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6章

府天

  張越這還是第一次收穫所有人的集體注目禮。瞥見老爹在那裡連連打眼色示意,他卻不慌不忙地躬身答道:「大伯父,我剛剛在後頭遇見了族學的杜先生,所以便陪着杜先生說了一會話。」

  杜先生?張信左思右想方才記起上次遇見管族學的那位堂叔時,對方曾提過族學中有這樣一位塾師。然而,即便此人算是家中幾個晚輩的師長,可今天的瑞慶堂是何等地方,這杜先生竟然敢這樣大剌剌地闖入,也實在太狂妄了!

  礙於滿堂賓客,他不好擺出什麼臉色來,當下便對杜先生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杜先生數年來在我張家族學中教導這些頑劣小兒,着實是辛苦了。」

  杜先生一現身,張越就知機地往旁邊挪開了兩步讓了地方。放眼看去,今天這瑞慶堂中儘是身着朱紅鴉青絳紫的官員們,於是白袍青履的杜先生着實顯得有些刺眼。而當張信一語點穿杜先生身份的時候,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不少人臉上的輕視之色。

  然而,就在此時,他卻看到那小沈學士霍地站起身,疾步往自己這邊走來。還不等他想明白對方來意如何,那個身穿緋袍的人影竟是朝他旁邊那個人影深深躬下身去。

  「宜山兄多年不見蹤影,我和大哥派人找遍整個浙東,卻不想你竟是到了河南!」

  這一拜驚呆了瑞慶堂中所有主人賓客,而張越卻在一瞬間的驚訝過後陡然警醒了過來。俗話說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他早料到杜先生似乎是有些名堂的人,可這會兒一鳴驚人似乎也有些太快了吧?

  

  第十五章

茶聯

  

  杜先生卻仿佛沒有注意到周圍人一瞬間變得極其炙烈的目光,伸出雙手將沈粲扶了起來:「我一個罪余之人,天下自然哪裡都去得。倒是令兄和你如今得皇上器重委以秘閣要職,大小學士之名人盡皆知,我即使遠在河南,也着實為故人高興。」

  「宜山兄這一說就讓我無地自容了,若無宜山兄當日大力資助周全,我怎會有今天?兄長得天之幸,我卻是才學淺薄,貿然居於高位,這心裡實在慚愧得緊。宜山兄又怎得會到了河南?兄長和我向皇上舉薦了多次,卻苦於找不到宜山兄你。」

  他鄉遇故知大約是最讓人欣喜的事。兩相廝見之後,沈粲少不得向在座所有賓客解釋了一番。直到這時候,包括張越在內的張家上下人等方才知道了杜先生的真實名姓。

  杜楨,字宜山,竟是沈粲的同鄉。若僅僅這些也就罷了,那洪武二十四年鄉試解元,洪武二十八年殿試二甲頭名進士,曾經當過翰林庶吉士的經歷卻足以讓大多數文官心生敬意。儘管那段經歷的最後是貶官革職,但那畢竟是建文年間的事了。這如今在秘閣中供職的沈粲隊他都如此恭敬,誰知道翌日不會飛黃騰達?

  瞧見一群剛剛還面露輕視之意的賓客們一個個上來寒暄,張越很有一種冷笑的衝動,但他好歹還看得清場合,幾乎是死死的把這絲念頭給摁了下去。誰知道偏偏在這時候,卻還有人不放過他,居然聲音清亮地開口撩撥了一句。

  「三哥,你剛剛遲遲不見,陪着杜先生說了那麼久話,一定是杜先生的得意門生了?」

  盯着故作天真狀的四弟張赳,張越登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樣看着乖巧實則小心眼的小傢伙,不就是杜先生忽然出現搶了你的風頭,你偏和我作對幹什麼?可他惱火也已經遲了,此話一出,四周那些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更有自以為是的人已經是捋着鬍鬚打量起了他。

  這種時候,縱使有心希望兒子能拜一位名師出人頭地的張倬也有些慌了,連忙強笑道:「犬子在族學中蒙杜先生教導,確有師徒之誼。不過犬子自幼體弱多病,天賦不過尋常,所以還不曾真正列入杜先生門牆。」

  「那麼,杜先生收我入門可好?」

  老爹出言解圍,張越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身邊竟是又響起了一個可惡的聲音。見張赳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仰起了那張眉清目秀的俊俏臉蛋,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和張超張起一樣的厭惡感。

  小小年紀就知道貶低別人抬高自己,這小傢伙實在是太讓人討厭了!

