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5章

府天

  對於琥珀這種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千里之遙的態度,張越早就習慣了,說過兩次卻依舊不見她改,索性更是隨着她去。

  之前英國公送來的那十二個丫頭,大伯父張信帶走的那兩個暫且不提,預留給二伯父張攸的那兩個熬不過去,年前都已經配了兩個家生的管事,剩下的死的死病的病沒剩幾個,倒是他那兩位姨娘碧瑤和紅鸞漸漸學會了做人,加上琥珀,三房的三個卻都是好端端的。

  只是,琥珀和秋痕也不小了。

  他正想着,忽然之間那帘子一掀,探進了一個熟悉的腦袋。瞧見來人張口就要說話,他連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下,旋即朝正要站起身的琥珀搖了搖手,自己起身迎了上去。待到了門邊,他一把扯起要進門的張超,把人拉到了外間。

  張越四下里一掃,發現張超忽然跑過來不算,而且竟是好似沒帶人,不由得低聲問道:「你這麼晚一個人不帶,忽然跑到我這裡幹什麼?」

  張超原是個天生的大嗓門,可此時在人家的地頭,他自然不敢大聲嚷嚷,可一開口卻先是調侃了一番:「怪不得那幫丫頭們都說在三弟你身邊當差最是愜意,瞧你這憐香惜玉的樣子,剛剛讓我噤聲大概不是怕吵醒你爹娘,而是為了那個睡着的丫頭?」

  「大哥你這麼晚跑過來,不至於為了瞎掰這些閒話吧?」

  瞧見張越臉色不善,張超方才趕緊收起了戲謔的表情,認認真真地說:「白天我娘找了三叔過去,是不是商量我的婚事?你知不知道,我娘究竟看上了那一對表妹的哪一個?」

  敢情這小子是惦記自己未來的媳婦,所以才這麼晚跑了來打探消息!

  張越面色古怪地看着張超,許久才啞然失笑道:「白天吃飯的時候大哥你就盯着人家兩姊妹看個沒完,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不過,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哪個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張超振振有詞地說,「蘅妹妹文靜,而且耳垂上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硃砂紅痣;夙妹妹靈秀,眉毛比蘅妹妹稍長一些,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個小酒窩。蘅妹妹雖然也好,可倘使是娶妻,我還是喜歡夙妹妹那樣的。」

  張越着實是嘆為觀止——吃飯那會兒他雖說也瞟了人家兩眼,可怎麼也不至於看得那麼仔細,更不至於像張超這樣連人都定下了。想到這裡,他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你既然看中了,怎麼不對二伯母挑明?只要你說了,你娘總不會不依你,畢竟那可是你將來的媳婦。」

  「我娘你還不知道?那是最固執的,這種事情哪裡聽得進我的話?她肯定是希望將來的媳婦文靜賢惠,這樣才好壓得住。」張超埋怨了一番,方才想起這在別人面前說這種話極其不相宜,遂乾笑一聲做了個揖,「總之,三弟你千萬幫幫我,事成之後我一定重謝你。時候不早了,要是讓我娘知道我偷跑出來非得大發雷霆,我走了!」

  張越還沒來得及回答,張超就風風火火地跑得沒影了。面對這麼個魯莽卻又直爽可愛的大哥,他着實是無計可施,心中免不了盤算着該想什麼辦法去幫忙一把。可轉念一想,他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得連連咳嗽。

  要是這樁婚事能成,那就是十七歲少年配十三歲少女,天哪!

  四年前那場大水過後,東方氏倒確實是老老實實交出一應大權,在家裡頭調教兒女,很是清閒了一陣子。然而,馮氏雖說在京城也管着老大一個家,可這邊上有老太太下有侄兒侄女好些小輩,中間還夾雜着妯娌,大半年下來她就力不從心。孫氏則是沒有管家的經驗,一來二去雖不曾鬧笑話,可總不能得心應手。最後,兩人不得不一起請示了老太太顧氏,把平分秋色換成了三分天下,這家裡才總算是消停了。

