方和某個絕色侍女調過情,就差突破了最後一步。此時見那峰巒起伏的勝地正散發出無窮無盡的誘惑,他頓時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火熱,毫不猶豫地扒下衣服撲了上去。

  兩個赤條條的人也不知道廝打交戰了多少個回合,這才彼此分開。這一番激戰下來,武崇訓已是如同死狗一般根本動彈不得,安樂公主卻沒事人一般地坐起了身,就這麼渾身赤裸地下了床,沿着那溫暖的西域毛毯走到了銅鏡跟前。拿起角梳隨便梳了兩下頭髮,她這才轉頭說道:「你若真是想你爹當宰相,單單靠我母后可不夠,父皇那裡我還是說得上話的。事成之後,你要是真有心,便給我……明白了麼?」她刻意壓低了聲音,臉上愈發顯得嬌艷不可方物。

  見武崇訓瞪大了眼睛看她,她又回了一個嫵媚的眼神:「當然,我也不會虧待了你。我那些陪嫁侍女隨你挑選,只有一條,要是你敢讓誰珠胎暗結……」

  武崇訓一下子恢復了精神活力,猛地從床上蹦了下來,從後頭把安樂公主緊緊抱在了懷中,笑嘻嘻地說:「裹兒,那些呆板的侍女怎比得上你?你放心,事成之後,我一定另外好好謝你!」

第二十五章

上陽宮的秘密

  短短的三天解除宵禁日終於結束了。

  一大清早,定鼎門大街上的一地狼藉已經被人清掃乾淨,過完了假期的官員也再次精神抖擻地雲集天津橋等待上朝。由於接連三天都是大晴天,因此地上早就沒了積雪,只有皇宮的飛檐上依舊能看到皚皚白色,仿佛提醒人們嚴冬還未過去,春天尚未到來。

  比起其它地方,上陽宮的嚴冬氣氛更加厚重。由於人手和安全上的考慮,除了必經的主幹道,其他地方的積雪根本沒有人理會,因此放眼看去白色幾乎成了主色調。巡邏的衛士踩在尚未融化的雪上,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仿佛是在向那些私底下偷偷摸摸的人發出了警示。

  當然,這世上總有不怕死的人。

  因為一夜沒睡好再加上心事重重,所以,凌波一大早醒來就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不得不讓朱顏取來冷毛巾使勁敷。好容易把這痕跡遮蓋下去,梳好頭換好衣服,她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粥,不速之客就光臨了。當着朱顏和紫陌的面,來人的態度恭謹有禮,低眉順眼地仿佛是一個尋尋常常的宦侍,讓人挑不出一丁點毛病,說出來的話也異常婉轉。

  「大將軍說,這上陽宮大得很,縣主既然是韋皇后特使,便不妨在那些可以走的地方走一走。只不過若是沒一個帶路的,只怕縣主走着走着就沒了方向,所以小人既然昨日來過,今日便也負責指引。」

  這不是欺負人家不認得他麼?

  凌波見高力士恨不得把頭鑽到地縫裡頭的架勢,頓時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朱顏紫陌向來只在臨波閣伺候她,很少出門,因此根本不認識高力士。至於剛剛過來請安,侷促地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的那四個宮人,則更不會知道,如今站在面前的這個少年宦侍,曾經是內侍省中可以說得上話的角色——昨晚上過來的時候,她們竟完全把高力士當作了尋常宦官。

  天真爛漫的紫陌忍不住在旁邊插嘴道:「小姐,正好我也想在這裡好好逛逛,進宮之後,我還只去過陶光園!」

  朱顏卻知道此事非比尋常,連忙一個眼神丟了過去,見紫陌仍不依不饒,她只得出聲提醒道:「這上陽宮可不是能夠隨意逛的地方,紫陌,你可千萬別給小姐添麻煩!你要逛的話,待會我陪你在附近走走好了。」

  凌波情知高力士年紀輕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狐狸,這巴巴地趕過來絕對有名堂,因此朱顏這話無疑解決了她的最大麻煩。於是,匆匆喝完粥用了兩塊卷子,又安撫了滿臉不得勁的紫陌,吩咐朱顏把昨天不曾領到的一些東西領回來,她便跟在高力士身後出了仁智院。直到走出百多步,周遭已經沒什麼人影,發現人家還埋頭只顧走,她只得咳嗽了一聲。

  「喂,你要裝模作樣到什麼時候?」

  「少說廢話,跟我走你就明白了!」

  高力士頭也不回地撂下這麼一句話,腳下絲毫不停。跟在後頭的凌波覺得蹊蹺奇怪,但覺得這小子平日固然促狹,至少不會害她,便只得將信將疑地跟着他往前頭走。由於上陽宮太大,她之前只來過兩三回,因此她起初還能記下沿路建築物的名字,可無數個東拐西繞後,她完全失卻了方向。直到最後跟着高力士進了一處寬敞富麗的院子,聽他說已經到了,她方才頭昏腦漲地拍了拍頭。

  「這是什麼地方?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她很懷疑,高力士剛才是在試探後頭有沒有盯梢者。

  「這是仙居院。」

  整個洛陽宮中亭台樓閣無數,凌波就是記性再好也不至於能記下所有的名字。然而,上官婉兒的仙居殿她卻記得清清楚楚,此時不覺呆了一呆。仙居院和仙居殿之間,豈不是就只差了一個字?