  瑞慶堂中一片寂靜,堂外卻是響起了嗡嗡嗡的議論聲。陡然之間冒出兩個微不足道的人,其中一人又搖身一變成了座上賓,張家長房長孫又當眾發話要拜師,這一環扣一環的情節着實讓人們看得目弛神搖,後頭的人此時忍不住踮起了腳,眼巴巴地等着裡頭的答覆。

  即使在無數恭維之中,杜楨依舊是維持着淡淡的表情。端詳着面前這個粉妝玉琢的幼童,又掃了一眼周圍的賓客,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臉色如常的張越身上。

  「四公子真的要拜我為師?」

  見張赳連連點頭,他又看了看旁邊的諸少年,忽然提議道:「適才正好聽得大家要出題考考這些孩子,不知張大人可否讓我出題?」

  張信沒料到兒子會忽然改變主意要改投他人門下,但看到沈粲笑意盈盈並無半點不悅,杜楨又來了這麼一手,他只是略一沉吟便笑吟吟地說:「杜先生既肯替我們等考較這些晚輩,我又豈有不允之理?」

  「那好,我也不考什麼詩詞,便以茶為聯,請諸位公子擬上一副茶聯來。」

  張越此時已經是退出了最中心的那個圈子,聽到這個題目不禁微微一愣。忽然,他感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不禁扭轉頭往後一瞧。

  「爹爹?」

  「你四弟大約是志在必得,無須和他相爭。你還小,以後有的是機會。」

  瞧見老爹竭力扮得若無其事的臉孔,又窺見了那袖子底下攥成一團的拳頭,張越心中自是瞭然。想到這些天的辛苦,想到在學中受到的嘲笑譏諷,想到祖母的忽視,想到大伯父的教訓,他一瞬間拋開了心中那些顧慮,臉上露出了一絲憤世嫉俗的冷笑。

  不就是顯擺麼?要說別的他興許不行,但說到茶……他前生的老本行可不會丟了!

  聞聽是茶聯,一群童子頓時各自攢眉苦思了起來,張超張起兄弟更是在一邊抓耳撓腮痛苦萬分。張越見那邊的張赳自顧自地在那裡踱步,便悄悄來到了兩兄弟身旁,輕輕地在他們耳邊咕噥了一番。於是,剛剛還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張超張起立刻氣定神閒了下來。

  良久,終於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率先開口吟道:「空山藏冷翠,玉盞納暖香。」

  話音剛落,賓客中便傳來了一陣讚許聲,那少年頓時喜不自勝。緊跟着,張超張起便幾乎不分先後地念出了自己的茶聯。

  「蠶熟新絲後,茶香煮灑前。」

  「竹灶煙輕香不變,石泉水活味逾新。」

  張超張起兩兄弟是出了名的喜武厭文,此時吃他們倆搶了先,其他眾少年頓時滿臉不忿。然而,他們都不過是十二三的年紀,所謂才名也是吹噓的居多,倉促之間哪裡能想得出應景的好詞,這眉頭頓時皺得愈發緊了。而張赳更是難以置信地瞪着兩個草包堂兄,忽然把目光轉向了一旁漫不經心的張越,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惱怒。

  下一刻,他終於得了兩句,忖度定能夠力壓群小,他臉上的惱色便漸漸消了,當下就背着雙手,猶如小大人似的吟道:「翠色沁襟懷,芳菲襯春心。」

  聽到這裡,沈粲已是大笑了起來:「今日四聯,皆可稱作是佳作,就看宜山兄你如何評判了!」

  杜楨卻沒有輕言評判,而是再次看向了一旁的張越。就在此時,張越陡然跨前三步,略略躬了躬身:「我也得了一幅茶聯,還請杜先生評判一二。」

  「好,且念來我聽。」

  見賓客們大多還在品味之前那幾聯,張越便朗聲念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

  此聯一出,滿堂皆靜。包括沈粲在內,所有賓客都情不自禁地將這兩句反反覆覆念了幾遍,卻並非全是品味那詞,而是不約而同地琢磨起了其中的意境。半晌,沉迷於回憶中的沈粲方才撫掌讚嘆道:「好一個『一盞清茗酬知音』,果然是好!好茶易得,知音難求,若是我說,今日此聯最佳!」

