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6章

府天

  聽了這話,不但張信張攸慌忙上前答應,就是張倬也趕緊上前一步陪笑迎合,無非都是說兄弟一體,本就當互相幫襯之類的話。兒子們表了態,三個媳婦自然也不能落後,紛紛剖白什麼家和萬事興,同時更藉此機會誇讚了一番小一輩的子侄們。

  顧氏聽到她們贊幾個小的,臉上頓時更笑開了花,當下便點點頭說:「超哥兒起哥兒這些年勤於習武,馬上建功指日可待;越哥兒赳哥兒的學問見長,科場上也都爭氣得很。咱張家沒出什麼紈絝子弟,我也能對得起張家列祖列宗。」

  有了顧氏這個老祖宗打下這番基調,等到一家子人團團坐下來吃飯的時候,那自然是歡聲笑語不斷。顧氏被奉承得高興,竟是忘了一向惜福養身的宗旨,連飯都多吃了半碗。等到飯後送上茶來,張信張攸方才讓人取來了從江南和交趾帶來的禮物,各房上下都有份不說,就連顧氏房中的丫頭們都沒落下,大伙兒皆大歡喜。

  孫氏畢竟是有身子的人,雖說一直都是坐着說話,但這麼大半天坐下來,回到西院自己房中的時候也是面露疲憊。見珍珠把張信送的各色綢緞和蘇繡一一在炕頭上擺開,她便對張倬笑道:「大伯這回送給咱們和二房的綢緞繡品都是一樣的,還額外送了越兒兩把湘妃竹扇和一套四書五經。倒是二伯送來的這箱子古怪得緊,不打開還真不知道是什麼。」

  「此一時彼一時,二哥如今軍功赫赫,既然授了參將,正四品廣威將軍就有些低了,少不得還會再往上挪一挪,到時候官階上極有可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工部原本就是清水衙門,當今皇上又是重武的人,這以後誰壓倒誰難說得很,眼下要是厚此薄彼反倒落下了口實,不如一碗水端平。再說,咱們一家也是不比從前了。」

  說到這裡,張倬忽然發現張越站在那裡似乎正在嘀咕,頓時板下臉喝道:「越兒,你在咕噥什麼?」

  張越沒料到父親那麼眼尖,想要搪塞過去,卻想到那句話用在這裡無疑是最應景的,於是便索性笑嘻嘻地說:「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大伯父受了嘉獎,二伯父升了官,回家互相較勁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和咱家無關,咱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就是了。」

  張倬乍聽得這話不禁笑了起來,轉而輕描淡寫地呵斥了張越幾句,這才對孫氏搖了搖頭:「都是你把兒子慣壞了,在外頭人面前沉穩謹慎,在自己家裡就口無遮攔。」

  「我就喜歡越兒這性子,若是在咱們面前還像小大人似的,那還有什麼趣味?」孫氏卻撇撇嘴,隨即看着張越眉開眼笑了起來,「越兒說得對,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橫豎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坐山觀虎鬥,你們爺兒倆不聲不響好好憋着勁,到時候不鳴則已……嗯,一鳴驚人!」

  孫氏忽然迸出這麼一個成語,張倬張越父子頓時大笑。一旁的珍珠忙着收拾炕上的東西,仿佛渾然沒聽見主子們的這麼一番對話。等到她把張攸送的那些禮物整理出來時,這才驚訝地咦了一聲,隨即轉頭笑道:「老爺太太少爺,這東西好生奇怪。」

  張越只知道二伯父張攸送了自家一個大箱子的東西,沒注意到珍珠一樣樣往外掏東西,這會兒看見她把玩着的那玩藝,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那竟然是一根象牙!

  接下來就仿佛是打開了百寶箱似的,什麼象牙玳瑁琥珀,甚至還有什麼黑木筷之類的雜物……總而言之,種種值錢不值錢的東西整個堆在箱子中,看得屋子裡四個人一愣一愣。到了最後,當珍珠把一隻雕刻得很有神韻的仙鶴木雕拿出來的時候,張倬終於嘆了一口氣。

  「這麼多年了,二哥居然還是老脾氣,好東西壞東西都喜歡混着放在一起。珍珠,你叫上幾個丫頭把這些好好清理一下,分門別類放好,若是有不認識的先擱在一邊……大哥那些杭綢蘇繡雖然價值不菲,可比起這些來卻差遠了。大哥也是識貨的人,這會兒若是看到這些禮物,想必得有些頭痛了。」

