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 第12章

府天



見孟明且行且走應付着一眾朝臣,練鈞如不由起了興致,放慢了腳下地步子,只是饒有興味地看他敷衍。果然,孟明畢竟是領兵為將的人,當初在豐都中被權貴排擠,此刻哪裡耐煩多看眾人的醜惡嘴臉,不多時就從人群中脫身出來,自顧自地在院子一角站定,臉色不屑地打量着絡繹不絕的賓客。

「孟大人新晉上大夫,為何不在這些賓客中多多周旋一陣?」練鈞如見閒雜人等都已散去,本來在他身側的斗昌等人也都忙着在人群中敷衍,只有嚴修三人緊隨其後,不由走近幾步,意圖和這位周國新貴搭上關係,「當日豐都城門接駕之時,孟大人便好似和長新君大人有些隔閡,須知將相和才是國之大計,難道孟大人想要辜負君侯的一片苦心麼?」

孟明愕然轉頭,見練鈞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煩躁之意。他出生世家年少得志,本來以為仕途將一帆風順,誰知竟和周侯之弟長新君樊威慊始終不對眼,一來二去,不但被貶胥方,而且多年未曾回歸都城,心中憤恨何止一星半點。「殿下出身宮闈,哪裡知道我等困苦,算了,些許往事不說也罷。不過,還是要多謝殿下提醒了!」儘管看不起練鈞如這個頂着興平君名號的中州王子,但外在禮數孟明卻不敢缺失,何況對方提醒得確實沒錯,這上大夫之名得來不易,他也不想再有什麼閃失。

孟明不想找麻煩,卻並不意味着旁人會放過他。儘管他新得周國寵信,但國中不服氣的貴胄卻依舊不少。只見一個二十幾歲,面相陰騖,腳步輕浮的年輕人一步三搖地走近了孟明,語氣譏誚地道:「想不到孟兄竟會賞光來赴長新君大人的盛宴,真是稀客啊!孟兄在胥方城蹉跎了十年歲月,如今應當知道仕途和義氣孰輕孰重了吧?哈哈哈哈,少年得志莫輕狂,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孟兄如今應該已經分辨得出其中三味了!」

孟明本來就心緒不佳,若非屬下苦苦相勸,他今夜無論如何都不會前來赴宴。雖然在邊關磨練心境多年,但一進豐都這權貴圈子,他的心火卻格外旺盛,此時一經撩撥,頓時怒火更甚。臉色一連數變之後,他的目光中一時儘是鄙夷不屑,「尹兄出身世家,想不到也會成為長新君大人的門下走狗,難道也是令尊尹大人的意思麼?真是好笑,我孟明也曾經建功戰場,你這個只知道躲在長輩蔭庇下的傢伙有什麼資格和我這樣說話?難道長新君大人如今讓你代言?」他的話一句比一句刻薄,竟是有心挑起爭端的態勢。

「你!……」尹姓年輕人勃然大怒,二話不說就揮拳沖了上來,可憑着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又哪裡是孟明的對手,一個來回便被擊飛了出去,四腳朝天地落在了地上,模樣極為狼狽不堪。練鈞如心知不好,卻想看看孟明如何面對之後的狀況,因此只是上前一步並未說話。

「誰敢在本君府邸放肆!」隨着一聲大喝,此間的主人長新君終於現出了身影,而樊嘉也臉色鐵青地緊隨其後,顯然心中不悅。樊威慊仍然一如既往地身着銀袍,頜下鬍鬚濃密,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原來是孟大人,怎麼,在邊關打仗習慣了,竟然在本君府邸上教訓起人來了?咦,這不是尹大人的次子尹峰麼,怎麼也得罪了孟大人?」

不待孟明開口,地上的尹峰就惡人先告狀道:「長新君大人,您須得為我做主!我只不過好心提點了孟大人幾句,他便出口傷人,還出手教訓,實在是沒把您放在眼裡!……」

樊嘉本以為孟明乃是父侯精心挑選,留給他將來使用的臣子,其人一定善於隱忍,誰料孟明竟會如此衝動。聽了尹峰一番訴說之後,他只覺事情更加棘手,想要開口時卻看見練鈞如站在孟明身側不遠處,頓時有了主意。

「尹峰,這都是你的一家之言,不足以採信,本公子卻不信孟大人會如此衝動。如弟,你剛才一直在此處,不若說一句公道話,究竟是何人挑釁在先?」他這句話說完,眾人的目光立時集中在了練鈞如身上。畢竟,頂着華王義子興平君的名頭,此時此刻,練鈞如的一句話無異於重若千鈞。

第十三章

接見

周侯樊威擎對最近的進展極為滿意,坐擁千里之地,又有絕世美貌的妻子,確實已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成就。不僅如此,此次中州朝覲居然還帶回來一個興平君姜如,比之他想象中的收穫更大,畢竟,華王姜離膝下無子,只要能夠將姜如掌控在手心裡,將來再設法將其扶上中州王位,那便有了輔佐中州王室的大義名分,這比一個區區方伯的口頭承諾要名正言順得多。

