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3章
府天
他一面說,一面偷眼覷看另一邊享受着同等待遇的張超張起張赳張晴,緊跟着就瞥見站在一旁完全被忽視冷落了的駱姨娘和張怡。那母女倆仿佛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謹慎小心,然而,張怡那瑟縮的目光中,他能依稀看到無窮無盡的羨慕和期冀。
重逢的歡喜場面足足折騰了好一會兒,三位母親無一例外都是淚流滿面,哪怕是和兩個兒子分開沒幾天的東方氏也是如此。當她看到張越神態自如地上來,聽到他叫了一聲二伯母的時候,她頓時僵在了那裡,好半晌才訥訥說道:「越哥兒,之前的事情……」
她這話才出口,旁邊的馮氏便冷冷打斷道:「二弟妹,孩子們在外頭擔驚受怕了那麼多時日,如今再說這些做什麼?老太太正在正房等着他們呢,有事不妨之後再慢慢講明白。三弟妹,咱們走吧。」說完她看也不看東方氏那劇變的臉色,一手牽着張赳了,一手牽着張晴,徑直轉身自顧自地走了。
孫氏和東方氏本就不和,這回更是深恨她在關鍵時刻丟下自己的孩子,也懶得裝什麼樣子,拉起張越也跟着走了。倒是張越走被母親硬拉出去幾步之後,回頭又看了看張超張起。見兩兄弟眼巴巴地瞅着他,他便輕輕點了點頭。
雖說他不是聖人,也極其討厭東方氏在危急關頭的那種行徑,但他總不能因此遷怒於張超張起兄弟。畢竟,他並不討厭這兩位冒失卻又直爽的堂兄。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日自己和秋痕琥珀急匆匆出了房門趕往正房,也不知道紅鸞和碧瑤究竟如何,於是便趁四下里沒有外人低聲問道:「娘,那兩位……姨娘如今還好?」
和兒子重逢的孫氏這會兒心情極好,此時正端祥着旁邊的秋痕和琥珀,聽到兒子問這個,她臉上登時一沉。
「提那兩個做什麼!老太太剛剛回家,她們就哭天搶地跑了來,說是什麼這些日子在家裡過得如何悽苦,如何無助,言下之意仿佛拋下她們的是我似的!老太太心情不好,要不是她們倆是英國公的人,就為了這不懂進退,興許早就命人打發了。聽說她們那時候先回房收拾細軟,仿佛無頭蒼蠅一般在家裡亂轉了一番,簡直是鬧足了笑話!」
她說着頓了頓,旋即喜笑顏開地說:「我看那幾個都不是省事的,還是越兒你有福氣。秋痕雖好,卻耳根子太軟容易聽別人擺布,琥珀這不溫不火的脾性卻是正好。」
張越着實贊同母親這種說法,可瞅了瞅琥珀,發覺她依舊是那幅沉默寡言的模樣,他不禁對她的過去生出了某種好奇。不過,隨着那正房遠遠在望,他也就把這點子小思量都拋在了腦後。
這會子……得打疊起精神過堂了。
第三十五章
家事國事
「老太太,少爺和小姐們都來了!」
靈犀掀簾匆匆進來,一臉的喜笑顏開。見顧氏端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臉上並沒有什麼歡容,她便漸漸斂去了那笑意,屏氣肅聲地退到了顧氏身邊站着,心想老太太今天早上還念叨着孫兒孫女要從大相國寺回來,這會兒一群人都快要進門了,怎麼偏又不高興?
不多時,兩個婆子便在門前打起了帘子,率先進來的是帶着一雙兒女的馮氏,緊跟着就是孫氏和張越,再接着方才是東方氏。三個媳婦先後見過禮後,全都退到了一邊肅手侍立,接着便有小丫頭擺了幾個墊子上來,於是一大群孫兒孫女紛紛跪下磕頭,屋子裡頓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問安聲。
張越打從剛剛進屋子就感到氣氛不對,這會兒磕完頭半晌沒聽見聲音,他不禁偷眼瞧去,發現祖母一絲笑容也無,他頓時更忐忑了。
按理自己這些小一輩的就算胡作妄為自作主張,應該不至於讓家裡這位老祖宗如此模樣,可這會兒看顧氏板着臉那樣子,仿佛要動真格的,不會真的要挨上一頓家法吧?
