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 第8章

府天

  說到這裡,張倬憤憤然地一拳打在門框上,卻把那正忙着給他脫衣服的丫頭給唬了一跳。

  「老太太也不想一想,要是佛祖真的有用,大相國寺又怎麼會三番四次地被水淹了!」

  眼看母親拉着父親到了外間商議,張越頓時再也沒了看書寫字的興致。他雖然並不是全知全能的穿越人士,但仍是隱約記得黃河每次發大水都是澤國千里的可怕情形。這開封城就在黃河邊上,萬一出事,那結局真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

  

  第二十章

小孩子的悲哀

  

  「娘,開封水患由來已久,再加上入夏以來下了那麼多場雨,萬一有決口則開封危矣。」

  「去年你大哥和宋尚書奉旨親自前來治理,復黃河舊道,回朝奏事時還曾經受過封賞,這才過去多久,怎麼也不可能這麼快又有水患!再說,這黃河年年都會小小鬧騰一下,若是為了下大雨就要搬家避往城外,這得搬多少回?」

  「可是,有備無患,哪怕是咱們遷居了以後無事也好。若是有個萬一……」

  「你不用說了,我這個老婆子活了這麼大歲數,沒你們這幾個小的這般怕死!」

  這天下午,正房之中的顧氏再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駁回了張倬的建議。見下頭的馮氏和東方氏都是面帶猶豫,她不由冷笑了一聲,這才沉聲說道:「你們若是怕什麼黃河決口,那就都收拾東西往地勢高的地方搬,不用顧忌我這個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朝廷在這麼一條黃河上頭砸了那麼多錢,又用了那麼多民夫,還會任由得黃河水淹過來!」

  此時此刻,張信已經全然明白了嫡母不肯搬遷的理由——這與其說是什麼大相國寺高僧,還不如說是因為之前張信曾經奉旨查看過開封黃河決口,參與過治理事宜——可與其說這是母親對嫡親兒子盲目的信心,還不如說是老人家以身作則,給開封城的權貴們吃定心丸!

  馮氏並不是沒見過一連十幾天大雨傾盆,但小叔子早上來勸說的那番話還是把她嚇得不輕,因此分外盼望婆婆能夠聽從勸阻搬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她萬萬沒有料到顧氏竟然將張信撂了出來,一時間,她這個長媳什麼話都不好說,只能狠狠揉搓着手絹生悶氣。

  東方氏卻乖覺得緊,眼看婆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連忙賠笑道:「媳婦嫁入張家門也已經十幾年了,雖說黃河也有過幾次險情,但哪怕是上回決口那次,最後還不是化險為夷?老太太您年歲這麼大都能不動如山,我們這些小一輩的還怕什麼?再說家裡頭養着那麼多人,事到臨頭隨機應變不就行了?」

  見顧氏滿意地點了點頭,躲在孫氏背後的張越不禁在心裡暗暗叫苦。這一家人怎麼說都是在黃河旁邊住着的,顧氏更是活了六十歲,怎麼對水患的見識還是這麼膚淺?奈何他眼下就算急得直跳腳,在這種事情上也是半點發言權沒有,只能用期冀的目光看着父親張倬。

  然而,興許是剛剛的吃力不討好,張倬終究還是沒有再勸說什麼。

  出了正房,東方氏皮笑肉不笑地和兩個妯娌打了招呼,便由幾個僕婦撐開了傘,帶着張超張起揚長而去。今天關鍵時刻那番話,她成功地博得了婆母的信賴,料想這管家大權也暫時不用擔心長房來搶。想到這裡,她就滿肚子痛快,早就把張信那番話給歸到了危言聳聽的範圍。

  三房最近一陣子蹦躂得太歡快,是該澆盆冷水讓他們消停一下!