得意洋洋的他在昭慶宮中來回踱步,舉止間絲毫不見往日沉着冷靜的氣度。一個人獨處時,他便不是那個賢名遠播海外的明君,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唔,嘉兒如今正和姜如在一起,是不是需要另賜一座府邸?等到冠禮過後,寡人便冊封嘉兒為世子,如此一來,樊威慊那邊若有異動,寡人就可以下手了!不管如何,寡人創下的大好基業,絕不會讓旁人插足!」

門外前來報訊的內侍剛要啟門奏報,就聽得裡頭一陣自言自語的聲音,連忙畏縮地退了回去,這種時候,聽見什麼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好一會兒,待到裡頭沒有動靜之後,他才乍着膽子稟報道:「啟稟主上,無憂谷萬先生求見!」他口裡說得恭敬,心中卻是萬分疑惑。須知無憂谷雖屬四大門派之一,但門人一向潛修天道,鮮少踏足人世,即便是入世,也向來是為了消弭天災人禍,在民間口碑極佳。此時只不過是四夷蠢蠢欲動,天下兵戈未曾大起,這無憂谷傳人上這裡來幹什麼?

周侯樊威擎卻是一驚,臉上的神氣全然斂去,儼然一副鎮定的架勢。當他從內宮中徐徐走出來的時候,每一個內侍都能感覺到他們的主上散發出的那種赫赫威勢,便情不自禁地額首點地以示恭敬。誰都能感到,今次無憂谷傳人前來覲見這位君侯,所為的絕非小事。

萬流宗站在大殿中,心中古井無波,仿佛旁觀者一般欣賞着巍峨的宮殿。人說周侯賢明開通,乃是一等一的明主,就連他那位師妹也是這般稱道,他便不由好了奇。天下沽名釣譽者何其多也,他倒想看看,這位周侯究竟有什麼本事,使得周國富饒安泰聞名於天下。

正在沉思的他突然聽得外面傳來一聲高喝——「主上駕到!」轉身過來,萬流宗恰恰和樊威擎的目光來了一次正面交擊。兩人俱是自負之人,此時雖感對方目光犀利無比,卻都不想示弱,足足對視了許久才收斂了外放的氣勢。

「無憂谷萬流宗參見君侯,早聞君侯之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天下嘆服,百姓歸心。」萬流宗含笑深深一揖道,舉止飄逸出塵,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樊威擎並不敢托大,親自上前扶起萬流宗,神情間毫無自矜之色。「哪裡哪裡,能得萬先生這一句稱道,寡人實在是榮幸得很。相傳無憂谷傳人每次現世總能大放異彩,為一時之領袖,今日見了萬先生,寡人便想到了尊師當年的風采。不過,萬先生既然承襲了『萬』姓,想必已然成為了下一任無憂谷主的當然人選,真是可喜可賀!」他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只見此人白衣飄飄,面容極為俊朗,卻給人一種極為清新的感覺。然而,樊威擎何等人物,僅從其深不見底的眼眸中,便看出了此子絕非表面那般脫俗,看來,無憂谷也並非好相與的。

萬流宗暗嘆這位周侯的細緻,卻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作否認。兩人既然已經說了場面話,接下來就不必再旁敲側擊了。萬流宗欣然落座,這才說出了自己來意,「君侯,家師數月之前也發覺了星象有變,因此極為憂慮。四國鼎立數百年,卻始終未曾分出勝負,而中州也在使令盡力維持下屹立不倒,這都是使尊未曾出世造成的。如今使尊已然應運而生,四國諸侯又盡皆入華都朝覲,聲勢之大天下皆知。君侯,我此來只想向您請教一事,您就如此確定使尊入世能使天下安泰麼?」

樊威擎苦笑着搖搖頭,「萬先生,寡人身為一國之君,自然是有私心的。如今中州貧弱,覬覦者不計其數,四國之外又有四夷,萬一事機有變,豈不是便宜了那些夷人?中州已然有數百年未曾出現使尊,此事是吉是凶無從而知,只不過,寡人的處世之道向來光明磊落,絕不屑於背後那一套。寡人在華都曾經見過使尊殿下數次,其人確實非同凡響,不可小覷。再者,炎侯暴虐,麾下將士卻是四國之最,倘若被這等人謀奪了天下,豈不是百姓之苦?」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聽在萬流宗耳中,卻有一股欲蓋彌彰的意味。他心中冷笑,口中卻贊道:「君侯高義,百姓定會明白。不過,天下亂相已生,非一人之力能夠挽回。如今中州傳出使尊齋戒祈福的消息,其用心殊為可疑。我無憂谷雖然有無憂之名,但谷中子弟仍有親友在世間,所以我此次奉師命前來,也是想懇求君侯適時出面,解決天下亂局。」

樊威擎聽得怦然心動,然而,他是老謀深算的人,豈會因為萬流宗的幾句逢迎而輕易應承。僅是思量片刻,他便換上了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無憂谷的心思也正是寡人最為擔憂的,自第一代天子華王統一神州以來,四國和中州便始終秉承着制衡之道,一個使尊便使四國無法妄動。然而,自巫蠱之亂之後,歷代天子便無法獲得使尊的輔佐,從此中州積重難返。寡人世襲周侯,何嘗不想令天下歸一,只是治理周國一地已是繁雜,又枉論神州天下?無憂谷的好意,寡人心領,若是四國能有人讓天下賓服,寡人定當奉令而行,絕不違背。」