「都知道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一個個都翅膀硬了,也不打個招呼就一個個往外跑,平日你們的爹娘是怎麼教你們的!」顧氏陡然提高了聲音,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惱怒,「之前大河忽然決口,越哥兒驚惶之下帶着姐姐妹妹一起往外跑,這固然有些魯莽,但究其本心卻是好的。可是,超哥兒起哥兒赳哥兒,你們幹的是什麼?」
此時此刻,諾大的屋子裡充斥着顧氏惱怒的呵斥聲。馮氏東方氏孫氏三個媳婦俱是只看着腳底下,幾個剛剛調來的小丫頭嚇得渾身直打顫,捏着衣角連頭都不敢抬,即便是自小就在顧氏身邊長大的靈犀也是吃了一驚,可終究還是沒敢出聲。
「惦記着兄弟姐妹,這並沒有錯,不過,你們偷偷跑出去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自己的爹娘,沒想過我這個老婆子!丫頭婆子小廝無數跟着伺候,你們哪裡知道外頭的險惡!別說什麼年少無知,你們都是自幼上學堂懂得道理的。平日都知道什麼孝心,這關鍵時刻就全都忘了!」
顧氏一番教訓完,然後便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漸漸的,張超張起已經跪得腰酸背痛,偏生這會兒兩人都知道犯了錯,哪敢挪動半分。瞥見一旁的張晴張怡已經是滿頭大汗,張越張赳臉露苦相,張超想到自己是大哥,心裡一陣歉疚,遂毫不猶豫地膝行上前一步。
「祖母,三弟小小年紀,大難來時就知道帶着大姐和二妹妹一同逃難,就像祖母說的一樣,他們三個都沒有錯。二弟一向都聽我這個大哥的,我說什麼他就應什麼,並不知道我是假借祖母的名義。小四兒……」張超瞥了一眼張赳,終究還是咬咬牙說,「小四兒也是看着我這個大哥悄悄跑出來方才學的樣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祖母只罰我一個就好。」
張超這麼說,張赳卻不領情,耿着脖子就頂道:「我是想念大姐這才跑出來的,和大哥沒關係!」
張起和張超是嫡親兄弟,這會兒哪肯讓他一個人擔責,於是也叫嚷道:「祖母,大哥那是胡說八道,主意明明是我出的,就算要打要罰,也該有我才對!」
看到這亂糟糟的一幕,張越索性也老老實實地說:「祖母,那時候我是嚇得狠了急得慌了,正好看到大姐和駱姨娘二妹妹進來,也沒曾細想就帶着大伙兒上馬車出門。要是有錯也是我的錯,和駱姨娘大姐二妹妹她們都無關。」
張怡訥訥不敢說話,張晴卻是急了,連忙抬頭道:「祖母,我們都知道錯了,還請祖母看在弟弟妹妹年紀小的份上,原諒他們這一回。都是我這個大姐沒用,不能怪他們!」
「好,好!只見過互相推諉的,咱們張家卻是新鮮,一個個倒是搶着認!」
儘管口氣仍然異常嚴厲,但顧氏的臉色卻逐漸緩和了下來。大家族中最怕的就是內耗,三個媳婦小小的勾心鬥角不打緊,可四個孫子乃是張家未來的希望,她自然希望他們將來能彼此幫襯作一番事業。畢竟,她那個英國公侄兒能照應一時,未必能照應一輩子。
讚許歸讚許,她卻只是把這股子思量藏在心裡。看了一眼面色急切的張晴,她愈發覺得這個大孫女有擔待懂道理,於是便示意靈犀上去把她扶起來。又見張怡跪在那裡一聲不吭直打哆嗦,她沉吟片刻,索性又讓另一個丫頭把張怡也拉了起來。