  而這一次對於兒子的婚事,雷厲風行的東方氏表現出了比以往更靈活的手腕,更利索的嘴皮子,更志在必得的架勢。於是,顧氏經不起她再三擺事實講道理巧舌如簧,心想金家如今上升的勢頭倒不壞,最終總算是點頭認可,更請了官媒上金家提親。

  有心幫大哥一把的張越在正房裡瞥見庚帖上赫然寫着金蘅的名字,只得向張超投去了愛莫能助的一睹——這婚事決不是心想事成。在二房兒女婚姻大事的問題上,他那父親張倬都插不上話,他還能說什麼?再說,二伯母東方氏考慮得也確實沒錯。

  金家若是長女不嫁先嫁幼女,亂了長幼有序的禮法,對兩家人來說都是不相宜的。

  

  第四十一章

物極必反,水滿則溢

  

  北方的初冬很有些寒冷,由於老太太顧氏發話,靈犀之前帶人在庫房裡翻找出了好些綢緞絹帛,又請來了好些裁縫,於是給上上下下都裁了幾套衣裳。等到一色都送了來,主僕們各自都是煥然一新,倒是給這肅殺的冬季添了幾分鮮亮。

  所有衣裳的款式都是依着南京城那些流行式樣。老太太顧氏做了四套,不是寶藍就是天青。三位太太俱是三套,大紅鴉青玫瑰紫,喜氣之外不乏典雅。張怡和幾位姨娘則是桃紅茄花紫和嫩黃,各房裡的大丫頭都是松花色和淺紫,小丫頭們多隻得了一身淺青色的衣裳,穿上也都精精神神。男人們的衣服就沒有那麼多講究了,石青月白睢藍,不過圖一個莊重。

  而剛剛定了親的張超這些時日如同木偶人一般被人支使得團團轉,僅僅量各式尺寸就讓他去掉了半條命,此外還被母親拉着嘮叨什麼衣服款式顏色,什麼婚後該住哪間院子,什麼該請多少賓客,新娘能有多少妝奩……總而言之,本就不滿意的張超幾乎是強自按捺着方才沒有暴跳如雷,到最後但凡碰到那一大堆媳婦婆子就避之唯恐不及。

  「超哥兒都要成親了,接下來就是起哥兒,再接下來就是你,娘一定幫你好好挑挑……」

  「別看超哥兒是老大,有些地方卻及不上你,這幾年他少說也有過兩三個通房。再加上你二伯母又不是好對付的婆婆,那個蘅姑娘嫁過來之後日子可未必好過。」

  「越兒,你有沒有在聽?你這孩子平日倒是懂事,怎麼這事情上就不知道好好上心,就知道和你爹爹一個樣,說什麼順其自然……」

  面對嘮叨個沒完的母親,張越也幾乎想學父親張倬那樣腳底抹油落荒而逃。兒子都是自家的好,媳婦都是人家的好,這本就是至理名言,所以他着實沒什麼好說的。眼看母親說着說着沒完沒了,他終於有些耐不住性子,正要找個藉口,誰知外頭秋痕忽然喜氣洋洋地挑簾進來。

  「太太,太太!大老爺受了朝廷通報嘉獎,二老爺前一個月剛剛升了參將!聽說皇上恩准,大老爺不日之內就要回來探親,二老爺交待完軍務也能在大少爺的婚禮前趕回來,興許以後就要往京城任職了!」

  「阿彌陀佛,你大伯父總算是把浙江海塘那檔子事解決了,這下可是苦盡甘來!你二伯母辛辛苦苦在家裡帶着兩個孩子,如今把你二伯父盼了回來,孩子的婚事也不至於有什麼遺憾!」

  孫氏連珠炮似的感慨了一氣,忽然又想到這些事情其實和自己沒什麼相干,面上不禁微微一變,但不多時就恢復了最初的喜笑顏開。不但如此,她趕緊叫來一個丫頭,對着鏡子裝扮了一下,旋即便對猶在發愣的張越笑吟吟地說:「老太太那一頭指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子,咱們趕緊去賀一賀!」

  瞧見孫氏搭着一個大丫頭的手急急忙忙往正房那邊趕,張越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母親日漸肥大的腰身上。大伯父受嘉獎,二伯父升官,這自然是喜事,然而在這風風光光的喜事之下,三房這些年的努力就顯得很是黯淡無光。可不消一會兒,他便聳聳肩追了上去。

