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8章

府天

  「玲瓏姐姐,明月姐姐這一挨打,趕明兒太太會不會不要她?」

  「太太應該只是一時惱她說錯話吧……唉,以後的事誰知道,咱們不過是盡姐妹一場的道義來看看她。若是大老爺這回沒事,那自然是萬事大吉,可若是有事……」

  直到一行人走得遠了,琥珀方才從那棵大樹後頭閃了出來,一向沉默寡言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憂慮。在張家四年,雖說日子比不上自家那時候,但畢竟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張越一向沒有架子,老爺太太也是寬和的性子,在遭遇過大變的她看來,這輩子能這般平平安安度過就知足了。然而,以往降臨在自家頭上的大禍,難道也會落在這世家朱門?

  這一路上她頗有些渾渾噩噩,回到西院的時候臉上已是凍得通紅,她卻渾然未覺。等到進了東廂房之後被那屋子裡的熱氣一激,她方才硬生生打了個寒噤,又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才回過神來。聽到聲音的秋痕掀簾從裡屋出來,見她臉色不好連忙倒了熱茶。

  「這麼冷的天,我說隨便打發個小丫頭去茶房,偏你要自己去,看你凍得這模樣……」秋痕嘮叨了幾句,瞅見琥珀臉上不對,不由得漸漸住了口,半晌才低聲問道,「怎麼,是在外頭聽到有人胡說八道?」

  張越此時也聽到外頭有動靜,遂打起帘子出來。看見琥珀面色怔忡地坐在那裡捧着個茶盞,他微微一愣,隨即便想到了某個關節。自打那天之後,家裡就一直在苦等南京城的消息,可足足三天了,據說大伯父都已經被人秘密送出開封城了,這還是一點音訊也無,誰能不往那個最壞的方面考慮?琥珀倘若是官宦人家獲罪入官的,如今難免驚惶。

  「琥珀!」

  琥珀一個激靈回過神,見張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她連忙放下茶盞站起身,旋即方才訥訥說道:「少爺恕罪,奴婢走神了。」略頓了一頓,一向少言的她忍不住把剛剛在路上遇到的人聽到的話一一說了,旋即不無心焦地問道,「少爺,事情真有那麼嚴重麼?」

  儘管這個問題很簡單,但張越此時卻無法回答。父親和二伯父這會兒都不在家裡,這三天他們在家裡的時間也屈指可數。他的母親在坐褥,大伯母馮氏和二伯母東方氏都受到了莫大打擊,靈犀要伺候尚沒有康復的祖母顧氏,家裡的事情完全沒人管,於是他這個十四歲少年竟是得一日三次到小議事廳去管那些繁瑣的家務,他又能比琥珀多知道些什麼?

  瞅見秋痕也眼巴巴看着他,他正尋思是不是編排一番話安慰了她們再說,卻不料想外頭的門帘忽然被人一頭撞開,一縷陰寒至極的風也緊跟着卷了進來。

  「三少爺,老太太讓您趕緊過去一趟!」

  見來人是顧氏房中的小丫頭畫兒,張越連忙問道:「是單單叫我,還是連大哥二哥和四弟一起?」

  「老太太只傳三少爺您一個,奴婢沒聽見還有別人。」畫兒不似靈犀那麼沉穩,見屋子裡還有秋痕和琥珀兩個,歪着頭想了想又低聲加了一句,「奴婢只知道剛剛高大娘拿着一樣東西來見老太太,仿佛是一封信。」

  一聽是信,原本還有些猶疑的張越不敢再耽誤,交待了秋痕琥珀幾句便匆匆跟着畫兒出門。他起初還能穩穩地走,可不多時步子就越來越快,最後竟是把畫兒完全拋在了身後。幾乎是一陣風似的衝進正房,他這才感到被冷風刺激得陣陣發痛的胸腔漸漸有了暖意,旋即立刻轉進了左邊的屋子。

  坐在床上的顧氏正在專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信箋,聽到動靜抬頭一瞧,見張越頭上冒汗,不覺微微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少說也得再過一盞茶功夫才能到,卻不想你那麼快。你平日都沉穩得緊,如今雖說情形不同,卻也得記着一個穩字,走路那點子功夫能耽誤什麼?過來,到這邊坐下。」