  「確實最佳!」

  「世間本就是知音難求,一言道破,果真難得!」

  聽到四周的陣陣議論,杜楨的臉上再次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早過了那種看到神童便興奮不已的年紀,對於什麼擇良材美質調教也沒什麼熱衷,然而張越這「一盞清茶酬知音」卻讓他大起知己之感。想到那一日自己不過一時興起借出了一本《論語正義》,卻衍生出了如是一段機緣,饒是閱盡世事如他,也不禁覺得此番真是因緣巧合。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他欣然點頭道:「以明月喻知己,無論是意境還是詞句,此聯確實為最佳。我等文人平生苦讀,固然是為了一展胸中所學,可誰不希望人生得一知音?」

  杜楨這句最後的評判頓時又激起了一陣贊同和附和聲,一時之間,滿堂賓客的目光都轉到了張越身上,更多的人則是私底下議論紛紛。張家三房素來都最是弱勢,這下子三房的獨生子竟是一鳴驚人,這會不會是日後風向的一個標誌?

  出了一口惡氣的當事者本人則是維持着一副雲淡風輕卻又不失恭謹的表情。今兒個他這橫插一腳,把人家構建了很久的舞台給攪和了,自然很有些不厚道。可是,誰讓你小子非得來惹我?

  

  第十六章

做人不能小心眼

  

  能夠在這種場合被長輩帶出來的世家子無不是人精,珠玉在前,誰還會在這種時候顯擺自己那點不入流的才華?於是,不用長輩吩咐,他們就一個個都閃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心中無非是哀嘆着既生瑜何生亮這樣永恆的酸溜溜主題。

  然而,要說鬱悶,誰也及不上張赳。他雖然才八歲,但自小就是被無數人誇獎大的,平日就算父親有些教訓,但也不過猶如撓癢一般。此時眼見杜先生讚賞張越,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圍着張越打轉,竟是完全忽視了他這邊,他頓時心中氣苦。

  沈粲在京城為官多年,早就歷練出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見那邊的小神童咬着嘴唇,他不覺想起了往昔舊事,遂莞爾一笑。饒是如此,他卻並沒有以同是神童的身份上去安慰一番,而是緩步走到了張信跟前,低聲說了一番話。

  「張世兄,令郎年少機敏,卻不免自視太高,遭受些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我若不是有昔日那段困頓,如今只怕也會泯然眾人矣。王荊公的《傷仲永》你應該也讀過,所謂神童者天下不知凡幾,然最終能出人頭地者卻並不多見。令郎固然有才,但心志卻仍需磨練。」

  一旁的張越只是瞥見沈粲在和伯父張信說話,可他旁邊此時圍了一圈的長輩和賓客,着實沒法聽見那邊在說些什麼。周遭的溢美之詞飄來盪去,眾多的讚賞目光幾乎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個遍,要是此時還有人說他不學無術,只怕他不說話就會有人主動反駁回去。

  世人皆功利,僅此而已。想到這裡,他的臉上表情不變,心裡卻頗有些意興闌珊。

  然而,張越那謙遜卻不乏乖巧,恭謹卻不乏自信的態度在別人看來,卻是愈發襯托出這年少童子虛懷若谷進退有度。

  於是,張倬這個當父親的也收穫了許多恭維,無非是稱讚他教子有方,或者乾脆說他是有福之人,就差沒明着酸溜溜地說你生了個好兒子了。

  有了這麼一場前戲,等到開壽筵的時候,賓主雙方雖然都是笑意盎然,但心底的情緒卻是各有千秋。張信為官多年,本就不是計較一時得失的人,雖對於自己認為不學無術的侄兒一鳴驚人頗有些尷尬,雖對於兒子棋差一着頗有些遺憾,但那也僅僅是尷尬和遺憾。此時此刻,他更疑惑的卻是來自京城英國公府的賀禮。

  英國公張輔分明答應了由其弟張輗前來祝壽,為何最終只打發了一位幕僚來送禮?