  不管怎麼說,如今的境況都比當年好多了——做人不必得隴望蜀,只需要順其自然,然後在無數的機遇後頭找准合適的那個,小小加上一把力——這話可是仿佛無所不能的杜先生說的。

  張信一心撲在浙江那條海塘上,整整四年沒能回河南老家,甚至也沒能踏進京城一步;而先頭即便是老太太顧氏的六十大壽,張攸也沒法趕回來祝壽。這一回兄弟兩人終於能夠暫時卸下朝廷重任趕回來,這張家上上下下頓時陷入了一片喜慶和歡騰之中。然而,主人和僕人們都忙忙碌碌的時候,小一輩人卻沒什麼事。

  張越親自把杜楨送出了開封城。他並沒有做牽馬執蹬那一類的表面勾當,而是在師生辭別的時候認認真真地跪下磕了三個頭。當他最後一次把頭碰在官道那結結實實的黃土地上之後,他方才感到手臂上多了一雙有力的大手,然後就被拉了起來。

  「師生一場,你這三個頭磕得情真意切,所以我沒有攔你。」

  儘管一年到頭杜楨都少見幾次笑臉,但這會兒他的嘴角卻掛着一縷微笑。而這笑容和往日那種嘲弄的笑,譏諷的笑,淡然的笑,似笑非笑的笑全然不同,不再有那種冷冰冰的味道,而是流露出一股額外的暖意來。不知不覺的,張越總覺得此時此刻的杜先生方才是真正的杜先生,而那張冰山死人臉才是面具。

  「你少年老成,出身大家卻又沒有那種浮華和浮躁,倒是一直很對我的脾胃。我此去京城你也不必擔心,除了大沈和小沈學士之外,我當初和楊士奇也有些交情,混日子總歸能過下去,想來初時的新鮮勁一過,皇上也不會惦記一個小小文官。」

  自己想說的話都給杜楨說完了,張越頓時訥訥難言。雖說他懷裡頭還揣着自己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體己,可這時候要是拿出來說是充作程儀,他依稀又覺得不妥當,畢竟老師是高升去京城當官,又不是淒悽慘慘戚戚地去流放。再者,先頭張家已經送過一大筆程儀,杜楨也已經笑納了。

  可掂量來掂量去,他還是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猶帶着體溫的錢囊,略有些尷尬地遞了過去:「杜先生,南京城那種地方寸土寸金,雖說您有舊友照應,可多帶點銀子總是沒錯的。我這麼一點雖說不夠什麼使的,但總是……」

  「婆婆媽媽!」

  杜楨卻不等張越說完,劈手就從他手中搶過了那個錢囊,看也不看便塞進了袖子裡,轉而微笑道:「你這個學生送我這個老師程儀,我難道還會裝出一幅腐儒的模樣拒之於門外?好了好了,莫作小兒女態,他日你到南京城應考的時候……唔,只怕那時候燕京就已經是京城了……我在那裡等你的好消息!對了,我應該不會再回來,那屋子你就收拾一下處置了吧。」

  說完這話,杜楨在張越肩頭一拍,轉身施施然地朝馬車走去,再也沒有回一次頭,再也沒有交代任何一句話。

  張越眼看着杜楨在兩個書童的攙扶下彎腰上車,眼看着等候在馬車邊上那四個來自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小旗翻身上馬,心想旁人若有這樣的榮光早就是喜形於色招搖過市,偏生杜先生絲毫不以為意。遠遠望着那馬車和扈從在滾滾煙塵中消失在了官道盡頭,他方才轉身上馬,正要打馬回去的時候,他冷不丁又想到去年還在這裡送走了彭十三。

  他的文武二位老師,如今都不在身邊了。

  縱馬飛奔回到開封城,張越本想徑直回家,可不知怎麼想起了杜楨最後一番交代,心中不由得一動。於是,他立刻拍馬趕往了榆樹巷子的杜宅。

  到了地頭,他隨手將馬拴在了那拴馬柱上,便上前推開那扇熟悉的院門,疾步朝中間那屋子奔去,走着走着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來接人的時候,他正好在院子外頭碰見了已經收拾好一切的杜楨,並沒有進到裡屋,難道說裡頭還留着些什麼?