  瞧見顧氏輕輕拍打了一下旁邊的床板,張越不禁一愣。雖然已經四年了,他漸漸真正建立起了對這個大家族的歸屬感,但要說和祖母真的有多親近卻是未必。畢竟少了那一層血緣牽掛,祖母又是封建大家族老祖宗的典型,他平日縱使受過讚許提點訓斥,卻始終覺得中間隔了一層,他自己也是盡了一個孝字,卻未必盡了一個心字。

  此時卻無暇思量這許多,因此他連忙依言上前往床頭坐下。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卻只見顧氏把那兩三張信紙遞了過來,他本能伸手接過,旋即便覺得不可思議。

  「看看吧,都和你先頭猜測的差不多。」

  聞聽這一句,張越立刻低頭匆匆瀏覽了起來。直到把整封信看完,他方才覺得有一種為之窒息的感覺——誤打誤撞,他不但猜着了,情況似乎還更加嚴重。

  那位一向縱容漢王朱高煦的永樂皇帝這會兒終於是覺悟了,不但殺了紀綱,而且已經把漢王從青州召去南京問罪,這會兒南京城正鬧得不可開交。那些曾經和漢王有過深厚戰友感情的靖難功臣原打算幫忙說幾句話,結果看到往日黨附漢王的人被擼下了一大批,也就都消停了下來。所以說,此次他的大伯父張信很可能只是天子雷霆之怒的犧牲品。

  問題是雷霆有大有小,這次究竟是五雷轟頂還是雷聲大雨點小?

  

  第五十一章

決意和決斷

  

  權貴們寫信喜歡用隱晦的文筆表達隱晦的意思。張越曾經幫着杜楨看過京城幾位舊友的來信,那些人如今無一不是身處高位,因此他早就被訓練了出來。此時在粗粗看過第一遍之後,他又若有所思地重新倒過來看了第二遍,緊跟着又是第三遍。

  對於張越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但一旁的顧氏瞅着他一遍又一遍專心致志的模樣,面上卻露出了掩不住的訝異。兩個兒子都不在,張超張起又不是沉穩多智的人,嫡親的孫兒張赳雖說號稱神童,可終究年幼,在為人處事上反倒及不上三個兄長,所以剛剛她只想到了這四年愈發顯得出色的張越。如今看來,她似乎沒有叫錯人。

  「看完了?」

  張越低頭將信箋折好,正打算將其遞還給顧氏,聽得這一句頓時抬起頭,這才發現祖母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這些年早就習慣了這種程度的審視,於是絲毫不怵地點點頭道:「回稟祖母,我已經看完了。」

  「那你覺得英國公的提議如何?也就是說,你覺得讓你二伯父繼續回交趾,避開京城那場大風波,然後由他從中設法為你大伯父開脫,這個主意究竟是否可行?」

  那是老祖宗您的侄兒,又不是我的侄兒,我和他根本沒打過交道,怎麼知道是否可行……或者說可信?

  儘管心中很有些嘀咕,但這會兒祖母沒有別人可供諮詢,張越也就做好了來當參謀的準備。稍稍清理了一下思路,他便開口說:「英國公畢竟是功臣高官,若是真的由他來設法,自然比咱們家貿貿然派人上京打點要妥當得多。而且,二伯父和爹爹都對京城情況不熟悉,大伯母和四弟離京的時間也長了,若是一步走錯反而會連累了大伯父。而且,這當口二伯父尚未調任,若是再被人找到了藉口,咱們張家就更艱難了。」

  見祖母微微頷首,他多了幾分信心,索性又補充了一條:「不過,英國公一家先是在燕京城居住,然後又一直住在南京城,和咱們祥符張家固然是一脈相承,此次又真心幫忙,但咱們什麼都不做全都靠他們卻也不妥當。就算二伯父不能去南京,至少也得有個人在那裡,其一可以獲知準確的消息傳回來,其二也可以表示咱們張家的立場,其三能安大伯父之心。」

  顧氏最初只是覺得張越分析得頗有條理,到最後聽到這其一其二其三,她登時悚然動容。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着面前的孫兒,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似的,良久方才長長嘆息了一聲。

