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2章

府天

  張起說得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絲毫沒注意到張越發苦的臉色,隨即又翹起了自己的大拇指晃了晃:「雖說祖母和三叔說,你冒冒失失帶着人跑出了家門不對,可我和大哥都很佩服你,那種時候還能記得大姐和二妹妹,而且你居然還捎帶了杜先生!」

  「哪裡像小四那個傢伙,自己的嫡親大姐丟下了都沒事人似的,照樣在祖母面前有說有笑,我就看不慣他那個驕狂樣子……」

  張超憤憤然地嘀咕了一句,隨即想到那會兒做主的恰是自己的母親,臉色一下子耷拉了下來。尷尬地瞅了瞅張越,他就鄭重其事地說:「三弟,那天是母親慌了手腳鑄成大錯,祖母那天大發雷霆訓斥了她一頓,結果她如今後悔極了……娘絕對不是有意丟下你們的,我和二弟可以保證……總之你和大姐二妹妹既然沒事……咳,三弟,你得相信……」

  面對張超那語無倫次的辯解,張越暗暗翻了個白眼。儘管對那會兒東方氏丟下自己這幫小孩的行為很是不滿,但那會兒亂了方寸的並不單單是東方氏一人,而是整個張家都幾乎亂套了。倘若要怪,那麼先頭祖母顧氏的固執豈不是也該埋怨?

  「大哥,那時候的情形也不能都怪二伯母,再說,你和二哥不是惦記着咱們?」他四兩撥千斤地岔開了這個話題,緊跟着就提議道,「大姐和二妹妹成天都想着你們,這會兒知道你們來了准高興,走,咱們去她們那裡鬧一鬧!」

  張超張起待自己的嫡親妹妹張怡不過平常,但對張晴這位大姐卻是喜歡得緊,此時張越一說,他們巴不得趕緊裝一雙翅膀飛過去。

  然而,張晴和張怡所住的地方和張越的這一間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出了門之後先得過一扇石門,然後要經過羅漢殿,順着彎彎曲曲的小道路過一排的僧房,這才是女眷們住的精舍。隔着老遠,張越就依稀聽見了裡頭的女子說笑聲,心中不禁為某些可憐和尚默哀。

  精舍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環境煞是清幽,然而,此時燈火通明處卻是歡聲笑語不斷。當張家三兄弟踏入其中,看到那不可思議的一幕的時候,三人齊刷刷地都愣住了。住在這裡的女眷乃是好幾家的人,往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並不常常往來,可這會兒全都在院子裡聚齊了,而最顯眼的正是他們張家那位大小姐……還有某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傢伙!

  「小四……小四那個傢伙怎麼會來的?」

  張越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直勾勾地緊盯着張超張起兄弟,發現兩人仿佛呆子似的使勁揉眼睛,俱是滿臉的茫然,他便明白自己甭想從兩人口中問出什麼。

  院子中央,張晴拉着張赳的手上上下下看個不停,心中的歡喜勁就別提了,所以壓根沒注意到那邊還有人來。平日雖然對這個驕縱的弟弟總有些討厭,可分開十幾天卻是天天惦記想念,就是看到那仿佛總是長在頭頂的眼睛也覺得煞是可愛。

  四周的夫人小姐們不少都是曾經赴過張家的壽筵,對於張家這個粉妝玉琢格外俊俏的金童四公子也都存着深刻的印象,剛剛被驚動之後少不得都從房裡出來。有人為這一對姊弟的重逢發了一番感慨,有人笑吟吟道了一番恭喜,更有某位善心老太太掬了一把同情淚。

  總算是在旁邊微笑看着這一幕的琥珀眼尖,瞅見那邊呆若木雞的三兄弟,她連忙輕輕拉了拉秋痕的袖子,低聲說道:「秋痕姐姐,那邊似乎是少爺和大少爺二少爺!」

  秋痕聞言立刻抬頭看去,看清楚來人之後登時糊塗了。剛剛四少爺來的時候說是老太太憐他思念親姊,這才放了他出來,這會兒大少爺二少爺竟然也到了,張家四兄弟全都在這大相國寺聚齊了,這又是怎麼回事?隱約想到了某個可能性,心驚肉跳的她慌忙奔到張晴身邊提醒了一句。