  對於凌波的這種表情,高力士很是輕蔑地撇了撇嘴:「這洛陽宮中的宮殿,重名同義的多了,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仙居院雖然及不上你那位上官姑姑的仙居殿,昔日卻是則天女皇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對了,你知道上陽宮是誰監造的?」

  聽到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凌波額上不可避免地爆起了一根青筋。這小子,欺負她閱歷少是不是?她又不是上官婉兒那樣過目不忘記性絕佳的才女,怎麼會記得這種問題?再說,這今天高力士神秘兮兮地帶她到仙居院來,和上陽宮是誰造的有什麼關係?

  「造這上陽宮的是韋機。當初高宗陛下和則天女皇都想在洛水之濱造宮殿,他善體聖意,便將此地造得豪華富麗,氣派遠勝於了高山、宿羽兩宮,所以深得讚賞。只不過投合了二聖的心意,別人就不高興了。那時候尚書左僕射劉仁軌心有不滿,訴諸於侍御史狄仁傑,那位二十年後赫赫有名的狄國老當時還是御史,於是就上表彈劾,倒霉的韋機結果被罷官。不但如此,他之後又得罪了則天女皇,於是終身不得起復。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很倒霉?」

  凌波漫不經心地聽着,心中卻在琢磨:這翰林內教坊是不是太盡心盡責了,居然高力士連這種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都知道。還有那個韋機,叫什麼名字不好偏偏是危機的諧音,這不是折騰自個兒麼?

  正當她滿心不耐煩的時候,卻一下子被人拖到了一邊的牆後頭。她正想開口質問,冷不丁聽見有些動靜,趕緊本能地閉上了嘴。甭管怎麼說,高力士神神秘秘帶她到這裡來,若是被人撞見就麻煩了。

  然而,當她凝神細聽時,卻沒有聽到院子外頭有什麼響動,那聲音反而像是從屋子裡頭傳來的。在一陣細碎的聲音之後,院子裡那座屋子的正門忽然緩緩被人推開了,緊跟着,又傳來了輪子轉動的聲音。

  「陛下,仙居院到了。」

  「嗯,想不到今天又出太陽了。」

  前頭這個聲音凌波並不是很熟悉,然而,當她聽到另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時,整個人一下子就呆住了。在這個上陽宮裡頭,能夠被人稱作是陛下,又是女人的,似乎只有一個。可是,不是說則天女皇在觀風殿養病麼?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個仙居院!更重要的是,高力士怎麼會知道!

  她用噴火的目光死瞪着嬉皮笑臉的高力士,旋即想起了這小子剛剛那番意味深長的話。那個韋機既然負責造上陽宮,難道是背地裡還搞了些稀奇古怪的名堂?

第二十六章

皇太子妃?誰稀罕!

  是人都會老的。即便是活了八十二歲,當了二十八年皇后,六年太后,十六年皇帝的則天大聖女皇,亦逃不過年華老去的悲哀。

  凌波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藏在牆後頭,偷偷瞧看着那個輪椅中的人。猶記得那一次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逼迫女皇退位的時候,她還看到這位姑婆依舊有大半烏絲,但現在映入眼帘的卻是一種刺眼的蒼白——是蒼白,而不是潔白。單單一個背影,就帶給人一種無窮無盡的落寞和淒涼,讓她難以把眼前這個暮年老婦和昔日威凌天下的女皇重疊在一起。

  就在她滿心胡思亂想的時候,那輪椅忽然嘎吱嘎吱轉了一個方向,見對方有臉朝自己的架勢,她不禁魂飛魄散,趕緊縮回了腦袋。可不多時,她卻又禁不住心中的好奇,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瞥看了一眼。

  那是一張枯槁陌生的臉,唯一熟悉的是那雙眸子。而就在十天前,她還記得病重躺在榻上休養的女皇在面對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時,臉上敷了脂粉,頭上插着寶釵,無論肌膚還是眸子都帶着年輕人一般的光澤,看上去一如尋常四五十歲婦人的光景。

  這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而那話語中附帶的吹氣則讓她的耳朵癢得慌——「哀莫大於心死,心死了,人自然也就撐不下去了。」

  雖說恨得牙痒痒的,但凌波卻沒法回頭和這個可惡的傢伙算賬,只得暫時記在心裡頭。雖然她不敢再冒着危險瞧看外頭,但清晰的話語聲還是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