  而這邊廂過了長廊,張倬安慰了孫氏幾句,自己就憂心忡忡出門去了。

  瞧見這光景,馮氏不禁心中更覺不安,於是也不免拉着孫氏問東問西,一邊說事涉張信她不敢插嘴,一邊抱怨婆母霸道,總之是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而張赳看到自己的大姐竟在和張越嘀嘀咕咕,一氣之下乾脆帶着自己的丫頭徑直走了。

  張晴卻沒注意嫡親弟弟的彆扭勁,她畢竟已經有十四歲,又是打小就住在京城,很有些見識,剛剛在正房裡頭儘管不曾說話,心裡頭卻已經有了計較。

  「三弟,你覺得三叔說的黃河決口真的有可能麼?」

  若是換成別人問這種問題,張越必定會沒好氣地諷刺一句信不信由你。然而,看到張晴那眼睛亮閃閃的,一副極其認真的樣子,他不由得再次仔仔細細思考了這個問題,隨即鄭重其事地說:「大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白白做準備不要緊,可若是真的碰上就糟糕了。我看不如先把要緊的東西收拾出來,就算有事也好有個準備。」

  「真有那麼嚴重……」張晴頓時被這話給嚇住了,忍不住喃喃自語道,「我還從來沒見過發大水,只從書裡頭看到過一些情形……三弟,我去對二妹妹說一聲可好?」

  張越聞言一愣,這才想起壽筵那幾天看到過的那個怯生生的堂妹。這些天他兩點一線連軸轉,竟是有好一陣子沒見過張怡,若不是張晴說起,他幾乎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在。於是,滿心愧疚的他連忙點點頭道:「沒錯,這事情也得對駱姨娘和二妹妹提醒一聲。不管到時候會不會有事,做些準備總是沒錯的。」

  「唔,我就聽三弟你的。都說小四兒是什麼神童,照我看,還是三弟你少年老成,將來一定比他有出息。」張晴斜睨了一眼還在那裡嘮叨不休的馮氏和孫氏,臉上竟是露出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隨即便皺了皺鼻子,「都是娘太寵溺小四兒了,結果慣得他眼睛長在頭頂,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四弟不是還小麼?有大姐看着,他以後總能改過的。」

  儘管張越心裡極其贊同張晴的評價,但說話還是少不得留了點地步。不多時,馮氏和孫氏說完了話,便過來喚着張晴從長廊一頭去了。孫氏也迴轉來拉起張越往另一頭走,一路上她卻沉默得緊,及至到了西院的時候,她方才忽然停住了步子蹲下身來,輕輕在張越耳邊囑咐了一句。

  「你爹既然說得這般嚴重,總有他的道理,待會娘要出去安排一些事情。越兒,你回房之後讓秋痕收拾一些要緊東西出來,預先做好準備總是沒錯的。記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避開琥珀,別讓她有機會到老太太面前胡說八道。」

  說完這話,見兒子點了點頭,她便放心地站起身來,從院子裡又叫來了幾個年長的僕婦,也不顧天上的雨越來越大,打着傘就匆匆忙忙地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而張越眼看母親已經走遠了,不禁輕輕摩挲了一下鼻翼。回頭瞅了一眼為他撐着傘的秋痕,又瞧了瞧跟在三步遠處的琥珀,他心中卻對母親的吩咐有些不以為然。

  總不能老是防賊似的防着人家吧?

  進了房之後,等到秋痕為自己脫下濕了半截的衣裳,他便找了個由頭把本就在屋子裡的兩個小丫頭派了出去,旋即轉過身對兩人吩咐道:「你們一人去找一塊包袱皮,把我屋子裡的細軟收拾一些出來預備着。記住,千萬不要驚動了別人。」

  秋痕和琥珀剛剛都在正房裡頭,那番爭論自是聽得清清爽爽。此時聽見這分派,兩人全都是一驚。秋痕囁嚅着還想再問什麼,卻不料琥珀已經低眉垂目應承了下來,她只得把滿腹的疑惑暫時都按下了。

  她們倆在裡頭忙活,坐在當中大屋子椅子上的張越卻在那裡托着腮幫子發呆,最後無可奈何地攥緊了小拳頭。

  這個節骨眼上,為什麼他偏偏是個什麼話都說不上的小孩子?

