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 第13章

府天



孟準的臉上掠過一絲怒色,正要反唇相譏,突聽車中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哎呀,我道是何人,原來是孟明孟大人的弟弟,真是無巧不巧呢!可嘆我那駕車的奴才不上心,否則一定得賠上醫藥費了!尹三,你們和孟二少爺羅嗦什麼,還不趕緊讓開道讓他過去?若是誤了時辰,長新君大人怪罪下來,我可是要吃掛落了!說起來,今日長新君門下的官員全都會聚一堂,孟二少爺怎麼沒有接到請柬,難道是被遺忘了?哈哈哈哈!」隨着他的笑聲,車裡便傳來了一陣鶯聲燕語,然後就是連續不斷的嬌吟聲。車中不是別人,正是孟明以為受了尹家家法教訓的尹峰。

孟准已是氣得臉色鐵青,然而,馭者乾脆利落地一揮馬鞭,那馬車便稍稍移動了些許,隨後又飛馳了出去,竟是幾乎把他帶得跌倒。那六個護衛也是隨着主子哈哈大笑了一陣,揚鞭疾馳而去,激起的陣陣煙塵正好將孟准籠罩其中。待到尹峰一行人遠去之後,孟准才踉踉蹌蹌地走出煙塵,眉宇間儘是悲憤,仰天發出一聲嘶吼,這才步履蹣跚地沿街角離去。

練鈞如和嚴修打了個眼色,兩人便悄悄地尾隨而去,今日橫豎還早,若是能打聽到這個孟準的虛實,那便是收穫頗豐了。不過,練鈞如心中卻仍有一絲疑惑,同為世家次子,紈絝習氣極重的尹峰能夠貴為長新君的座上嘉賓,而且似乎還很受重視,這早就授了官職的孟准卻為何如此落魄,就連幾個護衛也能夠輕言侮辱?

孟准似乎毫無所覺地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很久之後方才停在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面前,幾乎未作猶豫,他便推門而入,隨後便再無聲息。尾隨而至的練鈞如二人皺着眉頭站在圍牆之外,心底滿是疑惑,此地一看便並非達官顯貴的住所,這孟准不回孟府,先到了此地,難道是他的別居,亦或是他金屋藏嬌的地方?

嚴修看了練鈞如一眼,打了個招呼後便越牆而入,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悄悄潛了出來,示意練鈞如到一旁說話。街角處,嚴修將剛才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抖露了出來,原來,此地竟然就是孟準的居所,裡頭除了兩個年紀已大的老僕之外,就是孟準的生母範氏,別無旁人,一應陳設布置也是極為簡陋,看不出半點世家子弟的體面和尊榮。

「嚴大哥,照你看,我是這一次就進去攀個交情,還是待有了十全準備再過來?」既然知道孟准在周國絲毫不受重視,練鈞如便切切實實地打起了對方的主意,「雖說他乃是周國下大夫,可是授了官職的人還居住在這個地方,又當街被人如此奚落,足可見此人的地位。」

「那就進去吧,橫豎你今次變換了面目,不虞被人認出。」嚴修只是猶豫片刻便建議道,「我剛才看那范氏舉止有度,似乎不是尋常婦人,他們在孟家的地位如此低微,應該還有其他隱情才是。」

練鈞如點點頭,兩人整整衣冠後便前去叩門,不過,足足等待了好一會功夫,一個滿面滄桑的老僕方才探出了頭,疑惑地瞧着門外的客人。「二位是不是找錯人家了?要找吳先生,請到右邊那戶人家去;要找貴氏醫館,就請往左!」他顯然是看多了此事,說着便想關門。

練鈞如頗感哭笑不得,連忙抵住門道:「我們兄弟二人想要找的就是貴主孟二少爺,他應該就是住在此地吧?」

那老僕的臉上現出了瞠目結舌之色,好一陣子方才連聲答應道:「對,對,孟二少爺就住在此地,二位小哥可是孟府來的麼?」他也不待練鈞如二人回答,高聲嚷嚷道,「太太,二少爺,孟府來人了,孟府來人了!」他竟是連客也不迎,直接跑了進去,腳下利索得很。

練鈞如愕然和嚴修對望了一眼,心中便隱約浮現出了一點明悟,看來,孟准呆在這裡還別有內情。果然,換了一身家居服的孟准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待看清來人面目時不由臉色一變,「二位似乎並非來自孟府,我雖然很少回本家,卻記得本家中並無二位這樣形貌的人。」他不滿地瞥了老僕一眼,這才有些警惕地問道,「二位究竟是何人,尋我孟准何事?」

嚴修搶先一步答道:「孟二少爺,剛才我們兄弟倆並未報出來歷,只是貴仆想當然地認為我們是孟府之人。」他見孟準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不由又和練鈞如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們兄弟倆乃是奉敝上之命而來,想要結識一下孟二少爺這位名聞商國的周國英才!」