  張越手裡一向有杜家的鑰匙,所以大門上的鐵將軍把門並沒有難住他。匆匆打開鎖推開那扇房門,他一眼就看到了當中桌子上的一個包袱,還有壓在底下的那半截信封。而那包袱旁邊,赫然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那把長劍。

  想到這可能是杜楨留下的最後交代,他三步並兩步衝上去,可一拎那包袱,錯估了重量的他差點沒折了肩膀。心下駭然的他顧不得看那信,三下五除二扯開那包袱皮,這才發現裡頭全都是白花花的碎銀子,而那個小小的木匣中,赫然是一對白玉簪和翡翠鯉魚佩。此時此刻,他陡然醒悟到這是張家贈予杜楨的程儀,不禁為之失神。

  怪不得杜先生爽快地收下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銀子,原來,人家根本就沒有打算收受張家的厚禮!

  使勁定了定心神,張越方才拆開了杜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字體墨跡淋漓地寫滿了一整張紙,看到那熟悉親切的口吻,看到那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的格式,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杜楨此時就站在旁邊。

  「我當了你四年的老師可不是為了張家豐厚的束修。不過,當初不收這些未免不近人情,所以我一直留着,如今包括張家的三百兩程儀和其他東西都分文不少地在這裡。你我師生一場是緣分使然,這些身外之物就不用提了。

  劍是利器,也是兇器。你是文人,不必學會用劍,但也需要有它防身,所以留給了你。我在京城看似是非多多,其實卻安全得很,倒是你需得多多留心。張家出了一位英國公,那固然是最穩固的靠山;皇上也器重英國公,按理不會動搖國之柱石。但物極必反,水滿則溢,祥符張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焉知這就是一世富貴?

  若真有危機,安之若素切勿慌張,驚慌失措之下最容易判斷失誤。進退應對之道我平日都教過你,但關鍵時刻如何決斷,這就都看你自己的了。年輕人固然不可沒了銳氣,但更不可沒了沉穩,只有真正面臨大事的時候,方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擔當,切記切記!」

  

  第四十二章

恰是雙雙衣錦還鄉

  

  如今距離大明開國不過幾十年,距離奉天靖難不過十幾年,再加上當今永樂皇帝朱棣素來便是一個看重武官勝過文官的皇帝,因此卯足了勁要從軍功上走出一條路的人並不在少數。張家次子張攸當年便是從英國公張輔四征交趾,在張輔回朝之後又在交趾任一方鎮守,此次張輔第四次征交趾,他再次建下功勳,已經將近十年沒有回來。儘管那功勞尚不足封侯拜伯,但他的品階卻已經相去張信不遠。

  「正四品廣威將軍,又授了實權參將,太太,老爺這麼一回來,那可是了不得!」

  「可不是?我在家裡苦熬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盼着他能夠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都說富貴還需險中求,若是當初我捨不得放了他上戰場拼殺,咱們一家在這家裡頭可不得像三房那樣戰戰兢兢?」

  面對玲瓏的奉承,東方氏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得意。丈夫畢竟不是婆婆肚子裡生的,她縱使把婆婆奉承得再好,究竟及不上人家長房,這道理她四年前就明白了。什麼都是假的,夫貴妻榮才是真的,就好比那些曾經如同牆頭草似的倒向長房的傢伙,如今還不是使勁地掉轉頭回來巴結?

