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5章
府天
秋痕一面說一面把張越拉了起來,旋即半蹲下來給他整理好了前襟,這才不無殷羨地說:「這四少爺乖巧,大小姐文雅,那模樣真是百里挑一。四少爺還是神童,三歲就能認字,如今才九歲,竟是會寫對聯作詩。二太太不信,硬是讓四少爺作了一首,這才服了。老太太歡喜得合不攏嘴,當下就把祖傳的寶玉給了他,又給了大小姐一個金項圈一對瑪瑙鐲子。」
敢情是長房長孫回來了!
聽秋痕絮絮叨叨這麼一說,張越忍不住想起了父母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果然,長房長孫一回來,老太太眼中就再也看不見別人。及至聽到祖傳寶玉和善於做詩這麼一條,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本能地聯想到了紅樓夢中那位集無數鍾愛於一生的賈寶玉。除了沒有天生銜玉而生,其他的何其相似?
秋痕歪着頭看了看張越,輕輕替他攏了攏領口,這才笑道:「這會兒大少爺二少爺也應該趕去了正房,少爺既然收拾好了,咱們也趕緊去吧。」
往日最是肅穆的正房今天格外熱鬧,張越才踏進院門就聽到裡頭傳來了陣陣歡聲笑語。那門口垂手站着十幾個丫鬟,其中那幾個生面孔都穿着青緞比甲和藕荷色細褶裙,雖然個個顏色嬌艷,卻都是面無表情滿臉肅然。倒是家中的那幾個丫頭頗有些心不在焉的,仿佛在豎着耳朵聽裡頭的動靜,一看到他走近方才驚醒過來,個個矮了一截行禮。
秋痕親自上前打起了帘子,張越便低頭跨進了門檻。即使外間天還亮着,這一進門,他仍是被那些珠光寶氣給晃花了眼睛,於是愣了一愣方才走上前去。
顧氏身邊依偎着一個男孩,只見他頭上裹着一方龍鱗紗巾,身穿一件大紅色芙蓉錦袍,項上掛着一個晶瑩輝耀的項圈,腰間垂着一串五彩的珠串,腳下蹬着一雙黑色雲履,只是那姣好臉蛋上的一雙眼睛總是朝着天上,除了顧氏仿佛看誰都渾然不在意。
倒是他旁邊的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還算隨和,見有人進來,她便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張越回了一個微笑,隨即方才看到二伯母東方氏身邊多了個老實巴交的婦人,旁邊還有個怯生生的瘦弱女孩,料想那就是那位駱姨娘和他那個二妹妹了。
顧氏只顧着自己懷中的那男孩,竟是沒怎麼注意到有人趨前問安,直到靈犀提醒方才抬起了眼睛,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示意三媳婦孫氏把張越帶過去。摩挲着張赳的額頭,她不禁越看越愛,於是便看着大媳婦馮氏笑道:「赳哥兒聰明機敏,指不定將來要蓋過他爹,連中三元也未必可知!」
「老太太着實高看他了,他也不過是會作兩句歪詩罷了。」
馮氏嘴裡這麼說,面上卻很有些得意。聽得此話,站在她對面的東方氏撇了撇嘴,輕輕拉了拉一旁孫氏的袖子,低聲嘟囔道:「三弟妹,老太太這誇獎一句,你看大嫂得意成了什麼樣子?這遠道而來見婆婆,她身上不是金的就是玉的,這是顯擺給誰看呢!」
聽到東方氏這牢騷,瞧見沒人注意到自己,張越乾脆退後一步,想要避到母親的身後。然而他才站定,卻忽然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抬眼一看卻是父親張倬。父子倆對視一眼,同時微微一笑,繼而便全都改成了一幅巋然不動的神色。
張倬是受慣了別人的輕視,張越是不在乎人家的輕視。這世上不是有句話叫做走着瞧麼?