孟準的臉立時漲得通紅,許久未曾說出一句話來,倒是跟在其後出來的范氏出言解圍。這是一個看上去很有氣質的中年婦人,儘管歲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臉頰上留下了道道刻痕,卻依舊無損她的風華和容貌。「二位遠來是客,還請進屋坐吧!剛才都是福伯無狀,一時弄錯了人。準兒,你還呆愣着幹什麼,進屋和客人說話啊!」她說着就輕輕在兒子肩頭拍了一記。

孟准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將練鈞如二人往屋裡讓,誰料到就在此時,又是變故橫生。

第十八章

蠱惑

孟准正打算將兩位客人引入房中,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還不等他打發老僕前去查探一個究竟,幾個大漢就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為首的胖子倨傲得緊,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眾人,這才對着孟准喝道:「孟准,族裡一年一回的大比又要開始了,倘若你今年再是最後一名,怕是這一處宅子也保不住!哈哈哈哈!」他一面狂笑不已,一面打發屬下四處查看,「雖說不過是一處陋宅,不過好歹即將是我的東西,我倒要好好看看將來改建成我家的馬廄行不行!」

對方那猖狂的話語說得孟准勃然色變,然而,他一想到如今的處境,便不得不苦苦遏制心頭怒火。「六叔,你這是什麼意思,若是大比後我輸了,自然是拱手奉上這宅子,但是如今大比尚未到期,你的奴才怎可在我的地方放肆!六叔,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他已是瞧見了母親酸楚的神情,說到最後口氣已是變了。

那胖子卻只是輕蔑地瞟了他一眼,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喲,端起二少爺的架子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配得上孟姓人麼?別以為你如今撈了一個下大夫的官職,那是長新君大人可憐你才賞的,哪裡是因為讚賞你的才學,別他娘的假裝了!」他劈頭罵出兩句髒話,又趾高氣昂地吩咐自己的家奴道,「你們給我好好查看,然後一一登記造冊,將來若是屋子裡少了一樣東西,我也要去家主那裡打擂台!」

眼看那群仗勢欺人的奴僕在自己的屋裡大肆翻檢,孟准再也難以抑制心頭怒火,三兩步跨上前去,目光中已滿是熊熊火光。「六叔,你不要以為可以永生永世地騎在我頭上,立刻命令你那些奴才住手,否則別怪我將他們都扔出去!」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一拳砸在對方臉上的念頭,臉上的表情已是異常扭曲。

「哼,你當自己是什麼人,竟敢和我這樣說話!」胖子伸手將孟准推了個踉蹌,這才高聲吩咐道,「你們聽着,給我砸,要是給他留下一件過日子的傢伙,你們就給我通通滾蛋,聽清楚了麼?」他這個主子一聲令下,裡頭立刻都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高呼聲,那幫家奴顯然都是興奮不已。

嚴修已是看不下去了,見練鈞如也是皺着眉頭,突然身形一動,竟是往房間中掠去,不過片刻功夫,裡頭便響起了一陣慘呼和悶哼聲。當着那胖子的面,一個個剛才還囂張跋扈的人影便被扔了出來,個個都是鼻青臉腫,一片狼狽。孟准固然是大喜過望,而那胖子卻是惱怒萬分,臉色陰晴不定,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范氏身側多了一個氣度雍容的少年。

「爾等何人,竟敢管我孟家的閒事!」胖子的聲音雖然兇狠,卻能聽出幾分色厲內荏的意味,畢竟,他那幾個奴僕都是人高馬大,如今竟輕易被人扔了出來,足可見內里那人的高明,「孟准,你別忘了自己只是區區一個庶出子弟,若是得罪了我,你今後就休想在豐都安身立命!」

本來覺得頗為解氣的孟准立刻愣了一下,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聽練鈞如冷冷地發話道:「我們是孟兄的朋友,卻沒想到名聞天下的孟家居然如此忽視自家子弟,真是天大的笑話!所謂大比尚未開始,你就縱容這些奴才前來搗亂,那我們自可採取一切手段!」他瞥見嚴修拍着手輕鬆地從房內走出,臉上不由現出了嘲弄的笑容,「閣下擅闖民宅,究竟是自己乖乖地滾出去,還是我大哥把你們扔出去?」

孟准見這兩個少年明知對方是孟家人還敢行兇,心中立刻大定,幾步走到母親身側低聲解釋了幾句。事到如今,他已是將這位六叔得罪狠了,也就沒什麼可以害怕的,因此他喝令兩個老僕退後,竟是仿若事不關己一般地在一旁觀看。

那胖子乃是孟家家主孟韜的堂弟孟博,此時眼見騎虎難下,對方那兩個少年又似極為難惹,便不由打起了退堂鼓。他狠狠瞪了孟准一眼,厲聲放話道:「孟准,別以為尋着兩個身手不錯的傢伙就能夠倚為靠山,大比的時候你走着瞧!你們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聽着,得罪了我就相當於得罪了孟家,你們也別想在豐都多待一日!」他撂下狠話之後,便朝着地上一個直嚷嚷的家奴重重踢了一腳,「還在地上哼哼什麼,不爭氣的東西,全都給我滾起來走路!」