  「我一直覺得你們四兄弟彼此相類,不過是略有短長,如今看來,他們三個卻是遠遠及不上你。我原以為那杜先生不過是學問高深,可他居然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足可見其才足可高居廟堂之上!早知如此,我便不惜千金萬金,也要聘他來教導你那三個兄弟!」

  聽到人家提到了杜楨,張越的臉上就有些尷尬,猶豫片刻便站起身來,屈下一條腿跪在了床前:「啟稟祖母,有件事我一直不敢稟明。杜先生臨行前,曾經將張家這四年給他的束修以及臨行的程儀,總共銀一千兩和玉佩翡翠等物都留在了家裡。我擔心您生氣不敢說,所以……」

  沉吟良久,張越還是沒有說杜楨曾經斷言張家有危機。他本能地覺得,讓人家知道自己這位杜先生能看得這麼遠並沒有好處。遠在南京的杜楨並不求入閣高升聞達於天下,更不需要他幫忙造勢,他這個弟子有義務為老師隱瞞那些不需要人知道的東西。

  「他居然沒有收?」

  顧氏此時着實吃驚不小。須知大明朝俸祿微薄,文官又不如武將封賞豐厚,杜楨去往京城分明是需要錢的時候,竟是不但不取程儀,還退了四年束修,這種姿態已經不止是兩袖清風,而可以說是一種偏執了。沉默良久,她終於醒悟到自己完全看錯了那個人。

  當此之際,她卻已經沒有時間後悔,因此她並沒有計較此事,很快就回歸了正題。和張越又商議了一番,見他對答如流從容自如,她心中愈發下了決斷。

  於是,等到張越退下之後,她當即喚了靈犀進來,沉聲問道:「我那些數目都是你記着,眼下還有多少?」

  靈犀一下子醒悟到顧氏所說的數目是什麼意思,連忙仔仔細細在心裡核算了一番,這才上前一步低聲說道:「老太太之前的嫁妝再加上這些年田莊商鋪的收成租息,大約有四萬多兩銀子。不過不少都是動不得的,能夠直接拿出來使用的大約就是兩萬兩左右。若是典當一些用不着的大傢伙,大約總有三萬兩上下。」

  「可惜了,寶鈔雖然好用,如今在大多數地方卻形同一張廢紙……」顧氏輕輕嘟囔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旋即便招手示意靈犀再上前兩步,這才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囑咐道,「你去設法把一萬五千兩銀子兌成金子,遲幾天我有用。」

  儘管靈犀一向並不是刨根問底的人,可乍然聽到老太太要動用兩萬兩銀子,她那臉上仍是忍不住露出了驚駭的表情,情不自禁地說道:「老太太,若是一次將一萬五千兩銀子兌成金子,只怕這開封城的金銀比價一下子要猛跌,損失不小……」

  「別說了,我自有主張。」顧氏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見靈犀垂手應是,她便輕輕嘆了一口氣,「若不是遇到這樣的大事,我怎麼會動這些銀子,我還要留着給他們娶妻,還要留着給怡兒出嫁,還要留着自己當棺材本……不過倘若老大都保不住了,還想這些有什麼用?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總不能讓別人出力,還要讓別人掏銀子。」

  作為顧氏最信任的心腹,靈犀此時知道她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心,心底不由暗暗欽服:「那奴婢遵老太太吩咐,待會就去找高大娘,一定儘快把金子兌出來。」

  「縝密一些,寧可損失幾個,也不要讓人傳了閒話去,儘可能別讓人知道是咱們張家在兌金子。」顧氏說着便想到了退親的開封知府金家,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那些淺薄的小人現在可以隔岸觀火看咱們的笑話,到時候有的是他們後悔的時候!咱們張家當初最最困難的時候也挺過來了,如今這區區小事算得了什麼!」

  

  第五十二章

兄弟一股繩

  

  張越當初出生的時候,三房在整個家裡地位全無,再加上東方氏曾經先後生了兩個兒子,於是,他這個孫兒甫一落地就成了那種被忽視的人。所以,孫氏當初怎麼也看不慣家裡派來的那個乳母,乾脆便自己親自餵養孩子,雖說這不合規矩,卻也讓她對兒子傾注了更多感情,更多期待。