  一旁的張超張起兄弟卻不耐煩聽這些嘮叨話,兩兄弟對視一眼,同時默契地找了個藉口,這才得以脫身。出了門之後,兩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這才七嘴八舌說起了話。

  「大哥,你可還記得爹爹長什麼模樣?」

  「廢話,我當然記得!爹爹國字臉,濃眉大眼,然後……然後……」

  然後了老半天,張超終於露出了滿臉苦澀,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爹爹帶兵去交趾的時候我才不到七歲,這十年不見,頂多就是通通家書,我委實記不得了。不過,娘和玲瓏說得那都是什麼話,在這家裡頭,平素哪有人敢給咱們臉色看?」

  「是啊,聽着怪難受的,所以我才不想聽。」

  這兄弟倆在這邊廂暗地裡撇嘴,那邊廂挺着大肚子的孫氏正在西院的院子裡勉力行走。她的年紀已經很不小了,為了生產能夠順當,即使是走路腳下都浮得慌,她每天也會硬撐着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在院子裡走上一刻鐘。此時儘管天氣已經頗冷,但她額頭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來。

  張越一踏進院子就看見這麼一幕,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雖說也希望母親給自己添個弟弟或妹妹,但每每想到這年頭分娩幾乎相當於鬼門關,他的歡喜勁就會少那麼幾分。此時瞧見母親腳步虛浮,他急忙奔上前去,揮手打發走一個丫頭,自己則是攙了孫氏的右胳膊。

  「娘,這天怪冷的,您在外頭稍稍走動那麼一圈也就行了,這齣了汗讓冷風一吹怎麼得了?倘若真的要走,不如讓人把我那間房挪出來,那裡暖和,你若是想走在,就在那裡頭走上一圈,總比如今這樣強。」

  「盡胡說,把你那間屋子挪出來,你住哪裡去?」

  「娘,我如今都大了,就在左邊廂房收拾一間屋子住不就行了?橫豎都在一個院子裡,難道娘以為我挪出去,以後就不孝順你了?」

  眼見兒子如此體貼,孫氏心中也頗覺欣慰體貼,但還是有些猶豫不決。這時候,旁邊的大丫頭珍珠看到張越丟來一個眼色,遂也笑着幫腔道:「太太,少爺也是為了您着想。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這大冷天走在外頭大伙兒都擔心。把少爺那間屋子挪出來,在裡頭燒着暖炕,又暖和又舒適,這不論颳風下雨都不礙事,少爺住在東廂房也方便。」

  不等孫氏回答,張越便強拉着她回了屋子。進門之後把母親安置在了當中的暖炕上,他便命小丫頭打了一盆熱水來,自己親自擰毛巾擦了孫氏額上頸上的汗,又命人調了一碗桂花藕粉來——這東西北方雖也有地方產,究竟比不上江南,這些便是大伯父張信讓人從杭州捎帶來,顧氏想到三媳婦有了身子,又幾乎一古腦全都分給了三房。

  見母親一口氣喝了小半碗,精神臉色都好多了,張越這才鬆了一口氣,於是便趁機把挪屋子的這件事敲定了下來。雖然被孫氏嗔了兩句瑣碎,他卻渾然不以為意,反而笑呵呵地說:「爹爹如今管着外頭一大堆事情,沒空天天陪着娘,我這個當兒子的自然得連他那一份都捎帶上。」

  「你呀……男子漢大丈夫該做大事,偏你婆婆媽媽!」

  母子倆正你一句我一句輕輕鬆鬆閒話家常,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叫喚聲。珍珠瞥了兩位主子一眼,便掀簾出去問話,不多時便轉了回來。

  「太太,少爺,二老爺已經回來了,還帶着幾十個親隨,如今往正房裡拜見老太太去了!」

  「怎麼這麼快,信上不是說還有三四日麼?」孫氏滿臉奇怪,隨即連聲吩咐道,「越兒快攙我起來,你二伯十幾年不曾回來,我得去正房支應支應。」

  「娘,你如今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這天冷,還是讓珍珠去叫上一乘小轎來。」見孫氏還要反對,他朝珍珠打了個眼色,等她匆匆出門去找媳婦婆子,他又從自己房裡把琥珀秋痕拉了來,這才說道,「我現在就去正房看看,大伙兒都知道娘你的身子,老太太也不會責怪,二伯父料想也不會在意的。秋痕琥珀,你們倆好好看着娘,我先去了。」

  瞧見張越一溜煙出門而去,孫氏頓時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這孩子,有些脾性和他爹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為着張信張攸兄弟倆歸來,這張家大院又經過一回粉飾,這夾道兩邊的白粉牆乾淨整潔,穿廊頂上的瓦片都換了簇新的,就是照壁也使了吉祥的紋樣,愈發流露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意味來。一進院子,張越便聽到裡頭歡聲笑語不斷,間中有一個陌生男子洪鐘般的聲音。

