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7章

府天

  這時候把壽禮的問題拿出來說道,屋子裡其他人都不禁愣了。張信覷着母親臉色似乎並不是真的着惱,於是就笑着解釋了幾句,無非是六十壽辰不可輕忽之類的話。而張倬這幾天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見嫡母說這話並不似要追究的樣子,便也陪笑說這是聊表孝心,也很是說了一通漂亮話。

  於是乎,這個話題很快就輕輕揭過,一大家子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和諧,一派其樂融融的溫情場景。

  張越並不知道其他兩房各自歸去後是怎麼一個光景,他只知道,自己隨着父母回到西院,一放下那帘子,就只見剛剛在人前還是一副恭謹樣的兩人全都笑開了花,那面上的表情堪稱精彩絕倫。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母親攬在懷中,那腦袋被她摩挲了又摩挲,偏生他根本反抗不得,只得齜牙咧嘴地由着她折騰。

  「大哥好歹還在壽禮上占了先,咱們既在壽禮上討了好,越兒還大大露了一回臉,可這一回二房那位只怕要咬牙切齒了。要說二哥雖然人在交趾,可終究各項進益還是有的,指不定還有其他什麼明暗往來,老太太六十大壽她居然只送了一對花瓶。」

  「好了好了,你就知道成天編排二嫂的不是,這回看看笑話也就罷了,這種話還是少說。」話雖如此,張倬的臉上卻流露出了掩不住的興奮,見張越笑嘻嘻地仰頭看着自己,他不禁上前在那腦袋上拍了兩巴掌,欣喜地讚嘆道,「越兒,總算你爭氣!」

  壓力那麼大,不爭氣行麼?

  張越面上露出了乖巧的笑容,心裡卻直嘆氣。他這兩個月來對着銅鏡也不知道操練了多少次,總算是練就了這無敵一笑,但此時卻覺得臉上直發僵——畢竟,這幾天除了昨兒個兄弟姐妹聚在一塊那一次,他全都在笑,腮幫子早就發酸了。

  丈夫兒子露臉,孫氏當然也高興,可一想到今兒個婆婆那番話,她忽然又有些擔心:「老爺,你為了老太太六十大壽準備的那份壽禮,當真值得上幾十頃地?別為了討老太太歡心造下了虧空,到時候要補起來就難了。」

  也不知道張倬是心裡頭太高興頗有些忘乎所以,還是因為欣喜於兒子長大了能為自己爭氣,這會兒聽了妻子憂心忡忡的話,他便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說:「放心,這次的壽禮就是用我上次和你說的收益置辦的。而且,這些年派放月錢時積攢下的那些寶鈔若是再不用,就全都變成了一堆廢紙,這次用完了也省得擔心。」

  他說着便走到妻子和兒子面前,壓低了聲音說:「前一次的事情做成之後,那一位可是分了我相當多的好處。咱家如今雖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他們有權勢,但說到銀子,幾千兩卻還是拿得出來……總而言之,咱家如今有些底子,該大方的時候就得大方!英如,咱們眼下不能和大哥大嫂比,但誰能說得清以後?」

  孫氏被丈夫帶着幾許狂熱的語調說得心中發燙,竟是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道:「老爺說的是,咱們這麼多年都熬下來了,哪怕是為了越兒,花錢也沒什麼捨不得的。」

  張越被父母的這一番說話說得莫名其妙,繞是如此他還只能聽不能問,只能在心中暗自思量。他從連生連虎那裡聽說過,這年頭的通用貨幣是銅錢和寶鈔,還沒有元寶這種好東西,但市面上最好用的卻還是銀子。

  問題是,幾千兩銀子在明初可不是小數目,這是哪裡來的?還有,那個人又是誰?

