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19章

府天

  秋痕還是頭一次見張越用這樣嚴厲的口氣說話,臉上刷的紅了,站起身答應過後方才訕訕地答道:「奴婢也是剛剛去二太太那裡,見到丫頭們整理出了四五個大箱子,這才準備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帶上,並不是有意給少爺添亂……」

  「二伯母?」張越頭疼地拍了拍額頭,旋即苦笑道,「你看着好了,只要二伯父還在這家裡,明兒個咱們上路的時候,大哥帶的東西只會比我少,絕不會比我多!按照我說的重新整理,東西越少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第五十四章

送行之人

  

  曾經車水馬龍的張家大宅如今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就連登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也少了。倒是有不少支派的張家人覬覦這百年世家,奈何張信雖然被錦衣衛帶走,張攸卻不但是四品將軍,而且還任着實權參將,張家老三也還是個舉人。於是,縱有無數歪腦筋,他們也只能看着那高高的圍牆在心裡頭算計,而開封知府金家倒是多了不少來意微妙的訪客。

  張家後門是一排各色鋪子,從點心鋪到刀剪鋪到布店到舊家什店應有盡有。房子都是張家的產業,卻是賃給了張家幾十房下人當中沒有派職司的子弟做生意,每月不過是取幾百文到幾千文不等的租子,在下人當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德政。於是這后街竟是日日熱鬧。

  這一日,眼瞅着那黑油大門中忽然拉出了三駕馬車,緊跟着便是十幾個身穿一色衣裳的下人,相鄰幾家鋪子正在當街作買賣的老老少少頓時竊竊私語了起來。及至看到後門口又出現了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兩個衣裳整齊的管事媳婦,三個衣衫華麗的少年,尚有那位張家赫赫有名的高大管家,一群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心中都有了數目。

  這麼大的陣仗,怕是張家的三位小爺要去南邊了!

  看熱鬧的大有人在,更有人悄無聲息溜出去往某幾個地兒報信。而張家眾人自是顧不了那許多,適才在夾道之內都已經各自與親人道了別,此時張赳就帶着芳草和藥香上了中間的一輛馬車,琥珀秋痕和兩個年長的媳婦則是上了後一輛,而張超和張越執意騎馬,誰也不願意坐在又氣悶又顛簸的馬車中,管家高泉沒奈何之下,只得別彆扭扭地獨自占了一輛。

  這大家子弟出行,衣裳雜物原本少不得要帶上幾箱子,但這回事急從權,三輛馬車坐人之外也就是各自捎帶了一個大箱子。等到人和東西都上了車,趕車的車夫吆喝了一聲揮了一記清脆的響鞭,車子立刻開動了起來,兩邊的人也各自上馬,幾十號人很快就離開了后街。

  開封到南京可以走陸路,也可以走水路。只不過,走陸路要在路上顛簸十幾日,水陸自然更舒適更穩妥,而且開封水路四通八達,這年頭的六桅帆船穩當輕便,速度比馬車也慢不到哪裡去,自然是往南方出行的最佳選擇。

  「爹爹和三叔還說要送咱們到碼頭,我就說不必了,這是去南京,又不是上戰場,三弟你說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一次總算是出家門了。」

  張越瞥了興奮難擋的張超一眼,心想他和父親張倬倒是無所謂,可大伙兒從南京回來的時候張攸早就去交趾了,這對父子倆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上一面,這會兒某人居然茫然無覺。也不知道是這年頭父子感情本就淡薄,還是張超天生大大咧咧的性格使然。

  當然,看到張超能夠擺脫退婚的陰影,他也覺得心頭高興。

  「對了,上次我還和二弟說過要領你坐船,結果都沒找到機會。這次的船也出自廣福記,是那次發大水之後祖母特意讓三叔去買下來的新船,據說經過改良,在大江上航行更加穩便。只可惜大姐二弟和二妹妹都不在,否則大伙兒也能……」

