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 第3章
府天
僅僅是那片刻的對視,練鈞如便感到腦際一陣眩暈,牙關緊咬之後方才堅持了下來。他知道那是伍形易的無聲警告,但是,倘若他連這麼一點自由都尚且沒有,那這個傀儡恐怕永無見天日的時候。他既然已經發誓不作一個名不副實的傀儡,那麼,就必定要在華王姜離那邊打開一個突破口,否則,他便再沒有和伍形易討價還價的條件和砝碼。
他走過之地,群臣都紛紛彎下腰去,面上露出了或真或假的恭謹之意,待到他行遠幾步,所有人都紛紛跟了上去。使尊一旦離開欽尊殿,旁人便不可在其中徘徊,儘管欽尊殿已經多年無主,但這些熟悉中州律例的官員還是不敢造次。信亭處於欽尊殿東側,乃是歷代使尊和華王密談之所,幾乎已是閒置了數百年,今日一旦啟用,列國又不知要發生怎樣的變化。
華王姜離一個人端坐在信亭之內,手指滑過桌案上的筆硯,倏地發出一聲冷哼。中州之地不過三千里,遠不及四國諸侯加在一起的萬里河山,積重難返之處,又豈是使尊出世能夠挽回的?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必須試一試。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切都已經拉開了帷幕,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哪怕是所謂的天意也不可能!他老而渾濁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一閃而逝的精光中,分明帶着勃勃的野心。
「啟稟陛下,使尊殿下駕到!」門外傳來趙鹽恭謹有度的聲音。姜離收起了臉上的其他神色,親自上前打開了大門。不出他所料,練鈞如身後,八大使令排得齊齊整整,儘管黑紗蒙面,他卻可以感受到這些人不安的情緒。然而,踏進門的卻只有練鈞如一人,其他人只是在門外躬身一禮,便再也沒有前進一步。姜離打量着練鈞如漠然而自持的眸子,心中掠過一絲疑惑,難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誤?
不待姜離吩咐,趙鹽便關上了房門,裡頭的聲線再無傳出一絲一毫。信亭之地,乃是第一代中州三右(太祝、太工、太卜)親手設計所建,裡面的布置上承天機,下秉地氣,即便外面的人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難以探聽裡面的虛實,最是商議大事的好去處。
「陛下,您應該知道,我之前不過是山野草民,對於所謂大局大勢並無了解。我已經照您的意思將八大使令全都留在了外面,不知您執意召我單身前來有什麼要事需要商議?」練鈞如躬身一禮後便挺直了身子,臉色淡然地問道。
姜離心中又是一緊,心中本就動搖了幾分的信念頓時更加模糊了起來。他略有些尷尬地偏過頭去,突然發出一陣長笑:「練卿過慮了,朕並沒有避開八位使令的意思,那是你會錯了意才對。不過,歷代使尊皆是王之輔佐,商議密事時沒有外人在場自然是最好。」
他又換了一張親切的臉,示意練鈞如在一側坐下之後,方才負手而立,臉上的老邁之色無影無蹤。「朕自登基以來,無時不刻想要恢復中州的榮光,令天下百姓賓服王道。奈何四國紛爭,坐擁神州近八成的國土,朕的王命僅至於華都,竟是連中州的其他地方都是陽奉陰違。久而久之,掣肘愈發嚴重,朕愈發有心無力,如今的局面竟是比想象中更為危急。」