  「兩位弟弟也來了?」

  張晴心中一驚,一側頭便瞧見那邊的張越正在向自己招手,旁邊可不是張超和張起那兩兄弟?她原本就是聰明剔透的人,細細一想就發覺剛剛張赳的話裡頭有貓膩,竟是再顧不上姊弟重逢的歡喜,蹲下身就衝着張赳低聲喝道:「小四兒,你究竟是怎麼出來的?」

  張赳望着那邊的三個堂兄,良久才氣鼓鼓地說道:「大哥二哥怎麼來的,我就是怎麼來的?誰讓他們在背後罵我,說我只記得討好祖母忘記了大姐……大姐,我天天都在想你……」

  眼見得張赳啜泣着撲進了自己懷中,張晴的心不知不覺軟了下來,但頭卻愈發痛了。

  這會兒張家的孫輩全都齊集大相國寺,沙河上那條船隻怕要鬧翻天了!

  

  第三十二章

老老少少愁腸百結

  

  自打那天被人移到這艘安全的船上,顧氏足足休養了好幾日方才恢復了過來,只是成日裡人都覺得倦怠,很難提起精神。雖說無論是兒子媳婦還是丫頭婆子都照例恭敬着沒有任何懈怠,雖說失散的孫兒孫女都有了消息並沒有出事,但她心裡那股子後悔勁就別提了。

  若是當初她聽三兒子的勸,事情又何至於如此?黃河年年治年年決口,區別只不過是遭災的地方各不相同,工部就是再有治水能人,卻哪裡斗得過老天爺?據說老宅裡頭有的地方已經積了兩尺深的水,只怕是那些祖上傳下來的家什已經都泡壞了,也不知道庫房裡那些貴重的大傢伙怎麼樣,家裡的糧倉是不是也會遭了那些泥腿子哄搶……

  她已經是活了六十歲的人了,經過的水災多了去了,卻沒有哪回像這次那麼狼狽。不說家裡頭要養息幾年才能恢復元氣,不說這次開封大水是否會牽連長子受過,就是她那三個如今還在大相國寺的孫兒孫女,也不知道在逃難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頭。

  「造孽啊!」

  顧氏失神地搖了搖頭,一粒粒挪動着手中的佛珠,冷不丁想到上一回把那串跟了自己幾十年的佛珠給了孫兒張越,這會兒張越他們仨偏生都在大相國寺避難,這豈不是佛祖保佑?可再一想這回自己硬是沒及早往外頭搬固然有長子的因素,可是也有某個大和尚蠱惑的關係,於是,信了大半輩子佛的她不由得又緊緊皺起了眉頭。

  「老太太,老太太!」

  沉思中的顧氏陡然之間驚醒過來,看見冒冒失失衝進來的是玲瓏,面色頓時一沉。她素來喜歡東方氏的精明能幹,可這一回這個二媳婦卻險些捅出了天大的紕漏,她心中自是早就惱了,這會兒看玲瓏也覺得頗不順眼。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一點體統也沒有!」

  自家太太這幾天頗受冷遇,玲瓏在船上少不得也是一味陪着謹慎小心,但這會兒她卻什麼都顧不上了。她從袖中取過一張紙,隨即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帶着哭腔說道:「老太太,大少爺二少爺嫌船上太氣悶,跟着採買的人去朱仙鎮,結果到現在都沒回來,奴婢剛剛才找到這封信,他們說是……說是去大相國寺找三少爺和大小姐二小姐了!」

  一聽這話,顧氏頓時覺得腦袋仿佛炸開了似的,當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氣急敗壞地罵道:「胡鬧!」