  張越瞅着那一堆貴重和廉價混在一起的東西,心想這二伯父送禮果然是豪爽得緊,竟是直截了當就這麼一箱子未加工的「土產」。只不過,這年頭誰家裡時行在牆上掛一對大象牙或是一個大玳瑁?少不得,這些東西還是要讓開封城某些雕刻匠人賺上一大筆的。

  

  第四十四章

粗中有細的二伯父

  

  雖然先頭在正房裡已經謝過了張攸,但由於三房一家三口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些禮物有什麼價值,因此,當珍珠帶着琥珀秋痕和其他幾個丫頭清理完了那個箱子,張倬又以一種酷似商人的精明估算出了大約價值之後,張越這個做兒子的便不得不往二房走上這麼一遭。

  和三房西院的樸實無華和長房東院的雍容大方不同,二房的北院向來是充斥着一種奢華的富貴氣。東方氏原本就是豪富人家出身,嫁妝足足六十四抬,若不是四年前大傷元氣,縱使是長房也比不上她這些年積攢下的家底。

  坐在雕漆椅上背靠那彈墨椅袱,張越端詳着角落裡高几上的聯珠粉彩對瓶以及旁邊案上的那平面螺鈿背八角銅鏡,再瞅一眼自己旁邊的紅漆描金小几,又打量了一番屋子裡幾個丫頭的掐花青緞比甲,最後便看到了那上來奉茶的丫頭,只見她捧着一個填漆戧金茶盤,上頭赫然是一個白粉定窯茶盞。

  接過茶盞,他便聽到了一陣爽朗的笑聲,慌忙將茶盞往旁邊的小几上一擱,又站起身來。

  「不過就是些不值錢的玩意,三弟也真是的,居然還打發你專門走這麼一趟!」

  張攸當先走入,身後還跟着兩個兒子。見張越要行禮,他連連擺手,自己首先在居中的暖炕上坐下,又笑道:「超兒起兒和我一樣都是粗疏不文的性子,這幾年想必帶累了你們一家不少,我還不曾謝過你爹娘,那些客氣話你就不要和我提了。縱使要提,那也該你爹來,不該你來!」

  張越平素雖說也曾經陪着祖母顧氏和父親張倬會客,可那大多都是心裡彎彎繞繞甚多的人,哪曾見過這樣開門見山的人?一瞬間的驚愕過後,他卻打心眼裡感到親切,當下便笑嘻嘻地道:「二伯父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妨實說好了。爹爹看過之後,說那些象牙玳瑁漆器之類的東西都值錢得很。若只是一般的禮物不要緊,可二伯父出手一送就是這麼多……」

  不等張越說完,張攸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末了方才滿臉無所謂地說,「我在交趾這麼多年,這些東西也不知道積攢了幾屋子,要不是帶着不方便,再帶上十幾車我都有。一句話,都是些土產,我說不值錢就是不值錢!」

  面對人家這麼個說法,張越明白那一箱子禮物自家是收定了,也就不再囉嗦,而是好奇地打聽了一下張攸在交趾這些年的經歷。許是觸動了心中最得意的那一塊地方,當下張攸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說到興起甚至本能地伸手到腰側摸刀,直到摸了個空方才回過神。

  「交趾土人不服王道教化,時不時甚至會有人摸到衛所來下黑手,我哪怕是半夜裡也是帶刀而眠,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過的時間長了,一時半會竟是改不過來……乍然從那個鬼地方回來,我都不敢和你二伯母……」

  「老爺在孩子們面前說什麼呢!」

  隨着一個呵斥聲,東方氏適時從側門而入,把張攸到了嘴邊的話給打了回去。興許是丈夫歸來歡喜難當,今日的她打扮得好似新婦一般,上頭是大紅錦邊妝花小襖,下頭是一條玫瑰紫巢枝花刻絲裙子,那些簪環首飾熠熠生輝,顯得格外金碧輝煌。

  眼見她進來,張攸乾咳一聲,立刻略去了剛剛的那個話題,板起長輩的面孔問了張越的學業,又乾巴巴囑咐了幾句,最後才衝着張超張起喝道:「以後多學學越哥兒的沉穩,你們兩個都比他大些,別老是皮猴兒似的上竄下跳。要不是你們的娘親捨不得,我真想把你們帶到交趾好好調教……」