萬流宗這才真正覺察到周侯樊威擎的不凡,目光中多了幾分佩服。他長笑一聲後起身深深一揖:「君侯請恕流宗無禮,剛才的話並非家師所言,而是我自不量力,想一試君侯心胸。想不到君侯大賢若斯,居然不為我妄言所動,實在令人欽佩之至。」他見樊威擎臉色數變,情知自己成功地亂了對方心緒,不由信心更足,「君侯高義我已然見識,天下共主雖然誘人,但無法使百姓安泰者不可能竊居其位,唯有德者居之。無憂谷雖然一向不問世事,但這個時候絕不會退縮。今次我萬流宗奉師命向君侯獻上令符一枚,將來若有事,君侯自可得我無憂谷的全力支持!」

樊威擎這才覺得大為震動,無憂符雖然有名,但自無憂谷之名傳遍天下以來,能得此物者寥寥無幾,枉論萬流宗剛才所說的那個承諾。天下四大門派,旭陽門暗助炎侯,歷代門主更幾乎都是炎侯親族;寒冰崖門人多美艷女子,向來與商國往來甚密;黑月宮潛勢力龐大,掌握着天下最精準的消息渠道,立場卻是搖擺不定,時而襄助中州,時而與四國暗通消息,行跡最為詭異;而最神秘的無憂谷卻是鮮少插手天下大局,此次的舉動更是從未有過。

權衡利弊得失的樊威擎終於難以拒絕這莫大的誘惑,倏地站起身來,竟是以一國之尊向萬流宗躬身一禮,慌得萬流宗連忙偏身避開。只聽樊威擎感慨萬千地道:「寡人一向對無憂谷的慈悲心懷敬仰,想不到今日竟能得到如此承諾,真是三生有幸。萬先生放心,寡人並非無德之人,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動用此物。周國如今富甲天下,寡人就是有心逐鹿,也不會陷百姓於危難。中州歷代天子雖然有所失德,卻並未有極惡之處,乃是天下共主,寡人也絕不會輕言背棄,這一點還請萬先生轉告令師。」

萬流宗望着御階上自信滿滿的周侯,突然生出一種深深的疑慮。師傅認為能夠以無憂谷一隅之地影響天下大局,是否真的自負了一些?天下奇人異士之多,並非明面上那寥寥數人,他已然聽說了周侯樊威擎攜華王義子回豐都的消息,儘管那位興平君姜如的來歷尚不清楚,但是,一旦周侯起了挾天子而令諸侯的心思,師門的盤算就要落空了。不過,無論怎樣,無憂谷入世的第一步已經邁出,今後便再沒有退縮回圜的餘地。

「先祖那早已失去多年的榮耀,一定會在我的手裡重新復活!」萬流宗走出宮城,臉上突然煥發出異樣的神采。

第十四章

交結

聽到樊嘉問話的時候,練鈞如就知道情形不妙。剛才的交鋒他確實聽得清楚,尹峰分明就是故意尋釁,然而,此人乃是周國上卿尹南的次子,輕易得罪不起。相形之下,孟明這個人心思比較單純,若是能下水磨功夫,說不定能夠交結一下,不過,周侯剛剛晉封其為上大夫,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籠絡的。想到這裡,他便徹底犯了難,身在他國不能自主,若是普通的士族尚可用些心計,可是,這兩人都是世家子弟,要不偏不倚就實在困難了。

腦中思緒飛快地轉動着,練鈞如面上卻依舊鎮定自若,此時此刻,拖延時間反而顯得自己過於世故。他裝作一副迷惑的神情,對着樊威慊和樊嘉苦笑道:「這位尹兄似乎和孟大人有些誤會,所以兩人就爭吵了幾句。大概是孟大人反唇相譏的時候激怒了對方,所以兩人就打了起來。說實話,他們倆的手段過快,本君雖然有心阻止,卻是無能為力。長新君大人,今夜盛宴本是好事,些許小瑕還是不要追究的好。」話雖如此,他卻知曉只有孟明一人正站在自己身後,因此藏在背後的手便微微搖動了幾下,顯然是示意對方不要太衝動。

這種好似和稀泥的說辭自然無法令人滿意,不過,尹峰是知道剛才練鈞如所在何處的,深深慶幸對方沒有說出實情,否則必定橫遭訓斥,而孟明也知道這個場合再起衝突殊為不智,再者練鈞如的手勢也讓他醒悟了過來。反覆思量再三後,他終於趨前幾步,向樊威慊和樊嘉躬身一揖道:「長新君大人,嘉公子,請恕我適才孟浪,若是尹兄真有什麼閃失,我可以明日造訪尹府賠禮道歉!」這話雖然說得謙卑,但誰都知道,尹家和孟家同輔國政,雖然暗鬥不止,明里卻絕不容許自家子弟在外招惹是非。而自當年起,上卿尹南就對孟明另眼相看,若是真的上門道歉,怕是遭殃的反而是尹峰。