  話音剛落,剛剛才掩上的艙房大門再次被人推開,這一次進來的卻是大太太馮氏本人。由於和女兒張晴失散,她一連數日茶飯不思,也就是在得到平安的消息後才睡了兩個好覺,這會兒她沒有梳妝打扮,臉色蠟黃蠟黃不算,就是髮髻也顯得有些零亂。

  雖然往日都是聚少散多,可顧氏對出身名門的大媳婦素來很滿意,這會兒見馮氏如此光景,她先是一陣惱怒,繼而心中本能地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太太,赳兒他今早帶了兩個伴當到朱仙鎮散心,結果遲遲不見人回來……我剛剛才找到他留下的一張字條,說是要去找晴兒……」

  「這起子無法無天的孽障!」

  此時此刻,顧氏終於忍無可忍,竟是將一串佛珠劈手往地上一扔。眼看着那串珠的線一下子散了,幾十顆圓溜溜的黑檀珠子在地上來來回回亂滾,她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按捺心頭的怒火,緩緩坐回了太師椅。

  等到張倬孫氏夫婦以及東方氏趕到的時候,地上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馮氏那失神的表情和玲瓏煞白的面孔隱約顯示出剛剛那場雷霆之怒的跡象。東方氏上次把天捅出了一個窟窿,這會兒又沒管好自己的兩個兒子,此時站在那裡連頭都不敢抬。而張倬和孫氏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存着什麼事不關己的念頭,俱是垂手侍立屏氣息聲。

  「既然那三個孽障都已經偷偷跑回了開封城,那咱們也回去吧。」顧氏說着就朝眾人掃了一眼,隨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這個老婆子已經在船上呆膩了,不管家裡頭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那終究是咱們張家的根,總不能就這麼拋下。之前既然是說決口已經堵了,上游七日無雨,想必總不會再有事。老三,你說呢?」

  見嫡母越過其他人只瞧着自己,張倬頓時暗自苦笑了一聲,心想老太太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應該是擔心貿貿然回開封城又碰到什麼決口。他沉思了片刻,想起這幾天見過的那些官員,便陪笑躬身道:「如今開封城也就是大水尚未完全退去,咱們回去應該是無礙的。」

  「那就好!」

  顧氏鬆了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些微笑意,隨即就對靈犀吩咐道:「你去挑幾個可靠人,現在就去大相國寺,給我看着那幾個孽障,別讓他們又玩什麼花樣。對了,讓上上下下趕緊收拾東西預備預備,呆了這麼多天,也該回家了!」

  囑咐完這一邊,她便對幾個兒子媳婦淡淡點了點頭:「你們也都回去,有什麼事回家再說。老三,回頭記得去拜會一下那幾位大人,這一回多虧他們幫忙才能找見越哥兒他們。」

  這邊廂在沙河上避難的張家人準備收拾東西回家,那邊廂在大相國寺門前的粥鋪蹭食的人隨着大水的退去,也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往家裡趕——同時也沒忘了感慨一下這再也吃不到的免費三餐。更多的人則是津津樂道於前幾日河南都司衙門連同錦衣衛的滿城大索,津津樂道於光是趁火打劫的就現場格殺了十幾人,津津樂道於不久的將來那大刑殺人的光景。

  不少人在臨走的時候,還會瞅上一眼那釘子似的六個錦衣衛。

  而張越卻沒有去見那些來辭行的百姓,而是把這些事情一股腦兒全都推到了方丈覺海的身上——不管怎麼說,這世道多出些善男信女總是好事。他就是動動嘴皮子,這齣糧食出人手擔風險的全都是人家大相國寺,他去搶哪門子的功勞和風光?

  這會兒他坐在自己的那間禪房中,瞅着四周團團坐愁眉苦臉的兄弟姐妹們,不禁用手掌支着腦門發呆。

  水退了要回家了,可這會兒除了張晴張怡,四兄弟竟全都是戴罪之身——張超張起是假傳聖旨偷跑出來的;張赳也是跟着溜號的;就算是他自己,說得好聽叫做臨危不懼扶助親友,說得不好聽那也叫自作主張瞎折騰;總之是都有錯。

  等到回家之後,等待他們的豈不是一頓逃不過的家法?