隨着這一群攪局的傢伙狼狽離開,孟准和范氏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他本來還以為這一對兄弟只是尋常人物,剛才見孟博的家奴都被嚴修輕易收拾了,方才知道對方乃是真的為己而來,態度也就客氣殷勤了許多。范氏自忖乃是女流,敷衍了幾句便自己回了房間,連兩個老僕也一併遣退了去,留下兒子和來人單獨談話。

「二位小哥適才說是奉命而來,不知找我何事?」孟准親手為兩人奉上茶盞,這才好奇地問道,「二位也應該看到了,我雖然位居下大夫之職,卻只是虛有其表,就連區區幾個家奴也敢在我家中放肆,對於貴主也應該作用有限而已。」眼見了對方的身手,他也不敢輕易認承條件,否則萬一事情辦不成,怕是比六叔孟博更難對付。

練鈞如卻含笑不語,輕輕品了一口杯中香茗之後,竟是閉上眼睛舒暢地吁了一口氣。直到孟准有些不耐煩了,他方才倏地睜大了眼睛,眸中目光炯炯。「孟二少爺,我等既然奉命相邀,自然不會讓你為難。敝上極為欣賞你的才能,如今見了你的窘迫,我們兄弟倆也認為你呆在周國實在是屈才。哀哉嘆哉,潛龍伏於深淵,無人得識,想不到聞名天下的周侯也並非真正明主!」

孟准雖然喜於對方的稱許,卻對最後一句話大為警惕,竟是拍案而起。「閣下此話何意,吾主乃是天下聞名的賢君,而我卻不過是一介庸才,得一下大夫之職已是僥倖,怎敢心生怨望?若是閣下執意挑撥,那我也不敢留客,就請離去便罷!」他說着竟是長身而立,擺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勢。

練鈞如卻只是毫不在意地一笑,也隨之站了起來。「孟二少當日出使商國,舌戰群臣令商侯嘆服,就以此功便當得起周侯器重,怎可因出身容貌而對你不管不顧?若是周侯真的乃是明主,那便應該讓你高居廟堂之上,向天下昭顯其求賢若渴的心意;若是當日帶你出使的長新君大人真的器重你,便不會只求周侯封你區區下大夫之職,而應該大力舉薦;若是孟家有人能夠識得英才,便不會因為你是庶出而予以輕視,而應當借用家族之力扶你上青雲!當然,倘若孟二少只是以為自己是一個庸才,我今日這些話也就只當對牛彈琴了!」

練鈞如近乎咄咄逼人地說出這一連串話語之後,便轉身招呼了嚴修一聲,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果然,他的前腳尚未邁出門檻,後頭就傳來孟準的呼聲:「閣下請留步!」練鈞如恰恰在門前停下了腳步,卻仍舊未曾回頭,「敝上需要的是傲視群倫的人才,而不是妄自菲薄,畏首畏尾的人!孟二少若是不能拿出當時在商侯駕前的勇氣,那便無法真正在廟堂上屹立不倒!」

孟准只覺對方的話語仿若重鍾般敲擊在自己心頭,一時震撼得無以自拔。他由於出身和容貌的緣故,從小便受人輕視,當日之所以能夠在出使商國時,當着商侯和群臣的面侃侃而談,機鋒無數,卻只是因為心灰意冷下的一時衝動。得封下大夫之後,他本以為能在廟堂上占據一席之地,卻依舊為人鄙薄,如今看來,在周國,無論他如何出色,始終都只是大哥孟明的陪襯而已。

第十九章

潮湧

中州王宮交泰殿之中,王后虞姬正對着鏡子黯然神傷。說什麼寵冠六宮,母儀天下,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個獨守空房的下場。她實在不明白,十二年前她好不容易在華王姜離元妃過世後登上後位,十年前卻突然失寵,至今,那位御座上的至尊便未曾踏入她這交泰殿一步。儘管人前始終是夫妻敦倫和睦,可這人後的悽苦寂寥又有誰知?

「王后娘娘,您是不是該歇息了?」一個宮女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道。儘管明知王后虞姬乃是性情溫平的主子,她們這些宮婢還是不敢造次,畢竟,如今後宮失寵的不止王后一人。曾經寵冠一時的衛姬和黎姬等幾位夫人也都幾乎打入了冷宮,這些曾經在宮中呼風喚雨,甚至可以染指朝政的貴婦們,從十年前開始,就再也沒了翻身的機會。如今,能夠得到華王姜離寵幸的,只有那幾個出身卑微的嬪妾,而且個個都是至今未曾誕育子嗣,秩位也不過尋常而已。