孟明見地上的尹峰啞口無言,心中暢快不已,語氣又格外恭謹了一些。「本來府中還有要事等待處置,我本想先行向長新君大人致歉告辭,誰料遇到這種情形。若是長新君大人和嘉公子允准,我就先回府處置急務了!」

樊威慊雖然心中不喜,卻知道對方尋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他和孟明本就不和,下帖邀請無非也是為了禮貌。眼見此時鬧出這種令人不快的事情,他也就樂得讓一個刺頭離開。「孟大人若是有要務,本君就不留你了。嘉兒,你可有什麼事情要交待他麼?」他瞥了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樊嘉,頗有些明知故問的味道。

樊嘉早已從練鈞如含糊的說辭中聽出了端倪,儘管不齒尹峰所為,他卻也不想揭破,樊威慊的問話正好給了他機會。「孟大人勤勞國事自然是好,本公子又如何有異議?」他笑吟吟地上前,竟是狀極親密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父侯對孟大人期望極深,還望你不要辜負父侯期望才是。」

孟明聽着兩人語帶雙關的說辭,卻只是點點頭而未曾置詞,深深施禮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長新君宅邸。被尹峰和他這樣一鬧,好好的盛宴便有幾分無味,饒是那些歌姬舞伎的表演再精彩,權貴們的臉上也是無精打采,讓身為主人的樊威慊極其惱怒,偏生他還只能打起精神活絡氣氛,這一夜的歡宴着實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練鈞如本就無心在筵席之上,因此,他除了趁機和樊威慊義子洛欣遠又扯上了關係之外,便是在一眾達官顯貴群中搜尋邊緣人物。儘管與會的頂級人物居多,但其中必有鬱郁不得志的,既然如此,他不下一點功夫就太可惜了,畢竟,他如今有變臉的本事,到時候來一個訪賢還是頗為可行的。

自從進了豐都,他那王師無鋒的五百精銳便好似成了樊嘉公子府的護衛一般,從未有過動用的機會。如今既然和周侯夫婦又拉近了一點關係,應該抽空讓他們再賜一處府邸才是,如此一來,他的行事又少了幾分障礙。僅是這些天赴宴時所看所得,他就整理出了一份詳盡的名單,其中多半人是出自平民,卻又才華橫溢的官員,在朝中的地位有限得很。

這一次,他的目光便集中在了上卿尹南身後的一個年輕人身上,此人其貌不揚,身材矮小,偏生又長着一雙老鼠眼睛,看上去和大部分周國官員體貌堂堂的模樣大相徑庭。僅看尹南對其愛理不理的神情,練鈞如便知其人官職有限,待到旁敲側擊地從樊嘉處打聽之後,他方才感到一陣大愕。他根本想不到,此人便是剛才那個孟明的弟弟,周國另一家豪門孟家的庶子孟准。在這個時代中,嫡庶際野分明,孟明身為家族的嫡子,上可承襲爵位,下可授予官職,而像孟准這樣的庶子,成年之後最多分得一點錢財就得掃地出門。

「大哥,既然你說這孟准乃是孟家庶子,為何今日還有資格出席長新君大人的盛宴?」練鈞如實在好奇得很,只得詢問身旁的樊嘉。

樊嘉既然和練鈞如同坐一席,又記着母親的話籠絡這個表弟,因此言辭中並無一絲一毫的不耐煩之意。「如弟有所不知,此人雖說只是庶子,卻也有些才能,前次混在使團中出使商國時,曾經以嘴皮子功夫說得那些商國所謂名士毫無辯駁之力。其時周國正使乃是五叔,所以回來後就授予了他下大夫之職,不過卻沒有正經的經管之事,只能算是國家養着他而已。怎麼,如弟竟然會對此人敢興趣?」

練鈞如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鼻間卻輕輕哼了一聲,立時表現出幾分不屑。「我只是看他的形貌似乎不符合周國取士的條件,這才有此一問。想不到長新君大人能夠惟才是舉,其心胸眼界確實不凡!」他轉瞬間就把話題引到了樊威慊身上,不欲讓樊嘉明白自己的打算,「雖說是世家子弟,但畢竟是庶出,又是形同游士,如今能夠居於朝堂之上,一定會對長新君大人感恩戴德才是。依我看來,這朝堂之上的年輕官員,怕有不少都是長新君大人如此提拔上來的吧?」

看似無心的一句話頓時讓樊嘉分外警覺,他雖然明面上和樊威慊始終保持一致,但內心中對這位雄才大略的叔叔極為忌憚。畢竟,如今有父親能夠壓服得了,今後萬一他樊嘉承襲了周侯之位,能否鎮壓局面便分外可慮了。被練鈞如這麼一攪和,他立刻便聯想到樊威慊在此事上存有私心。可以想見,倘若朝堂上充斥滿了樊威慊大力提拔上來的中下級官員,一旦事機有變,他便會失去大半支持。

「大哥,大哥!」練鈞如見樊嘉陷入沉思,心中暗暗好笑,果然,這樣挑撥他人的疑忌乃是最好的方法。華王姜離確實想要扶助外甥樊嘉登上周侯之位,卻未必想看到一個強大的諸侯國,所以只要在樊嘉心底不斷種下疑忌的種子,將來的局面便很可觀了。