孫女和孫子不同,即便她看不上二孫女的小家子氣,也沒有借着撒氣的道理。
「超哥兒是老大,卻不知道給弟弟妹妹做榜樣,去祠堂跪三天好好反省!起哥兒赳哥兒各自回去臨上二十張字帖,三天不許出門!越哥兒……算了,你小小年紀有那樣的反應也算難得,回去也臨上二十張字帖,好好陪陪你爹娘,為了你不知所蹤,他們也操心得夠多了!」
這番話一說,屋子裡所有人都鬆了一口大氣,更別提已經做好最糟糕打算的張超了。一想到小屁股可以避免一頓噼里啪啦的竹筍燒肉,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了下來。至於其他三個人中,至少有兩個是對此沒有異議的,因為二十張字帖實在是小意思——惟有張起滿面苦澀,心想與其去寫那怎麼都寫不完的字,自己還不如也陪着大哥去祠堂罰跪的好。
面對齊齊答應的四個孫子,顧氏不覺莞爾一笑,但臉上旋即便恢復了肅然,轉而看向了三個媳婦。這一回家裡亂套固然是她這個老婆子鬧出來的,但這三個媳婦關鍵時刻竟是全都不頂用,她心中着實失望得緊。尤其是平日精明的二媳婦竟然出了那樣幾乎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總得給大房和三房一個交待。
於是,她衝着東方氏冷冷地說道:「老二媳婦,之前的事情你雖然未必是有心的,但縱使是大水真的來了,家裡自有地勢高的樓閣,若是移過去總能夠等人救援,你千不該萬不該丟下你的三個晚輩,你這是當長輩的樣子麼?」
「老太太……」東方氏已經是提心弔膽了好些天,這會兒話都撕擄開了,她雖然心下委屈,但還是不敢抗辯,便趨前跪了下來,「媳婦確實有錯。」
「越哥兒和晴兒是你的侄兒侄女,怡兒雖然不是你肚子裡生的,但終究是老二的親生女兒,說丟下就丟下,讓別人怎麼看你?」顧氏又看了東方氏一眼,隨即便淡淡地吩咐道,「你這個當母親的以後多多照看兒子女兒,這家裡的事情就交給老大媳婦和老三媳婦去管,把兒女調教好了比什麼都強。」
這無疑就是剝奪了東方氏管家理事的大權,一時間,屋子裡鴉雀無聲。一旁的馮氏孫氏對視一眼,俱是看見了對方眼中的一抹喜色。其他丫頭也全都是心頭一凜,知道這回張家大宅中是要變天了。惟有靈犀絲毫不為所動,畢竟,她是老太太的丫頭,僅此而已。
母親的喜色張越看在眼裡高興在心裡。他又不是聖人,自己差點倒了大霉,總想找點補償回來,總算是老天有眼……不對,應該是祖母有眼,善惡到頭終有報。
就在這屋子裡輕飄飄一番話奠定了家中權力轉移的基調時,外頭的帘子又被人高高打起,緊跟着就是張倬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手中恰恰攥着一封信。
「母親,剛剛收到京城英國公急信,三位御史聯名彈劾工部宋尚書、蔣侍郎和大哥前次治理黃河不力。」
終於來了!
剛剛那番話的陰雲尚未散去,這新的陰雲再次黑壓壓地籠罩在了所有人的心頭。適才只不過是家族裡頭的小事,但如今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卻是很可能引起天翻地覆的大事!
第三十六章
陰雲真能消散殆盡?
