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7章
府天
第四十七章
強撐之下的軟弱
與其說顧氏的面子來自於一文一武兩個當官的兒子,還不如說她的面子來自於京城那位戰功彪炳的英國公。張玉昔日戰死沙場,其妻同樣死得早,其長子張輔雖然子承父業沙場建功,但家裡的事情也虧了顧氏多方照應,因此對這個嬸娘格外恭敬。
於是,瑞慶堂中顧氏一出面,沐寧便不再是之前那副不陰不陽的模樣,而是打疊出了一幅恭敬的臉孔,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卻原來四年前被壓下的開封黃河決口之事被人舊事重提,引起了朝中波濤洶湧,不但如此,浙江海塘修建一事也被某個膽大心細的御史發現了不少貓膩,又重重參了一本,結果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然而,這個理由張信固然是半信半疑,顧氏卻是半點不信。兩鬢斑白的她死死瞪着面前這個錦衣衛千戶,直到盯得對方不自然地把頭側到了一邊,她這才微微一笑。
「沐大人放心,我張家承蒙皇恩,無論此事是真是假,我這個老婆子都會讓老大跟着你們走一趟南京。是忠是奸,自有皇上聖斷。眼下我已經吩咐他們去找人了,只希望沐大人不要疑我通風報信放跑了人。」
「老夫人深明大義,下官怎敢懷疑?」沐寧躬身作揖,笑容可掬地說,「北鎮撫司那邊也早就傳下話,說是要對張大人以禮相待,否則下官此來也不會只帶區區十二名小校,早就把河南衛所所有人手都拉出來了。」
顧氏微微一笑,便索性靠在太師椅的荷葉托首上半閉了眼睛,再也沒有說話。她不說話,沐寧也同樣仿若無事地安然而坐,半點也不着急。倒是一旁侍立的張越仔細回憶起了當初杜楨曾經提過的朝中情形,思量着這一回的事端究竟起源如何。
思來想去,他的腦海中忽然捕捉到了最初的某一組關鍵字——紀綱死了?那個曾經一手遮天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死了!
杜楨曾經向他分說過朝廷中樞的那些要員,他自然知道這紀綱與其說是皇家的忠犬,還不如說已經成了一條狂妄的瘋狗,而且這條瘋狗還和漢王朱高煦互相勾結。漢王朱高煦一直都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小手段就沒停過,這會兒紀綱死了……
一瞬間,某個不那麼好的念頭陡然之間竄上了張越心頭——四年前張信回來向顧氏拜壽的那番話在耳邊迴響了一遍,其中的幾個字格外震耳——那時候漢王朱高煦送了一尊玉觀音!此時此刻,杜楨沒有明指的危機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但那答案着實讓他心悸。
等待的時間仿佛漫長沒有邊際。顧氏閉目養神,張越心亂如麻,沐寧悠閒自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寂靜得悄無聲息的瑞慶堂終於有人闖了進來,然而,來者卻並不是張信,而是張攸和張倬。兄弟倆齊齊上前向顧氏見了禮,隨即就將目光轉向了那位奇怪的來客。
張攸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質疑,而張倬則是狐疑中透着惱火。兩兄弟誰都沒有吭聲,可他們的沉默在顧氏言簡意賅解釋一番之後全都化作了烏有。
張攸的反應暴烈而又直接,他一瞬間把拳頭捏得咔嚓作響,仿佛下一刻就會義無反顧地揮拳打出去,聲音也是如同咆哮一般:「大哥為官一向清廉勤勉,怎麼可能有什麼貪贓枉法玩忽職守!」
張倬則是要謹慎得多,他只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瞥了沐寧一眼,旋即轉頭對顧氏說:「大哥的品行官聲一向很好,平白無故多了那麼些罪名,兒子着實不信。」
顧氏卻只是漠然冷笑:「這就要等老大回來之後問他了。」
千辛萬苦等來的卻不是正主兒,張越這會兒只覺得心急火燎,兩腿也漸漸有些發麻。話雖如此,當顧氏扭頭看他,淡淡地吩咐他回去休息的時候,他卻義無反顧地搖了搖頭。這麼長時間都已經等了,他若是這麼一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全得聽別人口述,萬一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勾當,那就是後悔也來不及。
顧氏深深看了張越一眼,讚許地點了點頭,旋即又不動聲色地繼續坐等。而剛剛趕回來的張攸張倬兄弟則是站在另一側。如是一來,坐在對面的沐寧便露出了些許不安,不多時竟是站了起來,徑直轉過身,狀似認真地背手欣賞起了牆上的一幅畫。
