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章

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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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本校對】《朱門風流》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重生在大明名門,張越卻只是個不受重視的半大娃娃。

  靖難的動亂已經過去,鄭和的艦隊已經在海上航行,家族中已經有高官顯貴……難道他能做的只是混吃等死?

  盛世朱門覓風流,富貴也需穩中求。了卻家國天下事,偕妻帶子泛扁舟。

  

  第一卷

童子行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遺憾。當張越重生在大明盛世朱門,是該立刻鋒芒畢露不可一世,還是該團結一切可團結的人,踩下一切該踩下的人,努力讓自己在家族中更可愛?

  

  第一章

第二次的人生

  

  「不知道眼下外頭鬧成什麼樣子呢!」

  「太太頭一回發那麼大脾氣,你沒看老爺剛剛攔都攔不住麼?這會兒,太太十有八九是在老太太面前哭訴。」

  「哭訴了又有什麼用?誰不知道老太太最寵愛二房那兩位少爺,幾乎不拿正眼瞧咱家少爺。再說了,太太是個老實人,怎麼斗得過二太太?」

  「說得也是,大老爺二老爺好歹都是個官,只有咱家老爺不怎麼入老太太的眼。少爺固然是好人,待我們又和氣,可又不會討老太太歡喜。這一次被大少爺和二少爺攛掇去爬樹,跌下來去掉了半條命,都三天了還沒醒過來,太太怎麼會不急?」

  「只希望少爺能夠平安無事地醒過來……唉,畢竟太太就這麼一個……」

  迷迷糊糊聽見兩個女子閒侃的聲音,方捷不自覺地睜開了眼睛。看到那兩個背對着他的少女,還有那高高的髮髻以及上頭的簪子,他陡然想到了剛剛半夢半醒中聽到的這幾句對話,於是大腦立刻陷入了當機狀態。

  他輕輕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又扭了扭脖子,總算是看清了室內的幾樣擺設。無論是頭頂的青綃帳還是身下的拔絲床,或者是靠窗的桌案花瓶,以及屏風和其他東西,都向他傳達着某種暗示。當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時,他更是本能地發出了一聲慘呼,上下牙關竟是難以抑制地咯吱咯吱打起了架。

  老天爺,這隻手分明是未成年人的手!

  「少爺醒了!」

  聽到這麼一聲興奮的嚷嚷,方捷連忙抬起了頭。眼前赫然是兩張陌生的面孔,那頭上繁複的髮式和身上奇怪的衣裳和現代人絕然不同。而且,那兩個少女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了許久,那種又驚又喜的目光讓他渾身發毛。

  一會之後,其中一個少女忽然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另一個則是欣喜若狂,雙手合十連道了幾聲阿彌陀佛。

  死而復生固然是好事,然而,重回人世卻遭到這樣的巨變,饒是方捷向來以隨機應變著稱,此時也是六神無主方寸大亂。然而,還不等他努力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調節心情,外間就響起了一片喧譁之聲。下一刻,剛剛被人帶上的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越兒……越兒你真的醒了?」

  方捷甚至來不及看清來人的模樣,就被人緊緊擁在了懷中,那巨大的力道簡直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一滴滴眼淚掉在了他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那種溫熱的感覺讓他不禁心中一顫,然而更多的卻是一種茫然。良久,他感到那箍緊的手臂微微一松,這才算是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婦人,臉上仿佛沒有搽脂粉,顯得有些蠟黃。她的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但此時她嘴角卻掛着一絲歡喜的笑容,一雙手顫抖地捧着他的臉蛋,嘴唇微張仿佛要說些什麼,卻是半晌也沒有再說出一句話來。

  方捷的心裡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就是再遲鈍的人也能勉強猜到眼下的情形,他自然也能明白。可是,明白歸明白,要讓他驟然之間和過去完全告別,接受現在的這個新身份,他卻沒辦法立刻做到。在提醒了自己好幾遍之後,他終於伸出了一隻胳膊,輕輕抓住了那婦人的手,卻是沒辦法馬上開口叫一聲母親,或是喚一聲娘——因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越哥兒醒了?」

