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2章

府天

  顧氏面上帶着淡然的笑容:「看你這樣子果然是病好了,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張越連忙站起身上前,見顧氏不住往自己臉上身上打量,他便儘量用坦然的目光回看着祖母。

  他的父母在這個家中站得並不穩當,所以他這個孫輩便得處處小心。重生在大家族至少意味着不會凍死餓死,可未必不會橫死,這裝成乖孫子便是第一步了。儘管這個白髮祖母看上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但不是有句話叫做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麼?

  然而,顧氏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陣,忽然板着臉問道:「你一向身體弱,今天外頭風大,怎麼只穿這麼幾件衣裳就出來了?若是着涼受了風寒可怎麼了得,豈不又是一場病?」

  雖說她看着張越,但滿屋子裡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衝着孫氏說的。然而,張越瞥見母親囁嚅着嘴唇要說話,連忙搶在了前頭:「祖母,是我自己一定要來的。我聽秋痕說,為了我的傷,祖母特地去請了名醫,所以我養好了傷自然得先來請安,也好讓祖母安心。雖然外頭天冷風大,可我總不能天冷風大就忘記了孝心。」

  顧氏起初不過是淡淡聽着,及至聽到最後一句,她不禁微微頷首,臉上雲開霧散露出了些微笑容:「果然是懂事了,竟是明白了孝道。既如此,之前的事情你可知道錯了?」

  見顧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張越眼珠子一轉便老老實實地說道:「回稟祖母,是我不該忘了長輩的訓導去淘氣,我知道錯了。我聽娘說,大哥二哥為我還受了責罰,還請祖母對二伯母說,這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和他們倆無關。」

  「知錯能改,你這回吃了虧,總算是有些進益!」此時,顧氏僅存的不悅漸漸煙消雲散。她正好瞥見手上的一串佛珠,略一思忖就捋了下來,一把塞在了張越手中,「傷一好就能記着他們兩個,又能記着我這個祖母,卻是足見你有心。這串佛珠是大相國寺高僧開過光的,我已經戴了幾十年。你一向身子不好又多災多難的,戴着它佛祖也能庇佑一二。」

  「多謝祖母!」

  張越立刻把那佛珠套在了手腕上,旋即退後一步跪下磕頭,頭才碰到地上就給顧氏一把硬拽了起來。接下來顧氏又問了幾句他病中的情形,於是他又很是編織了一番話,從母親辛苦到下人盡心,總而言之是人人都好,於是乎孫氏和幾個丫頭都露出了笑容。

  這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顧氏面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最後竟是把張越拉近了些。她當然明白孫氏這個兒媳向來就不懂得討好賣乖這一套,教一句可能,教這許多卻絕不可能,那麼只可能是小孫兒自己的話。想到以往他一向病懨懨的,縱使見了面也不過唯唯諾諾木訥蠢笨,如今卻忽然知道討人喜了,這無疑說明那一跤摔得人開竅了。

  想起張越從高高的樹上跌下,身上卻只有幾處挫傷,倒是人昏迷了好一陣子,素來信佛的她不由得隱隱約約生出了一個念頭。

  莫非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顧氏正思量着要不要從大相國寺將那位赫赫有名的雲光法師請回來看看,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一陣笑聲:「哎呀,聽說越哥兒來見老太太,我可是來遲了!」

  只見門帘被人高高挑起,緊跟着就有一個婦人跨過門檻進來。她秀髮上頭斜綴着一支金絞絲燈籠簪,額前勒着珍珠箍,身穿一件蜜合色大袖圓領衫子,下頭着一條銷金藕蓮裙,看上去竟好似比孫氏還年輕幾歲。

  她一進來便先對顧氏行禮,又向孫氏略點了點頭,目光旋即落在了張越身上。見他竟是被顧氏攬在懷中,她臉上微微一愕,旋即恢復如常。

  「越哥兒這傷養好了之後,氣色着實好多了。多虧了老太太從來吃齋念佛,一輩子積德行善,他才能好得那麼快!」

  「那也是越哥兒自己福大命大!」顧氏本就高興,聽東方氏這麼一說,臉上更滿是笑容。當下她便輕輕地在張越肩膀上拍了拍,指着東方氏說,「快去見過你二伯母。」

  只剛剛東方氏進來之後簡簡單單一句話,張越便明白她乃是鳳姐一類的精明善媚人物,自不敢小覷了去,連忙上前行禮,又叫了一聲二伯母。

  東方氏拉着張越的手細細打量了片刻,隨即抿嘴笑道:「既然越哥兒大好了,超兒和起兒又有了伴,趕明兒也好一塊讀書學武。要我說,越哥兒這身子太單薄,也該打熬得好筋骨,日後老太太和三弟妹也不用時時刻刻這麼提心弔膽。」