樊嘉這才恍過神來,強自笑道:「看來適才酒喝得多了一些,如弟切勿見怪,我去吩咐人準備醒酒湯,再去擦把臉醒醒神,你自個先坐一會。」

練鈞如自然是滿口答應,誰料,樊嘉前腳剛走,一個人影就突然坐在他旁邊的席位上,赫然是一身白衣的許凡彬。只見其人嘴角掛着永遠溫文的笑容,目光卻是犀利無比,出口的第一句話便讓練鈞如嚇了一跳。「興平君殿下,你剛才對嘉公子所言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你有意挑起他和長新君的爭端?」

跪坐於練鈞如後方的孔懿明空嚴修都是臉色大變,須知他們剛才在練鈞如和樊嘉商談時,便早早用真氣隔絕了附近的所有聲線,許凡彬明明不在附近卻能聽得清楚,此人究竟是心懷叵測還是另有手段?

第十五章

孟明

儘管名義上,奉各國諸侯之命擔任扈從的四國貴胄都應該聽從練鈞如的命令,但實際上這些人卻是形同監視,若無意外寸步不離,因此練鈞如平素都不敢和這些人過於親密。畢竟,對於這些身處權力高層的貴公子而言,他沒有任何可以給予和拉攏的東西。

面對着平素都是一身白衣,言語溫和的許凡彬,練鈞如竟生出了一種心悸的感覺,不獨是因為對方現在那奇特的臉色,更是因為心意被看穿的緣故。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端起桌上美酒輕輕啜了一口,方才微笑着答道:「許兄何出此言?我新至豐都,於人事關節上俱不熟悉,又哪裡有什麼挑撥的意思?長新君乃是周國重臣,又是嘉公子的叔父,若是真的忠心耿耿,旁人又豈會因為一句話而產生疑忌?」

他一連串的反問之後,突然湊近許凡彬的身旁,毫不畏懼地直視着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反倒是許兄這聽壁角來得古怪,難道我和嘉公子隨意兩句談話,你尚且要上報炎侯決斷麼?」他這話說得極不客氣,顯然是動了真怒,讓這麼一個耳目清明的人跟在身邊,豈不是自尋煩惱?

許凡彬本就不是為了這點小事前來尋釁,畢竟,炎侯交託給他的任務非同小可,他只是想藉機拉近和練鈞如的關係,然而,這種大大有違他本心的事真正做起來,卻是十萬分的棘手和麻煩。

「殿下,凡彬雖然如今得父侯和師傅寵信,但論起出身來,卻是和殿下沒有差別,不過一介草民而已。不僅如此,我自幼父母雙亡,以孤兒的身份得旭陽門收留,能有今日的地位已是僥倖,所以凡事只是奉命而行罷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竟是罕有地露出了真實情緒,「殿下的一言一行,我也沒有興趣搭理,只請您自己小心行事,不要太過分了。」他的聲音驟然又低沉了些許,「殿下須得清楚,洛欣堅乃是長新君的外甥,這裡又是周國,他豈會放任你和嘉公子過於親近?」

說完這些之後,許凡彬便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須臾出現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舉杯遙遙相敬,面上的微笑既像是挑釁,又像是提醒。適才那番話,練鈞如和其身後的三人聽得一清二楚,但對許凡彬的用意卻依舊琢磨不透。直到這個時候,練鈞如才發覺自己仍然小覷了天下英雄,如今四國鼎立,無不虎視眈眈中州大統,許凡彬既然為炎侯看重,又是旭陽首徒,豈是容易相與的人物?

長新君的盛宴便在一片平淡中結束了,接下來的幾天之內,練鈞如好不容易得了清淨,不用在四處敷衍周國權貴。不僅如此,周侯突然又下了旨意,將樊嘉公子府附近的一處別府賜給了練鈞如居住,這等殊遇頓時讓旁人議論紛紛,誰人都看得出來,周侯是在大力籠絡興平君姜如,以期扶持其繼承天子之位。這樣一來,固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樊嘉和練鈞如都是欣喜不已,而隨行的許凡彬、斗昌和馮聿銘三位他國貴胄則是暗自惱恨,但公子嘉的冠禮尚未到時日,他們也只能任憑周侯耍弄手段。

就在練鈞如搬遷前夕,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樊嘉遇刺一案終於有了眉目。那名自絕的刺客乃是一個武館的劍士,平日很少和人往來,其妹乃是周侯幼子樊季的寵妾。由於樊季已經入質中州,說其暗中指使這場刺殺也就有些言過其實,但是,周侯夫婦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仍舊是勃然大怒,那一日的城衛所當值將領都被降了職,容奇更是受到了杖責。反倒是樊嘉在事後厚加撫恤身亡的護衛,在父母面前為幼弟樊季開脫了好一陣子,周侯樊威擎大悅之下,在群臣面前對長子稱讚不已。