  男客們都在瑞慶堂開筵,女客們卻都匯集在後頭的寶慶堂中。一群長輩帶出來的少年們剛剛和那些官員名流們打了一回交道,這會兒卻不得不掉轉頭來和貴婦人們一同飲宴。

  「老夫人可是好福氣,四個孫兒都是年少有才的!」

  「小沈學士鮮有稱讚人的,這回他對越哥兒讚不絕口,越哥兒這進學之日還不是指日可待?」

  「老姐姐剛剛還對我們說超哥兒起哥兒喜武厭文,這厭文還能做出這樣的好聯來,要是喜文那還了得?」

  身處在這些珠光寶氣的女人中間,饒是張越身體裡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不禁也有一種目弛神搖昏頭脹腦的感覺。看看一旁的張超張起,他差點沒笑出聲來,原來兩人被兩個慈眉善目的貴婦攬在懷中逗弄,臉色極其不自在,偏偏還半點抗拒不得。而因為生得俊俏而被一群女人圍着的張赳則是沒了以往的乖巧,任憑別人怎麼逗卻只是咬着嘴唇不說話。

  第一天的壽筵終於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氣氛中落幕,然而,這還僅僅是開始。

  由於是老太太顧氏的六十大壽,因此張家這壽筵大操大辦,足足連開了三天,第一天是宴請來自河南各地和南京的名流,第二天招待的則是本地有往來的友人故交,第三天則是張家各房上下的親戚子弟。整整三天下來,下人們忙得幾乎累癱了,主人們也是大感吃不消,等到一切結束的第四天下午,自顧氏以下的主人竟是萬事不管,全都在歇午覺。

  然而,小孩子們雖然被狠狠折騰了一番,精神頭卻都還好,這會兒除了張赳不見人影之外,一群人就都聚在小花園的涼亭中,興致盎然地玩着一種新鮮的棋。一張古古怪怪的棋盤,十六個四種顏色的棋子,極其簡單的傻瓜式玩法,卻讓他們大叫大嚷極其投入。

  張越也是閒極無聊方才讓人作了這麼一套飛行棋,倒不曾料到這麼受歡迎。不過,窮人家的孩子還能夠在街頭巷尾恣意嬉戲,他們這些大家子弟規矩多多,這娛樂也確實少得可憐。所以,看見一貫文靜的張晴喜笑顏開,看見羞澀膽怯得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張怡漸漸敢開口說話,看見張超張起兄弟不管不顧地拍手叫嚷,他也覺得心裡高興。

  張晴好容易贏了一局,當下便拍手笑道:「這棋看上去簡單,卻是有趣得很。以後哪怕回了浙江或是南京,我和各家的姐妹們也可以玩這個。三弟,你哪來的這好主意?」

  「三弟的好主意多着呢!」張起雖然不喜歡張赳,但對於張晴這麼一位姐姐卻是喜歡得緊。一想到三天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大姐你不知道,那天杜先生讓我們作茶聯的時候,我差點就懵了,要不是三弟給我和大哥支招,我們倆肯定像那些沒做出來的人一樣灰溜溜的。咳,我明明派人去請了顧小七來着,他居然偏生不來……」

  「二弟!」張超畢竟年長兩歲,見張起沒頭沒腦竟是把話題轉到了那個方向,趕緊出口喝了一聲。可是,看到張晴恍然大悟,伸出手指頭衝着自己指指點點,他方才不無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大姐你也知道的,我和二弟都是喜歡打打殺殺,才不喜歡咬文嚼字,這個茶聯麼……」

  「原來他們倆的茶聯都是你做的。」

  聽到這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眾人頓時全都扭過了頭,這才看見是張赳臉色不善地站在那兒。

  張超張起素來不喜歡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四弟,當下就雙雙哼了一聲轉過臉去,而素來最不受重視的張怡則是害怕地閃到了張越背後,還悄悄拉住了他的一隻袖子。張晴倒是有心開口說兩句話,可看見嫡親弟弟只是一味瞪着張越,她不禁也是眉頭一皺。

  面對張赳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張越卻仿佛沒事人似的笑道:「四弟這話問得就奇怪了,兄弟一家親,都是一家人,我幫大哥二哥那也是應該的,平時他們還不是照應過我?怎麼,難道是四弟覺得讓大哥二哥或者是我在賓客面前出醜,這才痛快?」

  張赳哪裡想得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外表看上去才十歲,心裡卻滄桑無數的傢伙,這一口氣頓時憋在了喉嚨口,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良久,他才狠狠一跺腳道:「你們這是作弊!我要去告訴爹爹和祖母!」