  屋子裡突然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震散了剛剛充斥在這裡的一股溫情。

  方捷抬眼望去,立刻便瞧見一個老婦人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只見她髮髻上圍着貂皮暖套,暖套正中鑲嵌着一顆湛藍的寶石。她身上穿着一件藍色芙蓉桂花萬年青紋樣的長衣,滿頭銀髮紋絲不亂,只用一根翠玉簪子綰起,臉上頗有一種令人不可輕忽的肅然。

  隨着那老婦人走近,原本坐在床前的婦人一下子站了起來,低頭垂手退到了一邊,恭謹地叫了一聲老太太。而那個老婦人卻看也不看她一眼,隨手甩開攙扶自己的兩個丫鬟,徑直就在床頭坐了下來。

  「醒了就好。你若是再不醒,你娘就要把家裡鬧翻天了!」

  面對老婦人那炯炯有神的眸子,面對這句纏槍夾棒語帶雙關的感慨,方捷不禁有些慌亂,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絲茫然。然而,一接觸到另一頭母親淒冷哀怨的目光,他卻想到了剛剛聽到的閒話。幾乎是剎那間,他的腦海中便閃過了無數記憶片段,於是福至心靈地吐出了一句話。

  「都是我不好,讓祖母和母親操心了。」

  此話一出,滿屋皆靜。別說那站在地下的幾個丫鬟婆子,就是侍立在一旁的那婦人也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床上的小人兒。坐在床頭的老婦人則更是驚訝,細細端詳了一會,她原本繃緊的臉稍稍緩和了一些,但語氣中還是帶了幾份告誡的意味。

  「既然知道我和你娘操心,當初就該多思量思量,誰見過大家公子和猴子一般去爬樹的?你從小吃了多少藥請過多少大夫,連上學都是斷斷續續,如今好容易連着去上了一個月學,卻又鬧了這麼一出!」

  面對這樣語重心長的教訓,方捷只得低了頭,心中卻苦笑不已。儘管這話語頗有些刺耳,但是對上一世曾經失去了所有親人的他來說,即使是偏心的教訓,他倒也沒有什麼不可接受的。

  教訓完了這一頭,老婦人便站起身來,卻是端詳着一旁站着的媳婦,不冷不熱地說道:「既然越哥兒都已經醒了,事情也就過去了,你也不要吵鬧了。超哥兒和起哥兒確實是淘氣,老二媳婦動了家法,很是教訓了他們兩個一回,這件事就這樣算了。越哥兒這邊,你這個當娘的多用些心思照看他,好好教導,別老是惹出事端來!」

  老婦人撂下這麼一番話之後,剛剛那兩個丫鬟便過來攙扶了她。她這麼轉身一出屋子,旁的人便都跟了出去,不消一會兒,諾大的屋子裡便只剩下了那婦人,還有坐在床上發呆的方捷。

  年輕少婦面露悽然地在床頭坐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小人兒,喃喃自語道:「老天爺,為什麼就不能讓我的兒子像別人那樣平平安安!又是多病又是摔傷,有幾條命能經得起這樣折騰?」

  此時此刻,方捷惟有苦笑連連——一是為了這穿越奇遇,二來是因為他這一世竟是個三災八難的主兒,三來則是因為自己似乎在這家裡不受待見——然而剎那間,他便橫下了一條心。

  那個過去的方捷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不論他是否能馬上接受這些新的家人,但是,他既然死而復生得到了重回人世的機會,那麼不管為人為己,他都有義務更好地活下去。

  

  第二章

世家子

  

  改頭換面的張越斜倚在床上,很有些不情願地看着那碗端到面前的藥汁。他倒並不是怕那奇苦無比的味道,而是着實擔心裡頭是不是添加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材料。然而,在看到母親孫氏那關切的目光時,他只好硬着頭皮一口氣把整碗藥全都喝了下去。

  瞧見兒子喝完了藥,孫氏頓時鬆了一口氣,趕緊從旁邊的小碟子中取了一塊蜜餞塞進兒子口中,繼而硬是把人按着躺下,又拉上了那層錦被。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見張越好似是睡着了,她這才站起身來,對侍立在旁的一個丫頭吩咐道:「秋痕,好生看着越兒,有什麼事立刻報我。」