儘管大水浸泡使得張家大宅損失不小,但主要也就是些家什器物,倒不曾真的傷筋動骨,因此,泥水匠們忙碌了大半個月就紛紛撤了,四下里恢復了一片整潔,再也看不出那一天污水橫流污泥處處的狼狽樣。而大災之後無數平民失去了房屋和土地,人市上插草標賣家人甚至自賣自身的越來越多,張家也少不得又收了幾房家人。
但這些都是管事管家們需要操心的事,上頭的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最關心的卻是來自京城的狀況。張信十年寒窗十餘年仕途,若是因為這一次大水而付諸東流,這自然是誰都不想看到的。不論平日二房三房如何嫉妒在京城風生水起的長房,這會兒也都是憂心忡忡。
於是,小一輩的責罰早就被所有人忘在了腦後。饒是如此,一應事宜是顧氏親口定下來的,誰也沒膽子陽奉陰違。這會兒儘管沒有外人,跪在祠堂裡頭的張超便是齜牙咧嘴扭來扭去,終究也不敢隨便活動手腳,頂多就是揉着發硬的膝蓋嘆氣而已。
「大哥!」
陡然聽到背後傳來的這個聲音,張超不禁扭過頭去,瞧見是張越登時面露詫異。眼見這三弟手中提着一隻食盒躡手躡腳溜了進來,他連忙四下里很是張望了一陣,這才低聲說道:「你不是在臨字帖麼,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張越滿不在乎地嘿嘿一笑,隨即掀開了食盒上頭的蓋子,無所謂地說:「不就是二十張字帖麼?昨兒個一下午一晚上,早上早起又趕了一陣子,這會兒早就寫完了。這是廚房裡剛剛做的牛肉湯和燒雞,還有細菜卷子,你這三天料想難熬得很,吃了東西也好有力氣。」
張超盯着那燒雞和牛肉湯饞涎欲滴,肚子一下子就餓了。他昨兒個跪了一天,雖說別人不至於有心餓着他虧待他,但外頭事多顧不上他倒是真的。感激地看了張越一眼,他趕緊掏出帕子使勁擦了擦手,這就風捲殘雲一般地開動了。不消一會兒,連燒雞帶牛肉湯,外加四個細菜卷子全都是到了肚子裡頭,他這才響亮地打了兩個飽嗝,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
「還是三弟你記得我,我在這裡都跪了一天多,除了送飯菜的那個劉婆子,就沒個別人來瞧上我一眼。二弟是禁足也就罷了,可娘和大姐居然也沒來,唉!」
說到這裡,張超不禁垂頭喪氣外加唉聲嘆氣,心想難道是這回真的惹惱了娘,連累了大姐,所以她們才都不來?
「別胡思亂想了,如今家裡頭上上下下都在惦記大伯父的事,所以大伙兒才顧不上你。橫豎也就是三天,大哥你挺一挺也就過去了,我要是有空一定常來看你。」
張越一看張超有鑽牛角尖的架勢,趕緊安慰了他幾句。想着自己如今雖然不曾禁足,但總不能太過招搖,因此陪着張超說了一會話,他就收拾東西原路返回。可出了祠堂還沒到院門,他卻無巧不巧地迎面撞上了一人,頓時好不尷尬。
「靈犀……姐姐……」
靈犀瞥了一眼張越手中的食盒,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個小巧玲瓏的點心盒子,面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奴婢還想着老太太剛剛命廚下的師傅做了些江南點心,所以給大少爺捎帶一些,想不到三少爺有心,竟是搶在了前頭。」
「我只是擔心這幾天大伙兒忙着大伯父的事忘了大哥,卻不知道靈犀姐姐另有安排。」這會兒張越總算是順溜地道出了姐姐兩個字,見靈犀啞然失笑,他便趁機問道,「對了,姐姐可知道大伯父的事情究竟怎麼樣了?」
「這是老爺太太們商量的事情,奴婢怎麼知道?」靈犀這幾天都是用相同的回答搪塞打探消息的下人們,可這會兒看見張越眼巴巴望着自己,她猶豫了片刻就笑道,「這次的事情都是三老爺在外頭操辦呢,少爺要問也應該去問三老爺。」