  縱使張越有再多的疑惑,他的年齡卻註定他沒法去管那些大事小事,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正式拜杜楨為師。

  那一日壽筵之後,杜楨忽然出現的本意他沒琢磨出來,但他終究是得了好處,再說也覺得這位杜先生行事很是合自己口味。倘若說最初答應老爹不過是為了改變自己這家人在整個張家的尷尬地位,那麼現在,他很樂意多上這麼一位看似冰山的老師。

  若是按照張倬的意思,這場拜師禮本該叫上無數觀禮的名流顯貴,最好宣揚得天下皆知,但杜楨這個當先生的不願意張揚,張越這個作學生的無心顯擺,因此最終成禮只是在杜楨的陋室,更談不上有任何觀禮的人,而張倬精心準備的豐厚束修也沒派上用場。

  倒是張越看見父親那尷尬的模樣,適時地插嘴解圍道:「爹爹,倘若先生看重這些身外之物,當初只要太太平平把官當下去,那如今錢財官爵都少不了,您還是把東西收回去吧。」

  張倬起先被兒子的大膽給嚇了一跳,見杜楨非但不惱,反而讚許得連連點頭,這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不免後悔在準備束修之前不曾與兒子商量商量——而與此同時,面上尷尬的他心中卻竊喜於這一對師生之間的默契。於是,他立刻起身告辭,異常放心地把兒子留在了這間陋室之中。

  陳設簡單的屋子當中,剛剛定下師徒名分的兩人彼此大眼瞪小眼,足足看了好一陣子,仿佛是雙方都把眼睛給瞪得酸了,這一古怪的局面方才告一段落。然而,這雙方都裝啞巴總不是一回事,終究還是作為長輩的杜楨先開了口。

  「如果我當初在沈民望面前收你作弟子,足可讓你揚名於河南乃至天下,可是我卻沒有,你知道是為什麼?」

  張越曾經設想過拜師後杜楨會講什麼問什麼,卻沒料到對方居然問這個。不過他腦筋極快,只是眼睛一眨的功夫,他便笑道:「少年揚名容易使人驕矜,先生可是為了這個?」

  「是,但卻不全是。」

  杜楨冷漠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大明朝的官比歷朝歷代的官都難當些。有才名卻不想當官想做隱士,那麼便會有皇家的屠刀等着;有才名卻恃才傲物,那上頭也容不得你;縱使有才名又處事謹慎的,若是忽然砸下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甚至是因別人之罪連坐,最後也未必有好下場。而我朝科舉並不重什麼名聲,錄取的人當中也並非都是遠近聞名的才子,座師也往往不喜那些名聲顯赫的浮華之人。所以,名聲適度則可,否則無用而有害。」

  「先生……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儘管自己心裡異常明白,但張越卻不得不揣着明白裝糊塗。畢竟,眼下他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小有才名也罷少年老成也罷,這都是可能的,但要是像成年人那樣洞悉世情,那就極其不合時宜了。

  杜楨卻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自顧自地說:「你以後就會漸漸明白了。我半輩子也就收了你這麼一個真正的弟子,以後自然會把該教的都教給你,不但是學問,還有為人處事……一盞清茗酬知音,收了你作弟子卻得了這樣一聯佳句,或許真的是緣分。」

  這話的言下之意讓張越很是欣喜——老學究似的夫子天底下一抓一大把,但學問好又通權達變的先生就很有些難求了。至少,藉助這樣一位老師,他有充分的時間充分的準備來面對這個陌生的時代。

  張越正式拜師的幾天之後,南京城的英國公張輔忽然打發來了四個精悍的家將,同時還捎帶來了一封他的親筆信。顧氏原本還因為壽筵上南京張家人一個不見頗有些不高興,看了那封信之後卻是長嘆了一聲,心中那點子芥蒂轉瞬無影無蹤。

  「年前我還派了人去道賀,結果好好一個五個月大的大胖小子,說沒就沒了!不但如此,張輗張軏兄弟家裡頭也不得消停,幾個姬妾竟是算計起了那個嗣國公的位置,也難怪沒人光顧我這個老婆子的生日。」

  一旁的張越這才明白是英國公張輔兒子夭折了,而且那還是唯一的兒子。想到這個時代的人不是英年早逝就是童年夭折,多福多壽的很少,他不禁更是對自己這孱弱的身體產生了深深的擔憂。要知道,皇帝有無數太醫伺候着都難能長壽,更何況是他?