  這話還沒說完,一直裝啞巴的張超張起兄弟一下子都來勁了。一旁的張越看見兩人互打眼色後忽然雙雙竄到了張攸跟前跪下,一下子就猜到接下來會有怎樣的戲碼。果然,兩人並排跪了之後,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懇求父親帶他們出去歷練,那表情之誠懇,言辭之痛切,簡直能讓人以為兩人是熟讀詩書的莘莘士子,而不是只知道舞刀弄棒的赳赳武夫。

  不消說,為了今天這一幕,這兄弟倆不知道排演多少次了。

  一旁的東方氏怎麼也沒料到兩個兒子會自作主張,一愣之後便露出了惱色。礙於張越這個外人在場,她只得按捺心頭驚怒,勉強衝着張攸笑道:「老爺,他們哥兒倆就是這個樣子,成天就想着打打殺殺的……」

  「打打殺殺有什麼不好?文官十幾年,抵不上武官一場仗!」張攸笑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話,一把一個將兩個兒子都拽了起來,又在兩人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記,「有志氣就好!不過,有些事情我說了不算,你們要是真有這心思,異日我去求求英國公!我可醜話說在前頭,父子同軍那是不可能的,以後少不得要你們自己磨練!」

  看到兩個兒子高興得抓耳撓腮,張攸也不看妻子難看的臉色,徑直把兩個兒子推給了妻子,隨即便站起身道:「我正好想起有事要和三弟說,正好順道兒和越哥兒一塊走一趟。對了,老太太說過今兒個晚上各家吃各家的,你別忘了把怡兒和青娘一起叫來,大伙兒團聚團聚。還有,大哥送來的那些綢緞,拿出一些給怡兒做衣裳。咱家現在就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老是灰撲撲實在不成模樣。」

  張攸起身這一走,張越急忙和東方氏告辭,旋即也跟了出去。此時此刻,他對張攸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單單從張超張起兩兄弟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和東方氏黑了半截的臉就可以看出,張攸是一個率性豪爽的人。當然,若只憑着率性豪爽,張攸能那麼容易青雲直上,轉眼就要跨入三品的台階?

  出了東院拐進夾道,張攸便緩幾步等張越跟上來,端詳了他一番便笑道:「我剛剛說文官十幾年,抵不上武官一場仗,你似乎並無異議?」

  張越沒料想張攸忽然問這個,可此時來不及思考張攸的用意,他只好儘可能謹慎地答道:「武官一場勝仗過後加官進爵,自然是風光萬丈,可是若只看到風光沒看到血汗,那未免太淺薄了。大亂之時看武將,承平盛世看文官,原本就是這個道理。」

  「小小年紀居然有大見識,哈哈,三弟好福氣,居然養出了你這麼個兒子!這話當初英國公也說過,就是這個道理。武官是拿命搏富貴,文官是用年華熬資格,若是同樣加官進爵,誰能服氣?好小子,不錯不錯!」

  這贊語倒是沒什麼,張越這幾年從座師同學父母乃至於杜先生口中也聽到過不少稱讚,但張攸接下來的兩巴掌他卻着實有些消受不起。於是,等到把張攸送進了自家西院當中的那間房,他立刻使勁揉起了肩膀。

  話說回來,這會兒大伯父二伯父衣錦還鄉,眼看這張家愈發顯出了蒸蒸日上的勢頭,似乎並沒有什麼危機在,那杜先生信中所說的話究竟所指為何?

  

  第四十五章

橫七豎八事端多

  

  張越倒是瞅着好幾次和父親單獨說話的機會,可每每話到嘴邊,他卻鬼使神差地把話題岔到了別處。雖說那是杜楨的提醒,可人家畢竟沒有明講張家緊趕着就有什麼災禍,不過是提個醒。他要是貿貿然一說,萬一父親相信了去對顧氏稟明,上上下下亂成一鍋粥,到頭來什麼事情都沒有,不但他丟臉,而且還會讓別人以為杜楨是個危言聳聽的狂生。

  於是,他便把事情按在了心裡。因着此番兩位伯父回來,再加上母親孫氏臨產在即,他只好前往府學中請假。瞅着張家的面子再加上他之前歲考一等的成績,府學裡的劉訓導請示了郭教授,最後准了他隔日上課,但不得耽誤了月考。

  如此一番別的學生都異常羨慕,可他們一個個全都比張越大着幾歲十幾歲幾十歲,之前卻硬生生讓個少年占了一個一等名額,這面子上哪裡過得去?於是乎,府學中竟是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勤學好問的熱潮,讓一個教授四個訓導欣慰不已。