「歇了吧!」虞姬心灰意懶地發話道,這才從妝檯前緩緩起身,一襲淡藍色披肩從她的背上滑落,輕若無物般地飄落於地,未曾帶起一絲聲響。虞姬似乎心有所感,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便轉到了別處,卻依舊遮不住那縷黯淡之色。曾幾何時,她得享椒房專寵,君恩深重,如今卻是如同這褪盡光華的披肩一般,再也不復往昔了。隨着她的就寢,交泰殿中的燭火一盞盞地熄滅了,曾經那燈火輝映的盛景,卻仍然留在不少年長宮婢內侍的心裡。這一夜,王宮中的每一個貴婦,註定都只能獨眠。

華王姜離卻無暇理會後宮諸女有什麼哀怨,往日閒人禁入的崇慶殿後殿,此時此刻卻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這是一個全身上下盡數籠罩在黑紗中的人,聲音也異常的嘶啞低沉,然而,即便在富有四海的天子面前,他依舊筆直地挺立在那裡,甚至比華王姜離更有威儀。本就顯得蒼老無神的姜離,這個時候便顯得愈發無精打采了,他那渾濁卻又冒着幾許精光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對方的身影,仿佛想要將來人完全吞噬進去。

「陛下,我的意思您應該都清楚了,如今的情勢下,中州足可自保有餘,您若是始終不考慮後嗣,那百年之後,中州大統可就不一定姓姜了!」黑衣人逼近一步,語氣咄咄逼人,「您這一次派到周國的那個少年,似乎很有看頭,不過,不要鬧得太過火了。陛下應該明白什麼叫做過猶不及,您若是一意挑起四國君臣不和,那一旦四夷攻破四國防線,四夷亂華的情景便會在千年之後的如今重現,想必您也不會一意孤行吧?」

儘管已經進入了寒冬,但姜離的額上卻是隱現汗珠,只看那青筋畢露卻又竭力抑制怒氣的神情,便知他幾乎處在爆發的邊緣。連着深吸了好幾口氣之後,這位至尊天子方才冷笑着發了話:「閣下莫要信口開河,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雖然四國諸侯履有不臣之心,朕還不會至於自毀江山社稷,引夷人劫掠中原!當年的事情,朕很感激你們的幫忙,不過,若是以此要挾於朕,那麼,無非玉碎而已!」他的話雖然說得義正詞嚴,其中卻仍能聽出些許軟弱之意。

「陛下,不過是挑選嗣子為儲君,這對社稷,對您都是兩利的事,您又何必苦苦拒絕?」黑衣人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是逼近了姜離身側,好整以暇地靠在旁邊的桌案上,「您為了社稷存留而處心積慮,又何必為了些許小事而拋棄中州群臣?那件事情可大可小,若是傳揚出去,別說您的王位,就是這中州的三千里疆土,怕也得染上層層血光吧?陛下,還是那句話,請早立儲君,以安天下民心,勿失眾望!至於人選,陛下可以在這上頭挑選就是了!」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絹帛,輕輕地擱在了桌案上。

「你,你們……」姜離用力一拍龍椅上的扶手,倏地站了起來,「不要欺人太甚!朕當初是必須倚靠你們,如今可就未必。你們不要忘了,中州並非朕一人做主,有那八個人在,你們就是有多少圖謀,也一定會落在空處!伍形易,伍形易那個人就是朕也無能為力,除非你們可以讓他屈從,否則,這立儲一事就決計不可能!」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臉上表情也顯得近乎詭異,「比起神秘莫測的使令來,你們不過是跳樑小丑而已!」

黑衣人終于震怒了,突然放肆得大笑起來,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笑聲陣陣迴響在姜離耳畔,卻一絲一毫都沒有流露在外。「陛下既然如此說,那不妨留心就是了。吾等為這一日已經等候了多年,又何懼再等幾年?不過,歲月不等人,陛下卻是年事已高了!」他撂下一句狠話之後,突然湊近了姜離的耳朵,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隨即衣袂飄動,轉瞬就消失在宮室中。

姜離呆呆地坐在那裡,許久未曾稍動分毫。自從十年前的那一次異變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始終是與虎謀皮,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御座是屬於他的,絕不能被他人奪走,這是他畢生的心愿,也是一切的底線。因為那至高的權柄,他默許了伍形易的獨攬軍權,默許了太宰等人的斬草除根,為的就是能夠穩坐於這天子之位,然而,為什麼老天就要懲罰他,讓他至今未曾有一個後嗣?為什麼!