孟明雖然此前得封上大夫,但由於和尹峰衝突一事,在家族中卻是受到了好大一通責難,當然,若是深究緣由,無非就是為了他不知天高地厚惹怒長新君樊威慊的緣故。孟家和尹家乃是在周國紮根最深的世家豪門,代代世襲上卿之位,如今和尹南同居上卿的,就是孟明的父親孟韜。他本來還為長子的歸來和加封興奮不已,在聽說了坊間流言之後,卻是雷霆大怒,幾乎未曾請出家法。最終,心中不甘的孟明只能在祖宗祠堂前跪了足足一夜,這才消了老父心頭的怒火。

此時,他身着一襲最平常不過的游士衣衫,無精打采地走在街頭,看上去和那些鬱郁不得志的尋常士子並無區別。僅僅是為了一場和尹峰的衝突就降低了其在老父心中的評價,這着實不合算,就連周侯似乎也對他的莽撞頗有微辭。想到自己在邊關苦忍多年,卻依舊栽在一個「躁」字身上,他就覺得無比懊惱。不過,聽說尹峰也同樣受了家中杖責,足足得在榻上躺半個月,這好歹讓他心氣平了一點。

孟明並沒有發覺,換了裝束和容貌的練鈞如正在旁邊仔細打量着他。儘管知道這個孟家將來的家主並不好對付,但練鈞如卻依舊禁不住誘惑,百般算計之後,終於和嚴修兩人從府中脫出身來,守株待兔地在孟府門前候了兩日,直到今日才逮到了孟明。瞧着孟明進了一處酒肆,練鈞如連忙和嚴修一起跟了上去,為了防止他人看出端倪,兩人的衣着幾乎一模一樣,彼此也以兄弟相稱。

酒肆雖小,卻也潔淨,受挫深重的孟明命人在桌上擺了十幾壺美酒,這才敞開胸懷痛飲起來。俗話說一醉解千愁,他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樹,無奈性子實在太直,如今儘管回歸朝堂,卻不見得真能做出什麼大事來。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裡灌着各色黃湯,轉眼便已是覺得頭暈目眩,不一會兒竟是醉倒在桌上。

練鈞如見狀不由皺起了眉頭,還不待他有所動作,那夥計便上前推搡開了,畢竟,小店中座位有限,孟明一人便霸占了一處座頭,旁人可就不樂意了。幾個面相粗豪的大漢久久等不到位子,又見夥計推不醒孟明,頓時火冒三丈地來到孟明桌前,重重一拳擊在桌上,怒聲喝道:「喂,小子,喝醉了就走路,便在這占着地方!」

孟明醉眼朦朧地睜開了眼睛,卻覺眼前人的頭臉和那個可惡的尹峰分外相象,一時反唇相譏道:「怎麼,連喝酒都不曾讓人安生?姓尹的,那日我不想和你過不去,這才放你一馬,今日你如果還要尋釁,就休怪我不客氣!」

這幾個大漢中無巧不巧地正有一個尹姓男子,聞言更是怒不可遏,向幾個弟兄打了個眼色便撲了上去,伸手便去抓孟明的胳膊,想要一把將其扔出酒肆之外。然而,孟明本就是邊關武將,即使是大醉,這身上功夫卻沒撂下,幾拳幾腳把對手全都撂得趴倒了,連桌凳也打壞了好幾張,嚇得掌柜夥計四處奔逃,更有好事的嚷嚷着要去報城衛。孟明卻依舊不管不顧,懶洋洋地趴在桌上打起盹來,片刻功夫就發出了陣陣鼾聲。

練鈞如見要驚動官府,心知不好,連忙站起身大喝道:「各位,這是朝中上大夫孟明孟大人,今日不過是因為心中不快而在此地借酒消愁。那幾個漢子故意尋釁,乃是咎由自取。你們自己衡量衡量,就是請了城衛前來,也是自己的不是,難道那些軍士還會和孟大人過不去麼?」

他這一句話立刻鎮住了眾人,尋常大夫一類的周國上層人物他們尚且沒有見過,更何況孟明這個上大夫?那幾個漢子還在嘀咕,掌柜便好說歹說地勸他們離開,又許了一點酒錢,而其他酒客聽說剛才那個發酒瘋的是朝中大官,也都一個個溜之大吉,剛才還熱鬧不已的酒肆中頓時顯得一片寂靜,只有孟明的鼾聲格外刺耳。

第十六章

遊說

由於適才的事情鬧得不小,因此練鈞如並無意在此處對孟明說些什麼,畢竟,他如今想要的不是扶助樊嘉登上世子之位,也不是讓長新君樊威慊能夠得掌大權,而是想方設法地令兩人的矛盾激化。樊威慊乃是一世名將,所謂北狄入侵被其如此看輕,自有他笑傲周國的本錢,既然孟明乃是孟族將來的家主,又和長新君不和,那麼,讓其矢志投靠樊嘉便是最好的主意。當然,最可靠的就是自己能夠籠絡此人,不過練鈞如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妄想而已。

結了帳之後,練鈞如只得和嚴修兩人扶着大醉不起的孟明,步履蹣跚地向門外走去,這裡已經上演過一場全武行,雖然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但萬一城衛過來,光是解釋就得費不少功夫。照他們倆和掌柜的說辭,兩人乃是孟家故交子弟,這才會識得孟明這個當朝上大夫,如此一來,倘若真有城衛到那酒肆查探,也不會引起多少麻煩。