於是,這瑞慶堂中就成了顧氏一人獨坐太師椅,旁人盡皆站立的情形。這一等又是小半個時辰,姍姍來遲的張信終於跨進了大門。一進門的他就發現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投到了自己身上,心下不禁納悶,疾步上前正欲行禮,他卻聽到了一個威嚴的聲音。
「你且不必行什麼俗禮!」顧氏這火氣已經憋了許久,這會兒頓時全都爆發了出來,「錦衣衛河南衛所這位沐大人已經等你多時了。你可是做的好事情,居然勞動北鎮撫司親自發文下來拿你去南京城,罪名羅列了一條條,張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張信被這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給說懵了,回過神後才想分辯,旁邊卻響起了一個和煦的聲音。
「老夫人也不要忙着呵斥張大人,不過是北鎮撫司發文,這是非公斷還未分明,若是錯怪了張大人豈不是冤枉?北鎮撫司所辦都是詔獄,其實也就在皇上一念之間。張大人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為己甚,必定會詳查之後再作定論,不是還有英國公麼?」
這一番看似開脫的話卻讓張信怒形於色。然而,他畢竟在京城多年,深悉錦衣衛行事陰狠,縱使功臣也忌憚三分,當下便把那怒意硬生生按了回去。沉思片刻,他上前兩步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方才直起身來。
「母親,我為官多年,雖不能說不曾辦錯一件事,但自忖並未有任何大的錯失之處,自忖問心無愧,從未丟張家的臉。我如今便跟着他們去,還請母親保重。」
張越一向認為大伯父張信外表忠厚平和實則精明能算,本以為至少會有一番折辯,誰知道人家竟是只表白了一句就站起身徑直往外走,當下他就愣住了。不但是他,剛剛來不及插話的張攸張倬亦是面面相覷,就連顧氏也不料想親生兒子就只是撂下了這麼一句話。倒是沐寧警醒得快,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了一句張家上下果然深明大義,然後就追了出去。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某人吩咐諸錦衣衛走人的聲音。
張攸畢竟也是當到四品將軍的人,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就慌忙提醒道:「母親,不能讓大哥就這麼跟着走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如今還沒弄清楚!這麼大的事情,英國公怎麼可能沒個信捎過來?」
顧氏仿佛沒聽到這話似的,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忽然腳下一個踉蹌。一直跟在旁邊的張越見勢不妙,慌忙上去攙扶了一把,結果也被帶得身子一歪。所幸這個時候張攸張倬也都上來幫忙,總算是把顧氏重新扶到了太師椅上坐下。
「倘若不是真的出了大亂子,南京怎麼也不會沒有信傳過來!且讓他們把老大帶走,有什麼事咱們再商量……這種時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神經質地嘟囔了幾句之後,顧氏忽然脖子一歪昏厥了過去,頓時又引來旁邊三人一片慌亂。
眼見得這情景,張越顧不上其他,對張攸張倬留下一句我去請大夫就一溜煙地飛奔了出去。這一剎那,他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剛剛祖母一直都在強撐,這會兒人一走,她卻再也撐不下去了。
第四十八章
都撞在一塊了
倘若說最初馮氏東方氏孫氏不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那麼,當看到昏過去的顧氏被張攸張倬兄弟帶人送回來,當得知張信被錦衣衛帶走,三個女人全都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這個時候,她們終於清醒地認識到,顧氏先頭那句天塌了決不是危言聳聽。
這其中最無助最恐慌的便是馮氏。她曾經在南京城住了將近十年,別人不知道錦衣衛詔獄的厲害,可她怎麼會不知道?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要被下到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她只覺得兩腿發軟兩股打戰,也就是旁邊的大丫頭春陌使勁支着,她方才沒有癱軟下去。
一向精明的東方氏眼看着婆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由得輕輕拽了拽丈夫張攸的袖子,悄聲問道:「老爺,大伯家這回出事可會牽連到你?」