他見練鈞如臉色絲毫未變,心中不免有些焦慮不喜,但仍舊繼續道,「如今練卿既然已經以使尊的身份出世,自可襄助於朕創不世功業。唉,若非之前的歷代使尊沒有銳意進取之心,中州又豈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練鈞如一句一句地消化着姜離的話,心中一片茫然。初到這個世界,他除了腦中的那點記憶之外,對於列國局勢沒有一絲一毫的認識,又如何能夠開口做出承諾?眼前這位天子儘管神情激昂,又如何能夠擔保不像伍形易那般心懷叵測,畢竟,他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夠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陛下,我無法給您什麼肯定的答覆。」練鈞如沉吟良久,終於起身回答道,「中州積弱已久,不是光憑我的一個身份就能夠挽回的。您說自己掣肘重重,我又何嘗不是?」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稍稍露出一點口風,「世上之事雖皆是人為,卻並非全然能由己身做主。我之前入世尚淺,就連一些粗淺的東西也未曾通透,又何來什麼治國濟世的才能?陛下倘若允准,請委派國中賢能之士為我講授天下大局,再由我觀閱各色典籍。陛下既有驚天抱負,那我練鈞如雖只有微末之才,也將盡菲薄之力相助!」
姜離終於重新回頭審視着這個看似平凡的少年,心頭已是翻起了驚濤駭浪。他平生閱人無數,自忖能夠第一眼看清對方的底細,卻在練鈞如身上遭到了失敗。欽尊殿前,他之所以解劍相授,並非僅是為了收官民之心,也是為了一種試探,而練鈞如正好給予了他最好的回答。這一次的信亭之會,他又是為了試探對方心性,豈料得到的答覆又是大出意料。「伍形易啊伍形易,你做出了一個非凡的選擇,又豈知勝者究竟是誰?」姜離只是思量片刻,便緩緩點了點頭,這才舉掌笑道:「好,朕便答應你,可擊掌為誓!」
練鈞如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笑意,也隨之舉起右掌。一聲清脆的響聲之後,兩人突然同時大笑起來,笑聲中的複雜情緒,就連兩個身在局中者也僅僅略知一二。
第八章
交鋒
自信亭中走出時,華王姜離和練鈞如都是笑容滿面,看在趙鹽眼中自然是歡喜十分,而伍形易等人卻都是心中一沉。他們都知道練鈞如不過是冒牌貨,本意是絕不想他過於交往天子和群臣,唯恐露出了馬腳。豈料練鈞如和華王姜離竟在信亭之內足足坐了半日,就連膳食都沒有用過半分,除了君臣相得或是別有密謀之外,找不到第二個解釋。誰都知道練鈞如之前不過是山野草民,又怎會明白天下大勢,所謂君臣相得自然是笑話,那麼,八大使令能夠揣測的就只有密謀兩個字了。
練鈞如對着華王姜離深深施禮告辭,便隨即轉身離去,也沒有和伍形易等人打招呼。八大使令見勢不妙,連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伍形易目光犀利,甚至發現華王姜離露出了一絲詭異而充滿譏誚的微笑。自以為掌握了一切的他哪裡能夠容忍有脫出掌心的狀況,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一旦回到欽尊殿,就一定要讓練鈞如明白,誰才是主導一切的人。
華王姜離望着那一行人遠去的背影,久久佇立在原地,似乎在沉默地思索着什麼。足足靜立了一刻鐘,他才對趙鹽道:「朕今日終於明白了,那些擁有使尊輔佐的歷代先王為何都能享有賢名。有這麼一位精明而又謹慎的人物隨侍左右,身為天子者又哪裡敢不殫精竭慮?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長笑,暢快的笑聲聽在底下侍立的群臣耳中,竟是覺得分外刺耳。
伍形易陰沉着臉進了欽尊殿,隨即便拂袖掃出一道勁風,那兩扇門立刻便緊閉了起來。壁上昏暗的燈火依舊閃爍不止,而練鈞如卻仿佛沒有感覺到背後沉重的壓力,自顧自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有如狂風暴雨般的衝擊立刻便會爆發,但是,不管如何,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心變得無比堅強才行,為了父母,也為了自己!
