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0章

府天

  

  大相國寺是佛門善地,平日裡從善男信女那裡收取了無數香火錢,到了災荒的時候也自然不會吝嗇——從舍粥到舍舊衣服,再到將寺院自己的田莊出租給那些被奪佃的佃戶,或是在邸店中招聘夥計……總而言之,它即便不是這個時代的慈善機構,卻也披了一層慈善機構的外皮,這一次也不例外。

  一夜的風吹雨打,大相國寺前的大棚中已經匯集了二百五六十人,這其中還有不少人往東西南北打探,不時帶來各式各樣的消息。

  比如說城東北隅的貢院已經被淹了,比如說城西北的米店給人搶了,比如說哪家富貴人家遭人洗劫了……總而言之,其他地勢高的地方雖說一時半會還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水進了開封城總是不爭的事實。想到自家的房子家當全都泡在水裡,人們不禁抱怨連天。

  於是,當緊閉的山門打開,幾個還不曾剃度的小行者戴着斗笠走出來時,人們都不禁愣了神。就在百多號人疑惑的目光中,這幾個小行者卻一本正經地往人們手中遞着一塊塊刻有編號的木牌。每個接過木牌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着實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直到這些木牌人手都拿了一個,一個小行者方才清了清嗓子說:「各位父老鄉親,方丈說大水一時半會還沒法退下去,大家都是匆匆忙忙從家裡出來,就算帶乾糧也不會太多,所以從今天開始按照這號牌舍粥。」

  一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頓時喜出望外,即便是身上還有乾糧能挺過幾天的也不例外。畢竟,這免費的一日三餐對於窮人家來說絕對是好事。當下,百多號人甭管素日裡是否信佛,全都合掌作虔誠狀,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樣。

  「按理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本,今後若是還有人來,大相國寺也應該一視同仁,奈何這存糧着實不多,所以只能周全到今日在這裡的各位。若是以後來的人太多,各位的一碗粥也就只能變成半碗,還得請各位多多包涵……」

  小行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精瘦的漢子一口打斷了去:「大相國寺能舍粥給我們這些人,就已經是大慈大悲恩德無窮了,怎麼能讓別人攪擾了這大好的善事?這位小師傅說的都是正理,以後大家就保管好號牌,這大相國寺門前的地方就由我們大伙兒一起管了!」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拖兒帶口的人一想到自己能夠得個溫飽,哪裡還有工夫考慮別人,於是乎全都轟然贊成,紛紛想着甭管用什麼法子都絕不能放外頭人進來,甚至還有人商量起怎麼提前將麻煩拒之於門外,怎麼放假消息把外人趕走等等。

  在那小行者回身嚷嚷了一聲之後,兩隻巨大的木桶從大相國寺中抬了出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粥分發到了眾人手中。儘管那粥薄得可憐,但這等災荒時節有總比沒得強,再加上盛粥的和尚每一碗都是打得滿滿的,眾人心中自是滿意,於是愈發堅定不讓外人來奪食。

  眼看着人人臉上洋溢着幸福滿足的笑容——儘管這幸福滿足很可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張越忍不住在心裡苦笑連連。

  他不是皇帝不是父母官,他連自己眼前的親人都未必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然不會聖人得認為自己可以周濟天下。能夠維持如今這個局面就已經夠了,雖說是一家哭不如一路哭,但如今卻是有一家笑也是好的。

  眼看人群中有人自覺維持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便帶着幾個小行者朝山門處走去。然而,還不等他走到門口,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尖酸的聲音。

  「堂堂英國公的侄兒,祥符張家的三公子,什麼時候變成了大相國寺的小和尚?」

  張越頭上戴了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其真實目的卻不是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認出來。其實要不是他沒能把自己那套話教會這幾個小行者,他壓根不會在人前露面——這壓根不是光榮的勾當,他出來顯擺什麼?