  然而,不必去上課的張越卻更加不得閒。這回糾纏他的不是別人,卻是大哥張超。起初對那婚事一千個不甘心不情願的某人這會兒唉聲嘆氣的事情卻令人匪夷所思,因為張超竟然說,他那位母親對已經定下的親事後悔了。

  「先頭娘滿心圍着人家轉,這會兒瞅着爹爹可能又要高升去什麼都督府,她就嫌棄金家是暴發戶,人家的女兒不大方不得體,先頭也不知道是誰把她們夸到了天上。三弟,你說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若是看不上人家,當初何必讓人去提親對庚帖,這不是毀了人家的名聲麼?」

  這事情張越雖然沒聽到什麼風聲,可張超此時說得這般義憤填膺,多半不是胡說八道,他便漸漸有些信了。雖說當初的事情早就過去了,但他對於二伯母東方氏總有那麼幾分芥蒂,這會兒得知她又要做這種缺德事,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婚事二伯父知道麼?」

  「爹回來這些天走親訪友忙得很,就是祖母也一時半會忘記了這事,娘更是壓根沒提……啊,你說得沒錯,我就應該去和爹說,只要爹知道了,難道還會任由娘胡來?」

  瞧見喜形於色的張超一溜煙跑了,張越搖了搖頭,忽然想到當初正是這傢伙眼巴巴地跑來求自己,說是希望娶那對雙胞胎中的妹妹,事情不成還曾經很是沮喪,這會兒偏又變成了信守承諾的謙謙君子。滿心古怪的他回去之後對父母一說,卻引來了好一陣感慨。

  「超哥兒雖說為人魯莽粗疏,這心地倒是實誠。若是被退了親,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可怎麼做人?二嫂這也太過分了!」

  「興許只是他聽岔了?」張倬嘟囔了一句,可一想到東方氏的性格,他最終還是信了八成,當下便嘆了一口氣,「二嫂這心思太多太活,這婚事怎能得隴望蜀?二哥就算要升官,那也是還沒定下來的事情,她以為人家開封金知府是軟柿子不成?」

  挺着個大肚子的孫氏瞅見張越坐在一邊沉默不語,索性敲打道:「越兒,你已經給超哥兒支了招,接下來的事情就別管了。婚事的事情你二伯母一個人說了不算,她想撕破臉,老太太還不依呢,再說你大伯母總不至於眼睜睜看着她毀諾。」

  東方氏一向心思活絡,如今確實是她看着那原本不遺餘力促成的婚事不順眼。這知府連一方封疆大吏還算不上,若是丈夫高升到了京城,新媳婦跟着她這一家過去那就更不起眼。再說,娶了馮氏庶出妹妹的女兒,以後在張家更不得抬不起頭?

  於是,眼看張家漸漸有些怠慢,馮蘭不禁着了急,三番四次登門拜訪,骨牌抹了一次又一次,可愣是沒等到一個準信。就在她急得心火上升,嘴邊上都生出一撩水泡的時候,張家二老爺張攸卻登門拜訪了金家,親口認準了這樁親事。

  這一次意料之外的拜訪喜煞了馮蘭,氣煞了東方氏。

  東方氏原是一心一意瞞着丈夫,想着只要跟着丈夫去了京城,以後自有辦法找藉口退了親事,誰知道丈夫竟是不聲不響跑到了金家去。她幾乎把所有丫頭媳婦都找來盤問了一通,最終卻查出是自己的兒子走漏了風聲,一時氣了個倒仰。但事已至此,她除了把張超叫來訓斥一頓,竟是無可挽回。

  這雖是二房的勾當,但有道是大宅門中是非多,即便三房知道內情的一家三口都不是多嘴多舌的,可事情還是傳了開來。老太太顧氏得知之後,當即把東方氏叫了來單獨教訓了一通,事後卻對靈犀感慨,道是東方氏精明有餘遠見不足,若不是次子張攸守信義,事情還不知道如何收場。

  靈犀是個守口如瓶的人,這話吞進肚子裡自是誰也不知道。不過,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東方氏因着此事再沒了攬權的心,一連幾天稱病在家任事不管。以往最喜歡和東方氏爭權的馮氏一心惦記着從兩個小妾那裡把丈夫的心抓回來,又想到不多日就要跟着回京城,哪裡還有什麼心思管家。而腆着大肚子的孫氏就更不用說了,縱使有心也是無力。