  然而,孫氏這一次儘管是在張家遭逢巨變時再產一女,下人們反倒比她上回產子時伺候得更經心。穩婆和乳母早早就尋好預備下了,丫頭媳婦不分哪房都是熱心照應,到最後更是直接在正房東廂安胎,竟是東方氏昔日都不曾有的待遇。

  沒法探望正在坐褥的母親,張越有事沒事就盯着自己剛出生的小妹妹。由於未足月而生,她有些瘦弱,頭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胎毛,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孱弱樣兒。無論他怎麼看,那張皺皺小臉上的眼睛始終不肯睜開,似乎很沒有精神。

  此時,他伸出指頭在那小臉上輕輕按了按,便向一旁的乳母問道:「妹妹這幾天如何?」

  這乳母秦四娘並非是張家家生子,乃是此前不久剛剛賣身入府的——在連年天災不斷的河南,這種情形一向司空見慣——她原是個樸實本分的小家女子,此時便憨憨地笑道:「少爺,三小姐胃口大着呢,每天不吃飽決不罷休,吃飽了就呼呼大睡。這能吃能睡,娘胎裡帶來的那股子弱質沒多久就能帶過去。少爺難道沒覺得三小姐胖了好些麼?」

  妹妹出生那會兒大伙兒只顧着母女平安與否,張越倒真是沒發現她生下來究竟有多小,此時細細一瞧,他倒是覺得她看上去有那麼一點胖嘟嘟的。暗笑自己是關心則亂,他便囑咐了秦四娘好生照顧。

  等到走出門之後,他方才搖了搖頭,心想妹妹這名字只怕也要等一段時日。眼下這焦頭爛額的光景,誰還能有心思思量這個?

  他倒是聽說昨兒個他看過那封信之後,二伯父張攸和父親張倬回來也被顧氏叫了過去商量事情,而張倬甚至一整夜都沒有回來。儘管他知道父親辦事能力並不弱,可一想到張倬有可能被派進京去操辦那樣大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

  老爹畢竟不是仕途中人啊!

  正想去正房看看,張越忽然瞧見滿面憔悴的父親進了院門,連忙迎了上去。覷着那發紅的眼底和發黑的眼圈,他便知道張倬必定是一宿沒睡,連忙上前攙扶了,等進門之後習慣性地叫了一聲珍珠倒茶來,發現無人應答,他這才記起珍珠如今正在伺候孫氏坐褥,琥珀秋痕都去了長房那邊探視,而幾個小丫頭也都被調到正房東廂去幫忙了。

  「算了,一晚上濃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這一會也實在不想喝茶了。」張倬疲憊地擺了擺手,隨即示意兒子在身邊坐下,因說道,「昨兒個老太太對我和你二伯父提過你的建議,你二伯父很驚訝,我聽着倒還好,不過你果然有見識!唉,咱們張家煊赫了那麼多年,此番事變,那些故交就全都躲了不肯見人,真真讓人心寒。」

  「爹這一晚上大約受了不少冷眼,着實辛苦了。」張越卻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張倬身後,搭上手去為他輕輕鬆乏着肩頭背膀,又說道,「趨吉避凶原本就是人之本性,這等時候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也是可以預料的。其實此時若有人結下善緣,日後得到的回報必千百倍於此。」

  張倬倒有些詫異了:「你就這麼肯定咱們張家能有驚無險度過這一關?」

  「爹,若是沒有上頭的交待,錦衣衛早就如狼似虎地進來拿人了,還需要講什麼人情面子?再說,那沐千戶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透露了那麼多隱情,這又是何必?」

  張越忽然覺得手底下的那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心中頓時一陣奇怪。良久,他才聽到身前的父親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錦衣衛是皇上的忠犬,你不要被他們的態度誤導了。聖心獨運,有些事情你決計猜不透想不明,否則這次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怎會死得那麼快?不要想當然,那個沐寧給你傳遞一點消息,頂多也就是私人的人情,無關公事……不說這個了,家裡如果要派人上京,少不得要籌措一筆錢,我原本給你留了三千兩銀子娶親,這次便要先拿出來,你不要怪爹爹。」

  張越正在琢磨前頭的話,對於後頭那什麼三千兩銀子倒沒多大在意,因此只是隨口答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再說,我還小呢,娶親的事情何必那麼急?」他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又問道,「爹爹決定拿出這三千兩,是自己的主意,還是祖母的吩咐?」