  

  第二十一章

突如其來的危機

  

  眼見這雨又是下得沒完沒了,暗中有所預備的並不單單是三房和長房,二房的東方氏也指使幾個心腹丫頭打點好了不少東西,就連房中擺設的幾樣貴重大傢伙也都一樣樣鎖進了箱子裡和庫房裡。即便是前頭撂下了決絕話的顧氏,眼巴巴看着老天仿佛漏了一般不停地下雨,也漸漸沒了最初的底氣,於是也吩咐靈犀收拾了幾件細軟。

  然而,開封河堤上有官員派人遞來了話,說是這一回每一段河堤都有專人看守,一切都是固若金湯,黃河絕對不會決口。有了這樣的保證,顧氏方才坐穩了釣魚台,少不得招來三個媳婦教訓了一番,又吩咐家裡所有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自己嚇了自己。

  於是乎,城外田莊需要人照看,這就去了幾個管事和下人;城裡的店鋪遭刁民鬧事,少不得又分去了幾個人跑腿……就連張倬也被顧氏成日裡差遣去河堤上探聽消息,一連三天幾乎連人影都看不到,每次回來渾身濕透沾滿泥漿不算,這鞋子也是每次必報廢一雙。

  孫氏雖然不至於心疼這衣服鞋襪,可眼看着丈夫忙得眼睛裡全都是血絲,幾次三番都想到廚房額外要些東西給丈夫補一補,卻都給張倬死死攔住。

  這一日,好幾天沒看到張倬的碧瑤和紅鸞借着請安的藉口來到西院正房,結果依然是撲了個空——張倬固然是不在,就連孫氏也被馮氏請去敘話了。儘管才幾步路,但巴巴趕過來的她們卻很有些狼狽,不但身上的錦繡衣裳被瓢潑大雨澆濕了半邊,底下的繡花鞋也沒能倖免,上頭滿是星星點點的泥點子。這會兒找不到正主兒,紅鸞不由得惱了。

  「老爺成天也不見人影,眼下連太太都避而不見,難道我們就那麼招人嫌麼?」

  「紅姐姐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你在老太太面前不是說老爺待你很好麼?再說這幾天大雨連綿,老爺忙着外頭的事情那也是應該的。」

  「哼,反正太太不在,你這討好的話可是沒人聽!」

  又羞又惱的紅鸞反唇相譏,見碧瑤捏着手絹不吭聲,她不禁又想起那時候老太太分派人時的光景。倘若自己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這會兒大概也跟着大老爺去江南那大好地方上任了,怎會窩在這種地方受閒氣?正想入非非時,她卻聽到了一個清亮的咳嗽聲。下一刻,旁邊的門帘就高高挑起,露出了一張端莊秀麗的臉蛋,卻是秋痕。

  「今兒個下雨少爺沒出去,這會兒正在裡頭讀書。老爺太太既然不在,兩位姨娘若是不想等便請回吧。」

  紅鸞和碧瑤在外頭站了大半天,只看到兩個不曾留頭的小丫頭,誤以為這裡一個主人也沒有,這才會彼此拌起嘴來。此時得知張越就在旁邊的屋子裡讀書,碧瑤自忖沒說什麼不妥當的話,臉上倒還好,紅鸞則是頗有些後悔。

  正當兩人不知道該走還是留的時候,一個人影忽然風風火火地撞進門來,腳一沾地就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三少爺趕緊去正房,大河已經決口了,城東北已經進水了!」

  還不等屋子裡的人反應過來,來人就一陣風似的掀簾沖了出去。紅鸞和碧瑤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懵了,即便是張越和琥珀從旁邊屋子裡跑出來也猶未覺察。

  而那邊一主二仆也完全沒顧得上她們倆。張越將一條秋痕早先就縫製好的腰帶貼身系了,隨即指揮着秋痕琥珀拿了兩個小包袱,也顧不上往腳上套什麼棠木屐,抄起早就準備好的油紙傘就匆匆往外頭衝去。

  臨出門的一剎那,他轉頭一看,發現兩個女人依舊呆若木雞地站在屋子中央,忍不住提醒了一聲:「二位姨娘還愣着幹什麼,沒聽到剛剛的話?」

  吃他這麼一喝,紅鸞和碧瑤方才慌慌張張回過神。眼見張越和琥珀秋痕已經奔入了雨中,她們連忙爭先恐後地擠出門去,卻不想跟她們出來的兩個丫頭早就沒了人影。沒有了雨具,碧瑤一跺腳就徑直衝進了雨中,紅鸞卻猶豫了片刻,迴轉身到屋子裡四下亂瞅了一番,好半晌才頭頂着一塊坐褥追了出去。

  然而,即使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這兩人誰都不是往前頭的正房方向跑。

  穿過了幾個院子,順着長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了正房,張越看見的就只有幾個滿地亂跑的小丫頭。此時此刻,頗有些慌了神的他一把拖過一個,厲聲喝問道:「祖母她們人呢?」