  

  第三十三章

後會無期

  

  張家是第一個回到開封城的名門世家,此時開封城東北和西南的大部分房子仍然有不少仍然泡在水中,這其中張家自己的那座大宅子卻總算是水退了。

  站在自家的大門口,看着裡頭的一地泥漿狼藉,瞧見那原本乾淨的粉牆上布滿了各種污跡,再端詳一番那些誠惶誠恐迎出來的奴僕,顧氏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而三個媳婦站在她身後,瞧見這幅頹敗的光景,面上心裡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馮氏一向住在南京,此次雖說帶了不少箱籠回來,但畢竟沒多少家當,即便有些心疼,可至少不曾傷筋動骨,於是便淡淡的;孫氏在家中一向就最低調,三房所住的西院裡頭根本就沒什麼值錢的家什,料想損失也有限,再加上有丈夫在身邊,更是沒什麼好怕的;最最可憐的就是東方氏,看到大門口都是這悽慘模樣,裡頭還指不定如何,她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不就是想着河南一帶水患多不敢置辦田莊土地,所以才換成了古玩瓷器和書畫麼?可是她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次的水居然來得這般匆忙倉促,竟是連留給她收拾東西的空閒也沒有!

  看到東方氏仿佛是失了魂一般跟着顧氏進了大門,孫氏頓時感到心中萬分解氣,臉上卻不敢露出笑容來。然而,等她陪着婆母在整座大宅子裡小轉了一圈,看清各處的狀況之後,她那絲幸災樂禍的心思就化作輕煙全都飄走了。

  儘管房子沒有倒塌,儘管地方仍然在,可甭管什麼紫檀木花梨木桐木楠木沉香木,只要是木頭做的家具,在水裡泡着全都不成了樣子,有些屋子裡甚至能夠看到直接散架子的家什,裡頭的衣物雜物漂在滿地污水中,讓人看着就覺得頭皮發麻。

  幾乎每個人心中都轉着同樣的念頭——這房子得花費多少時間清理?這損失得有多少?

  地勢最高的瑞慶堂是整個張家大宅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張家那麼多下人也不是都吃乾飯的,最初的時候仿佛無頭蒼蠅一般轉了一陣子,隨後某個大管事歸來,總算是鎮壓了局面。

  匆忙之間從上漲的大水中搶出的東西都堆在這個往日用來接待貴賓的地方。自然,由於那會兒水勢上漲得太快,能搶出的東西大多都是顧氏房中的那些祖傳東西以及陪嫁,至於其他各房的東西則是極其有限。饒是如此,看過了那悽慘狀況再看看這邊,眾人總還有些欣慰。

  「慢慢清理吧。」

  顧氏老半晌才憋出了這麼幾個字,心頭湧出了一股無力感。家裡頭的銀錢損失固然不少,但與此相比,她更擔心的反而是自己的長子張信。這去年才治理的河道今年就出了問題,河南一帶也不知道淹沒了多少田地。儘管張家根基深,可天威難測,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招來什麼災禍。

  張家的清理需要時間,於是張家的孫兒孫女們不得不在大相國寺中再盤桓一段時間。而張越身邊文有杜楨,武有彭十三,所以他的生活竟是和在家裡沒有多大區別。

  該讀書寫字的時候讀書寫字,該練武健身的時候就練武健身,除了沒有父母在身邊,其他的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然而,他可以這麼優哉游哉地過日子,其他三個……或者說六個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那偷跑出來的三兄弟暫且不提,張晴是擔心弟弟受罰,至於駱姨娘和張怡母女則是擔心這一次跟着張越匆忙跑出來,回去之後會不會招來閒話和其他處罰。畢竟,三房如今眼看着有了起色,而她們母女倆則完完全全是角落裡頭的人物,一步都錯不得。