  張超這話終究沒說下去,因為他冷不丁醒悟到,這回並不是遊山玩水散心,而是帶着沉甸甸的任務前去南京。於是,他訕訕地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地對張越說:「三弟,總之這回出去都聽你的,我這性子難免不着三不着兩的,有什麼事情你得多提點我。」

  張越自然知道這位大哥一向被二伯母東方氏寵得緊,十七歲也不曾放出過開封城,此次去南京竟是頭一次出遠門。只不過,張超也就是性格粗疏,但骨子裡那股豪爽氣卻對他的脾胃,當下他便是笑着答應了一聲,心想到時候對付那小四隻怕比對付這大哥難多了。

  一行人到了碼頭,早就預備下的船老大和水手立刻迎了上來,然而,旁邊卻竄出了一個青衣漢子,一溜煙越過了其他人衝上前,卻是只朝張越笑嘻嘻地行了個禮,然後雙手呈上一封信,卻含糊其辭不肯透露托他送信的人是誰就腳底抹油跑了。正疑惑的張越原打算拆開來看,可一抬頭卻瞅見另一邊有個熟悉的人影在幾艘大船間鑽來鑽去,頓時拉了拉張超。

  「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小七哥?」

  「咦,還真是,他怎麼會在這裡?我看着人先上船,你過去打個招呼。」

  張越見張超和高泉指揮人上船,他便快步往那正在碼頭上左顧右盼的顧彬走去。臨到對方身後,他開腔喚了一聲,等人轉過頭時便問道:「小七哥,你到碼頭來做什麼?」

  「我爹剛剛聽到別人說你和大表哥要去南京,所以就匆匆差我趕了過來,想不到還正好趕上了!」顧彬微微一笑,旋即鄭而重之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布囊,「這些年我們一家多虧了你爹照應,你又幫過我好幾次,這回張家有危難,我們一家微薄之力也幫不上別的忙,所以我爹讓我送來了這個。」

  張越這時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推辭道:「都是自己人,你何必這麼客氣……」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顧彬就打斷道:「我知道你們家不缺錢,這裡頭是一件信物和我爹的一封信。我爹年輕的時候曾經幫助過一位貴人,聽說人家如今在南京官運亨通很有些權勢。爹爹說他一輩子未必會離開開封城,用不上這個,所以讓我轉交給你。雖說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未必能藉助人家的面子,但總可以試一試。」

  張越捏着那布囊,着實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良久方才緩過神來,誠摯地向顧彬表達了感謝。等到張超迴轉來,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道謝,其後就把顧彬送到了碼頭的入口。然而遠望着那背影,他卻心想祖母一直不曾照應過顧彬一家,自己的父親不過是滴水之恩,人家卻還惦記着報答,這世上果然不都是那種背信棄義的人。

  此時,又有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就在他面前不遠處停了下來。他忖度這當口不會再有別人來相送,便拉着張超準備回過頭上船,誰知背後卻忽然響起了一個萬分焦急的聲音。

  「等一等!」

  一轉身,張越就瞥見一個有些熟悉的人影從那輛剛剛停下的馬車上跳下,他不禁愣住了。儘管乍一看去他分辨不出那俏公子是雙胞胎姊妹中的哪一個,但那總是金家的人無疑。他甚至能聽到身旁張超咬牙切齒的聲音,能看到那緊緊攥住的拳頭。

  

  第五十五章

無盡的疑惑

  

  「三弟,我不想見金家的人,這兒就交給你了!」

  趁着張越聞言愣神的這麼一會兒功夫,張超就轉過身子氣咻咻地大步離去。不比張越,他原本就在這對金家姊妹花身上留心頗多,就剛剛那打照面的一瞬間,他已經認出了來者是妹妹金夙。