張越頓時苦了臉——這兩天他起來的時候張倬早出了門,他睡下的時候張倬卻還沒回來,他找誰去打聽?母親孫氏更是一問三不知,鬧得他心底七上八下沒個准信。
「好了好了,三少爺還是趕緊回去,否則若是讓丫頭媳婦撞着就不好了,畢竟其他三位少爺這會兒都老老實實在各自的地方呆着。」
被靈犀如同小孩子似的哄着出了院子,張越乾脆回到了西院自己的房間,吩咐秋痕收拾了二十張字帖跟着,徑直去了正房。然而,他巴巴的這一趟卻是撲了個空,祖母顧氏根本就不在,東方氏據說在家裡頭看着張起,馮氏和孫氏都在小議事廳聽管家媳婦們回事,這往日都是人的正房裡頭竟是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在忙着打掃撣灰。
想到一會兒就算有人回來,多半也是靈犀,他也懶得在這裡多做停留,隨便喚了個小丫頭過來把二十張字帖一股腦兒撂下,也不管她懵懵懂懂是否聽懂,他就帶着秋痕出了正房。繞過大理石影壁,出了月亮門踏上穿廊的時候,他卻陡地想起一件事。
他又沒有被禁足,雖說不能在家裡四處晃悠,可他去尋杜先生請教學問總歸光明正大吧?
想到這裡,張越立刻打發秋痕一個人先回去,自己則是匆匆出了儀門,然後找來了連生連虎,隨即就從南院馬棚坐了車趕往杜家。
由於感念先頭杜先生沒有帶着張家幾個小輩貿貿然往外頭闖,而是把人帶到了大相國寺這麼一個安全的地方保全了他們,因此大水退去之後,顧氏便命人備辦了一份厚禮,又派人將杜楨的小院由內而外重新打掃整修了一番。此時此刻,乾淨整潔的杜家小院矗立在一片亂七八糟的房子中,竟是顯得鶴立雞群。
進門之後,瞧見杜楨的兩個書童正在清點書籍,張越便朝連生連虎打了個眼色,吩咐他們也上去幫忙,自己則徑直進了裡屋。見過禮之後,瞧見杜楨仿佛正在寫字,他便湊上前去,發覺那是一幅中堂畫,杜楨正在題的是旁邊一首小詩,那字虬勁有力,別有一番精神。
「先生,這幅畫是……」
「上次小沈學士邀我去南京,我不曾答應,卻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這幅畫便是要送給他的。」杜楨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就將筆擱在了一邊,認認真真地在那畫卷上掃了一陣,卻是頭也不抬地說,「沈家兄弟才學固然是有的,但他們被召入秘閣卻是為了那一筆好字。所以,你除了讀書之外,習字上也得多費些功夫。」
對於杜楨作為老師和過來人的教訓,張越自不會怠慢,連忙躬身答應。可他今天着實不是來請教學問的,可家裡頭的事情這麼貿貿然往外說似乎有些不太合適,他斟酌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把大伯父張信遭人彈劾的事情說了。
然而,杜楨卻並沒有泛泛地就事論事,沉吟了一陣卻道出了另一番話:「太祖皇帝廢中書省而尊六部,所以六部尚書侍郎在朝中地位尊崇。不過,吏部、戶部、兵部是最要緊的地方,工部管的卻是營繕治水等等,最是繁瑣,若是但凡有事就要論功過,也不知道這尚書一年要換幾個人來做。」
張越心裡頓時如明鏡似的透亮,但忖度自己小孩子的身份,他只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故作驚訝地問道:「先生的意思說,這一次大伯父不會有事?」
「之前領銜的是宋禮宋尚書,他對治水很有一番心得,會通河就是他主持下疏通的,僅僅是這條政績便是功德無量。至於他先頭和蔣侍郎還有你大伯父前來開封,也不過是為了疏通黃河舊道以殺水勢,使黃河不會危及漕運,又不是真的來修河堤。這回他們三人大約也就是申斥幾句罰些俸祿,不至於傷筋動骨。」
那就好!