終於,他忘情地大笑起來,狀似癲狂,臉上的表情竟異乎尋常得猙獰。這一次,外頭的宮婢內侍被驚動了,宦者令趙鹽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門,輕聲喚道:「陛下,陛下!」儘管趙鹽跟隨姜離多年,但他始終謹守本分,只要不得召喚,他決計不敢輕易逾越雷池一步。這些年來,宮中內侍換了一批又一批,先人都不知道被打發去了哪裡,卻只有他榮寵不衰,其中道理正是如此。「陛下可是魘着了,是否要小人前去延請太醫?」

姜離伸手攏了攏額前亂發,沉聲吩咐道:「趙鹽,傳朕旨意,召伍形易進宮,朕有要事和他商議,還有,待會伍形易走後,你宣召舒姬到此地來,朕有話要問她!」

既然不得進門的命令,趙鹽連忙隔着門高聲應承,這才轉身命其他內侍前去操辦,自己則是仍舊候在崇慶殿的前殿,眼神已是變得炯炯,似乎看不見一點睡意。作為宦者令的這些年裡,他白日寸步不離地陪侍在華王姜離身側,就連夜間也從未疏忽職守,很少有內侍宮婢看見過他假寐的模樣,更不用提安眠了。

同樣是一身黑衣的伍形易隨着兩個宣召的內侍匆匆進了崇慶殿,見着趙鹽恭謹地躬身行禮,他也只是微微頷首而已。趙鹽見正主已然來到,連忙招呼所有內侍宮婢離開,並親自關上了崇慶殿前殿的大門。華王姜離並不經常宣召這位八大使令之首,但一旦召其進宮,便必定有要事。此時若有哪個不長眼睛的下人衝撞了,轉瞬便有滅頂之災,趙鹽執掌宮中事務多年,早已厭煩了這種不必要的流血,所以親自守在了崇慶殿門口。

足足兩個時辰後,他才感覺背後刺來一股寒氣,連忙偏身讓開了去,隨即恭敬地垂下了頭。果然,大殿的門已經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伍形易的黑衣身影理所當然地邁過了門檻,在走過趙鹽身側時卻略一駐足,最後只是深深凝視了他一眼,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僅僅是這看似平常的一睹,趙鹽卻已是感覺渾身虛脫,仿佛全身上下五臟六腑俱都被人看穿了一般。同是習武之人,高下之別竟是如此懸殊,怎能不讓他心驚膽戰?

烈陽宮中,炎侯陽烈正在對着面前的一疊密報出神。對於那個所謂的興平君姜如,他是十萬分的懷疑,所以才讓才幹出眾的義子許凡彬跟在了對方身邊,以期能夠擇時而動。他是個性情莽撞暴躁的人,但是,並不意味着他就真的會不計後果。望着那些諜探事無巨細的詳盡報告,陽烈終於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暴虐無道又怎樣,刻薄寡恩又怎樣?只要他存在一日,下頭可有任何人敢於作反?他起身踱步到大殿門前,深情地凝視着遠處那緋紅色的宮室,那裡,有他最為珍視的兩個女人,即便是為了她們,他也絕不會稍退半步!

一身緋衣的炎姬正在撫弄着逢魔古琴,神情卻頗有些心不在焉,往常清亮的眸子中似乎還藏着一些奇怪的東西,琴音聽在耳中,空曠而無深意,一旁的莊姬不由皺緊了眉頭,輕輕地伸手按在琴弦上,頓時音色盡消。

「明期,不要勉強自己!」莊姬在女兒身側坐下,伸手將其攬在了懷中,眉宇間的那一蹙憂色顯露無遺,「你要記住,你是娘最珍貴的女兒,不要委屈自己做不願意之事。即便是你的父侯,他也不會違逆我而迫使你嫁人!只要我還是炎侯夫人,還是你的娘親,你就一定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

第二十章

冠禮

豐都的暗潮依舊涌動不止,然而,明里卻愈發平靜了下來。隨着公子嘉的冠禮日益臨近,豐都城衛的所有人手都紛紛出動,如同篩子一般將雲集於豐都的各方來客篩了一遍。比起和此次冠禮密切相關的公子樊嘉,長新君樊威慊的動作更加快,幾乎從未停止過暗中的布置。在他的默許下,北狄的軍情已經足足有數日未曾呈至周侯駕前,而周國兩大世家之一的尹家,則漸漸和他走得越來越近。

孟明終究還是為練鈞如的話語所惑,雖然他不敢魯莽行事而選擇了回府和父親商量,但孟家上下在情勢逼迫下,還是不得不快速做出抉擇。就在樊嘉冠禮之前十日,孟韜和孟明父子聯袂拜訪了公子府,宛轉地向已近成年的周侯長子表達的忠誠和臣服之意,使得樊嘉大為欣喜。

而練鈞如則是成功地說服了孟准,將其收歸麾下,畢竟,此人在周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卒罷了。只是進宮和周侯夫婦稍稍一提,此事便輕而易舉地辦了下來,周侯樊威擎已經從華都那一頭得了消息,密報中暗示華王姜離有立儲的打算,如此一來,練鈞如假扮的興平君姜如就奇貨可居了,畢竟,他不僅是姜離親口承認的義子,而且還得四國貴胄為近身扈從,具備了一切可以成為儲君的威儀和條件。正因為如此,樊威擎才不會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臣而和練鈞如過不去,更何況孟準的形貌才情本就不討他的歡喜。