  聞聽此話,張越不禁啼笑皆非——這就是個被寵壞的小孩罷了,尋不出解決辦法就惦記着去找長輩告狀,何其色厲內荏?然而就在這時,旁邊忽然響起了一聲怒喝。

  「你給我站住!」

  張晴霍地站了起來,俏麗的臉蛋漲得通紅。見張赳轉過頭不依不饒地瞪着自己,她愈發覺得氣惱,伸手指着弟弟的鼻子就訓斥道:「這裡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你冒冒失失衝出來,連個稱呼都沒有,爹娘平日是怎麼教你的?男子漢大丈夫,輸了就是輸了贏了就是贏了,一點擔當都沒有,居然還來質問你的三個哥哥。別以為人家稱你一聲神童,你就真的了不得了!」

  聽了這一番連珠炮似的話,不但張赳本人愣住了,其他人也是瞠目結舌。張越原先還曾經在心裡嘀咕這年頭重男輕女得有些過分,張晴張怡這一對堂姐妹大多數時候都好似木頭人,不曾想一貫淑女的張晴一發火竟是這樣可怕的。

  見張赳站在那裡抽動着鼻子,好似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不管張赳的性子再怎麼惹人討厭,那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而已。見張超張起兄弟正在那裡吐舌頭,很有些幸災樂禍,膽小怕事的張怡一時半會也指望不上,他只好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姐,剛才也是我說話沒思量,所以才惹得四弟惱了,我也有不是。」

  話音剛落,他這原本該算是轉圜的話卻被張晴一口頂了回來:「縱使是三弟你說錯一句半句,但也是小四沒規矩!小四,就算你輸給了三弟心裡不服,那以後好好讀書迎頭趕上就是了,一味耿耿於懷怎麼行?像你這么小心眼,以後怎麼做大事……」

  瞧見平日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張赳被一向文文靜靜的張晴訓斥得眼淚汪汪,張超和張起終於收起了幸災樂禍的嘴臉,漸漸感到頭皮發麻;張怡則是兩眼直冒小星星,着實羨慕張晴這長姊的派頭;至於張越……他實在沒有想到今天會觀看到一幕大姐義正言辭訓小弟的好戲,心想張晴這幅剛柔兼濟的模樣才叫真正的大家閨秀。

  「來,向你的哥哥姐姐賠個不是,都是一家人,以後不許這麼不懂事!」

  看到張晴硬是把張赳拉了過來,按着小傢伙委委屈屈地低頭賠禮,張越張超張起張怡不約而同地對這位長姊生出了一種由衷的敬畏。

  當然,人家都低頭了,他們也不能再擺臉色給人瞧。做人不能太小心眼,張晴這句話既是說給張赳聽的,也是說給他們幾個聽的。

  

  第十七章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

  

  張家的壽筵結束之後,熱鬧了好些天的開封城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除了幾個遠道而來的親戚故舊,大多數賓客都已經離開了張家,原本特意辟出來給幾個客人住的小院子也就空了下來。壽筵當日方才趕到的沈粲只住了四天就匆匆趕回了南京,臨走之前也沒忘了邀請杜楨前往南京一會,卻被杜楨無可無不可地搪塞了過去。

  這一日,張家上下三輩人齊集在顧氏的正房說話。聽着那個中年管事念完了冗長的禮單,顧氏卻沒有對那龐大的數字有什麼太大表示,反而嘆了一口氣。

  「這一回四處送來的禮都比我當初五十大壽的時候厚了一倍不止,這人情以後還起來只怕也不容易。」

  上頭一輩的大人們都輕輕點了點頭,小一輩的孩子們都是懵懵懂懂,而張越心裡頭卻早已打起了算盤。大明朝的俸祿是出了名的低,比起唐宋對士大夫的優厚待遇,那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甚至惡意地揣測,杜楨之所以不繼續做官,興許是因為官俸太少了。

  張信沉吟片刻便開口答道:「母親說的是,所以英國公也曾經說過,最好在河南一帶多置一些田產,否則日後家裡人口越來越多,只怕更會入不敷出。」

  「這話沒錯。」顧氏微微頷首,隨即臉上卻露出了幾許惱怒,「既然知道會入不敷出,你們兩個那麼鋪張地備辦壽禮幹什麼?老大送的居然是白玉席,你難道不怕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說奢侈貪婪!還有老三,你一個蔭監生居然也是大手大腳的,那麼一幅百壽圖繡品的價錢,就得值十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