  想到自己原本是喜歡她,卻因為母命不得不和金蘅定下婚約;想到即便在母親準備悔婚的時候,他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喜好而做出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到頭來卻遭受了那樣的羞辱;他那顆仿佛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的心就隱隱作痛。

  面對張超這種臨陣脫逃的行為,滿心不情願的張越只好獨自面對這位開封知府的千金。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見面,而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這究竟是姐姐還是妹妹。儘管她是一身男子裝扮,胸前看不出什麼起伏,但那秀美的額頭和耳垂上的耳洞卻足以讓任何一個有心人看穿她女子的身份——在這個禮教大防極其嚴格的年代,她這趟出行着實是冒險。

  「三表哥!」

  男裝少女上來之後卻是半點沒有扭扭捏捏,爽利地叫了一聲便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受姐姐之託來的,原本想和大表哥說清楚,卻不想他扭頭就走,我也只有對三表哥說了。先前的退婚是娘的主意,姐姐為此差點絞了頭髮要去做姑子。畏禍退婚是咱們金家不對,但先頭你們張家還不是在定親之後百般拖延?」

  不等張越開口,她索性把話都撕擄開了:「如今大表哥既然不肯見我,就請三表哥轉告大表哥,長輩決定的事情我們姐妹無從抗拒,但姐姐平日文靜,骨子裡卻是個烈性的人,決不會再容父母將她許配他人。」

  見金夙轉身要走,張越不由自主地開口叫住了她,可等人家回過頭來,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金家都已經退了婚事,日後不管張家是敗落還是東山再起,都不可能再次接受金蘅進門作為媳婦,所以,無論金家姊妹的考慮如何都顯得微不足道。

  良久,他只得輕輕嘆了一口氣:「請你回去告訴令姊,這些話我都會一字不漏轉告大哥。事已至此,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挽回的餘地,令姊就是有心也是無力,還是好好保重自己吧。」

  言罷他微微躬身行禮,繼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只是一個人的愚蠢,好端端的一件事情就落到了如此地步。倘若真的如他想象那般張家涉險過關,那位開封金知府的仕途只怕也要到頭了。到時候,單單是信義兩個字,就可以壓下公報私仇的質疑。

  起帆開船之後,張越就將剛剛金夙那番話轉告了張超。看到某人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有開口安慰,於是就把張超一個人撂在了船艙中,自己到了甲板上去透氣。

  此時江面還不寬闊,兩岸的農田民居清晰可見,前後不遠處也都有其他的船。陣陣冷風迎面襲來,從領子袖子拼命往裡面鑽,帶來了一種徹骨的寒意。而船上的水手和船老大則是幾乎個個短打扮,腳不沾地忙得不亦樂乎,有的人已經是滿頭大汗頭冒熱氣。

  張越一眼就瞅見了站在船尾的那個蕭索身影——儘管用蕭索形容一個十二歲少年並不妥當,但眼下人家就偏偏給他這麼一個感覺。

  平日裡在張家,雖說張赳這個長房長孫很受寵,但就是因為這受寵再加上高傲瞧不起人的性子,他非但在兄弟之中人緣不好,就是丫頭媳婦婆子們也都是明里奉承着,暗裡閒話多多。張越至今還記得那次張赳院試落榜躲在花園裡頭哭鼻子,幾個丫頭卻在不遠處嗤笑的情景。因此,站在張赳身後不遠處駐足了一會,他就緩緩走上前去。

  「小四。」

  然而,這一聲卻沒多大反應。心中詫異的張越只好又上前幾步,結果就瞥見這個彆扭四弟的側臉上赫然是宛然淚痕,甚至還在那裡使勁吸着鼻子,卻不敢抬手去擦眼淚。心中好笑的他索性上前和他並肩站着,隨即遞了一條松花色汗巾過去。

  「都快變成大花臉了,快擦擦。這裡風大,小心着涼了。」

  「誰是大花臉!」張赳賭氣似的別轉頭去,可眼淚更是情不自禁地往下落,就連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就喜歡站在這裡吹風,你別管我!我就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