  然而,床上的張越並沒有入睡。驟然間經歷了這樣的大變,他的心裡滿滿當當塞着各式各樣的疑問,此時一絲一毫的睡意也沒有。閉着眼睛思量了許久,他只覺得腦殼隱隱作痛,又知道母親不在,索性就睜開了眼睛。

  有道是不知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從昨天到今天在床上這麼躺着,他竟是逐漸恢復了對這個時代的所有記憶。現如今,方捷和張越這兩個原本截然不同的人已經在他的身上完全合為了一體。只是,某些細節問題卻不能指望小孩子的記憶,他還得好好向別人打探一下才行。

  四下里一掃,他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床邊小杌子上的丫頭,那張面孔正是他最初醒來的時候曾經見過的。她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雖說不上十分絕色,卻勝在清秀可人。此時此刻,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做着一件繡活,手指靈巧地上下挪動着繡針,卻是沒看到他醒了。

  「秋痕。」

  秋痕這才回過神來,朝床上一看立刻就慌了,隨手把手中的活計往旁邊一扔,她便伸出手來在張越的額頭上輕輕一搭,隨即又縮回手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這才問道:「少爺怎麼這麼快就醒了?可有哪兒不舒服,若是有,奴婢這就去叫太太來。」

  「我已經沒什麼事了。」

  見秋痕滿臉的不信,張越不覺有些頭痛。略一沉吟,他便學小孩子那般賭氣道:「我只是不想睡了,想找人說說話,難道這也不行麼?」

  秋痕頓時有些為難,想想前幾天張越都在昏睡,這會兒睡不着也大有可能,她便心軟地點了點頭。丟下手中攥着的松花色汗巾,她伸手幫張越墊高了枕頭,扶着人半坐了起來,她這才開口問道:「少爺想說什麼?」

  「我問你,這幾天家裡頭都有些什麼事情?」

  這話若是遇到悶葫蘆自然沒什麼效用,可秋痕乃是家生子,父母親眷都在這家裡,她又素來是個話多的,此時便以為張越不過是悶得慌。想想他又小,太太待下素來不嚴,就是說些閒話也不要緊,她便笑着掰了幾件家裡頭的瑣事。

  她說者無心,張越聽者卻有意,於是一面仔仔細細地聽,一面有意無意地旁敲側擊,同時也沒忘了童言無忌似的贊上秋痕幾句,趁着她得意便套出了更多的底細。等到秋痕重新哄着他躺下的時候,結合他融合的那些記憶,他的腦海中已經漸漸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如今是大明朝永樂年間。對於這個時代,他最熟悉的就是那場驚天動地的靖難之役以及之後的血腥屠殺,還有鄭和七次下西洋的豐功偉績。只是,如今鄭和的船隊還在大洋上航行,其他的事情卻已經都是過去時了。

  這裡是祥符張家,上下一共三代人。最上頭的便是老太太顧氏,下頭一輩總共有三個兒子。長子張信乃是嫡出,如今一家都隨他在浙江為官,膝下有一兒一女。次子張攸是庶出,卻是在軍中擔任武職,如今正隨大軍在交趾。其妻東方氏生養了兩個兒子,還有一個侍妾駱姨娘則育有一女。由於東方氏很會在婆婆顧氏面前奉承,家事便幾乎都是她掌管。

  而同是庶出的三子張倬性子低調,文不成武不就,在家裡素來形同透明人,其妻孫氏也沒什麼手腕,一向並不與人相爭。兩人唯一的兒子張越兒時體弱多病,稍大了一些身體有了起色,人卻頗有些渾渾噩噩的。於是,比起強勢的長房和精明的二房,三房在家裡幾乎沒什麼話語權。

  張越仔仔細細地分辨着這些家長里短的瑣事,然後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上輩子他就是一兢兢業業的打工族,如今好容易托生在了富貴人家,居然還是一邊緣人物,這也實在是太倒霉了。而且就自己那十歲的年紀,還得裝很長一段時間小孩子,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然而,當秋痕炫耀似的提起他還有一位在京城當高官的堂伯時,他卻不禁悚然動容。

  那是英國公張輔!