張攸原本就氣性不好,一聽這話登時大怒。想到這是在嫡母房中,他這才稍稍按捺了怒火,斜睨了妻子一眼便低低哼了一聲:「大哥和咱們都是一家人,什麼牽連不牽連的!你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量都收起來,也不看看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內鬥麼?」
一番話說得東方氏極其委屈,想要開口分辯說自己不過是隨口問問,卻又在丈夫那刀子般的嚴厲目光中敗下陣來,只得彆扭地站在那裡揉搓手絹,心裡卻轉起了千般念頭。
孫氏雖是婦道人家,平日和長嫂不過是泛泛交情,可終究比東方氏熱絡些,此時便站在馮氏身邊低聲勸着,可自己心中同樣是七上八下極其忐忑。一想到大伯張信都已經是正三品高官,這如今是說捕拿就捕拿,指不定還要下獄,她頓時對丈夫和兒子的仕途生出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想着想着,她忽覺腹中一陣劇痛,立刻忍不住呻吟了起來。
馮氏雖自己也在慌亂之中,可人卻驚覺得緊,一見這狀況趕緊問道:「三弟妹,你這是怎麼了?」
她這一問,屋子裡其他人頓時驚醒了過來,尤其是張倬一看到如此光景,陡地醒悟到妻子極可能動了胎氣,當即就呆住了。此時倒是張攸這個大大咧咧的男人警醒得快,急忙趕了東方氏的丫頭玲瓏去找穩婆,又催着張倬把孫氏挪到旁邊的屋子裡去歇着,讓馮氏和東方氏一起過去照看,然後便狠狠瞪着屋子裡其他幾個驚慌失措的丫頭。
「你們不是張家的家生子就是和張家簽的死契,所以都給我聽好了!今天的事情不許亂嚼舌頭,若是我聽到家裡有人胡說八道一個字,那麼你們幾個統統別想活命!我在戰場上殺的逃兵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在乎幾個長舌婦!」
幾個大小丫頭嚇得瑟瑟發抖,這會兒被張攸那殺氣騰騰的目光一掃,剎那間全都跪在了地上,一個個連應承的力氣都沒有。倒是靈犀鎮定得很,從從容容地屈膝行禮說:「二老爺,事出非常,為免上下人心浮動,這家裡還得請二老爺先管着,三位太太只怕支應不下來。」
張攸眉頭一皺,正想說自己懶得管這些瑣碎雞毛蒜皮的勾當,卻只見張越匆匆進門,說是大夫已經到了。他來不及多思量,指着靈犀留下,把其他大小丫頭都轟了出去,這才吩咐把人請進來。等到見那大夫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診脈,他方才將張越拉到了一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儘管是冬天,但剛剛跑了那麼一趟,張越已經是渾身冒汗,可此時一聽得張攸說母親仿佛動了胎氣,他這一驚頓時更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瞬間,他根本沒想到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祖母,滿心都惦記着母親的安危。
「我剛剛問過靈犀,穩婆早就預備下了,只要趕過來就好,怕只怕不是立刻就生,所以總得讓大夫來把把脈更穩妥。待會等他給老太太把完脈,再讓他去給你娘瞧瞧。這兒有我,你趕緊去看看你娘。」
張越此時甭提多感激這位二伯父了,瞅了瞅那位正在凝神診脈的大夫,他點點頭就閃進了更裡頭的那間屋子。一進去他就發現這裡滿滿當當都是人,躺在軟榻上的母親孫氏赫然是滿頭大汗面色煞白,一旁的父親張倬則是死死攥着她的手,那種極端不妙的情形看得他心裡發慌。
正經受着一陣陣劇痛的孫氏此時恰恰睜開了眼睛,依稀瞧見門口那個身影,頓時提起了精神,竟是清清楚楚開口喚了一聲:「越兒!」
張越原本還怔着,此時立刻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緊挨着軟榻邊屈下一條腿跪了下來,連聲答應道:「娘,我就在這兒,你放寬心,大夫已經在外頭,待會就讓他進來為你診脈。穩婆什麼的早就預備好了,您一定會給我生一個漂漂亮亮的弟弟或妹妹。」
孫氏原覺得心裡異常緊張,這會兒聽兒子這般說,她不覺笑了起來,竟是尚有力氣啐了一口:「盡……盡知道說……說好聽的逗我開……開心……若……若是娘……娘有事,你……你和你爹爹……」
此時此刻,張越哪敢讓孫氏再嘮叨這種不吉利的話,慌忙編了幾個笑話從旁勸止,總算是把母親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全都壓了下去。然而,聽到她那愈發急促的呼吸聲,看到她那愈來愈痛苦的表情,他頓覺心亂如麻。