  這話可說是正中張越下懷,卻不料旁邊一直保持沉默的孫氏想都不想就趨前反對。

  「老太太,越兒這身子不過是剛剛康復,怎經得起勞累?若是先頭那會兒也就罷了,偏生這一回受了驚嚇身子虛弱,哪裡經得起讀書的折騰,更不用說練武了!」

  發覺母親全然沒注意到顧氏晴轉多雲多雲轉陰的臉色,更沒看到東方氏那自鳴得意的表情,竟是又開始翻之前的舊賬,張越急中生智,三兩步就退回顧氏跟前,屈下一條腿單膝跪了下來。

  「祖母,娘的顧慮雖然有道理,可二伯母也是為了我打算。我想,再養上半個月,這傷也就該完全好了。我不想一直憋在屋子裡,我想去學堂念書,也想練一身好武藝,還請祖母成全。」

  顧氏原本已經有些惱了,但聽了張越這話便又躊躇了起來。沉吟片刻,她便打定了主意:「就照越哥兒說的,過半個月去學堂念書,到時候若是身體吃得消,便和超哥兒起哥兒一起練武,就這麼定了。我們張家是武勛世家,但凡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病懨懨歪在家裡!」

  聽了這話,屋子裡眾人連聲應是,心中卻各有各的思量。而不管別人怎麼看,張越卻是高興得很。不管怎麼說,他這開門第一步走得還算是順當,一切就看以後的了。

  

  第四章

人爭一口氣

  

  「老爺,她分明是沒安好心,難道你忘了先頭的事情!」

  「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不過是意外而已。再說,老太太都已經開了口,你莫非還要我去駁老太太?」

  「可是越兒是你唯一的兒子,這身體才好就要去上學,還要練什麼武,他還要命不要!」

  「婦人之見!大嫂二嫂一個是三品淑人,一個是六品安人,你難道不想兒子有出息,給你掙一個體面光鮮的封賜?難道你想要讓兒子像我這樣,一輩子就只能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

  豎起耳朵聽着隔壁這一場大吵大鬧,張越越聽越好奇,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出去。他才把門帘掀開了一個角,結果就聽見砰地一聲,定睛一看,卻見是一個茶盞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此時此刻,他頓時把已經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卻沒有放下手中的帘子,而是藏在後頭悄悄地看着聽着。

  「大哥會做官,二哥精武藝,可我三十出頭了卻是一事無成,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我年少的時候一味無知淺薄。我這輩子算是廢了,可老天有眼,竟是讓越兒開竅了!他在老太太面前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說了,老太太把那串從不離手的佛珠都給了他,就是超哥兒和起哥兒也不曾有這樣的體面。」

  「可是……」

  「不用可是了……越兒出來,別在旁邊偷聽!」

  張越沒想到張倬話說了一半就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只好訕訕地現身。他早知道這年頭大家族都是家教森嚴,於是做好了挨訓的準備,卻不料張倬緩步走到他面前,竟是蹲下了身子目光平齊地看着他。

  「越兒,今天你在老太太面前的那些話說得很好,以後也要討老太太歡喜,明白麼?」

  聽了父親這樣的告誡,張越自然明白,當下便重重點了點頭:「爹爹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讀書練武,孝順爹娘和祖母。」

  對於這樣小大人似的回答,張倬頓時露出了滿意的表情。站起身來來回回踱了幾步,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到末了,他便喃喃自語了一句。

  「老天爺,你總算是開眼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當下一個急停轉過了身子,將雙手重重地搭在張越肩頭,一字一句地說:「越兒,我們張家的學堂中並不僅僅是張家子弟,還有不少是其他各家的子弟來附學的。這其中,有些人是一心讀書,有些卻貪玩淘氣,你既然想要好好讀書練武,不該理會的事情就不要理會,遇到事情多多想想我和你娘。」

  一旁的孫氏看見張越連連點頭,心中也頗感欣慰,原本對於兒子要去上學的那種不快也就煙消雲散了。及至聽到張倬竟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她不禁有些惱了。