  他雖然對明朝的歷史只不過是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朱元璋濫殺功臣,開國元勛的後人不過是徒有尊榮,但那些靖難功臣卻不同,張玉張輔父子則更不同。張玉固然是死于靖難之役,可張輔不但活了下來,而且還屢建大功,硬生生從伯爵一路封到了國公。就是這麼顯赫的一位,竟然還得管老太太顧氏叫一聲嬸娘!

  重新躺下之後,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方才消化了這些信息。看這一家子的情形,他若是安分守己,日子也不會太糟糕,可是他難道要一生小心謹慎度日?既然重生了,辜負這第二次的機會似乎要天打雷劈的。

  興許是重生之後脫胎換骨,隨着時間的推移,張越的傷勢一日日好了起來。孫氏這邊大喜之餘,在用藥上更是不曾吝惜,而祖母顧氏那邊卻也使人從開封府請來了一位名醫。如是調養了月余,張越終於完全痊癒,三房上下的人無不大喜過望,唯有他自己看着銅鏡中那個瘦弱的人影頭痛不已。

  看來,如今當務之急就是鍛煉好身體,否則頂着這麼一副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身板,他就什麼都甭想幹了。不過這些都是以後要考慮的勾當,照了鏡子之後的第一件事,張越便央求母親孫氏帶他去見祖母顧氏。

  孫氏卻有些遲疑:「你才剛剛大好了,再將養兩天,遲些再去給老太太問安也不遲。」

  「娘,這一次若不是祖母命人請來了名醫,我也不會這麼快痊癒。既然大夫都已經說沒事了,我自然該去一趟。」見孫氏心有所動,張越便索性抓着她的一隻手,軟言求懇道,「娘,我也是張家的孫輩,你也不想讓人一直把我當成藥罐子病秧子吧?」

  儘管仍然存有一絲怨尤之心,但這話一入耳,孫氏立刻恍然醒悟。想到之前自己為了兒子的病豁出去在婆母院子裡大鬧了一番,又想到了婆母那次的嚴厲告誡,她的臉色不知不覺漸漸泛上了一絲白色。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蹲下身子按着兒子的肩膀,重重點了點頭。

  「好,我這就帶你去見老太太!」

  

  第三章

難糊弄的老太太

  

  春日的天氣總是帶着幾分不可捉摸,早上還是陽光燦爛,中午卻有可能春雷陣陣大雨傾盆。就好比眼下樹葉上還掛着剛剛那陣大雨之後的水珠兒,條條道道的太陽光卻已經順着葉片間的縫隙在地上映下了斑斑駁駁的陰影,露出了幾分明媚的春光。

  頭一次出門,張越終究拗不過母親孫氏,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出了自家所住的小院,穿過西南的一扇角門,旁邊便是一溜下人所住的裙房。沿着夾道一直往前頭,拐兩個彎,就能看到西花牆的盡頭處開着一個小小的西角門。進門之後過了穿廊和一扇月亮門兒,繞過一道大理石影壁,這才是顧氏所住的一溜五間正房。

  正房門口,一個身穿墨綠色比甲,大約十四五歲的丫鬟正板着面孔低聲訓斥下頭的兩個小丫頭,一抬眼瞧見有人來方才住了口。她一面命人進去通報,自己卻三步並兩步地迎了上來行禮,起身後方才笑道:「聽說三少爺的病大好了,老太太心裡頭也頗為惦記,剛剛正在嘮叨呢,結果撒三太太就真的帶三少爺來了。」

  孫氏淡淡地笑着答道:「老太太既然惦記着,我自然得帶越兒來請安。」

  「三太太說的是,老太太看到三少爺必定歡喜得很。」

  張越見這個丫鬟應答得體,又親自走到門前挑簾,於是免不了多瞧了兩眼,依稀記起那就是祖母面前第一得用的大丫鬟靈犀。進門之後,他就瞧見居中的太師椅上安坐着祖母顧氏,旁邊地下站着幾個丫頭,卻是不見旁人。等到母親行禮之後,他雖然心裡有些牴觸,但還是上前恭恭敬敬地磕頭叫了一聲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