出了酒肆,練鈞如和嚴修就停住了腳步,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上,扶着一個醉漢實在太過礙眼。嚴修略一沉吟,貼在孟明背後的右手便緩緩輸過一道真氣,運行一周天之後,原本毫無知覺的孟明突然睜開了眼睛。

「孟大人,你剛才在酒肆中大醉,你看是我們兄弟倆送你回孟府,還是先在其他地方安置一下?」練鈞如趁着孟明神志恢復清明,連忙開口詢問。他知道,弄成這副模樣的孟明絕不會回孟府惹人笑話,倘若沒有猜錯,怕是會找一個可靠的地方先醒了酒。

果然,孟明只是猶豫了片刻便指了一條路,和孟府完全是兩個方向,隨後便又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足足十幾種不同的酒灌進肚子裡,饒是神仙也非得醉倒,更何況他本就是心中有事?直到到了地頭,練鈞如和嚴修方才面面相覷,那塊赫然寫着楚情館的匾額把兩人都給嚇住了,此處分明就是青樓行院之地,想不到孟明回豐都未久,就染上了這等紈絝習性。

由於兩人扶着的乃是此地常客,因此老鴇芮娘只是略略掃了一眼便換了一副殷勤的臉孔。「喲,奴家道是何人會這般模樣前來光顧,原來是孟爺!兩位小哥真是辛苦了,這孟爺就是如此,不會喝酒還偏偏要逞強,讓人可惱!可不知奴家那女兒茵仙為何就看中了他,真真是緣分情孽!兩位小哥也真聰明,孟家家法大,你們若是這樣送他回去,甭說他如今是上大夫,就是真的當上了上卿,孟老爺子也是照打不誤!」羅羅嗦嗦道了一大堆,芮娘才吩咐龜奴上前攙扶,一邊忙不迭地遣人去喚茵仙。

人如其名,隨着一陣環佩叮噹的響聲,一個清秀的盛裝女子出現在了練鈞如兩人跟前,不同於尋常青樓女子,她的雲鬢上只是斜斜地綴着一隻金步搖,臉上也未曾濃妝艷抹,只是薄施脂粉,看上去別有一番風情。只是那層薄薄的紗衣上滿是各種外形獨特的環佩飾物,幾個精巧的金鈴正隨着她的步子發出陣陣悅耳的聲音。她的目光只是在練鈞如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立刻轉到了正在灌着醒酒湯的孟明身上,臉色也微微一變。

和芮娘打了一個招呼,茵仙便示意練鈞如兩人扶着孟明隨她上樓,直到把屬於自己的閣樓大門關上,她方才饒有興味地轉身打量起二人來。「兩位小哥,孟爺回豐都不久,應該沒有結識什麼人才對。看你們兩個的年紀,似乎不可能和十年前的孟爺有什麼交情,倘若我沒有猜錯,二位和孟爺應該不是在酒肆中偶遇才是!」

一句話把進門就倒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孟明嚇了一跳,他幾乎是立刻便站起身來,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了一股濃濃的殺意。「二位,我和你們並不相識,不知二位如此費心所為何事?」他的問話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不待練鈞如二人回答,他便衝着茵仙一笑謝道,「多虧你的提醒,否則,我被人算計了都不知道。」

既然為人識穿,練鈞如也就沒了躲躲藏藏的打算,他自顧自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之後,方才直截了當地問道:「孟大人,如今你乃是當朝上大夫,那你可曾知道,主上究竟是為了你的才能而提拔你,還是為了你的家族而提拔你?」儘管茵仙一個青樓女子也未曾迴避,但練鈞如清楚,能夠在孟明面前如此說話,此女必定已成孟明心腹,所以只是微微瞟了她一眼,未曾提出別的異議。他情知自己目前是在為樊嘉當說客,因此口氣不由自負到了十分。

孟明聞言臉色一肅,他不是傻子,練鈞如竟然敢於這麼問,便意味着眼下情勢有如渾水,他自然得小心翼翼。「主上恩寵,孟明銘感五內,不論是為了孟家還是為了我的才幹,又有什麼分別麼?閣下年紀輕輕便想來套我的口風,未免太過狂妄了!」他冷哼一聲,嘴角上的那分不屑愈發深重了。

練鈞如故意抬頭看了看嚴修,這才失望地搖搖頭。「孟大人此言差矣,你身為孟家長子,卻在建功之後淪落到胥方城城守的位置,是誰在當中搗鬼你應當清楚。如今嘉公子已近冠禮,主上雖執掌國中大權,軍權卻多半落於他人之手,孟大人身為曾經的邊關武將,應當知道軍權旁落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一旦嘉公子成為世子乃至下一任的主上,有人便會名不正言不順,一旦如此,則……」說到這裡,他卻止住了話頭,臉上全然是高深莫測的表情。