  顧氏將手中的信箋仔仔細細折好放回了函封中,然後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英國公覺着張家以武勛傳家,兒孫們縱使將來不求戰場建功,卻應該習武強身健體,所以派了四個曾經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家將來。待會你們帶着自家兒子去外頭,老大家一個,老二家兩個,老三家一個,各自把人領回去充當教習。」

  聞聽此言,素來喜歡舞槍弄棒的張超張起喜形於色,張越在詫異之後也覺得一陣由衷的欣喜,只有最小的張赳皺起了小臉,輕輕在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

  顧氏在這家中的權威不可動搖,英國公張輔的話也無人敢違逆。即使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眾人卻還是在第一時間瓜分完了那四個家將,把人領了回去安置。

  然而,事實證明,這四個家將還只是南京城那位英國公的第一批大禮。僅僅又過了七天,來自南京城的第二批禮物便再次抵達了祥符張家。

  這一次是一批十二個姿色可觀的婢女,按照張輔親筆信上的話來說,開枝散葉乃是宗族大事,所以他希望家中的三位堂弟和侄兒們能夠多納內寵繁衍子息。這些女子都是獲罪罰沒入官的原良家女子,年齡從十二歲到十七歲不等,都是宜子之相。

  天知道十二歲的少女怎麼讓人看出的宜子之相!

  分配到張越房中的是一個容貌殊麗的十三歲丫頭,名喚琥珀,看着頗為賞心悅目。然而對着這麼一個賞心悅目的少女,張越卻生不出一絲高興勁來,因為他想到了那硬是被塞到他父親張倬身邊的碧瑤和紅鸞,想到了母親的黯然神傷,更想到了自己即將多兩個小媽的殘酷事實。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真真一點不假。

  

  第十八章

人有親近遠疏

  

  對於開枝散葉繁衍子息這樣的好事,顧氏作為家裡的老祖宗,自然是打心眼裡贊成的。她早先也曾想在三個兒子房裡添幾個可靠的侍妾,但長子在京城為官,次子在交趾打仗,三子她又實在看不上眼,事情也就拖了下來。此次既然是英國公命人送來的這些丫頭,她親自看過之後就一個個指名分派了下去,只把預留給次子的那兩個暫時留在了身邊侍奉。

  家裡忽然多出了這麼十二個身份特別而又尷尬的人,內院上上下下的丫頭媳婦婆子們也都是頗有微詞,就連各房裡頭服侍的那些丫頭也對新來的那幾個很有些不滿。

  這一天,秋痕正在收拾張越的房間,忽然聽見外頭簾響,回頭一看,卻見是東方氏身邊的大丫頭玲瓏彎腰走了進來。心中奇怪的她丟下手中的撣子便迎了上去,笑吟吟地問道:「玲瓏姐姐今天怎麼有空來坐坐?」

  「我哪有那麼得閒!」儘管不過是十五歲的年紀,但玲瓏是東方氏親自挑選調教出來的人,在二房也就和老太太面前的靈犀差不多,往日很有些矜持。此時見房間裡只有秋痕,她便若有所思地問道,「聽說三少爺身邊如今不是有個琥珀麼?怎麼就只是你在收拾屋子?」

  秋痕忙笑道:「老太太喚了她問話去了。」

  一聽這話,玲瓏的臉上便露出了幾分譏誚來。她四下里瞧了瞧,發現果真沒有外人,當下便撇撇嘴道:「太太原本是派我來請三太太過去說話的,想不到三太太居然不在。唉,太太今天早上起來原本還心情不錯,結果被一件事嘔得連早飯都沒吃,眼下還在榻上歪着。」

  「誰那麼大膽子,居然敢惹二太太不高興?」

  「還不是我家大少爺?咳,其實大少爺也只是一時糊塗,結果就和紫霞……那新來的幾個全都是妖妖嬈嬈的,不比我們這些家生的知根知底,人又老實,就好比大少爺原本跟前最得用的落英是太太親自挑中的,最是溫柔可靠,結果卻讓一個外人搶了先。要我說,那個琥珀你也得多看着點,否則出了什麼事,你就是哭也來不及了。」