  那丫頭驚慌失措了一陣方才看清是張越,頓時帶着哭腔嚷嚷道:「老太太一聽說什麼決口就暈過去了,大太太人癱了,三太太忽然犯了哮喘,三老爺又不在,結果二太太只能吩咐人套好了馬車,親自緊趕着把人送了出去,又派人去知會各房少爺小姐們另外走。三少爺……聽說外頭好些地方都被淹了,這水興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

  「我娘……」張越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母親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了宿疾,手上頓時多加了幾分力氣,「我娘真的和大伯母二伯母一起送着祖母走了?大哥二哥還有四弟他們呢?」

  「這會兒四處都亂套了,三少爺,其他的事奴婢真的不知道!」

  氣急敗壞的他來不及質問,外頭就跌跌撞撞又衝進來一個人。一看到那人是張晴,他頓時感到心頭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趁着這工夫,剛剛那小丫頭一把掙脫了開來,三步並兩步衝出了這凌亂不堪的屋子,而剛剛還在的其他幾個小丫頭也早就沒了人影。

  「三……三弟,究竟……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我娘呢?」

  眼見張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驚魂未定,張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就在這時候,那門帘又被人撞了開來,緊跟着進來的卻是駱姨娘和張怡,兩人都是渾身濕透鬢環散亂,臉上流露着說不出的驚慌,一進屋看到只有張越張晴兩個,駱姨娘便腳下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老天爺……」

  「姨娘別叫了!這時候就是指着老天爺也不管用!」

  要緊關頭,張越早把什麼扮乖巧的意識丟在了腦後,氣急敗壞地厲喝了一聲。眼見駱姨娘嚇得住了嘴,他便讓琥珀上前把人攙扶起來,然後對秋痕問道:「你知不知道家裡的馬車都在哪?還有車夫,認得清道路知道該往哪裡跑的車夫!秋痕,這會兒全都靠你了!」

  秋痕早就嚇得臉色煞白,但聽到張越這麼說,她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囁嚅了老半天方才低聲說道:「奴婢知道車馬廄在哪,奴婢的表哥就是車夫,只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能找到……」

  「顧不得這麼多了,你趕緊帶我們去!」

  張越只覺得一顆心越跳越快,想都不想就做出了決斷。瞧見張晴張怡兩姊妹和駱姨娘都依舊愣着,他也顧不上其他,一手一個就把張晴張怡拉出了門,又招呼了駱姨娘一聲。

  此時外頭已經是風大雨大,琥珀手中的油紙傘一打開就被風吹得不成了樣子,情急之下,張越只得乾脆讓琥珀丟開了那傘。地上已經有了幾寸深的積水,一群往日養尊處優的人在泥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着,趕到南院馬棚的時候,身上都是透濕。

  馬棚裡頭空空如也,恰是一匹馬都沒有,但角落裡卻還有一輛馬車,車轅上套着兩匹健馬,可哪裡有車夫的人影?張越使勁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汗水,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他身邊幾乎都是弱質女流,他自己就算真是全知全能的穿越者,可也不會駕駛馬車,究竟該怎麼辦?

  「三少爺,你怎麼在這裡!」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一個仿佛洪鐘一般的聲音。他扭頭一瞧,發現是這些天教授自己武藝的家將彭十三,登時生出了一絲希望,連忙上前把事情原委解釋了一遍。

  「嘿,英國公還說祥符這邊府中一向嚴謹,誰知道一場大水就……」那彭十三自顧自地嘀咕了幾句,旋即就拍着胸脯道,「三少爺趕緊帶人上車吧,這馬車我還玩得轉。不過究竟去什麼地方我就沒數了,得有人給我指路才行!」

  此話一出,張越登時犯了難。別說他初來乍到,對這開封一帶的地塊就是一睜眼瞎,他身後這些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等等……他是不是還忘了什麼?一瞬間,他就想到了杜楨,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杜先生那可是文弱讀書人,他要是把人家丟下那就罪過大了!