  張越哪裡會和一個彆扭的小孩計較,當下就斜上前一把按住了張赳的肩膀,自顧自地拿着汗巾在他臉上胡亂抹了一把,隨即方才板起面孔教訓道:「雖說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但大哭一場也沒什麼丟臉的!大伯父如今不知道情形如何,你這個當兒子的憂心難過,誰會嘲笑你,誰會瞧不起你?要是你這時候還沒心沒肺像個沒事人似的,那才是畜牲!」

  張赳平日裡見慣了張越和顏悅色地說話,哪曾見他這樣嚴厲,一時之間竟是呆了。好半晌,他方才搶過張越手中的汗巾,使勁在臉上擦了擦,旋即便用那雙微紅的眼睛瞪着張越,良久忽然狠狠一跺腳,竟是旋風似的轉身走了。

  「這個不懂禮貌的小傢伙!」

  輕輕嘀咕了一句,張越無心和這麼個小孩子較勁,於是便索性自己站在了船尾那個風最大的地方,望着漸漸變小的碼頭髮呆。只是愣了一會兒,他就想起剛剛抵達碼頭時某個神秘兮兮的人送來的信,於是立刻從懷中將其掏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去了封套。

  那是一封沒有署名,也沒有稱呼的信函,字跡頗有些潦草,上頭寫着張信如今被拘押在南京城錦衣衛北鎮撫司所屬詔獄,下獄之後並未受到提審拷打,罪名也就是貪贓枉法玩忽職守。然而,同時被錦衣衛收押的還有其他十幾個官員,罪名各色都有,但無一例外都是曾經和漢王走得頗近的人。

  攥着那封信,張越頓時陷入了無盡的疑惑之中。究竟是什麼人如此神通廣大,居然身在開封能夠把南京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而且,為什麼這信不送到張家,也不送給其他人,偏偏正好遞到了他的手中?另外,別人把這信送來,究竟是什麼目的?

  

  第五十六章

抵達南京

  

  大明建國之後驅蒙虜於漠北,接收的卻是一個被各家諸侯打得殘破不堪的中原,於是在定都南京百廢待興的時候,太祖朱元璋便下令修復天下驛傳道路,並疏浚水路。

  如今雖說遷都一事已經提上了議事日程,但南京到目前為止還是都城。在這接近年末的時候,天下解送稅賦入庫,這通往南京城的七條驛路成天熙熙攘攘都是人,剛剛疏浚的運河至長江亦是船來船往絡繹不絕。此外尚有受召入京城述職的官員或是前來參加元旦大朝的各地封疆大吏,無數的貴人富商雲集在這金粉之地,恰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進入長江之後,張越陸陸續續看到過好幾條豪華大官船從旁邊經過。倘若說自己這行人的六桅座船在這年頭已經算是頂尖的,那麼那幾條大官船則是稱得上豪華奢侈,那上頭飄來的絲竹靡靡之音,還有那些猶如釘子一般扎在甲板上的護衛,則是流露出一種無限森嚴氣象來。

  自然,船老大和水手們每每遇到這種情形便是立刻慌亂地退避三舍,用他們的話來說,這些橫衝直撞的官船不是勛戚皇親就是高官,一個都惹不起。

  天子腳下貴人多,張越自然不會自負到以為自己這麼些人能夠和那些真正的權貴抗衡,少不得誇讚了一番船老大的謹慎,又打賞了幾個。此時,他披着鷫鸘裘站在船頭,眼看船老大給好幾艘看起來大有來頭的船讓了位子,最後一個徐徐靠近碼頭,他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是被上次開封大水時的情形給嚇怕了,這一路上老是擔心是不是會遇到江匪水匪,竟是沒睡幾個囫圇覺——畢竟,兩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箱子裡頭,可是藏着兩千兩黃金,這可幾乎是祥符張家所有人七拼八湊方才弄到的錢!