張越終於長長噓了一口氣,心想這年頭給朝廷當差還真不是什麼好勾當,拿着微薄的俸祿卻得擔大責任,簡直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然而,他自己卻並沒有發現,對於杜先生的判斷,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全盤接受,壓根連一點懷疑都沒有。
五天之後,當來自京城的英國公張輔親筆信送到之後,籠罩在張家眾主人頭上的陰雲終於消散殆盡——儘管略有處分,張信卻不過是申飭罰俸,照舊在浙江監修海塘。
除卻周王府一脈之外,祥符張家依舊是煊赫的河南第一名門。然而,那一瞬間聚攏來的陰雲,真的會消散殆盡再無蹤?
第二卷
家門變
一個大家族,各有各的思量各有各的算計。當災禍來臨,是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是齊心協力渡難關?突如其來的變故,考驗的不但是大局觀和應變,還考驗了人心和親情。
第三十七章
發榜
秋季向來預示着收穫,原本是一年到頭最讓老百姓開心快活的日子。然而,這一連四年,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黃河竟是年年鬧騰,這一年夏季連着兩個月都是不得消停,無數人家地里的莊稼和房子全都泡湯,河南境內許多地方連地界都給淹得找不着了,還談什麼收成?
縱使是大戶人家的田莊也是多半顆粒無收,更不用說守着幾畝薄田過活的小家小戶了。至於更倒霉的則是那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佃戶。然而朝廷的賦稅雖然減了幾次,但終究是不抵用,於是也不知有多少人流離失所,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賣身為奴。
除卻四年前那次險情,開封城中總算是平安無事。自打十日前起,為了避免府城之內流民太多,於是乎河南布政使司行文河南各地,不許放流民入開封地界,開封城的大街小巷的屋檐下方才沒有出現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粉飾出幾分盛世太平。
這一日恰是開封府府學歲考發榜的日子,一大早就有無數人守在了那面發榜的牆壁前翹首觀望。這其中既有打扮尋常的普通生員,也有衣着光鮮的富家子弟,更有不少僕役打扮的書童。十年寒窗苦讀方才考中了秀才,若是落到了六等,那就要被黜落出府學,丟臉都要丟盡了,以後還談什麼光宗耀祖?
等在最前頭的是四個少年,後頭兩個身材粗壯硬是把人山人海都堵在了後頭,繞是如此,他們的壓力也越來越大。看到四周擁來的人越來越多,身形最粗壯的少年便沒好氣地說:「三弟,我早說就該在家裡等人送信就完了,偏你要出來看榜,你看這會兒有多少人?再說了,不就是秀才的歲考麼,這次考得不好下次再考就是了!」
「老二你個烏鴉嘴!什麼考不好,要我說,三弟和小七定然是一等二等!」
這四個少年便是張家三兄弟和顧彬。見張超張起兄弟彼此互相瞪眼,張越不禁莞爾一笑,隨即注意到一向冷冰冰的顧彬死死攥着拳頭,臉色也有些發紅,看樣子緊張兮兮的。想到之前過五關斬六將通過了院試,好容易考出了一個秀才,就看這一回歲考的成績如何,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發榜了,發榜了!」
隨着一陣嚷嚷聲,人群頓時轟動了起來。看到幾個差役拿着一卷榜文就往牆上貼,後頭的人群立刻拼命地向前擠,這下可就苦了前頭的人。好在張超張起揮舞着拳頭,又用肩膀後背死死抵着,總算把擁擠的人群都擋在了身後。
「小七中了,二等第六!」
「咦,怎麼沒看見三弟的名字?」
張越聽着耳畔張超張起興高采烈的聲音,眼睛卻在飛速地從後往前掃。這是他從前就養成的習慣,這一世也一直改不了。然而,從六等五等一直到最上頭,他卻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禁一奇。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又聽到了一陣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