  此時此刻,不用回頭,他也能感覺到無數熱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隱隱作痛。倘若詛咒可以殺人,他可以肯定那個可惡的傢伙已經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間在心裡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旋即鎮定自若地轉過身來,定睛打量着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傢伙。費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認出了這位仁兄正是族學中一個附學的小子,恰是不學無術偏偏又喜歡巴結人的那種。

  「我什麼時候說自己是大相國寺的人?」不等那人回答,他就自顧自地朝騷動的人群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各位父老鄉親,我確實是張家老三,這回也在大相國寺避難。看到方丈大師因為舍粥的事情為難,我就自告奮勇來幫這個忙,也是為了大伙兒不至於餓肚子。如果大家信不過我,那麼可以問問幾位小師傅,還有那邊派粥的大師傅。」

  權貴是不可信任的,但一個十歲小孩是否值得信任?

  剛剛被英國公和祥符張家兩塊金字招牌震得有些動搖的人們少不得向大和尚和小行者們求證,得到的當然只有一個答案——因為這些廟裡的人都看到方丈大師和張越一塊兒出來,親自點頭首肯了張越的方案。於是乎,眾人一想到自己這些人能維持溫飽也得感謝人家,剛剛還有些複雜的目光剎那間倏然一變。

  那可是小恩公啊!再說張家的名聲一向還不錯,是不是還能拉點交情?

  看到那個找茬的傢伙一下子被淹沒在了衝上前來的人流中,張越嚇了一大跳,往後疾退數步之後,這才發現上來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表示感激,隱隱約約還流露出某種能夠聯想到的意思,他方才放下了一條心,於是便端着一幅平易近人的面孔笑嘻嘻地叫着大叔大嬸大爺大媽——反正現如今他不是小孩也算小孩,叫一聲也不掉一塊肉。

  儘管他並不是張赳那種粉妝玉琢的金童,然而,在此時這種節骨眼上,他所扮演的善心童子角色遠遠勝過一個聲名遠揚的神童,不多時竟有婦人抱着孩子要求他摸頂,說是為了祈福。如是折騰了整整一個時辰,他方才得以安然退回寺內,後背心的衣服竟是完全濕了。

  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畢竟,他從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孩子,同時更不是一個好人。

  

  第二十六章

憂心忡忡的家人們

  

  開封乃是古都名城,然而,這座名城在歷史上光芒四射的同時,也不知道遭到過多少次水淹——其中較遠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秦軍水淹大梁城。至於近的就更不用說了,堂堂大相國寺在洪武和永樂初年大修過兩回,就是因為遭了洪水的緣故。

  而這一次的水災儘管還不到最嚴重的地步,但城東北隅和西南隅的民居大多進水,水最深的地方甚至達到了一人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倉促離開了家門。

  黃河的決口處,無數民夫正在官兵的監督下拼命用沙袋圍堵決口,搭在河堤邊的官府棚子中亦能夠聽到開封府眾官員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爭吵聲。

  諸如周王這樣的權貴幹脆都坐上官船離開了開封城避難。由於此番洪峰來自上游,一溜煙十幾艘船都往周邊的其它河道躲避,這會兒沙河上就匯集着好幾艘大船。除了周王那艘招牌式的豪華座船之外,其餘的都是六桅大帆船,俱是出自開封城的頂尖門戶。

  這其中的一艘自然屬於祥符張家。這會兒船上一間寬敞的艙室內,張倬和孫氏夫婦一個坐着一個站着,誰也不吭聲。直到最後,孫氏終於是憋不住了。

  「老爺,難道就不能多派幾個人去打聽打聽越兒的消息?老太太四個孫兒,這會兒他們仨都是安然無恙,就是越兒留在老宅里,若是有什麼萬一……」

  張倬看到孫氏死死攥着手帕眼睛通紅,眼看馬上就要放聲,只能伸出雙手壓着她顫抖的雙肩。等到妻子稍稍平靜了一些,他方才嘆了一口氣:「越兒是咱們唯一的兒子,我已經先後派出去了三撥人,料想會有消息的。老宅那邊地勢雖然低,可最多積幾尺深的水,還不至於淹了房子。越兒人機靈,爬上屋頂也就沒事了。」

  「二嫂也太狠心了,又不是真的水淹開封城,不至於連等等孩子們的空子都沒有!這會兒不但是越兒沒有音訊,還有晴丫頭和怡丫頭都一樣還在裡頭!」

  「那時候老太太昏倒,大嫂指望不上,你又犯了哮喘,我剛好不在……若不是這些事全都撞到了一起,二嫂也不至於顧此失彼。」看到孫氏一瞬間抬頭對他怒目以視,張倬連忙乾咳一聲改了口,「總而言之,開封城被淹的也就是幾個地方,應該……」