  「是我自己的主意。」

  張倬正想再解釋兩句,誰知正門帘子一掀,卻是鬍子拉碴滿臉發青的張攸進了門。他見兄長這模樣,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料對方誠懇地道出了一番話。

  「三弟,此次若要上京只怕花費巨大,我原本勸說母親動用公中的錢糧。可她執意不肯,硬是讓靈犀把自己的私房一萬五千兩銀子都兌成了金子。我剛剛和你二嫂商量了一下,也能挪出五千兩左右。而大嫂那邊拿出了八千兩,還說南京的老宅里亦存有不少財物。即便不算上那些,這就已經兩萬八千兩,滿夠使了。你前年才中了舉人,一向收益有限,三弟妹又剛剛生產,所以大家商量下來,這銀子就不用你出了。」

  「這怎麼行!」張倬一愣之下立刻站起身來,鄭而重之地說,「我雖然比不上大嫂和二哥,但我這裡也能出三千兩。無論是否能用上,至少是我的一片心意。昨晚我在外頭跑了那一夜,看了無數冷眼,如今指望別人拆借是別想了,這時候便只有靠咱們家的自己人!」

  大家族中嫡庶兄弟情分原就是尋常,張攸自己是官場中人,深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早就打消了和長兄別苗頭的意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平息這樁禍事。由此及彼,他便想到三弟張倬平日並沒有得到家族多大好處,如今若是讓他出錢營救長兄着實沒理,於是便有了剛剛那番話。可此時面對張倬這樣的回答,他不覺心生愧疚。

  「好兄弟……」

  他伸出雙手重重按在了張倬的肩上,旋即一字一句地說:「就沖你三弟的仗義,日後越哥兒不論有什麼事,我一定會拼力助他……危難時刻見人心,咱們張家都是好樣的!」

  一旁的張越見到這種情形,心頭也是一陣激盪,幾乎也想跟着開口大讚爹爹好樣的。錢沒了可以再賺,但家族聲名毀了卻再沒法挽回。張信不但是祥符張家的長子,同時亦是這個家族的標杆。要想真正度過難關,就應該在大難來時擰成一股繩才行。

  

  第五十三章

臨危受命,臨行準備

  

  「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

  饒是張越事先如何設想,他也不曾料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張赳身為大伯父張信的兒子,去南京是理所當然;張超在孫子輩中年紀最長,這前去跑腿的同時還能讓英國公設法謀一個軍中職司,卻也挑不出問題;可是,他去……

  這會兒諾大的正房裡頭就只有顧氏和張越兩個。見張越面露訝色,顧氏便輕輕咳嗽了一聲:「越哥兒,此次去南京,雖說是超哥兒最年長,但我已經對他說過,大主意你來拿,金錢上的事情也由你決定。至於赳哥兒人最小,又惦記着父親,也得靠你看着。我原本是打算讓你爹去,可今天接到南京急信,你二伯父得回交趾,家裡也不能沒了你爹,所以……」

  沒有說出所以之後的話,顧氏又鄭而重之地囑咐道:「去了南京,外頭的大事情自有英國公,你多聽多看少說,但該表現的時候也不要謙遜。我讓管家高泉跟你們一同去,他是家裡的老人了,和英國公也見過,有些時候能幫得上你。這回的事情一年半載未必能回來,我看你身邊琥珀秋痕都是好的,也把她們倆帶上,再挑幾個精幹會武的小廝跟着。」

  張越心裡一陣嘀咕,心想祖母怎麼一心記掛着自己身邊的人,卻沒說都會讓什麼人跟着張超和張赳同行。好容易才尋着插話的機會,他連忙問道:「那咱們到了南京之後,是直接住在英國公家裡,還是先去大伯父的老宅?」

  「住在英國公那兒吧。」顧氏想都沒想就做出了決定,「老宅那邊也不知道多久沒住過人了,現如今你大伯父下獄,那起子下人指不定把家裡糟蹋成什麼樣子。英國公如今尚無子息,必定會厚待你們幾個,說不定還會有別的機緣。」