  「越哥兒,這一次我和怡兒能夠平平安安地躲在這大相國寺,多虧了你機警,更沒扔下我們娘倆。」

  坐在張越對面,駱姨娘瞥了一眼身邊怯生生不敢言語的女兒,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愁容,但隨即強笑道:「按理我不該張口說什麼,可我着實是擔心回去之後會有閒話,老太太和我們家太太一向都看不上怡兒,更不用提我這個牌名上的人……」

  「姨娘多慮了。」張越着實不想插手二房的事,可一看駱姨娘把事情全都撕擄開了,他只得連忙打斷道,「這一次是天災,就算祖母和二伯母要責怪,那也是我自作主張,和別人都不相干。大姐和二妹妹一向要好,就算有事也一定會幫着說話的。」

  駱姨娘瞅着張越那張理所當然的臉,心中既有感激,同時仍然存着幾分抹不去的憂慮。她自己早就沒什麼指望了,只希望女兒將來能夠有個好婆家,能夠太太平平過日子。大宅門中是非多,下頭人慣會踩低逢高的,將來若是嚼起了舌頭,她和女兒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即便能猜到駱姨娘的擔憂來自何處,張越也着實沒法安慰什麼——無論是年紀還是輩分身份,這種事情都沒有他指手畫腳的份,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回去之後讓母親孫氏稍稍照顧一下駱姨娘和張怡母女,但這種照顧無疑也是極其有限。

  將駱姨娘和張怡送出禪房,他卻看見一個小沙彌引着三個人過來。於是,他吩咐琥珀和秋痕把人送走,自己則是滿心疑惑地走了上去。

  「小師傅,他們是……咦?」

  粗看那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張越還沒什麼反應,可瞥見那蘆柴棒似的小姑娘,他陡然之間想起了這一家三口是什麼人。發現他們已經換上了頗為整潔的衣裳,那漢子頭上當初被打破的傷口也已經結疤,小姑娘瘦瘦的臉頰上甚至多了一絲血色,他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率先上來說話的是那個婦人,仿佛是字斟句酌,那話語極其婉轉:「這些日子多虧了大相國寺收留,咱們一家三口才能有口飯吃。大水基本上都退了,咱們一家也要回去了,雖說外頭都說三公子不見客,可小婦人還是厚顏求了方丈大師。三公子不計前嫌收留了咱們一家三口,這恩情咱們也沒什麼可以報答,便在這裡磕三個頭吧。」

  眼見那漢子沒了初見時的蠻勁,言聽計從地跟着妻子跪下了,又拉着那小姑娘一起磕頭,張越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慌亂。

  不計前嫌?那居然叫不計前嫌?他確實是懷着某種程度的善意勸說方丈覺海舍粥救人,可那會兒若不是正好錦衣衛趕到,又揭穿了一樁未遂的陰謀,他幾乎就要把這一家三口拒之於門外,這恩情兩個字實在是有些滑稽。

  可是,任他張口阻攔伸手去扶,那一家三口愣是沒有理會,就連那小姑娘也是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隨父母起身之後就和原來一樣躲在了他們身後,只用一雙黑亮的眼睛在他臉上瞥來瞥去。而那婦人也沒有更多的話,又深深襝衽一禮就拉着丈夫女兒回身走了。

  「等等!」

  張越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們,隨即快步走上前去,從袖子裡摸出了幾個小小的銀角子放在右手手心,左手就想伸手去摸那個蘆柴棒小姑娘的腦袋。見她猛地往後一縮,摸了個空的他只得仰頭訕訕地對那婦人說:「大嬸,以後大約沒有再見的機會了,這點子東西就留給你們做個紀念……」他本想說這不是施捨,可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那婦人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低下頭對女兒囑咐了幾句。很快,小姑娘就一步步挪了上來,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去,從張越手中抓起了那些銀角子,那張怯怯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極其勉強的笑容,喉嚨口冒出了幾個意味難明的字。