孟明早已聽懂了對方的言下之意,然而,他的疑忌未曾全部消除,畢竟,倘若這兩個弱冠少年乃是長新君樊威慊派來的,那他就是多說多錯。「我孟家世受歷代主上大恩,自然會竭力報效主上,閣下若是意圖挑撥,那就別怪我不客氣!我孟家雖然不掌豐都兵權,卻還是可以將居心叵測之人交由主上處置!怎麼樣,二位,究竟是束手就擒還是讓我親自動手!」他輕蔑地一笑,右腳向前跨出了一大步,雙拳也是咔咔作響。

「不用了,孟大人既然如此說,就算我二人白費口舌就是!可惜了,孟家數百年的基業,怕是要毀在你的手裡!」練鈞如仿佛不在意似的露了露袖中的一塊金質令牌,正好讓孟明看在眼中,這才站起身來,「話不投機,那我們兄弟二人就告辭了!」這塊令牌乃是樊嘉所贈,公子府上下能夠拿到此物的寥寥無幾,外頭卻是無人不識,因此練鈞如也不虞為人識破自己身份。

「請留步!」孟明倏地反應過來,連忙出口攔阻,語氣也緩和了許多,「請恕孟明適才孟浪,實在是不知二位身份,所以才有那些試探之語。唉,我雖然出身世家,不料卻早早得罪了那一位,這才在仕途上一路蹉跎。不過,孟家乃是周國世族,閣下就真的認為,一旦那一位得手就不會放過我?」

剛才一直未曾開口的嚴修終於悠悠答話道:「孟大人,你乃是下一任的孟家家主,將來要繼承上卿之位的人。倘若那位大人真的看重孟家,當年又怎會將你發落到胥方城?就拿眼下的情形來說,主上剛剛對你有所器重,尹家的那位就站出來挑釁,焉知沒有人在後頭挑唆撐腰?尹家和孟家雖然並立多時,但一旦孟家因你而式微,則尹家必定獨大,到時候那位大人再尋一個藉口除去尹家,豈不是周國之內皆是他的天地?」

孟明聽得一身冷汗,對方如此赤裸裸地下斷言,他已經能夠完全肯定,這兄弟倆乃是公子嘉的說客。一想到平日那位公子嘉禮敬叔父的恭謹模樣,再想想眼前兩人適才的言辭,他只能長嘆一口氣,頹然地倒在了椅子上。果然,他還是要替孟家要做出選擇,而那個選擇,只能是周侯長子樊嘉嗎?

第十七章

造訪

練鈞如和嚴修兩人出了楚情館,不由相視一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彼此兩人才是最值得信賴的。嚴修在關鍵時刻的那句話不僅成功使得孟明亂了方寸,而且還更加突出了兩人是兄弟這一點。如今儘管周侯另賜了府邸,但是練鈞如身邊的閒雜人等太多,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他人看在眼裡,今次若不是讓四個家將代為掩飾,怕是這一趟也跑不成。當然,這一次並非是為了自個招攬人手,所以也就沒有瞞着孔懿和明空,畢竟,練鈞如還想靠這兩個使令纏着斗昌等四位公子。

不過轉了兩個街角,練鈞如便不由眼睛一亮,只見不遠處那個穿着寬大袍服,走路一搖一晃的,不正是曾經在長新君筵會上遇見過的孟准麼?只看此人的神氣舉止,練鈞如便明白為何周國權貴盡皆看不起他,這居移體養易氣乃是為官者最講究的,孟准出身世家卻如此吊兒郎當,怎能不惹人詬病?自打他從樊嘉那裡聽說此人精擅外交開始,心中便早已留了心,這種嘴皮子功夫看似尋常,卻也不是普通人能夠勝任的。

他這裡正琢磨着如何上前攀攀交情,那邊的孟准卻已經惹上了麻煩。孟准這毫無目的地在街心踱着步子亂逛,未免有些心不在焉,連遠處疾馳的馬蹄聲也未曾聽見。練鈞如兩人卻看得分明,就在孟准身後,一駕華貴的馬車正飛馳而至,眼看便要撞個正着,練鈞如卻抬手止住了想要上前救人的嚴修,眼中閃過熱切的光芒。

果然,那馬車上的馭者死命地一拽韁繩,恰恰勒住了馬,堪堪停在了孟准身後,隨後便忍不住怒聲斥道:「大膽刁民,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擋住尹二少爺的車駕!」隨着他這一聲叱喝,隨侍在馬車四周的六個護衛都策馬圍了上來,個個都是面帶不屑,手中馬鞭已是高高執起。

孟准先是哼了一聲,隨後才轉過頭來,「我道是何人如此氣派,原來是尹二少,怎麼,貴屬似乎有當街動手打人的意思,這毆打朝官是個什麼罪名,尹二少應該清楚吧?是否需要小弟把《周律》念頌一遍給你聽聽?」

車上馭者不識得孟准,但那些護衛中,卻有見過孟准此人的,其中一人拱手道:「原來是孟二少爺,失敬失敬!想不到孟二少爺居然有如此雅興,安步當車地在街頭亂逛,和那些庶民百姓混在一起,可不是孟家一向稱許的親民麼?」他說着便放肆地大笑了幾聲,旁邊的一眾護衛仿佛湊趣一般,全都狂笑起來,面上的鄙夷不屑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