  「好了好了,這不是還有半個月麼?有什麼事情你以後一樁樁一件件和越兒慢慢說,何必急在一時?我知道你指望越兒爭一口氣,但那也得慢慢來。」

  「若是由着你,好好的兒子又要給你慣壞了!」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老太太不過是眼下覺得新鮮多瞧他兩眼,誰知道過後會不會丟到腦後去了!我若是不好好看着他寵着他,別人又不會記在心上!」

  「算了,我說不過你。總之,慈母多敗兒,眼下他多吃了苦頭,以後才會有出息。你這個當娘的在兒子身上多花些心思,這總是沒錯的。」

  「我可沒你這麼狠心……」

  瞧見父母兩人之間仿佛有一種奇怪的旖旎氣氛,張越怔了片刻便躡手躡腳溜之大吉。到了院子裡,他方才不無感慨地想到——無論是哪個年頭,父母仿佛都會把未完成的願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也不管他們是否承受得起——當然,哪怕是為了自己,再怎麼沉甸甸的擔子他也一定會扛下去的。

  三房一向是自家在房裡吃晚飯,誰知這一天到了晚上擺飯的時候,張倬應友人之邀出門去了,老太太顧氏卻派了靈犀送上了四樣小菜,說是惦記着張越,特意讓廚房做的。儘管不過是拌蕎麥麵、清炒萵筍絲、雞絲豆腐,還有一碗酸梅湯,可老太太記得三房的孫兒卻還是頭一回,因此三房之內的幾個丫鬟媳婦就連走路也多了些精神。

  母子倆吃過飯之後,孫氏便帶着張越又走了一趟正房。到了那門口,卻只見幾個媳婦正往外抬一張小桌子,上頭的菜大多都不曾動過幾筷子。等這些人都過去了,方才有丫鬟挑起了帘子請他們進去。看着這情形,張越心中瞭然,二房一家定是都在這裡和顧氏一起用的飯,孰親孰疏不問自知。

  此時外頭天色已是昏暗一片,屋子裡點着明晃晃的蠟燭,倒是亮堂得很。張越只一掃就發覺這屋子裡比白天熱鬧好些,除了那幾個熟悉的丫鬟之外,還有兩個似曾相識的少年。他們與他年紀相仿,卻長得格外健壯,赫然便是張超張起兄弟。

  侍立在顧氏旁邊的東方氏正在輕輕為她捶着肩背,看到孫氏和顧越進門來就笑道:「老太太,我就說越哥兒孝順。您讓人送去了四碟子清淡的小菜,他這會兒就來承歡了!越哥兒,剛剛超兒和起兒才給老太太講了兩個學堂裡頭的笑話,你既然來了,不如說道一個湊湊趣,也好讓老太太樂一樂。」

  顧氏一聽東方氏如此說,便指着身旁的一個小杌子讓張越上前坐下,旋即沖東方氏嗔道:「越哥兒體弱多病,一年到頭少有在外頭廝混的時候,上學的天數統共加起來也沒多少,也就跟着他父母認識幾個字罷了,哪裡知道什麼笑話?」

  東方氏聞言頓時有些訕訕的,連忙賠笑道:「看我這記性,竟是忘了越哥兒身子不好這一茬。」

  張越卻笑吟吟上前坐了,隨即仰着頭道:「既然大哥和二哥都說了,孫兒倒是想起了先前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一個笑話。話說某個西席先生最好午睡,學生問他書上『宰予晝寢』一句怎個解法。結果先生說:這句書別人不一定解得通,也就是先生我博學多才,我告訴你,宰,就是殺;予,就是我;晝,就是中午;寢,就是睡,合起來就是:『殺了我也要午睡!』」

  話音剛落,一頭就砰地一聲,卻是張起笑得跌在了地上。張超雖好些,卻也在那裡使勁揉着肚子。正喝茶的顧氏差點一口水噴出來,旋即指着張越笑道:「越哥兒,那你可知道宰予晝寢究竟是什麼意思?」

  張越心中一喜,連忙站起一躬身道:「我當初在學堂念書的時候,正好先生講過論語上的這篇。記得是說孔夫子有個叫做宰予的弟子,大白天不好好讀書卻偷偷睡覺,於是引起了夫子震怒。孔夫子曾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然最討厭這等偷懶的作為。」

  想起張越自幼就是藥罐子,上學不過是斷斷續續上的,顧氏不禁有些感慨,看孫兒的目光不禁更多了幾分滿意。

  「居然還能記得《論語》,實在是難為你了。把身體養好,到時候好好考一個功名,也為你爹娘好好爭一口氣!」

  