好半晌,外頭傳來了靈犀通傳的聲音,女眷們慌忙都閃到了那屏風後躲着,幾個丫頭們則是肅手侍立,張倬親自打起帘子把那大夫請了進來,張越則是站起身來擋在母親的身前。眼看那大夫輪流診了兩手的脈象,父子倆都是異常緊張。
「這確實是要臨盆了,趕緊把穩婆找來就好。雖說脈象有些紊亂,但應該沒有大礙!」
這個診斷雖說讓上上下下立刻忙亂了起來,但總算是給張倬張越父子吃了一顆定心丸。然而,這當口讓孫氏挪回三房的西院生產自然不可能了,於是靈犀帶着幾個丫頭緊趕着把正房的東廂收拾了出來,然後帶着幾個媳婦親自給孫氏蒙了厚厚的被子移了過去。
緊趕着兩個穩婆也進了屋子,珍珠親自跟進去伺候,東方氏畢竟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人,於是也自告奮勇前去幫忙。被攔在門口的張越死活把秋痕琥珀一起塞了去打下手,自己則是和張倬一起在門口團團轉,老半天才想起應當問一問祖母的情形。
「放心,老太太只是氣怒攻心,這才昏了過去。幸好老太太平日都是惜福養身,調理幾天應該就沒事了。你和你爹憂心你娘也是正理,沒人會挑你們的不是。」
張攸這話說得很是誠懇,張越這才稍稍放心。下一刻,他就看到張攸這位二伯父衝着聞訊而來的張超張起張赳教訓了起來。
「都是張家人,給我挺起胸膛來,別那麼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是小小溝坎一躍而過,有什麼好擔心的!」
第四十九章
家族
孫氏的分娩並沒有在張家人繃得緊緊的神經上再加上一根最後的稻草。在進了臨時產房不過半個時辰之後,一陣清脆的嬰啼就從房中傳了出來。不多時,剛剛緊閉的大門被人風風火火地拉開,隨即便探出了珍珠那喜滋滋的臉蛋。
「母女平安,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呢!」
大冷天裡在外頭等了老半天的眾人全都鬆了一口氣,而張越在這種情形下甚至冒出某個極其詭異的念頭——老爹在家裡行三,他在孫子輩中也是行三,這會兒得了個妹妹,在姊妹裡頭竟也是行三——難道他們一家人和這個三字就那麼有緣?
而緊接着傳來的消息也打破了張攸的冰山臉,珍珠剛剛報了喜訊,正房裡一個大丫頭也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連聲嚷嚷道:「老太太醒了,老太太醒了!」
聽聞這個消息,一群人頓時又呼啦啦轉回了正房。即使是心有牽掛的張倬和張越,也只能往那東廂房投去了關切的一睹,然後便硬起心腸別轉頭。
甦醒過來的顧氏臉上雖有些發白,精神卻很好。聞聽三媳婦平安產下一女,她微微頷首,欣慰之外又有些悵惘:「若是放在以前,多了這麼個孫女,怎麼也得好好慶賀慶賀,現如今卻是險些誤了老三媳婦。靈犀,你好好找幾個妥當的婆子丫頭去伺候坐褥,這大冷天也不用挪來挪去,就在東廂。」
靈犀答應一聲,退下的同時又帶走了屋子裡其他的大小丫頭。於是,這會兒站在地下的便只剩下了張家的兒孫媳婦。瞧見顧氏支着身體想要做起來,眼疾手快的張越連忙上前攙了一把,扶着祖母坐直了,又在她的腰下和頸後墊上了厚厚的引枕,這才垂手退到了一邊。
「我活了大半輩子,大約是安逸的日子過太久了,面對今日的大變竟是心神大亂,倒是多虧了你們鎮靜。」顧氏一一掃過面前眾人,目光卻最終落在了次子張攸身上,而後沉聲問道,「老二,若是此時由你做主,你想怎麼做?」
「兒子……」張攸此時卻表現不出剛剛的爽利果決,猶豫片刻方才下定了決心,「不管怎麼說,這次的事情都極不尋常。此次英國公自交趾凱旋而歸,兒子原本也是要調回京城的,不若現在就趕往京城探聽究竟是怎麼回事,順便再活動一二……」
顧氏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旋即轉向了張倬:「老三,你說呢?」
「兒子……和二哥一個想法。」張倬卻不曾想這麼大的事情母親居然會徵詢自己的意見,倒是有些措手不及,頓了一頓卻又詞鋒一轉,「但兒子覺得二哥如今尚未得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調令,貿然去南京並不相宜,不若兒子一人先行趕去南京安排。」
面對這兩個雖小有分別實質上卻並無不同的回答,顧氏卻不置可否,只是又接着問道:「既然你們都要去南京,那你們誰來告訴我,此次究竟是禍出為何?」
張攸這些年一直都在極南方的交趾打仗,張倬雖然考中了舉人,但不曾真正步入官場,對於遠在南京城的變故卻是不甚清楚。兄弟倆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張攸沉聲說道:「不外乎就是有人看張家滿門榮寵心有不甘,於是糾集了幾個御史彈劾而已。」
「若只是區區彈劾,居然會出動錦衣衛?倘若不是事出倉促,英國公會沒有信來?」