「殿下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麼?」伍形易示意其他七人守住了身後的大門,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冷冷地發話道,「殿下,吾等為使令之身,便是殿下最親近之人,無論有何要事都不可稍離,你竟然在外人面前令吾等守候在信亭之外,是不是有心想要透露一點什麼?你不要忘了,中州王軍盡在吾等掌控之中,即便是天子,沒有軍權,其旨意王命也難以傳出華都之外!」
一句句威嚇十足的話帶着排山倒海之意朝練鈞如奔涌過來,卻無法將其沖退半步。被人操控在掌心的感覺,他已經領教了多年,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熊熊怒火,卻無半點畏懼之意。他倏地轉過身來,臉上猶自帶着溫和的笑容,但這副表情和說出的話語卻是那麼地不相稱。
「伍形易,你口口聲聲稱我作使尊殿下,在外頭面前卻不給我一丁點自由,你以為別人都是瞎眼的麼?適才若不是我遮掩得好,怕是陛下早已看出端倪。沒錯,你是掌控了中州王師,可是,一旦你真的敢有所異動,那陷入危局的中州可能應付列國的傾力一擊?陛下不過是想讓我熟悉天下大局,以便將來應對四國使臣或是諸侯,難道這其中有誤?明日陛下就會遣賢士前來,倘若你不同意,我也懶得搭理這些閒事,中州存亡又與我這個外人何干!」他說着說着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目光中的挑釁之意一覽無餘。
這一句句聽似輕描淡寫,實則重若千鈞的話讓伍形易頓時愣了,然而,他並非庸才,很快便聽出了練鈞如的話中真意。想不到啊,僅僅半日多的功夫,這個原本還竭力抗拒的少年就明白了使命。他深深地凝視着練鈞如的眼睛,許久才露出了一絲笑意。沒錯,他承認自己小看了對方,無論是欽尊殿前的即興發揮還是和華王姜離的密會,無不昭顯着這個少年的不平凡。然而,想要和自己對抗,他仍舊不是對手。
「原來如此,殿下想得確實周到,也許屬下應該反省反省才是。」伍形易微微躬身,仿佛是在為自己的莽撞道歉,「不過,也請殿下記着,八位使令才是真正隨時護佑您的人,如今您手無縛雞之力,萬一有失,後果如何您應該自己清楚。兩位尊者的年紀都大了,您也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吧?」伍形易的這等言語聽在其他七位使令耳中,頓時多了一種其他意味。他們和這位形同師長一般的大哥相處多年,卻從未聽到他用這種威脅的語氣說話,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轉世之後,練鈞如最痛恨的就是別人以父母為要挾,那是他最大的軟肋,也是他唯一的逆鱗。他強力忍耐着心中的怒氣,一字一句地道:「伍形易,你不必時時刻刻提醒我這些,我知道你如今只是想利用我,讓使尊出世的消息傳遍天下。但是,你不要忘了,為何你之前從未用過這一計?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就是要假造一個冒牌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若非我陰差陽錯具有了你所說的那些魂力,怕是你費盡心思也難成功吧?就如你先前所說的,我們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僅此而已!」
伍形易身後的七人聞言不禁面面相覷,直到此時,他們還是不明白,這位一向穩重,愛民如子,心憂天下社稷的大哥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先是在帶着練鈞如一家回到華都後親自回去屠盡了整個趙莊,然後又是苦苦逼迫練鈞如就範,這一言一行顛覆了他們以往對伍形易的所有認識。現在的這個男人,危險而可怕,僅是在其身後,他們就可以感覺到那隱藏在其中的巨大風暴。
伍形易終於笑了,臉上的表情卻更加不寒而慄。「很好,殿下,屬下很高興您能夠明白這些。如此一來,屬下就不必費心於讓您了解其他事情了。陛下既然答應派賢士前來為您講授天下大局,那麼,您很快就會明白屬下的用意。天下亂離已久,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屬下既然選擇了一條深淵之路,便早有傾覆的準備,他們也是同樣如此。」
他揮手指了指背後的七人,這才直起身來,「列國之中,覬覦中州大統正朔的權貴很多,四國諸侯之外,還有不少人在虎視眈眈。殿下若是真的有心助吾等振興中州,那麼,我伍形易可以在此地立誓,必將輔佐殿下成事!」他說着突然雙膝跪倒,額首點地道,「為了心中夙願,屬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遇神殺神,遇魔殺魔!只要能成大事,哪怕是殿下怨恨一輩子,屬下也心甘情願!」他深深地俯伏於地,沒有人看得清楚他的臉色表情。