  秋痕乍聽男女之事,臉上倏地浮上了兩朵紅雲,但漸漸地越聽越心驚。雖說大家公子十四五歲通人事的並不稀奇,但張超可是剛剛滿了十三歲。想到琥珀那姿容舉止都仿佛是大家千金似的品格,又受老太太看重,她的臉更是有些發白了。

  玲瓏說着已經是咬牙切齒,見秋痕無意識地絞着手中帕子,她少不得又安慰了幾句,旋即便幸災樂禍地說:「不過,要說這一回最不高興的卻是大太太。你不知道,大老爺這回不去南京,前頭剛剛來了消息要去浙江治理海塘,所以大約不會帶着大太太和大小姐四少爺。老太太發話讓那兩個丫頭跟着去伺候,聽說大太太還在房裡摔了花瓶……」

  「咳!」

  玲瓏原本還要繼續往下說,乍聽得這聲咳嗽頓時驚得跳了起來。僵硬地轉過頭一看,她這才發現是張越掀了簾進來,心裡頓時更加七上八下,連忙矮了半截身子行禮。眼見張越臉色不太好看,她也不敢呆在這裡再多嚼舌頭,隨便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告辭。

  「少爺……」

  見秋痕囁嚅着欲言又止,雙頰漲得通紅,竟是流露出了一種別樣的少女情愫來,張越便收起了剛剛死板着的那張臉,伸了個懶腰便在床頭坐了,又伸出巴掌在旁邊拍了拍。

  「秋痕,來這邊坐下。」

  秋痕此時滿心害怕張越真的聽見了玲瓏剛剛說的那些話,其他的竟一時沒反應過來,於是乎懵懵懂懂地走上前去,可一挨着床頭坐下,她就立刻跳了起來,臉上滿是慌亂。可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拽住了,於是竟是不由自主地坐了。

  「剛剛玲瓏的話我都聽見了。」感到自己抓着的那隻手竟是猛地顫動了一下,他不禁搖了搖頭,口氣中便多了幾許安慰的味道,「別人家的事情我管不着,她說你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嚼舌頭的是她不是你。不過……」

  他輕輕捏了捏那隻柔軟的手上,一字一句地說:「大哥是大哥,我是我。琥珀不論怎麼好,都及不上你和我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可明白麼?」

  「可琥珀是英國公……還有老太太……」秋痕又是驚又是喜,一下子竟是連話都說不齊全了,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再說琥珀又識字懂文墨,生得又好……」

  「你這都是說什麼呢!」張越聽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在秋痕那豐潤的臉頰上掐了一記,「難道人家新來的好看能幹,我就把你拋在腦後了不成?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教你認字。英國公和祖母那頭也不用你擔心,我年紀還小,誰來管我這些事?」

  秋痕此時只覺得說不出的歡喜,竟是沒注意張越剛剛的舉動已經形似輕薄。她只知道,少爺養病的時候她在身邊,少爺讀書的時候她也在身邊,如今少爺身邊又有了新的人,但她仍是特別的那一個。她原本有些空空落落的心剎那間被填得滿滿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光彩。

  雖說對秋痕作了這樣的保證,但張越卻在心裡思量着那個琥珀。那是英國公送來的人,又常常被顧氏叫過去問話說話,可她從來沒有露出什麼驕矜之色,對其他丫頭說話都是和和氣氣,對他和張倬孫氏也是恭敬守禮——甚至守禮到不往他跟前湊——做起事情更是滴水不漏。對於這樣一個有分寸又能幹的丫頭,他實在是挑不出毛病。

  而正房之中,顧氏叫來問話的也不僅僅是一個琥珀,還有分派到其他三個孫子身邊的紫霞、玉芬和碧芍。打量着這四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她的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她對兒子和孫子的期望不一樣,兒子開枝散葉多些子嗣是好事,但如今她最大的孫子也不過十三歲出頭,居然就有丫頭勾搭着通了人事,這怎麼了得?於是,看着粉面含春體態妖嬈的紫霞,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心裡很有些不快,愈發覺得不順眼。