第十三章
何謂天之驕子
族學中的月考當然不像科舉那樣需要蹲號房,監考的只有一個有意無意打瞌睡的張猷,所以下頭的學生們自然是高興得很。當看到考卷的一剎那,張越的面色頓時變得很有些古怪,因為整整一張卷子都是論語,四書中的其他三書和五經仿佛都被老師遺忘了。
而且,如果他的記性沒有發生偏差的話,這其中所有內容都是他曾經看過的。
「這些都是什麼鬼東西?」
「是論語吧……」
「廢話,我也知道是論語!喂,顧小七,這題目你會不會做?」
「題目太多了,即便我答完自己這張,你們只怕也沒時間抄!」
「我管你是不是交白卷!總之我那張卷子就交給你了,我給你十兩銀子!」
後頭那些嘈雜的聲音張越壓根沒功夫去注意,那些層出不窮的哀嘆他也沒時間去注意,此時他最擔心的卻是字不會寫。可這時候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眼看着原以為要泡湯的事情重新有了希望,他怎麼會放棄?於是乎,他飽蘸濃墨就開始奮筆疾書,漸漸地就進入了狀態。
等到一個時辰之後雲板敲響的時候,十個學生中倒有九個是面如土色的。富家子弟發愁的是回去之後挨父母的教訓,貧家子弟則是擔心下個月領不到學中補貼的錢糧——畢竟,這年頭附學不用交錢還能領錢糧的私學實在是不多。於是,好幾天沒來上課今天更沒來參加月考的張超張起兄弟登時被人恨得咬牙切齒。
憑什麼他們就能躲過月考這一關?他們倆可是正兒八經的張家正支!
考都考完了,再鬱悶也於事無補,於是聞聽下午不用上課,一群學生頓時如鳥獸散。張越眼看着連生連虎收拾好了東西,正準備走人,誰料卻被顧彬開口喚住。
「對不起,我……我也沒法子……今天我也交了白卷……」
張越原本對這個冷漠卻彆扭的傢伙沒什麼好感,此時見顧彬那張一向冷冰冰的臉漲得通紅,他頓時覺得那點子小小的不快完全可以忽略過去。眼看這冷麵少年撂下這麼一句話低頭就準備出門,他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你幫別人考試換了錢,自己交了白卷,就不怕回去父母責難?」
顧彬陡地轉過身來,見張越的臉上並不是譏誚,他那臉色方才緩和了一些。沉默良久,他就一字一句地說:「你沒有嘗過挨餓的滋味,也沒有嘗過去別人家借錢借米的滋味。十兩銀子足夠我家幾個月開銷了,我縱使挨打挨罰也值得。令尊雖然能幫助我家一時,卻不可能幫着一世。」
張越在心裡冷笑了一聲,眼看着顧彬轉身大步走出了門,屋裡也沒有旁人,他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就算你自視清高,想着人窮志不短,萬事都靠自己,但你來族學應該是為了以後能夠進學。你現在這樣做固然是有了收益,但平白壞了名聲,以後怎麼去院試鄉試?」
此話一出,他就看到顧彬一下子僵立在了門外。看到這情景,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這冷麵少年固然是很有些讀書的天賦,奈何在為人處事上頭很有些不通。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只要這事情泄露出去,以後哪個學政會挑中這麼一個秀才?
不管這一天發生了怎樣的風波,總而言之,月考終於是告一段落。也就在這一天,由於要籌備之後老太太顧氏的六十大壽,張倬特意到族學為張越請了半個月的假,自然,他同樣也給張超張起兄弟請了假。因為兩兄弟的父親張攸無法從交趾脫身,這事情就只有他代辦了。
父子倆難得一起回家,走在路上,張倬便追問起了拜師一事的進展。昨兒個矇混過關,今兒個卻逃不過去,張越原本打算找個藉口搪塞或是乾脆來一個善意的謊言,但思來想去還是老老實實道出了實情,就連今天那張奇怪的考卷也一併說了。
「也罷,一切看機緣吧。」
張倬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輕輕在兒子肩膀上拍了拍,再也沒有糾纏這個問題。
隨着老太太顧氏六十壽辰的一天天臨近,開封城漸漸熱鬧了起來。畢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是看在南京城那位英國公的面子,河南本地的官員怎麼能不給張家這位老夫人來拜壽?這要是奉承得好,能夠讓老夫人給英國公捎帶一兩句話,那機緣可就大了。
於是,一連十幾天,張信張倬兩個兒子外加馮氏東方氏孫氏三個媳婦全都忙得腳不沾地,張越這幾個孫輩也一樣都是被支使得團團轉,就連張晴張怡這兩個做孫女的都沒能倖免。然而,作為長房長孫的張赳卻是閒散得很,只需要伴着顧氏見見客,無數紅包利市就統統進了腰包。張超張起看着眼饞得緊,卻只能在背地裡嘀咕,同時倍感失落。
為了勸說這兩個因為被忽視而遭受了重大打擊的堂兄,張越大費了一番唇舌,最後總算是以張赳遲早要走這一點安撫了他們倆。
他自己對於自己那個堂弟張赳也一樣沒什麼好感,按理說家中老幺最是可人疼的,可偏偏張赳在大人面前裝巧賣乖,在他們這些同齡人面前則是眼睛長在頭頂上,於是甚至在他們這些兄弟姐妹之間得了個朝天眼的綽號。
這會兒,張越正在試穿為了明天的祖母壽辰而特製的新衣裳,誰知道他才脫了外頭的舊衣裳,張超就風風火火跑了進來,不管不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三弟,你知不知道,據說那個朝天眼明天在壽辰上要拜師,還是大伯父親自拜託的人情!」
張越聽着不禁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一翻白眼道:「這個關我們什麼事?」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要不是大伯母在祖母面前常夸那個朝天眼怎麼神童怎麼聰明,這些天祖母會對我們這麼冷淡?你別忘了,大伯父那天可是還說你不學無術!虧我當初還以為大伯父是好人來着,敢情他真的和娘說的一樣陰……」
「咳!」張越使勁咳嗽了一聲,終於沒讓張超在秋痕面前把「陰險」兩個字給說全了。見房中只有秋痕一個人,他只得壓低了聲音問道,「就算他要拜師,可這是大伯父安排的,你又能幹什麼?」
「他不就是能做幾首歪詩麼?你難道忘了學裡也有個神童顧小七?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就是和你說一聲,你到時候等着看好戲就好!」
張越正想提醒一聲,卻見張超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只能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神童也是要分等級的,達官顯貴家裡頭的神童那自然是金貴,貧寒人家的神童要出頭卻得靠機緣。搬出顧彬去和張赳打擂台?虧張超想得出來!