顧氏一連反問了兩個問題,見兩個兒子都默不作聲,便輕輕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失神的長媳馮氏和茫然的次媳東方氏,又瞧見張超張起都是惱怒地攥着小拳頭,張赳卻死死咬着嘴唇,她不由得愈發心焦,這時候卻忽然瞅見張越臉上赫然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越哥兒,你對今天的事情怎麼看?」
張越倒是想到祖母很可能兒子孫子一個個問過來,只是越過張超張起兄弟直接落到自己身上,他稍稍有些意外。今天是他最初接待的沐寧,他知道的內情原本就多些,再加上他在外頭等待母親分娩的時候已經把所有情形梳理出了一個大概的脈絡,此時糾結的竟只是怎麼編排語言的問題。
「祖母,那位沐千戶今天提到,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就在數日前被磔於市,其黨羽被殺的不計其數,這可以算得上是近來南京城最轟動的事情。我曾經聽杜先生提過,紀綱曾經黨附漢王爺……」
他這話還沒說完,顧氏和張攸便齊齊低呼了一聲,面色都隨之劇變。他們雖人不在京城,卻也聽說過漢王朱高煦和太子爭權,太子處處受壓制儲位岌岌可危。由於漢王曾經是軍中悍將,和張家這樣的將門世家走得很近,前次顧氏生日還收到過一份厚禮,就是張攸在交趾也曾經領受過人家漢王的「善意」,張信獨自在京城為官時是否有其他往來則更不好說。
「越哥兒的意思是說……紀綱之死,極可能是皇上對漢王已經有所不滿?」
「我只是照着那位沐千戶透露的事情猜的,究竟如何還要請祖母決斷。」
顧氏此時方才神情緩和,盯着張越瞧了一會,她輕輕點了點頭道:「如果真是如此,老二老三你們都不能貿貿然去南京城。既然那位沐千戶在我面前說過錦衣衛北鎮撫司不會苛待了老大,倒也不必急在一時亂了方寸,且等等英國公那邊是否有信過來。」
張攸此時也少不得詫異地打量了一番張越,隨即才點頭稱是:「那就照母親所說的辦。不過,現如今再操辦婚事也不相宜,不若去金府告知一聲,把超兒的婚事延上一年半載,等到此事塵埃落定了再說。」
「也好,這當口確實不宜辦婚事,你親自去一趟說清楚也好,免得金家那邊又以為咱們又故意拖延。畢竟那邊是開封父母官,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顧氏說着便斜睨了一眼張超,和顏悅色地說,「超哥兒,事出突然,要委屈你了。」
張超卻答得斬釘截鐵:「祖母這是什麼話,我是大哥,這種時候當然不能只顧着自己娶妻。」
就在這時候,一直咬牙不作聲的張赳卻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來,猛地一頭磕了下去:「父親下獄,我這個當兒子的不能在家裡享福,懇請祖母讓我和母親回南京城!」
這一回,面對一向寵愛的長房長孫,顧氏卻露出了惱火的表情。她氣急敗壞地伸手在床板上重重一錘,隨即厲聲呵斥道:「你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難道能比英國公和咱們一家人做得更多?你爹是我的嫡親骨肉,是你二叔三叔的兄長,是小輩們的大伯父,不是只有你們才擔心!我剛剛已經說了,有什麼事情等英國公那邊有了准信再說!」
看着張赳趴伏在地上啜泣的身影,張越頭一次覺得這個平日有些討厭的小傢伙很可憐——畢竟,這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而已。
第五十章
落井下石,京城來書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錦衣衛造訪張家的事情在開封府的上層圈子裡很快就傳了開來。不但如此,有好事者聲稱看見張家那位大老爺,也就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張信大人被錦衣衛圍在當中離開了家門。於是,哪怕張家上下口風再緊,該走漏的風聲照舊走漏不誤,流言更是傳得越來越誇大,甚至有人聯繫到了洪武年間垮掉的那些功臣世家。
外頭議論不斷,張家內宅中也同樣人心惶惶。往日跟着各房主子的丫頭們比別的媳婦婆子有臉面,也少有挨打挨罵的,但這一回各房裡頭的喝斥聲比往日高一倍不止,脾性不好的東方氏甚至直接用了大板子打人,最後還是顧忌顧氏尚在調養,小小責了十板便罷了休。
「明月姐姐也是跟着太太好些年的人了,如今說打就打一點臉面都不給。」
「都少說兩句,如今正是太太氣性不好的時候。這一發作起來,可不說以前有臉沒臉,明月不就是榜樣?」
「都是那金家作的孽!原本二老爺只說是去金家拖延一下婚期,誰知道那邊竟然說什麼要退婚!不過是暴發戶一般罷了,竟是拿捏起了身段,指量咱們張家真的會說敗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