  「三少爺,前頭是山東布政司解送今年的稅金,所以下船大約要耽擱一會。」

  見那船老大陪着小心,張越便笑着點點頭道:「這麼多時間都等了,不在乎這麼一丁點功夫。你讓他們小心下了風帆,做好準備就是了。」

  張超和張赳此時也出了船艙。聽到這話,張超忍不住嘀咕道:「這天子腳下就是規矩多,要是在開封,誰敢越在咱們的船前頭?」

  張赳卻撇了撇嘴:「這南京又不是開封,休說是咱們,就是英國公素來也並不招搖。三哥那是謹慎,這任何一條船上說不定都能下來一個有來頭的文官武臣,到時候彈劾一本,別說咱們吃不了兜着走,還要連累家裡。這是南京,可不是什麼鄉下地方。」

  「你說什麼!」張超素來便是個爆炭性子,此時覺得張赳這是指桑罵槐,頓時暴跳如雷,「你也是祥符張家的子孫,你居然敢說那兒是鄉下地方!」

  「好了好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少爭兩句,想讓別人看笑話麼!」

  張越眼見兩人越說越離譜,只得出口喝止了兩邊,但腦袋已經是有些發漲。這半個月全都生活在船上,這兩兄弟平日就看不對眼,自然是稍有爭執就針鋒相對,害得他猶如救火隊員似的拼命鎮壓。現如今都要下船了,兩人竟是還上演了這麼一出。

  好在張超張赳兩人固然誰都不服誰,但還算是聽得進張越的話,當下雙雙冷哼了一聲就別過頭去,誰也不理誰。瞧見這光景,張越也懶得再去理會這一大一小兩個不消停的傢伙,自顧自地回了艙房,見琥珀秋痕已經把艙房整理得乾乾淨淨,他猶不放心,又多問了一句。

  「大哥和四弟那邊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

  琥珀瞅了一眼秋痕,連忙答道:「大少爺那邊落英和水晶都已經打點好了,只是四少爺那邊的芳草剛剛還來過,說是藥香暈船暈得迷迷糊糊,待會下船隻怕會有些麻煩。」

  「到時候讓趙方家的和周正家的照應一把,等到了英國公府就沒事了。」

  話雖如此,張越一想到藥香自從上船後就是常常嘔吐,這一個月熬得異常辛苦,偏生那艙房中還常常傳來張赳的呵斥聲,心中總不免有些嘆息。但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去管。此時,大船忽然傳來了一陣震動,他伸手在艙壁上一扶方才穩住了身子,然後便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嚷嚷。

  「靠岸啦,靠岸啦!」

  大船靠岸,先下來的自然是僕役下人。儘管開封原本就是個水路發達的地方,大多數人都坐慣了船,但暈船的遠遠不止藥香這麼一個。可憐的高泉高大管家就是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廝給架着下來的,一上岸就找了個地方吐得昏天暗地。

  其他的僕役們則是手腳麻利地從船上把東西往下搬,就在這忙得一片熱火朝天的時候,趕在張超張越之前率先下了船的張赳一眼就瞅見了不遠處一個正在東張西望的中年人。

  「榮伯!」

  那中年人聽得這一聲立刻轉過頭來,看清楚發聲的人便朝身後吆喝了一聲,旋即提着前頭的袍子下擺一陣風似的奔了過來。待到近前,他笑呵呵地一撩袍就要下拜行禮,膝蓋才彎下去,這胳膊卻被人嚴嚴實實地托着,於是他便順勢站起身,臉上堆滿了和煦的笑容。