  沉吟片刻,她便沉聲對身邊的靈犀吩咐道:「待會你去見老二媳婦,就說是我的話,紫霞的月例供給全都比照你的份例,再多裁製兩件衣裳。」

  聽了這話,靈犀口中答應了一聲,卻忍不住瞥了一眼紫霞,見她喜不自勝地跪下拜謝,不禁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她的份例也就是家裡一等大丫頭的份例,而姨娘和通房都要另高一等,可見這紫霞是不討老太太的歡喜。當下她又瞥了其他三人一眼,發覺玉芬和碧芍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羨慕,只有琥珀沉靜地站在那裡。

  就算出自英國公府,可那位國公豈會為了幾個區區丫頭撐腰?那些到了老爺跟前服侍的也就罷了,有個一兒半女也能傍身;可四個少爺都還小,都在心性不定的年紀,日後娶妻納妾的時候,哪裡還記得年少時的快活?

  

  第十九章

喜新厭舊是要不得的

  

  張信回來的時候帶着的是妻子兒女,離開的時候帶的卻是兩個綺年玉貌的美嬌娘。

  望着眼神中有一種鬱郁之色的大伯父張信登上馬車,再看看把手中帕子幾乎揉得一團糟的大伯母馮氏,還有臉色鬱悶的張晴張糾姊弟,張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人生和仕途的莫測。

  按照杜先生的話來說,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到浙江去治理海塘,實在不是什麼好差事,畢竟誰也不能禁絕下頭人在這種事情上撈銀子,稍有不慎自己也會被拖下水。而且,他自己也很有些想不明白,這下去公幹不能帶家眷卻可以帶侍妾,這究竟是哪門子規矩?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旁邊的父親張倬。和大伯父那邊對待新寵的如膠似漆相比,他的老爹就有節製得多。

  按照半個月裡他掐着手指頭計算的結果,張倬總共只在那兩個新姨娘的房中歇了四個晚上——而且不是五五分成而是此多彼少,很有些製造內部矛盾的意思——更多時候,他都是看到自己的父母在沒外人的時候猶如少年夫妻似的打情罵俏,母親嬌嗔的風采固然很讓人咂舌,但父親的小意溫存則更是讓他嘆為觀止。

  張信走了,卻留下了妻子和一對兒女,於是乎,張家大宅內一下子聚齊了三位媳婦。儘管以往都是二太太東方氏管家,但現如今作為長房長媳的大太太馮氏在,下人們中間便漸漸地議論開了。

  以往東方氏底下最得用的幾個人固然是心中惴惴,成天往二房的北院裡頭鑽,期望能打聽到最可靠的消息。不得志的那一批卻是往住着長房一家人的東院裡跑,企盼着能巴結上這位極有可能管家的大太太。惟有西院照舊是清清靜靜,就連只串門的蒼蠅都很少見。

  杜先生如今不再是族學的塾師,張越也不想和那些頑劣的學童再有什麼交集,索性就由父親為杜先生搬遷了新居,自己日日去那邊上課,再也不曾去過族學。他清晨起床隨來自英國公府的家將彭十三練習武藝強身健體,吃過早飯則是去杜先生那裡上課,晚上回來則是背誦複習課業。閒暇時候教秋痕認字練字,陪着父母閒話聊天,日子過得緊張卻愜意。

  這天晚上,他正在手把手地教秋痕寫字,卻聽到門帘一陣響動,不由得轉過了頭。見是張晴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他連忙丟下筆迎了上去。

  「大姐怎麼來了?」

  「剛剛在祖母那兒說話,我聽說你自個在房裡讀書,所以就過來看看,卻原來不是溫故而知新,而是在紅袖添香!」

  張晴一邊說一邊朝秋痕面上打量了一眼,見她臊得臉色通紅,那眼睛連抬都不敢抬,一副訥訥不敢言的老實人模樣,她心中不禁納罕。走到書桌旁邊,看見那上頭赫然是好些字紙,她便一張張挪開來瞧了,這才發覺其中赫然是兩種筆跡。