  到最後,顧氏只好打發靈犀暫時管幾日,一大家子才總算是消停了下來。然而,要想趕在張信張攸兩人赴京之前操辦張超的婚事,這日子卻是怎麼數都不夠了。

  東方氏原本就對婚事有些意興闌珊,一想到兒子大婚的日子丈夫居然還不能在場,她更是不滿,最後只好涎着臉求了馮氏。馮氏想着嫁的是自己的外甥女,也就半推半就從旁幫腔。兩妯娌磨着婆母顧氏往京城寫信,讓英國公張輔設法謀一段假日的寬限。

  「女人家不懂事,英國公也是四征交趾之後剛剛回朝,居然讓他為了這點子小事費心。我那口子原本就是見識短,大嫂怎得也不勸勸她!」張攸得知事情之後,跑到三房大倒苦水時說的第一句就是這個。

  「母親怎麼會聽她們倆如此挑唆?若是讓皇上知道,定會以為我和二弟恃張家榮寵公私不分!你大嫂耳根子軟也就罷了,二弟妹怎麼會如此糊塗!」這是張信在某次「閒逛」來到三房西院時的又一番感慨。

  父親張倬常常不在,隔天就會呆在家裡一日的張越不得不面對兩位伯父的輪番來訪,而且還會常常被拉到正房應付各式各樣的賓客。於是,他的笑臉愈發無懈可擊,但心底的火氣卻越來越大——早知道如此,他還不如天天在府學面對那些老學究!

  就在張家上下一面等着京城回文,一面心急火燎籌辦婚事的時候,一撥不請自來的客人卻造訪了張家大宅。

  

  第四十六章

天塌了

  

  自從四年前頭一次見識了大明頭號特務機關錦衣衛的風采之後,這是張越第二次近距離接觸錦衣衛。領頭的那個仍然是當初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沐寧,唯一的區別是,當初的百戶如今變成了錦衣衛河南衛所千戶,但身上依舊是那件亮地紗大紅緞繡過肩麒麟服。四年的時光並沒有在這位錦衣衛頭子身上留下痕跡,就連那雙陰鶩的眸子也和當初一模一樣。

  這一日若不是張信張攸張倬恰好都不在家,張超被東方氏拎去試那些剛剛裁製好的衣裳,張起對接待賓客之類的外務一向不感興趣,張赳又還小,這齣面接待的事情原本也用不着張越。然而此時,面對饒有興致打量着自己的沐寧,他總覺得眼皮一跳一跳,心裡很有些不安。

  若只是尋常拜訪,為什麼要屏退伺候茶水的丫頭?

  「三公子昔日還是童子的時候便比別人有心,此後十三歲進學,十四歲就在歲考中輕輕鬆鬆取了一等,果真是少年俊傑。」

  張越可不相信堂堂錦衣衛千戶登門是為了稱讚自己,心裡打鼓的同時慌忙含笑謙遜。儘管之前曾經領受過沐寧的善意,但此一時彼一時,他當初回家之後曾經就先頭的疑惑問過父親張倬,結果張倬卻是驚詫萬分,一口斷定和錦衣衛從未有過往來。於是乎,如今的他怎敢把人家一個特務大頭子當成熟人,心裡揣測來揣測去,就是猜不出這一撥人的來意。

  終於,在來來往往一番套話之後,沐寧漸漸慢條斯理地轉入了正題:「說來也是巧,英國公四征交趾剛剛歸來,南京城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牽扯到的卻是咱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辜負聖恩圖謀不軌,已經被磔於市,結果株連了不少人。所幸咱們河南衛所的袁千戶一向持身中正不黨不附,如今高升去了北鎮撫司。承蒙袁大人抬愛,這千戶之職便是我接了。」

  這錦衣衛的高層變動,關我張家什麼事?

  儘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張越少不得道了恭喜。可接下來還不等他再用心刺探什麼,對方便忽然變拐彎抹角為直截了當,皮笑肉不笑地說:「今次來,我便是奉北鎮撫司之命,想要請貴府大老爺工部右侍郎張信張大人走一趟。當然,我河南衛所小小地方容不下這麼一尊大佛,咱們會派妥當人護送張大人前去南京城。」

  儘管剛剛心裡頭有所警惕,但這會兒乍聽得這樣的消息,張越仍然感到腦際猶如炸雷轟響。好在他是頂着十四歲面具的成年人,這一愣之後便立刻霍地站了起來,滿臉沉重地問道:「沐大人若是真的上門來拿我大伯父,為何適才和我顧左右而言他?」