  「你們一路走好!」

  張越卻沒有細聽,撂下這句話,他猶如逃跑似的匆匆回了禪房,踏進大門方才轉身看了一眼,卻見那一家三口已經走得遠了。

  他們要回家重整家園,他也得回到那個深深的大宅門中去,從此之後彼此再不相干,正可謂是後會無期。想起這段出門在外的日子,他不禁又嘆了一口氣。

  這一次出來,他算是對這個世道有了真正清醒的認識。至少,權勢錢財在關鍵時候決不是什麼身外之物,而是必不可少的倚仗。

  

  第三十四章

重逢之日悲喜多

  

  一場大水過後,開封城一片狼藉。整個河南地界,受災更是高達一萬兩千戶。大水可不認什麼達官貴人什麼平民百姓,洪峰過來照淹不誤,於是,無論貧瘠肥沃,無論往年收成好壞,無論耕種是否勤勉,被淹沒的少說也有數千頃良田。暴跳如雷的是達官顯貴,哭天搶地的是升斗小民,頭大如斗的是上下官員,至於更高層的角力自是不為外人道。

  張家舉家搬回老宅之後,張倬這個如今唯一在家的兒子在外頭東奔西走打探消息,還得在家裡監管泥瓦匠整修一應建築,督促下人收拾所有不能用的家什。孫氏也不像往日那樣不管事,她陪着馮氏東方氏成日裡看着幾個管家造冊登記,批覆銀錢往來,核算損失數目,雖說忙得腳不沾地,可心裡頭也是妥帖。

  這天,她和兩個妯娌一起站在儀門之內,翹首望着那彎曲青石路的盡頭,手中的帕子已經揉得皺巴巴不成樣子。

  雖說早就知道兒子平安無事,可她回來後竟是怎麼都抽不出空去大相國寺探視,再加上馮氏和東方氏都規行矩步不敢離家,她只能硬生生按下了思念。如今想到兒子平素從來沒離開過身邊,此次一分別就是將近一個月,她面上更是露出無限焦急來。

  就在這時,那盡頭處一個管家媳婦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不等近前就歡喜地嚷嚷道:「來了來了,三位太太,少爺小姐們都回來了!」

  孫氏聞言精神一振,緊趕着向前邁了兩步,這才發現身邊沒人,回頭一看卻見是兩個妯娌都不曾挪窩。她再一細看,卻發現馮氏的眼眶中噙滿了淚水,東方氏則是面色煞白。一時間,她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對馮氏的心情更是感同身受。

  若是之前有個三長兩短,大嫂頂多就丟了一個女兒,可她失去的就是唯一的命根子!

  「大嫂,人回來就好,不管有什麼事,都等到以後再說。」她說着又朝馮氏旁邊的大丫頭努了努嘴,沉聲吩咐道,「春陌,待會攙着你們太太一把。」

  話音剛落,那邊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孫氏慌忙轉頭,見一群婆子丫頭擁着幾個人匆匆行了過來,夾在中間的張越赫然正衝着她笑。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原本還堅實有力的腿腳竟是一下子癱軟了過來。若不是旁邊的大丫頭珍珠牢牢扶着,她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張越原以為這回得母親伯母嬸娘之類的先叫上一大圈,誰知上前來還沒說什麼話,他就被孫氏蹲下身一把攬在了懷中,恰是和之前重生時那種仿佛要窒息的溫暖一模一樣。他已經漸漸習慣了當一個小孩子,漸漸習慣了父母的溫情關切,但此時此刻見孫氏簌簌掉下了眼淚,他不免也有些心慌,連忙搶過母親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擦去了眼淚。

  「娘,別哭了,我這不是很好麼?」

  孫氏一把攥住了張越拿着帕子的手,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心中卻是無比歡喜。使勁吸了吸鼻子,她這才急切地問了一連串問題——無非是在大相國寺好不好,有沒有受到什麼委屈和欺負,是否遇到過賊人和驚嚇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