  「三弟是在教她寫字?」

  張越笑着點了點頭,見張晴露出了極其詫異的表情,他便撓了撓頭道:「秋痕在我身邊很多年了,我不奢求她能詩會畫,我只是希望她能讀會寫,以後也能多幫幫我。再說了,把自己所學的東西教給別人,不是很大的樂趣麼?」

  他這番話一說,秋痕固然是滿面歡喜,張晴也是心中一動,但緊跟着便想起了今天在正房的時候遇見的琥珀,那赫然是一個性情品格極好的丫頭,於是便又取笑道:「三弟果然是和別人不同。不過,我記得你房裡頭的琥珀原本就通文墨,你不好好費心調教她,卻願意從頭教秋痕?」

  「秋痕跟了我那麼多年,我總不能因為琥珀好就把她丟在一邊。」張越一面說一面指着椅子上半舊不新的青緞靠背坐褥,笑嘻嘻地說,「就好比這坐褥,看着固然是舊了不顯眼,卻勝在舒適,人總是有感情的,這新的即便再華麗再漂亮,也不能喜新厭舊對不對?」

  「你呀,又會說話,而且又念情,跟你的丫頭真是有福氣!」

  張晴擺出姐姐的架勢在張越的腦袋上輕輕一拍,隨即沖秋痕又瞅了一眼,不覺搖了搖頭:「真希望我家小四有三弟你那麼好的性子……他就是一味喜新厭舊,小小年紀身邊的大丫頭也不知道換了幾撥,只知道挑最好的,容不得別人的錯處。這一次新來的芳草和藥香一到,他就把早先的兩個都丟到了旁邊,就是我也替那兩個丫頭可惜,唉!」

  那個自小就被慣壞的小傢伙怎會懂得珍惜?

  張越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忽然瞥見那門帘下頭露出了一雙繡鞋,仿佛是有人站在那裡。他眉頭微皺,旋即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又和張晴閒話了幾句,他冷不丁掀開了那帘子,結果卻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

  「娘?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孫氏狠狠瞪了張越一眼,這才跨進門來。見張晴上來見禮,她連忙攔了,又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就是在你後頭出的正房,原想瞧瞧你三弟是不是在家裡頭偷懶,沒料想你居然來看你三弟了。晴兒,告訴三嬸,你剛剛進來的時候,你三弟在幹什麼?」

  張晴得意地瞥了瞥張越,見他用無辜的眼神拼命給自己打眼色,這才笑道:「三弟素來都是最用功的,當然不會偷懶,三嬸可不要錯怪他了。三嬸,不是我誇他,兄弟幾個裡頭,就屬三弟最用功,脾氣性格又好,三嬸真是好福氣。」

  本就是隨口一說,卻得了這樣的贊語,孫氏自是高興得很,愈發覺得這個侄女討人喜歡。又說了一會話,她便親自將張晴送出了門去。等回過身進房之後,她卻看到張越正在那裡規規矩矩地讀書寫字。明知道那其中有裝樣子的成分,可一想到丈夫說上次見到杜先生時,那一位對兒子的評價很不錯,她僅有的一丁點惱火也煙消雲散了。

  就在她打量着老老實實伺候在一邊的秋痕時,忽然聽見外頭一陣響動,轉頭去瞧時,卻只見丈夫張倬風風火火地進了門,那臉上滿是油汗灰塵,外頭的衣服也髒得不成了樣子。

  「老爺,你這一身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摔着了?」

  此時此刻,張越也站起身來乖巧地行禮。瞧見父親這仿佛是從泥堆裡頭滾了一圈的光景,他也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別提了,我剛剛打黃河邊上回來!」張倬見一個小丫頭端着水進來,便先洗了洗手,又接過熱毛巾匆匆忙忙擦了一把臉,這才氣急敗壞地說,「前頭連下了十幾天雨,雖然這兩日天陰着,但這上游卻一直在下雨。我剛剛去見了老太太,說是提早往城外地勢高的田莊挪一挪,結果她竟嘮叨什麼大相國寺的高僧,說是今年決計不會發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