何謂天之驕子?首先家裡得財勢雙全,自己還得是長輩捧在手裡的寶貝疙瘩,那才是天之驕子!
第十四章
貴客盈門
五月十五乃是張家顧老太君的六十大壽,張家從一個月前開始便向四處貴客發了帖子,因此打從一大早開始,張家大宅門口的小巷便被人堵得水泄不通。那門外一長溜的轎子一直排到了小巷外頭,即便這樣,還不斷有人從四面八方向這裡趕。
自打張家全家開中門迎接了來自南京的中使,歡天喜地地拜接了那二品太夫人的誥命封軸之後,就是沒接到請柬的人也琢磨着趁機來攀一攀關係交情,這人怎麼可能不多?
於是,張家大宅門口迎客的笑到嘴角抽筋,報名的報到口乾舌燥,收禮物記名錄的記得手直哆嗦,跑腿送茶送水負責招待的磨得腳上出了水泡,就連加倍安置了人手的廚房和茶房也出現了嚴重超負荷運轉的情況……饒是如此,衝着三倍的月錢和賞錢,一幫子人照樣咬咬牙連軸轉。
張信此時正在瑞慶堂中笑容可掬地陪幾個貴客說話,然而,雖然口中說着無數漂亮的話,但他的眼睛卻在往外頭瞟。他這麼瞟着,別人忍不住也跟着向外張望,心裡卻全都在犯嘀咕——這一位究竟是在看什麼等什麼呢?
張倬沒有官職沒有功名,這瑞慶堂中招待的都是官員,他自然不能以白身穿梭其中,於是只在左右兩個側廳之中招待家中那些親戚。儘管他是張家正支,然而這其中有舉人秀才,也有些人曾經當過官,他一個蔭監生大多數時候竟是只能聽人高談闊論,自己不過賠笑而已。
「爹爹!」
乍聽得這聲喚,張倬立刻轉過了身子,低頭瞧見是兒子張越,他不禁心中一跳。四下里看了一眼,發現無人注意,他慌忙將人拽到了角門邊上。
「不是叫你好好陪着老太太麼?你怎麼跑到外頭來了?」
「那邊有四弟在,哪裡還需要我們?」
張越撇了撇嘴,旋即伸手指了指一邊的長廊:「二伯母找了個藉口走了,大哥和二哥也跟着閃了,就連大姐和二妹妹都悄悄退了出來,我站在那裡難道當木頭人麼?四弟一口氣連着作了三首詩,那些夫人淑人安人們全都盛讚格調清奇,這會兒祖母哪裡還能看到別人?」
此時此刻,他卻在心裡想,要不是張赳做的那幾首詩他一丁點印象都沒有,指不定他就要懷疑這個神童似的堂弟也是穿越而來的。因為無論是從顯擺還是從脾氣或是從其它各方面來看,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盛氣都只能讓他想到那一層理由。
「自小鋒芒太露未必是好事。」張倬搖了搖頭,這才想起此話不該在兒子面前講,遂趕緊岔開了去,「既然老太太那邊客人多,超哥兒起哥兒他們也都溜了,你不在應該也不打緊。你娘大概在後頭忙着,你不妨過去看看,若是有能做的就搭把手。」
張越原本也是這個打算,但此時卻沒有馬上就走,而是笑吟吟地說:「爹爹忙着招待客人,想必也沒功夫喝水,我正好讓秋痕預備了茶,如今大概冷熱正好,爹爹不妨喝幾口潤潤嗓子。」
看見張越挪開了攏在一起的袖子,恰恰露出了兩手之中的那個紫砂壺,張倬不禁露出了笑容。儘管心感於兒子的孝順,在伸手接過來之後他仍是不忘教訓道:「待客的還有你大伯父,你不要單單只記着我一個,別忘了待會讓人給你大伯父也送一壺好茶去。」