  他這應該後頭的話還沒說完,艙門就被人猛地撞開,那股子大力和砰然巨響讓他大吃一驚。看清楚來人是往日最沉着能幹的靈犀,他不禁大感奇怪。

  「三老爺,三太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說三少爺和大小姐二小姐都不在老宅裡頭。」面對張倬和孫氏一瞬間變得無比難看的臉色,靈犀也覺得一顆心蹦躂得厲害,但該說的話卻不能不說,「據說我們才走不久,三少爺和大小姐她們就到了正房,大約是那裡留下的人亂了方寸沒說清楚,竟是讓三少爺弄到了一輛馬車出去了……」

  這下子別說孫氏臉色煞白,張倬也情不自禁地拍案怒吼:「家裡上上下下那麼多人,難道都死光了不成,就放任他一個小孩子家帶人出門?這開封府上下如今都亂成一團,他好生生呆在家裡還安全一些,這跑出去若是遇到歹人如何是好?」

  靈犀此時也覺心中後悔,早知道如此,想當初二太太東方氏匆忙吩咐離府的時候,她就應該多爭辯幾句,這會兒也不至於出了那麼大紕漏。

  「三老爺,老太太已經命人送信給了開封府衙和祥符縣衙,想來應該很快就有消息……」

  「什麼消息,這會兒開封府和祥符縣忙着派人堵決口還來不及,哪裡有工夫找人?」

  孫氏苦笑了一聲,旋即無力地跌坐了下來,將整個臉都埋在了一雙巴掌中。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竟然在那個節骨眼上犯了舊病,倘若不是如此,她決不會拋開兒子自己呆在這安全的船上。痛哭良久,她方才抬起頭來,眼睛裡頭已經沒了神采。

  靈犀眼看這三房的男女主人都是這副模樣,想開口勸說什麼,偏生憋了半晌愣是沒憋出一個字來,心裡更隱約生出了某個埋怨的念頭。

  三老爺早說了要往地勢高的地方搬,偏生老太太不肯,其他人又心不齊,這才會出了今天這麼大的事。若不是三老爺縝密,早就預備好了這艘船,指不定當時猶如熱鍋裡頭那螞蟻的二太太會不會捅出更大的紕漏。

  於是,她在沉默了多時之後,終於還是躡手躡腳地退出了艙房,順手又帶上了門。沿着船舷走到前頭甲板,望着那蒼涼的天色,她忽然感到心頭堵得慌,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身後的嚷嚷。

  「靈犀姐姐!」

  扭頭看見是張超張起,靈犀方才發現那兩兄弟一左一右緊緊攥住了她的袖子,頓時眉頭一挑——這兩兄弟剛剛在顧氏面前就咬着嘴唇默不作聲,這會兒又來糾纏她做什麼?

  先開口的是張超,往日那張滿不在乎的臉上如今卻滿是鄭重其事:「靈犀姐姐,我和大哥想下船去找他們,你幫我們向老太太說一說好不好?」

  不等靈犀說話,張起也跟在後頭重重點了點頭:「我和大哥都很擔心他們,我們在這船上平平安安,他們卻不知道在哪裡受苦,這怎麼行!我和大哥還欠着三弟老大的人情呢!」

  「大少爺二少爺有這份心就好,至於找人的事情,老太太已經派出了好些人,還往開封府和祥符縣都遞了信,想必很快就會有消息。」見兩兄弟兀自不鬆手,還拿懷疑的目光瞪她,靈犀不禁有些頭痛,只得半蹲了下來又勸說道,「這會兒大少爺二少爺就好好呆在船上,別再讓老太太和三位太太再操心了。」

  張起歪着腦袋還要再爭辯什麼,張超卻一把拽住了他。直到看着靈犀走遠了,他方才沉着臉地對張起說:「二弟,甭費心了,娘這次做錯了事,人家都不信任咱倆,到時候我們悄悄下船去找人。哼,我們倆可不是小四兒,那小子無情無義,自個的親姐姐他都不擔心!」

  兩兄弟這邊廂剛走遠不久,那邊廂一個木桶後頭就閃出了張赳。儘管還是那身金童似的打扮,但他那張俊俏的小臉蛋上這會兒全都是陰霾,小拳頭也攥得緊緊的。

  那是他最最喜歡的嫡親大姐,他怎麼會不擔心?