  張越思量着機緣兩個字走出房門,結果一眼就看到張超張起張赳兄弟正站在那裡。一向大大咧咧陽光豪爽的張超如今顯得有些消瘦,大約還沒有擺脫之前退婚風波的困擾;而張赳則是沒了往日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傲氣,破天荒地率先走過來叫了一聲三哥。

  「祖母在裡頭,大哥和四弟一塊進去吧。」

  等到張超和張赳一同進了裡屋,見張起站在一旁生悶氣,張越心知他是因為被獨自留在家裡而不高興,眼珠一轉就上去安慰道:「二哥,這回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家裡頭就留了你一個,你擔子就更重了。二伯父不日就要回交趾,我爹大約也顧不上家裡的事,祖母只能指望你這個男子漢了,咱們的大後方也就全都靠你了!」

  張起和張超性格相仿,此番憋氣原本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受了忽視,這會兒聽張越這麼一解釋,他頓時感到自己責任重大,那股子失望和生氣立刻收了起來。他狠狠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張越的肩頭重重擂了兩拳,很有擔當地撂下了豪言壯語。

  「三弟你放心,家裡有我呢!」

  張越等的就是這麼一句話,於是又打疊了一堆高帽子送上,眼看着張起再次恢復了往日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他方才放心地出了正房。出門還沒走幾步,他便在那東廂房的門口停住了步子,面上露出了惘然的表情,沉吟良久終究還是沒上去敲門。

  然而,就在他轉身想走的時候,那扇緊閉的大門卻忽然發出了吱呀一聲。他扭頭一瞧,見拉門出來的人赫然是琥珀,不禁有些奇怪。當初臨產的時候,他倒是把秋痕和琥珀都給塞了進去打下手,可後來還是把兩人都調了回來,而剛剛他似乎也沒有差遣琥珀過來。

  「少爺!」琥珀頗有些心事重重,下了幾級台階方才發現面前站着張越,頓時嚇了一跳,慌忙後退一步行了禮。一改往日的問一句答一句,此次她卻不等張越問話便解釋道,「是老爺讓人把少爺要去南京的事情知會了太太,太太不放心,所以叫奴婢過來交待幾件事。」

  張越這才心頭釋然,卻少不得在心裡埋怨老爹多事——母親正在坐月子的時候,眼下讓她安心將養,事後再說豈不是更好?他點點頭往前走,心知琥珀定然在身後跟着,可沒走幾步他就想起另一個問題,於是便停住步子問道:「娘只叫了你,沒傳秋痕?」

  等了半晌沒聽到任何聲音,張越不禁回過頭去瞧,卻見琥珀仍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台階下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很是古怪。直到他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她才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絲毫沒有往日那種淡然若定的模樣。

  「少爺?」

  「算了算了,回去再說吧!」

  儘管不甚明白母親究竟對琥珀交待了什麼有干礙的勾當,結果弄得這個沉默寡言的能幹丫頭一驚一乍,但張越還是決定不再刨根問底。一路回到了西院,他就看到幾個小丫頭拿着各式各樣的東西穿梭在上房和東廂之間,全都是腳底生風。不但如此,兩邊房間裡頭還能聽到一陣陣的吆喝聲。

  「鷫鸘裘,別忘了老太太上次給少爺的鷫鸘裘,南京冷着呢!」

  「上回大老爺不是還送給了少爺兩把湘妃竹扇麼?趕緊找出來,夏天能用上!」

  僅僅是這兩句對話就把張越劈得五雷轟頂,就更不用說其他那些嘮叨什麼人丹,什麼耳挖子,什麼其他亂七八糟玩意的聲音了。他這回是去南京辦事情的,不是去遊山玩水的,南京再冷能比這河南冷,還有用得着夏天的竹扇都要預備嗎?還不等他陰下臉來開腔,琥珀就快步越過了他去,上前衝着那幾個咋呼呼嚷嚷的小丫頭呵斥了一番,好歹把人都趕了。

  進房之後,張越看也不看那收拾出來的滿屋子箱籠,對着秋痕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冬天和春天的各色內外衣裳各準備四套,把杜先生當初送我那把劍帶上,其餘的除了必須帶的都不要,否則就是添亂了!帶着這麼多箱籠上路,耽誤時間不說,這到了南京別人會怎麼看?人家看到張家犯了事仍是不知進退招搖過市,到時候豈不會連累了英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