大伯父?大伯父那邊還用得着他獻殷勤?剛剛經過瑞慶堂那會兒,他看到那幾個當官的恨不得把腰折到地上奉承,幾個官品稍低的更是已經攬過了端茶送水的差事,他這會兒去不是送上門去給人教訓麼?他可不想讓人指着鼻子說什麼不學無術。
話雖這麼說,在老爹面前,張越還是唯唯諾諾應了,但一轉身就把這麼一句吩咐給拋在了腦後。轉過長廊,瞥見不遠處張超張起兄弟正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麼,他眼珠子一轉便索性繞了道。那兩個小傢伙至少還曾經是祖母的心頭肉,闖了禍也不打緊,他要是攪和進去就是自討苦吃了。
話說回來,他們真的準備把顧彬推出去和張赳打擂台?不會到時候害了那小子吧?
正這麼想着,張越便有些走神,竟是完全沒注意到對面有人匆匆走來,於是結結實實一頭撞進了人家懷中。這眼冒金星抬起頭一看,他頓時傻了眼。只見那個頭戴緇布冠,身穿白袍腳蹬青履的人,不是族學裡那位杜先生又是誰?
「杜……先生?」
看到某人的一剎那,張越猛然間想起上次月考之後他還沒有去過族學,壓根不知道成績如何,於是此時面對着杜先生那張招牌式的死人臉,他不覺心中惴惴。然而,讓他深感意外的是,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族學塾師竟是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
「你這幾年來學堂上課的時間不多,卻能夠用一個月時間將那本書看完,而且還能做完那張卷子,這天資毅力倒是不錯。」
倘若是杜先生板起面孔訓斥自己兩句,張越也不會這麼驚訝,但此時面對這貨真價實的誇獎,他着實是瞠目結舌了。但這失神只是一瞬間的事,醒覺過來的他立刻想到了父親的吩咐,正預備開口說些什麼,卻不料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大呼小叫聲。
「小沈學士來了!」
張越雖然沒有出去見過那些官員,但在祖母那裡見到了許多貴婦人,其中三品以上的也有幾個,此時見人家咋咋呼呼嚷嚷的不過是個學士,他不禁覺得奇怪。這時候,他卻忽然感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扭頭一瞧,卻見那杜先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不在南京城,大約不知道這位小沈學士的大名。他八歲通《孝經》、《論語》、《孟子》,十歲能書真草,算是貨真價實的神童。當今皇上登基之後重文臣,他和其兄沈度一同被召入秘閣,在南京城,他們兄弟倆被譽為大小學士,最是受學子尊崇。老夫人大壽能夠勞動他親自來賀,你大伯父的面子着實不小。」
他那大伯父何止是面子不小,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張越用腳趾頭也能算出此中三味——張赳回來不過半個月,如今祥符縣乃至於整個開封府都已經傳開了他的神童名聲,此次來賀壽的小沈學士既然昔日也是神童,那麼大伯父張信就能順理成章為張赳覓得名師,更可借今日壽筵為兒子揚名,何止是一舉兩得?