  「這一晃四年多沒見,想不到赳少爺您還記得小的。」

  「榮伯,我就是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想當初那竹馬可不是你給我做的?」

  「不過是幾根竹子的勾當,這點子小事赳少爺您居然還記得,小的實在是擔當不起!」

  榮伯此時樂得連嘴都樂歪了,還待再奉承幾句,忽地瞧見兩個衣衫華麗的少年已經是來到了張赳身後。此時此刻,他立刻收起了那上翹的嘴角,露出了恭敬得體的微笑,上前極其利索地拜了下去:「小的榮善拜見超少爺,越少爺!」

  剛剛這邊兩人見面寒暄的時候,張越一把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張超,直到等他們說了幾句話方才慢慢趕上來。此時見那榮善屈膝欲跪,他連忙上前一步雙手將其攙扶了起來,因笑道:「我們都年輕,可經不起榮伯你這個長者如此大禮。我和大哥都是頭一次來南京城,以後少不得還要請你多多提點,免得我們行錯了地步鬧了笑話。」

  「豈敢豈敢,越少爺這一說豈不是折殺了小的?」嘴裡這麼謙遜着,榮善旋即轉過身對一群穿着整齊號衣的健仆沉聲發令道,「趕緊把三位侄少爺的東西搬到馬車上,小心別磕着碰着!還有,再到船上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拉下了,再打賞那船家幾吊錢!」

  他忽地又轉過頭來,低聲問道:「三位少爺的行李中,可有什麼要緊東西?」

  榮善原是看着張超和張赳,卻不料想這一對兄弟全都扭頭看着張越。此時,他不覺心中一凜,連忙把目光轉到了張越身上。

  張越只看榮善這本能流露的態度,便知道對方原本在三人之中最看輕自己。只這種態度他之前品嘗慣了,此時便是展眉微微一笑:「我們三兄弟此次前來也沒帶什麼,就是家裡人拼湊了一些黃金,眼下是我那兩個丫頭管着,煩請榮伯派人照應一二。」

  黃金這兩個字只是讓榮善眼皮子微微一跳,但一聽說管着金子的是兩個丫頭,他方才有些動容,旋即竟是告罪一聲親自去打點人手安排。這時候,張超方才上前一步挨着張越身邊,低低嘟囔了一聲:「這傢伙不好打交道,三弟你小心些。」

  

  第五十七章

初入第一名門

  

  這入城原本是坐轎最便利,不過英國公張輔是武將出身,府中倒是沒那些講究,張超張越堅持騎馬,榮善便笑着應了。等看見往日在京城最講規矩的張赳也跟着爬上了馬背,他方才真正有些奇怪,暗想這赳少爺回了一趟老家,竟是硬生生連脾性也改了。

  南京乃是六朝金粉古都,這帝都不單單流轉着一種江南的嫵媚氣息,同時更有一種雄渾大氣的磅礴。張越騎在馬上看繁華街市人流攢動,看那些華冠麗服的官員,看那些葛衣麻袍的尋常百姓,看裝飾華麗的馬車,看打馬飛馳的各路使者……總而言之,比起也曾經是名城的開封,南京畢竟是今日之都城,便讓人生出一種在天子腳下的渺小來。

  他這一路走來左顧右盼固然是在觀察這帝都風流景致,卻不料別人也在觀察他。

  那榮善乃是英國公府的外管家,平素里管的就是往來賓客接待,看過的達官顯貴不計其數,這小一輩的少年童子自也是沒少見過。張赳他是當年就熟悉的,早就有神童之名;張超雖只是初見,可他和張攸打過數次交道,觀其父知其子,見張超一路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好奇和驚嘆,那脾性他也就摸得差不多了。然而,這張越他卻看着總覺得有些納罕。

  祥符張家的三房向來便是不起眼的,他倒是聽說過張倬前年中了個舉人,但區區一個尚未授官的舉人,放在學士滿地走侍郎不稀奇的南京城算得了什麼?相比之下,倒是張越十三歲得中秀才,十四歲便歲考入了一等,可以直接參加鄉試更稀奇些,但和京城的勛戚子弟一落地就有爵位錢糧相比,不過也就是個聰穎些的少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