練鈞如幾乎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危機,他雖然立足未穩,但畢竟曾經看過聽過一次又一次的宮廷內鬥和權謀較量,又豈會輕信伍形易的話。他可以斷定,正是自己在華王姜離和群臣面前的表現,以及剛才顯露出來的決心,讓眼前這個危險的男人正視了自己。他緊張地搜索着一切記憶和經驗,仿佛是下意識地開口答道:「伍形易,此時說這些無異於紙上談兵,如今我已經踏上了這條路,就沒有退縮的道理。即便是我任事不理,那些四國諸侯的爪牙就會放過我麼?」
他見伍形易的脊背微微一動,便知道對方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不過,練鈞如也清楚,兩人在之前的交鋒中早已結下冤讎,倘若自己裝作不計較一切,只會更加給人城府深沉的感覺。「但是,你擄我父母,恃強威逼,趙莊身死的七十二條人命,也要記在你的頭上。我練鈞如恩怨分明,這些事情,必定會在今後和你計算清楚!」他狠狠一拍座上的負手,霍地站了起來,臉上已是憋得通紅,目光中更是迸發出無窮怒意。此時此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在演戲,拳頭已是咔咔作響。
七大使令幾乎是同時鬆了一口氣,練鈞如的表現儘管大大出乎他們的預計,但只憑他現在的言語,便表明了他還是一個孩子。他們瞥了仍舊俯伏於地的伍形易一眼,也都緩緩跪倒。「使尊殿下,吾等可以證明伍大人所說句句屬實,只要殿下能盡力讓列國賓服王道,事成之後,我等願以身殉那些枉死的村民!」其中一人重重叩首道,其他人頓時紛紛附和。那一瞬間,他們仿佛忘記了練鈞如只是一個冒牌的傢伙,眼中的期待之色盡顯無遺。然而,這些話中有幾分真意,卻是誰都說不分明。
第九章
交易
練雲飛夫婦被軟禁在欽尊殿南側的倚幽宮中已經足足六日了,儘管他們身上穿着質地上乘的錦衣華服,頭髮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但臉色卻是蒼白若死。自從被人帶到這一處形同富貴牢籠的宮室起,兩人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哪怕是面對美酒佳肴也是食不知味。當日親眼看見兒子滿身血跡,他們又如何放心得下,因此即便伍形易保證練鈞如將會安然無恙,他們卻幾乎仍舊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消息。
練氏夫婦並非普通的獵戶之家,練雲飛雖然未曾念過書,但早年曾經在列國之間遊歷過,還曾經憑着手中弓箭闖出過一點名堂,直到遇見了金洋。金洋本是富家的庶出之女,卻不想在父喪之後被趕出家門,幾乎流落街頭,幸得練雲飛解救。兩人結識之後一見鍾情,便在趙莊安身立命,誰料日子愈發艱難,金洋的臉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儘管如此,兩人的見識也不比一般山野百姓,只是從那服侍他們的侍從侍女的談吐舉止中,他們就知道,今次所見之事並非尋常。
宮室的大門被輕輕推了開來,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而練氏夫婦卻早已沒了探究的心思。這些天來,除了奉了伍形易密令的心腹侍從侍女曾經進來伺候之外,便只有伍形易八人間或前來探視一番,順帶着詢問一些練鈞如的情況。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再奢望能儘快見到自己的兒子,只是暗自祈禱練鈞如能夠平安無事。
「爹,娘!」猶自發怔的練氏夫婦終於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頓時猛地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鈞如!」兩人剛叫出聲,就見練鈞如快步衝上前來,一把抓住了他們的胳膊。儘管練鈞如清楚,兩人的溫情和慈愛不過是針對這個身體原先的主人,卻不能克制地生出了依戀之情。對於前世幾乎被父母親情拋棄殆盡的他來說,只有親情是最難得的東西,也是他唯一的依託。
練雲飛和金洋仔細打量着兒子,愕然發覺兒子的眉宇間似乎多了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心中都是一痛。只是寥寥數語,練鈞如便交待了自己目前的景況,為了安定父母的心,他並未透露自己的身份以及處境,只是說被伍形易看中,會留在華都念書,至於趙莊上下的遭遇更是隻字未提。橫豎伍形易要留兩人為質,還是讓父母一無所知反而更好。他並不知道,自己面上深深的陰霾早已落入了二老眼中,但通情達理的練雲飛和金洋卻並未加以追問。兒子已經大了,他們並不想干涉練鈞如的選擇。
「鈞如,看樣子我和你娘暫時也不會離開這裡,來的時候太急了一些,那個匣子還未帶來,你能不能和那位伍大人商量商量,讓他幫忙取來?」練雲飛長嘆一聲,顯然是耿耿於懷,「霍大哥雖然多年沒有消息,但這好歹是他留下的唯一信物,我沒法隨意丟棄不管。」一旁的金洋本欲開口阻止,最終卻仍是沒有說話,在她看來,如今早已落魄的練家哪裡配得上霍家的千金之女?