  

  第二十七章

人心都是肉長的

  

  身在大相國寺的張越也一樣在想念着自己的父母親人。

  此時,他在油燈下的一張紙上百無聊賴地寫寫畫畫,一顆心卻早就飄到了九霄雲外。一邊想父親張倬究竟在關鍵時刻跑到哪裡去了,一邊想母親的哮喘是否有所好轉,另一邊也免不了惦記一下某些拋下他不管的親人——雖說最初他並不是不憤懣,可老是憤世嫉俗也沒多大意思,畢竟,他眼下不是好端端一塊肉都沒少麼?

  「三弟,三弟!」

  聽到耳朵邊上傳來這熟悉的聲音,張越這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瞧見張晴拽着張怡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一旁是滿臉無奈的秋痕和琥珀,他哪裡不知道兩個大丫頭沒能攔得住這兩位小姑奶奶,這頭頓時大了。

  也不知道是長輩都不在還是出門在外不用管那些規矩,張晴張怡姊妹倆如今是分外難纏,就差沒女扮男裝到外頭去探聽那些難民的狀況了。雖說很高興她們不再淒悽慘慘戚戚地愁眉苦臉,可老是要應付兩人層出不窮的問題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於是,他只能強打笑臉道:「大姐和二妹妹有什麼事麼?」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張晴沒好氣地丟了一個白眼,瞧見桌子上那張紙上密密麻麻畫着圖樣寫着文字,她不禁好奇地湊上去瞅了瞅,旋即便把眉頭皺成了一團,「你這上頭鬼畫符似的都寫着什麼?」

  張越低頭瞄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無知無覺中竟然又寫了一大堆簡體字,臉上頓時有些訕訕的。他一把搶過那張紙,正要揉成一團,可細細一瞧卻又停住了——原來,他剛剛在紙上寫的都是那些難民說的某些情況,包括什麼地方給水淹了,什麼地方盜匪橫行,什麼地方官兵去了鎮壓,還有就是這大相國寺前是否有新增人口以及寺中的存糧狀況。

  「三弟!」

  被張晴這麼一喝,他趕緊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握在手心,然後打疊起精神開始應付張晴氣鼓鼓的質問。連消帶打哄好了這位時而淑女時而魔女的大姊,他便又對張怡噓寒問暖了一通,結果自然而然收穫了兩個甜美的笑容。

  然而,兩女才走不多久,他剛剛轉好的心情就被外頭衝進來的某條大漢給敗壞了。

  「三少爺,外頭粥鋪那頭打起來了!那幫人趕跑了帶着孩子前來避難的一家三口,結果那家男人發了狠,一個打十幾個,不一會兒就已經頭破血流,我好容易才把兩邊都擺平了下來!」彭十三一口氣嚷嚷完這些,然後又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一角,怒氣沖沖地說,「那小姑娘餓得都暈過去了,那幫大人誰也不肯從碗裡分出個一星半點,真他娘的讓人火大!」

  早在決定按號發糧食的時候,張越就想到可能出現這種情形,這會兒他頓時沉默了。大相國寺糧倉充足固然不假,但上下幾百號僧人每天消耗的糧食就是一個恐怖的數字,再加上他們這些寄住其中的富貴難民和山門外那些人的消耗,餘糧能支撐十幾天就不錯了。

  在沉默了很久之後,張越才艱難地問道:「你怎麼把事情擺平的?」

  「當然是揍了某些人一頓,然後盛了滿滿一碗粥給那個小姑娘……」

  「你……你這是……」

  一直都把彭十三當成師友,素來調笑戲謔無忌的張越卻在這時候陡然惱火了:「你就算想幫她,難道就不能想一個別的法子,難道就不能悄悄把人領進來?你以為那些外頭那些無情無義的傢伙是白吃大相國寺的飯,錯了,他們固然是喝了不要錢的粥,但他們也……」

  說到這裡,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不是為了他這個年紀說這番老氣橫秋的話不合適,也不是因為氣急敗壞因而語無倫次,更不是因為現在有女人在場——他只是覺得自己指着彭十三發火實在很無謂。有這個功夫,他還不如趕緊出去看看事情有沒有大亂。

  於是,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名其妙被罵了,而且被罵了一半正主兒居然走了,這下子彭十三頓時要多鬱悶有多鬱悶。他可以在戰場上殺個七進七出,可以頂着渾身傷口奮勇作戰,但是面對洪水這種打又打不得的攔路虎,他別提多鬱悶了。這會兒分明做了好事還挨了一頓罵,真是好沒來由!