倒是樊嘉對此甚為奇怪,不過,在練鈞如登門造訪了一次之後,他立刻就釋了懷,畢竟,那一套說辭合情合理,而且似乎練鈞如還是在為他樊嘉做打算。

「此次還真是水到渠成,如今孟家已是矢志效忠於我,如此一來,冠禮之後的冊封世子,看來就十拿九穩了!」聽完了練鈞如加了諸多修飾的解釋後,樊嘉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這些天來,練鈞如除了出席一些必要的筵會之外,幾乎和他寸步不離,除了交流國中大勢之類的話題之外,樊嘉也是竭力勸說練鈞如多納周女為姬妾,顯然是想讓對方樂不思蜀。「不過,那個孟准還真是好運氣,他不過是嘴皮子利索而已,居然能碰上你那兩個好心的護衛,否則他這一次大比之後,說不定連孟家子弟的名頭都會丟了,這官也就甭想作了!」

練鈞如一副後悔的模樣,卻仍舊強笑着想要遮掩。「大哥就別開玩笑了,這孟准其人太過油滑,不過些許功夫便說動了我的從人,所以也只能勉為其難地將其收了下來,這管閒事就要管到底的規矩還真是麻煩。」他說着便詞鋒一轉,「說起來大哥若是能夠冊封世子,手下也應該缺人,不若你將其收為幕僚怎樣?」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勢,正是想要藉此消除樊嘉的最後一絲懷疑。

「罷了罷了,我可消受不起!」樊嘉連連推辭,隨後又鄭重其事地道,「說起來如弟你將其收歸麾下也是幫了我的大忙,那一日你那兩個護衛可是將孟博得罪得狠了,他不敢拿你們撒氣,可卻輾轉說動了上卿孟大人,孟大人一時氣怒,已是下令將孟准從宗譜上除名,如此一來,我焉敢用他,那不是擺明了和孟家過不去麼!」他一邊搖頭一邊感嘆不已,「如今我既得孟家支持,五叔便不可能輕舉妄動,不過,尹家居然如此不識抬舉,殊為可恨!」

練鈞如唯唯諾諾地應着,心中卻在計議着樊嘉冠禮之後的行程。他昨日剛剛見過周侯夫婦,提出了自己將在樊嘉冠禮後離去。儘管周侯起初並不想放人,但在看了華王姜離的密旨之後,心情頓時大定。

在樊威擎看來,練鈞如能夠將這樣隱秘的東西出示給他,明顯是對自己這個姑父極為信任,不僅如此,姜離另一道密旨此時正揣在他的懷中,那原本只是口頭承諾的方伯之說,已是成了板上釘釘的事。身為方伯,他將來就可以會盟諸侯,只要在那個時候確立了興平君姜如的地位,那大勢就可以定下了。憑着他和王室的姻親關係,一旦中州事機有變,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一想到即將操控着下一任天子冊立,他便得意萬分,往日的故作深沉也都拋開了去。當然,只為了這方伯之名,他就得更加着意地擴充實力,大義名分雖然重要,卻仍及不上能夠一錘定音,壓服天下的實力。

由於列國之中,貴胄冠禮多為二月進行,因此其他三國奉命前來道賀冠禮的使臣也都直到一月末方才紛紛到達。冠禮前十天,樊嘉在太卜等人的主持下進行了卜筮,最後卜出二月六日方為吉日,這期間的準備工作着實讓周國群臣好生忙亂了一陣。由於此次行冠禮的人極可能是下一代的周侯,因此其他三國使臣的賀禮俱非尋常之物,來人也都是赫赫有名的貴族,但眾賓之中,最為顯眼的仍舊是頂着華王義子名號的練鈞如。

宗廟之內,盛大的冠禮儀式正在進行。由於練鈞如本人尚未到加冠的年紀,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過於出眾,因此婉言謝絕了周侯欲讓其贊冠的要求,最終選定的贊冠者,正是周國上卿孟韜。經過太卜鄭重其事的卜筮之後,主持冠禮的大賓出乎眾人意料,竟是長新君樊威慊。練鈞如看着此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心中總有一分不安和憂慮的感覺,哪怕是身處熱鬧的人群中也未曾感到一丁點安定。

冠禮的進程莊嚴而又肅穆,那一群群身着禮服高冠的賓客中,練鈞如竭力縮在人群中,盡力讓自己顯得不起眼。冗長的程序和禱祝已經讓他有些厭煩了,一想到自己今後也可能要經歷這一道關坎,他便禁不住嘆了一口氣,眼睛也在四周打量了一番。果然,細看之下,不少人都是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對這冠禮盛景頗為心不在焉,這更是讓他心懷忐忑。

終於,冠禮儀式進行到了三加的時候,贊冠的孟韜拿起那緇布冠,鄭而重之地為樊嘉戴在了頭上,長新君樊威慊便高聲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緇布冠授畢,接着就是加皮弁了,樊威慊祝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三加則是爵弁,祝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待這加冠之禮結束之後,樊嘉便裝束一新地站起身來,向其父母跪拜見禮,由於周侯便是周國之君,因此這見父之禮和見君之禮便大大簡化了。作為大賓的樊威慊則為樊嘉賜字為伯嚴,辭曰:「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伯嚴。」