  第五章

妯娌和夫妻

  

  「三弟妹,想不到越哥兒在病中你也沒忘了讓他念書,只這份心,我便無論如何也及不上。」

  出了顧氏正房,東方氏沒走幾步就回過頭來對孫氏撂下了這麼一句酸溜溜的話。似笑非笑地端詳了張越一會,她忽然轉頭朝自己的兩個兒子呵斥道:「你們兩個一年到頭都在學堂裡頭念書,卻經常連背書都背不出來,以後好好學學越哥兒,否則仔細着再挨家法!」

  之前兩兄弟還為了攛掇張越爬樹吃了一頓排揎,儘管只是東方氏稍稍做了個樣子,他們連根汗毛都沒掉,但畢竟是沒面子。如今再聽母親當着張越的面這麼一訓話,兩兄弟當下就炸了。老二張起斜着眼睛瞥了張越一眼,瓮聲瓮氣地說道:「學他做什麼?學他連爬樹都會跌下來麼?」

  老大張超打小就是被人誇讚長大的,當下也揚起頭說:「娘,你不是經常說讀書不要緊,練好武藝才是正道嗎?剛剛祖母不是也說,要學叔祖和堂伯立軍功嗎!」

  張越聽得此言,見東方氏嗔怒地喝斥起了張超張起兩兄弟,他便笑嘻嘻開口說道:「二伯母,我不過就是記了一個典故,哪裡比得上大哥和二哥文武雙全?大哥和二哥又會讀書,又能上馬拉弓舞刀弄槍,哪像我連爬樹都會摔下來?總之,我和大哥二哥比起來無論文武都差遠了,以後還得請大哥二哥多多教幾手呢!」

  張超十三歲,張起十二歲,兩人都是素來最愛聽好話的,一聽文武雙全這四個字登時眉飛色舞,再聽到張越自陳差遠了,他們剛剛的不高興都丟到爪哇國了。

  不等東方氏回答,張起立刻拍了胸脯,而張超也緊隨其後笑着應承道:「娘,三弟這話說得才對,上次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他這細胳膊細腿的,要不是我和二弟看着保護着,在學堂早就被人欺負了。三弟你放心,以後只要跟着我和二弟,有好處我們決不會忘了你!」

  東方氏聽得眉頭大皺,可張越說張超張起文武雙全,這話實實在在夸到了她的心坎上,因此也就不再計較兩個兒子的自說自話。她退後一步與孫氏又搭了幾句,一番場面話說道完,瞧見那邊兩個兒子竟還在拉着張越嘀嘀咕咕,她不禁有些納罕,上前三言兩語就硬是把兩個兒子一起拉走了。

  孫氏和東方氏妯娌之間素來就是淡淡的,剛剛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看到東方氏走了方才如釋重負。拉着兒子出了正房所在的小院,經過穿廊來到了人較少的夾道,她立刻吩咐隨行的兩個媳婦遠遠跟着,隨即便低聲向張越告誡了起來。

  聽到孫氏反反覆覆叮囑以後不准和張超張起兄弟走得太近,就差沒明說某些人是洪水猛獸,張越只好連連點頭,心中卻在暗暗搖頭。

  張超張起兄弟倆不過是兩個被慣壞的小霸王而已,那急躁的脾氣好對付得很。而照表面情形來看,東方氏頂多就是爭強好勝,應該不至於對他這個侄兒有什麼真正的壞心。

  忽然,他想起今天一直在顧氏那裡並沒有看見二房那位堂妹,不禁有些疑惑,又走了幾步便問道:「娘,我怎麼在祖母那裡沒有看到二妹妹?」

  「二妹妹?」孫氏愣了好一會兒方才想到這個稱呼指代的是誰,頓時嗤笑了一聲,「老太太喜歡的是男孩,你二妹妹是庶出又是女孩,自然少有到跟前露臉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

  由於路上黑,孫氏也看不見張越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到今天少有地得到了婆婆的幾句誇讚,她只覺得走在路上也有些飄飄蕩蕩不着力。她娘家固然是有幾個錢,但再有錢也不能和張家的根基相比。她那兩個哥哥又慣會踩低逢高的,不能有多大指望。低頭看了埋頭走路的兒子一眼,她心中隱隱約約生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丈夫說得對,兒子才是他們出頭的希望?她只有這個唯一的兒子,那是她唯一的倚靠,她自然是樂得見他好學上進,到時候得了功名建了武勛,她也好博一個封賜。東方氏既然是妻憑夫貴,難道她就不能母以子貴?