  「先私事而公事,咱們錦衣衛也講人情,不是麼?」

  沐寧笑吟吟地一彈衣角站起身來,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則是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陰森之氣。可轉瞬間,那股子陰寒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他的嘴角又掛上了一絲如沐春風的笑意,但說出的話卻仍是陰惻惻的。

  「北鎮撫司素來都是奉旨督辦案件,這回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即便張大人有什麼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和其他人總不一樣。皇上體恤功臣,不會過分深究,更不會殃及他人。張大人不在,三公子不妨帶我見見老夫人,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惹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張越敏銳地聽出沐寧在「牽一髮而動全身」這七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仿佛是在提醒什麼。然而,此時此刻容不得他多琢磨,腦筋一轉,他便咬咬牙說道:「還請沐大人少待片刻,我這就去見祖母。」

  「那成,我就在這裡坐等。」

  瞧見沐寧施施然,張越立刻匆匆往門外而去。跨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三公子,天威難測,你們三房在張家原本就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角色,還是別摻和的好。放心,北鎮撫司也不一定就是吃人的地,不會把你大伯父怎麼樣。」

  張越聞言腳下一滯,但隨即就加快了腳步,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這瑞慶堂。臨走時望了望門外那十二名猶如樁子一般的小校,他又少不得吩咐幾個戰戰兢兢的丫頭沒有召喚不得擅入瑞慶堂,這才匆匆出了內儀門。直到過了穿堂,他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

  上一回開封大水那樣大的事,大伯父張信尚可安然無恙,如今什麼大事居然需要出動錦衣衛?北鎮撫司辦的全都是欽命要案,難道是當今永樂皇帝對他那大伯父有什麼不滿?牽一髮而動全身……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處於半失神狀態的張越只顧着往正房那邊趕,路上遇到幾個小丫頭屈膝請安全都沒顧上。到了正房門口,他甚至不等丫頭打起帘子就自己掀簾沖了進去。然而,此時裡頭卻不單單是祖母顧氏一個,馮氏東方氏孫氏全在,此外馮蘭竟也坐在下首陪着說話。

  「越哥兒不是在前頭見客麼,怎麼這般風風火火地跑了來?」

  張越朝問話的東方氏瞥了瞥,隨即收攝了一下心神,朝正中的顧氏行禮道:「祖母,那位錦衣衛沐大人有一件要事讓我稟告祖母,事關重大,祖母能否單獨聽孫兒說話?」

  顧氏原本臉上含笑,乍聽得這說法,她眉頭不禁一皺。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她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對勁,於是就朝三個媳婦和馮蘭略點了點頭:「你們三個且陪着姨太太。」

  說完這話,她便在靈犀攙扶下站起身,又沖張越道:「越哥兒隨我到裡屋來。」

  瞧見張越跟進了裡屋,馮氏和東方氏臉上便有些不得勁,孫氏雖面上訕訕的,心裡卻也直犯嘀咕,摸不準兒子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倒是馮蘭有些心緒不寧,雖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別人說話,目光卻一直往裡屋那邊瞟,奈何那布帘子遮得嚴嚴實實,不但什麼都看不見,就是話語聲也沒傳出一星半點。

  良久,那帘子方才一陣響動,卻是靈犀打簾,張越攙扶着顧氏出來。馮蘭用心打量了一番,卻發現顧氏依舊如同先前一般模樣,只是腳下有些緩慢,靈犀依舊和往日一樣沉默,就是張越臉上也看不出端倪。她有心多盤桓一會,卻不想顧氏坐下之後歉然一笑,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她只得知機地告辭而去,心下打定主意回頭要探聽探聽究竟怎麼回事。

  等到馮蘭一走,一貫藏不住話的東方氏頓時忍不住了,立刻就埋怨道:「老太太,您和越哥兒這般神神鬼鬼的,到底是怎麼了!外頭不就是個錦衣衛千戶麼,那才是幾品官!」

  「幾品官?就算人家官階再低,一個奉旨辦案你能攔住?」顧氏此時再也裝不下什麼沉穩淡然,重重地在旁邊的描金小几上一拍,那茶碗頓時都跟着震動了幾下。她看也不看滿臉震驚的三個媳婦,沉聲對靈犀吩咐道,「你趕緊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三位老爺全都找回來!越哥兒,扶着我去瑞慶堂,這當口不能把那一位晾在那兒乾等!」

  等張越過來攙扶了自己右邊胳膊,白髮蒼蒼的顧氏方才長嘆了一聲:「只希望人家能看在我這個老婆子的面子上分說清楚……否則,張家的天就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