  於是,他也暫時顧不上什麼方位問題,連拖帶拽地把張晴等人都弄上了車,自己卻跟着彭十三在車杆子上一坐,三兩句道出了杜楨家的方位,然後懇求彭十三路過捎帶一下。

  「三少爺真是好樣的!」

  彭十三使勁一揮韁繩,讚賞地看了一眼旁邊渾身濕透的張越,口中猛地又打了個唿哨,很快就驅動着馬拉起了車子。

  百忙之中,他隨手抓起頭上的斗笠往張越腦袋上一扣,自信滿滿地說:「就衝着三少爺你小小年紀這會兒能惦記帶上自家姐妹,還記得自己的先生,我就是豁出這條命去也會幫你辦到了!你坐穩了,乖乖馬兒,給老子跑起來,得兒駕!」

  

  第二十二章

日益壯大的逃難行列

  

  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門,張越一個縱身跳了下來,三步並兩步上前拍打起了那扇門。然而,此時風大雨大,他這聲音很快就被徒勞地湮沒在了風雨聲中。氣急敗壞的他幾乎本能地想要提腳踹門,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腳丫子和那扇大門的強度,他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衝動。就在這時候,一隻有力的大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少爺讓開,看我的!」

  張越正愣神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一個恐怖的聲音,他甚至來不及捂耳朵,就看到那扇結實的大門在眼前轟然洞開,再也構不成攔路虎的資質。來不及感慨彭十三的力大無窮,他一陣風似的衝進了院子,然後一頭撞進了當中那間屋子。

  「杜先生,杜先生!」

  他這一進屋子,屋外的風頓時跟着他氣勢洶洶地沖了進去,猶如餓虎撲食一般吹滅了房間中那盞小小的油燈。於是,他剛剛站定就聽到了一個惱火的聲音。

  「張越,你這是幹什麼!」

  「先生,外頭大河決口了,您趕緊跟我走吧!」

  張越嚷嚷完這麼一句,見杜楨滿臉古怪地瞧過來,他在莫名其妙的同時還有一種氣急敗壞的衝動。饒是如此,看在師道尊嚴的份上,他還是緊趕着又加了一句:「杜先生,趕快和我一塊走吧,晚了就怕來不及了!」

  「你可知道河南開封府這一帶經歷過多少次大水?你可知道這會兒就是出去又該往哪裡逃?你可知道這黃河一旦真的決口,縱使是坐船逃生也有可能被捲入漩渦?你可知道這河南一帶由於太窮,不少人最喜歡乾的就是在發大水的時候打劫有錢人?你可知道倘若黃河決口,開封、懷慶二府及歸德、宣武、睢陽三衛都無能倖免,你坐馬車往哪裡逃?」

  這一個個反問句一下子把張越問得懵了,但他只是愣了一小會便斬釘截鐵地說:「先生,我不懂得那麼多道理,我只知道這一路上經過的好多人家都在準備逃難,大家都在說大水馬上就會淹沒開封城,所以我決不能把先生丟在家裡不管!」

  面對張越這樣的回答,杜楨頓時愣住了。若有所思地盯着張越臉上瞧了一會兒,他不覺啞然失笑,徑直走到床頭,卻是伸出手在那床頂的架子上摸索了一陣,旋即便轉過了身子。

  這時候,張越赫然瞧見杜楨的手中竟是拿着一柄頎長的劍——他倒是聽說過這年頭佩劍帶刀乃是士人的專利,尋常百姓要是敢私藏兵器那就是犯忌——可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杜先生拿着這樣一把劍,感覺還真是奇怪得很。可是,看到杜楨拿着劍便預備和他一起出門,他不禁有些忍不住了。

  「杜先生,您就帶這一把劍?」

  「你不是說黃河決口很可能危及開封城,難道還要我背着這麼一堆書逃難?」

  「可若是有什麼珍本孤本……」

  「或許有些人會愛書如命,但我可不是那種人。」

  杜楨抱着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走入雨幕之中,忽然回過頭對張越笑了笑:「書我都藏在了地勢最高的那些箱子裡,早就用油布裹好了,再說每本書我都記得分毫不差,就算是真的遺失了也沒關係。不要傻站在那裡了,趕緊走吧!話說你們張家大宅居然選在了城西南,一發大水便是岌岌可危。這時候不能出城,去大相國寺!」

  看到杜楨瀟瀟灑灑地出了院門,張越忽然感到自己是個大傻瓜。看這杜先生的光景分明是早就做好了「逃難」的準備,他居然還義正詞嚴說了那麼一番話——現在想來他自己都覺得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