  「這貴公子真難伺候,大不了老子回南京城!」

  彭十三罵罵咧咧地跨出門檻,卻看到杜楨正站在外頭,這下子臉色登時耷拉了下來。

  他自己是個大老粗,一向看不起那些酸不拉唧的文人,誰知道和外表冷麵的杜楨卻極其談得來,一來二去已經是老杜老彭的亂叫一氣。這會兒想到自己剛剛的窘態很可能被瞧見了,他登時老臉通紅,要不是曉得杜楨乃是大學問的人,只怕他就要張口罵娘了。

  「老杜,我不就是看着那小姑娘可憐麼,你說三少爺怎麼至於發那麼大脾氣?都是你教的好弟子,還說什麼少年老成,我看都有些神經兮兮的!」

  杜楨卻只是淡然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平常時候,別說你袒護這麼一家人,就是袒護再多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如今卻不同。大災之下人心不穩,外頭那些人只是基於絕對的公平方才能夠維持住眼下的秩序,你這麼強勢插手,若是無人出面,指不定就會有人把這大相國寺給掀翻了,你信是不信?」

  彭十三頓時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那幫泥腿子?我才不信,那是造反!」

  「你別忘了,幾天前可是有人掀翻了自稱是來自新安王府的馬車!」見彭十三一下子吃了鱉,杜楨的冷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微微冷笑,「造反這些人是不敢的,但之前那些烏合之眾之所以敢趁火打劫,無非是因為妄想法不責眾,再加上官府的措置和賑濟遲遲不到,誰都不清楚將來怎樣,所以就豁出去了。你要是不信,我們就出去看看如何?」

  彭十三並不知道杜楨曾經在朝廷裡頭當過翰林,此時被他這一套套繞暈了,於是本能地點了點頭。然而,當滿心不以為然的他跟着杜楨登上了山門旁邊的鐘樓,看到外頭鬧成一鍋粥的場景時,他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

  剛剛他打人的時候,那些欺軟怕硬的傢伙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這會兒怎麼鬧騰得這麼兇悍?恰在這時,他聽到旁邊傳來了杜楨一句淡淡的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但若是遭逢大變,這天下最可怕的也是人心。」

  

  第二十八章

收,還是不收

  

  「三少爺,您看看,這就是剛才那個不講理的大漢打的!」

  「咱們可是完完全全按照您的吩咐做事情,若不是我們苦苦維持着,這兒早就亂了!」

  「那小姑娘可憐,我們誰不可憐!我那房子還是新蓋不久,家什都是剛剛置辦的,如今全都泡在水裡頭了!」

  「這雨還不知道得下多久,大伙兒還不是想給大相國寺省些糧食?」

  此時此刻,面對一大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男女老少,張越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些人靠着大相國寺那微薄的舍粥勉強存活,而大相國寺則靠着這些山門外的民眾把更多可能蜂擁到這裡來的人拒之於門外。這看似兩利的局面自然是極其自私的,可是,比起那些倉皇逃走的權貴以及顧不上百姓的官員,這着實算不得什麼。

  可是,彭十三就真的做錯了麼?

  他瞅了一眼邊上那個瑟瑟縮縮的小女孩,不由得心裡一揪。她那胳膊腿原本就細得猶如蘆柴棒似的,餓了幾天就更不成樣子,臉上布滿了污漬,竟是看不出什麼紅白顏色來。攬着她的那個婦人死死咬着嘴唇,旁邊一個頭上纏着布條的漢子則是用憤恨中夾着畏懼的目光狠狠瞪着他,一隻還能動的右臂則是本能地擋在了妻子女兒跟前。

  張越一直認為自己那顆心極其堅硬,但如今他知道自己錯了。他或許從前在經過某些看似可憐的乞丐時會毫不動心,但這會兒看到這樣的一家三口,要硬起心腸卻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