就在冠禮儀式幾乎結束的那一剎那,原本還面帶笑容的長新君樊威慊突然伸手捂住胸口,臉上滿是痛苦之色。樊嘉手足無措地看着叔父緩緩倒在身前,一時間完全亂了方寸。觀禮的人群也頓時沸騰了,陣陣喧譁聲不斷傳來,就連近在咫尺的周侯夫婦也是怔在那裡動彈不得。好半晌,周侯樊威擎才恍過神來,連聲喚人扶起倒地的樊威慊,將其安置一旁,並急召太醫診治。

練鈞如被這一系列的變故驚得目弛神搖,幾乎難以自持,只看適才樊威慊還自信滿滿的架勢,何人能夠料到剛才那一幕詭異的景象?他正在猜想着事情緣由,卻不料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便是宗廟外的一聲高喝:「啟稟主上,北狄緊急軍情!」

周侯樊威擎這才臉色大變,他之所以在回國之後沒有過問北狄軍情,為的就是長新君樊威慊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身為周國最富盛名的將領,樊威慊對此次北狄入侵始終保持着舉重若輕的態度,不僅自己離開了邊地,而且甚至不同意發一兵一卒往援,並聲稱狄軍必敗。相對於他的斷言,邊關軍報也幾乎全都是一連串的報捷聲,讓遠在豐都的周侯警惕日消。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樊嘉冠禮結束的時候,先是長新君樊威慊突然昏厥,再是北狄緊急軍情,這一切都仿佛是算計好的,一環緊扣一環。

「啟稟,啟稟主上,長新君大人乃是心肺損傷過度,這才不支昏厥,精心調養後便可保無事。」那太醫看着周侯鐵青的臉色,只得戰戰兢兢地奏報道,「只是此病乃是處於心扉之間,不可過於勞累,長新君大人,大人……」

周侯樊威擎終於忍不住怒斥道:「長新君究竟如何,你若是再吞吞吐吐,休怪寡人無情!」光是手中那戰報就已經讓他措手不及,眼下應該負責的人卻是突然病倒,事情的蹊蹺之處又怎能不令他懷疑惱怒。

那太醫駭得磕頭如搗蒜,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話:「長新君大人,大人怕是再也無法上陣殺敵了!」

一句話頓時讓全場陷入寂靜,包括各國來使和練鈞如在內,誰都無法置信,剛才還神采飛揚的長新君樊威慊,病情居然如此嚴重。

第四卷

亂起變生

第一章

天狼

周國的北部邊塞處,並不若尋常百姓想象的那般荒涼,然而,無論是巡邊將士還是務農的百姓,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那看似平靜的大草原上,孕育着無窮無盡的殺戮和血腥。就在這一望無際的綠色中,隱藏着四夷中最為兇悍的幾十個部落,中原人往往一概稱之為北狄。

由於北狄牧民善於騎射,來去如風,因此歷代周侯都曾經試圖用兵北上,希望能夠懾服這一支雄兵為己用,奈何不用兵則無事,一旦周軍揮師北上,則平日視若仇敵的北狄眾多部落便會紛紛集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雷霆撲下,往往一場大戰下來便是兩敗俱傷。然而,即便如此,北狄騎兵還能有餘力劫掠中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下來,也就無人再去打這些化外之人的腦筋,周國的應對之策也只是在塞外連築了數座堅城,彼此用烽火台遙相呼應,一時倒也緩解了兵災之禍。

時年正值北狄最盛的時期,長狄三族,赤狄六族,白狄三族,這十二族人足足竟是罕有地構建了一個大聯盟,同時臣服於赤狄潞氏麾下,周遭小部紛紛來附,聲勢強盛得無以復加。中州華離王二十年,赤狄潞氏部族推舉族長的女婿潞景傷為族主,開始了他們統合北狄的步伐,至中州華離王二十六年,潞景傷大合北狄三十二部於汗帳亥野,以血盟誓,各部族主共上尊號,曰天狼王。自此,北狄與中原通婚日盛,時有在國內難以存身的平民前往依附,久而久之,北狄的異變也逐漸傳入了中原。

亥野名雖城池,其實卻只有一座作為象徵的小土城而已,當日天狼王潞景傷為了大合各方部落族主,派人在汗帳東面堆砌了一座土台以作盟誓之用,後來卻並未大興土木,而只是將其修建為小城。然而,他的豪言壯語卻傳遍了整個草原。「終有一日,我會讓整個天下臣服於我的威名之下,我們不需要城池,我們需要的是踏遍中原河山,讓那些自命不凡的漢人在我的族民腳下顫抖戰慄!」傳言中,這位北狄的真正君王並非真正的狄人,然而,他的豪情和志向卻使得所有的勇士甘心臣服賣命,投鞭之處,數萬騎兵所向無敵。

就在周國邊境的戰事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亥野的汗帳中卻依舊寧靜。那數百頂灰白相間的帳篷中,時而可見裊裊炊煙,跨刀的勇士們也只是四處巡視,面上都掛着笑容和自信,衣着鮮艷的少男少女則是在營間空地上歡快地嬉戲打鬧,今日,就是他們初次射獵的時候,誰不想一舉奪得頭名?