張越皺眉頭苦思,漸漸露出了一絲冷笑來,卻沒注意到旁邊的杜先生一直都在看他。於是,當他再次露出了一幅好奇的孩童嘴臉抬起頭時,也就錯過了杜先生臉上一抹奇特的微笑。
「話說我也久仰小沈學士大名多時,你可否帶我去瑞慶堂一觀小沈學士風采?」
這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張越指不定就信了,可這位猶如冰山一般的杜先生說自己仰慕別人,他卻怎麼聽怎麼古怪。只不過,他自己也存了看熱鬧的心思,當下就不加思索地點了點頭,笑嘻嘻地說:「師長有命,弟子自然不敢辭。既然小沈學士一來就引起如此轟動,想必瑞慶堂一定是人山人海。我帶先生從長廊那邊過去,應該能占個好位子。」
他說着便躬了躬身在前頭帶路,心裡卻在猜度待會張赳會當眾來上怎樣一場震驚四座的演出——這舞台都搭好了,聲勢造足了,賓客全都到齊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那位堂弟應該不會馬失前蹄吧?對於這一場表演,他着實是期待得很。
瑞慶堂乃是張家正堂,彼時本就是高朋滿座人頭濟濟,此時那位小沈學士一到,就連大廳外頭也是圍了不少賓客,大多是看熱鬧的旁系子弟。畢竟,張家已經出了一位英國公,對於來拜壽的武將並不感到稀奇,反倒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文官學士前來卻是少見了。
「聽說小沈學士還是從南京城專程趕來的。」
「嘿,最近開封府上上下下都在傳說咱張家那位神童,這下大小神童可是碰了面。」
「赳哥兒真是好福氣,攤上那樣一個有能耐的爹爹,以後還不是飛黃騰達?」
瑞慶堂的側門原本是丫頭進出送茶水的地方,但此時此刻卻被張越和杜先生占去了大半邊。看見外頭攢動的人頭,聽見大堂中飄來盪去的奉承聲,張越不禁撇了撇嘴,然後就把目光投向了剛剛被人帶來的張超張起和張赳。當然,他也瞥見了張倬,發現父親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自己,他不由得縮了縮腦袋。
賓客濟濟一堂的瑞慶堂中並沒有那個喜歡穿着一身漿洗得極其乾淨白衣的身影。果然,張超張起的如意算盤根本打不響,這種場合怎麼輪得到一個窮親戚的小子登場?
比起張超張起兄弟,張赳這一天打扮得極其顯眼。他尚未到束髮加冠的年紀,因此一頭黑亮的頭髮只用紅絨繩繫着,上頭綴着一塊白玉。他身穿一件玫瑰紫蝙蝠雲朵福從天降紋大襟袍,腰中懸着一塊翠色的玉魚兒,底下赫然是長長的朱紅色穗子。再加上他原本就面如皎月色如春花眉眼如畫,此時竟是猶如天上下凡的金童一般。
這時候的張赳顯得乖巧而又伶俐,半點不見往日在某些人面前的倨傲光景。在父親的指引下,他向那位小沈學士下拜行禮,起身之後便乖巧地叫了一聲世叔。
沈粲自己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瞧見這樣一個金童似的晚輩自是笑容滿面,當下便盛讚道:「數年不見,昔日襁褓幼兒卻已經長大了。雛鳳清於老鳳聲,張兄着實是好福氣!」
遠遠站在側門處的張越聽到這話,立刻想起了紅樓夢中諸清客相公奉承寶玉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後又面色古怪地朝自己右肩處瞥了一眼。就在剛才,杜先生的手忽然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這種忽然之間的親切轉變卻讓他渾身不得勁,總覺得要有什麼事發生。
在張信引着兒子和兩個侄兒拜會了一圈貴客之後,瑞慶堂中的客套寒暄已經告一段落。能夠坐在這裡的貴賓之中,有好些人帶着家中小有才名的子侄同來,更有不少人聽說過張赳的神童才名。此時大名鼎鼎的小沈學士誇獎了張赳,少不得有人也存着為自家子弟揚名的主意,當下便有人提出把在場的六七個孩子聚在一起考較一番。
張越站在那裡情不自禁地搖頭,心想大伯父正愁沒有機會,這會兒卻有人主動送上去撞槍口了。見那幫子大人物們笑呵呵地想着題目,見張信張赳父子笑吟吟自信滿滿,見張超張起兄弟猶如滿身長了虱子坐立不安,見其他孩童少年俱是誠惶誠恐,他不由得慶幸自己聰明。
這是別人搭好的舞台,他出去也是當人陪襯,何必呢?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背後輕輕推了一把,緊跟着竟是不由自主地朝前頭邁出了兩步。就是這小小的兩步,他一下子撞飛了面前的帘子,陡然之間出現在了廳堂中所有賓客面前。剛剛在暗處窺視的時候不覺得什麼,此時一瞬間對上無數打量的目光,他不覺有些刺眼,愣了一愣方才換上了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
真是見鬼了,杜先生究竟為什麼把他推出來?
他正尋思着這個難解的問題,忽然看到那位居於上座的小沈學士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確切地說,應該是盯着他背後。面對着那混雜了驚喜、疑惑、驚訝以及難以置信的眼神,他正有些奇怪,陡地又感覺到身後似乎有人,立刻反應到杜先生也跟着他出來了。
忽然之間冒出來兩個人,作為主人的張信頓時皺了皺眉頭。他橫掃了滿臉驚訝的張倬一眼,旋即對張越沉聲喝道:「越哥兒,你剛剛跑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