  母子倆一路回到了西院,恰逢滿身酒氣的張倬也在這時候跨進了院門。瞧見丈夫醉醺醺的模樣,孫氏頓時有些惱火,急忙吩咐兩個丫頭上去攙扶着丈夫,旋即便嗔怪道:「這麼晚了偏喝得醉醺醺回來,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又少不得好一頓訓斥!」

  張倬此時已經是喝得舌頭也有些大了,面對妻子的排揎卻也不惱,而是嘿嘿笑道:「今兒個我高興……不但是為了兒子……而且還為了我自個兒!你……你不是想要二嫂那對翡翠手鐲麼?我買……買給你!」

  聽到老爹這話竟仿佛是討好妻子的小丈夫,張越差點沒笑出聲音來。那兩個一左一右攙扶着張倬的丫鬟想笑卻又不敢,俱是憋得臉上通紅,而孫氏更是沒好氣地啐了一口:「胡說八道什麼!我天天都要在老太太面前伺候,戴着翡翠手鐲像什麼樣子,沒來由還得招一頓訓斥!」

  將丈夫扶進東頭的屋子裡頭,孫氏打發了秋痕領着兒子去睡覺,自己也不用丫頭,竟是親自為丈夫脫靴寬衣。服侍着人上了床躺下,她正預備去看看兒子的情形,才一轉身,卻不防自己的手腕子被人牢牢抓了個結實。

  「英如,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孫氏渾身一顫,徐徐轉過了身子,卻見丈夫酒意朦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沉默片刻,她便笑道:「老爺這是說什麼話,夫妻本是一體,什麼苦不苦的,我們不是有越兒麼?」

  「沒錯,我們有越兒。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我當初不曾得到的東西,如今都要一樣樣地補償給他……」張倬說着便用了幾分氣力,硬是把孫氏拽入了懷中,旋即低低地說,「今兒個我和他們吃酒,又得了一個好消息,我和你說……」

  「真的?」

  「當然是真的!老太太雖說如今對越兒比以前親近了些,可就和你說的一樣,難保過兩天不會丟開了去。再過兩個月就是老太太六十大壽,要是沒有這一項進益,到時候置辦壽禮的時候難免捉襟見肘。老太太畢竟是英國公的嫡親嬸娘,她若是能有一句話,以後越兒的前程便有指望了。」

  於是,欣喜的夫妻倆少不得在房間中纏綿了一番,那拔絲大床嘎吱嘎吱的搖晃聲也從門帘的縫隙中傳到了外間,使得兩個還站在那裡等着傳召的丫頭滿面紅暈,更使得隔壁屋子裡已經歇下了的張越滿心哀嘆。

  本來嘛,要一個前世的夜貓子這麼早睡覺,實在是難為煞了他。現在可好,那邊又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他還要不要睡覺了?

  可是,聽得這聲音,他隱隱約約還有一種慶幸和竊喜。他不希望自己這一世的父母是相敬如賓貌合神離的一對,而從這些天的情形來看,夫妻恩愛這一點無疑是有保證的。

  

  第六章

學堂首日

  

  張家的族學很有些名氣,因為這族學中曾經出了一位解元。儘管是解元不是狀元,但須知太祖皇帝朱元璋自洪武五年開科取士之後,認為取的全都是一些後生少年,於是足足十三年不曾再開科考,直到洪武十八年才再次開科取士,所以鄉試解元也同樣是金貴的。如今那位出身祥符張家的解元在朝中飛黃騰達,怎不羨煞了旁人?

  沒錯,那位解元就是顧氏的嫡子,祥符張家的長子張信,如今已經是正三品工部右侍郎。

  張越上輩子讀了十幾年的書,這會兒卻又要淪落到和一群小孩子去念書的境地,他心底里多少有些感慨。然而,和他一路同行的張超張起兩兄弟卻一點都沒有去上學堂的自覺,盡在那裡一路走一路鬥嘴,全都還惦記着昨天那一場比武,根本沒把讀書當成一回事。

  良久,兩人爭不出一個所以然,乾脆硬是拉着張越讓他評判究竟是誰武藝好,那嚷嚷聲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震聾了。浪費了好一通唇舌,他方才讓這兩個傢伙停止了爭吵。可等到遠遠能看見那青磚紅瓦的學堂時,他竟是又被兩兄弟一左一右牢牢挾持住了。

  張起性急,率先開口提醒道:「三弟,你自去聽課,就和先生說我們倆都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