那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被簇擁在中間的大帳終於有了動靜,隨着幾聲叱喝,名震天下的天狼王終於現出了身影。潞景傷時年三十五歲,正當盛年,那比起尋常草原漢子稍顯白皙的膚色絲毫無損於他的英雄氣概,隨身的鋒利馬刀仿佛正隨着風聲在鞘內發出陣陣嗜血的鳴響,等待着割開獵物喉嚨的那血腥一刻。打他跨出營帳的那一步起,原本還喧譁不斷的營間空地上頓時鴉雀無聲,在一雙年長少年的指揮下,所有人都整整齊齊地集合在了一起。

「我的小鷹們,今天是你們初獵的日子,跨上你們的戰馬,把你們最滿意的獵物帶回來!」潞景傷滿懷笑意地站在了眾人面前,猛地抽出了腰間寶刀,「你們要記住,面對獵物不能心存仁慈,要如同狼一般兇狠,只有血性,才能對得住你們背上的勇士圖騰,才能向那至高無上的天神獻上最好的祭品!快去把!」

隨着他的一聲令下,所有的少年都呼喝着跨上了不遠處的戰馬,策馬飛奔了出去,轉瞬間便只在遠處留下了一個個微不足道的身影。潞景傷滿意地轉過身來,卻發現面前仍然留着一個如同釘子般的少年,正是他的長子潞懷珉。潞懷珉這一年剛好十五歲,雖然年歲和那些遠去的少年相當,他卻是長得身材勻稱,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閃動着力度的光芒,若是換了外人,誰都無法想象便是他一人斬殺了十二頭惡狼,救出了困境中的夥伴。

「懷珉,我不是讓你跟着他們麼?」潞景傷不滿地皺起了眉頭,「他們都是經驗不足的孩子,尋常獵物雖然傷不了他們,但如果又像上次那樣遇着狼群,豈不是要損失嚴重?」儘管天狼王的威名赫赫,但潞景傷平日卻猶如尋常的中原人,字裡行間文氣十足,這才會傳出了他乃是漢人的流言。

「父王,您曾經告訴過我,玉不琢,不成器,那麼,如果他們始終都要生活在我的羽翼之下,將來又如何成為真正的勇士?」年紀輕輕的潞懷珉一字一句地說道,神態間滿是堅毅,「草原之上兇險萬變,只有他們能夠克服這些,將來才能跟着父王踏遍中原河山,讓天下萬民臣服於父王腳下!」

「好,好!」潞景傷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讚許之意顯露無遺,「不愧是我的兒子,那好,你待會去好好練習,一會兒我親自考較你的武藝和騎術!」他又深深凝視了自己的愛子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只有寶刀仍在鞘內嗡嗡鳴響。

「這樣英雄的父王,居然曾經在中原人的手中受挫?」潞懷珉喃喃自語道,臉上頗有些不可思議的神色。片刻之後,他便用力地搖了搖頭,不過是一些傳聞而已,怎能輕易作數?他鏗地抽出腰間佩刀,立刻習練了起來,一套刀法只是那麼直來直去簡單的幾招,卻是殺機無窮。

一座華麗的大帳之中,一個身着漢服的女子正在梳妝,其人雖算不上十分美貌,卻隱隱流露出深有主見的意味,雙眉略顯硬朗,缺了幾許柔媚,卻和草原風情相得益彰。不僅如此,帳內還有兩個同樣身着漢服的侍女正在忙碌,再看四周陳設,竟全都是中原物事,一幾一凳,一台一座,看上去沒有一絲夷狄的感覺。

「拜見大王!」兩個侍女眼尖,一發覺掀簾進來的乃是潞景傷,連忙彎腰參拜,隨後便知機地退了下去,一時間,帳內便只剩下了這一對衣着格格不入的男女。

「前方戰事如何?」那女子頭也不回,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這一次的用兵實在過於魯莽,周國在邊境經營多年,難道是那麼好欺的麼?」

「你放心,我什麼時候打過無把握的仗!」潞景傷緩緩走上前來,卻在那女子身後兩步停下,神色間陰騖和傲氣同現。「我苦苦隱忍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中原亂相呈現的時候,若是再不出手,怕就難找機會了!」他略略頓了一頓,隨手撿起梳妝檯上的一顆無暇珍珠,似乎憶起了往昔歲月,「多少年了,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哈哈哈哈,天意弄人,我就要逆天改命,屬於我的東西,別人休想一直霸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