  「三少爺來了!」

  從小丫頭打起的門帘下彎腰進門,張越就聽到了靈犀那熟悉的聲音。他只是迅速地在屋子裡掃了一眼就立刻發現了那個和自己的父親張倬完全沒有任何相似的面孔。那張黝黑的臉上布滿了濃密的髭鬚,那雙眼睛瞳仁漆黑,流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息,卻是比大伯父張信看上去更具威嚴。

  「祖母萬安。」

  顧氏笑着朝張越點了點頭,根本沒問孫氏為什麼沒有一同來,隨手就往旁邊一指道:「快去見過你二伯父,你也好些年沒見了。」

  起身後的張越少不得依言拜見,可他還只是剛剛屈膝俯首,就被一雙手拉了起來。那雙手粗糙且布滿了老繭,甚至有些硌手,而那股力量更是無可抗拒。雖說知道自家有個號稱大明第一武將的英國公堂伯,但他畢竟沒見過,這會兒見到張攸,他方才真正領教了什麼是武將。僅是那手中力量,便不是他這個半吊子能夠抗衡的。

  「好孩子,有出息,十三歲就考中秀才,今後我張家還不得出一個狀元公?」張攸爽朗地拍了拍張越的肩膀,見其只是晃了晃便站得穩穩的,臉上更露出了笑容,「當初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病秧子,想不到如今這般結實了!」

  張越正要接話,忽見一個管事媳婦滿臉喜色地彎腰進來,屈膝拜了一拜便笑道:「老太太,二老爺和諸位太太,大老爺的轎子已經進開封城了!」

  事先張信和張攸的行程各自錯開,誰也沒料到這會兒竟然撞在一塊。於是,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後,屋子裡一時間笑語喧天,大太太馮氏更是帶着張赳匆匆迎了出去。

  眼看着人人臉上帶笑,張越卻冷不丁想道——這一回究竟是兄弟喜相逢,還是龍虎別苗頭?

  

  第四十三章

禮物的奧妙

  

  在江南繁華之地治理了四年海塘,張信非但沒有消瘦,看上去反而有些發福,膚色倒是沒有什麼變化。此番和他同歸的還有當初跟去的兩位侍妾,其中一個在年前生下了一個兒子,如今孩子已經有十個月大。這會兒一個乳母抱着孩子上來團團見過,上上下下看過之後無不是道了一番吉祥話,心裡卻各有各的品評。

  張越瞅着襁褓中那個張家第三代唯一的庶子,心裡頗有些異樣的感覺。在大家族中混跡了四年,他對於嫡庶禮法算是有了深刻的認識。父親張倬這幾年處處用心,再加上他自己該表現的時候竭力表現,饒是如此,結果也僅僅是三房在家中不受輕視。他這個堂弟將來如何,如今卻是誰也說不準。

  話說回來,倘若張信治理海塘真的是身體力行,天天被海風吹,如今早就黑得不成樣子,如今這白白胖胖的模樣卻好似在江南水鄉將養了四年,着實看不出什麼辛苦可言。

  張信和張攸兄弟彼此多年不見,此番重逢自然少不得唏噓一番,別有一番兄弟情深的味道。然而,但凡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從那種兄弟相見樂陶陶的光景中品出一絲不尋常來。

  兩人雖說談笑風生,可言語卻流露着某種刻意,多了生疏少了熟絡,仿佛更像是官場同僚而不是親兄弟。張越曾經聽父親張倬提起過,他這兩位伯父幼年時常常廝混在一塊,感情應當是很不錯的,可如今看起來滿不是那麼一回事。

  「好了好了,你們兄弟難得一同回來,今兒個就在我這房裡好好擺上一席,大伙兒一同樂一樂!」顧氏眼見屋子裡熱熱鬧鬧兒孫滿堂,臉上便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歡喜,「其實我這個老婆子也不指望你們如何飛黃騰達,只要你們兄弟齊心,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