練鈞如卻是不想違背父親唯一的心愿,儘管相處未久,但記憶中那滿溢的溫情和慈愛仍舊讓他有如身受,能夠在這一世得到真正意味上的父母親情,他已經暫時滿足了。一家三人享受了難得的歡聚時光後,門外便不合時宜地響起了一陣叩門聲,隨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正是伍形易。練鈞如看着對方臉上掛着的虛偽笑意,只能竭力控制心中惱恨。
昨日的交鋒中,雙方最終達成了妥協。練鈞如答應盡力了解天下大局,根據以後的實際情況對華王姜離施加影響。而伍形易等人則會在練鈞如全力襄助中州王室的同時,護佑他和家人的安全,另外盡一切可能提供協助。至於練鈞如,可以每隔十日見一次父母作為回報。當然,只要在人前,所有使令都會奉練鈞如為主,不會再出現之前形同監視態勢,這一點讓練鈞如分外滿意。不管如何,為了自己和父母的生命着想,他都不能讓外人懷疑半分。
練鈞如滿心不情願地走出了倚幽宮,看着宮室的大門合上,他仿佛感到自己心扉上僅有的一條縫隙也緊緊閉合了起來。面對伍形易時,他已是完全端着一張冷靜自持的臉。「伍形易,當日我父母離開時,曾經將一個珍貴的匣子留在了家中,希望你能將它取來。如今我父母只能居住在倚幽宮中,我希望你能夠完成他們唯一的心愿。」
伍形易心中冷笑,卻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去:「殿下放心,些許小事,屬下定會辦妥。另外,陛下已經委派了太傅和三名中州賢達前來為殿下講授天下大勢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東西,至於您曾經和陛下提過的典籍,如果需要,也可隨時至王宮閱覽。」
由於彼此身側都隨侍着不少姜離委派的侍從,他的神態愈發恭敬,見練鈞如並無異議後,他又趨前一步,指着身後一個侍女打扮的年輕少女,聚攏聲線道,「殿下的起居需要人伺候,尋常侍女無法勝任。這是使令孔懿,不僅武功不凡,而且忠誠可靠,決計不會讓殿下陷於危難。有她在殿下身邊伺候,屬下就不必日日擔憂了。」
練鈞如聞言身軀微微一震,他沒有想到,伍形易竟會出此下策,讓一個堂堂使令操此賤役。不過,他早就知道伍形易不會全然放心他行事,因此只是漠然地點點頭,隨後便打量了那個侍女幾眼。和之前的面籠黑紗不同,此時的孔懿顯得格外俏麗,只是面上寒霜密布,顯然對這個安排不甚滿意。
「唔,既然你沒什麼大事,我就先回欽尊殿了,莫要讓陛下派來的人等候太久。」練鈞如回頭招呼了孔懿一聲,便在一眾侍從的簇擁下離去。伍形易已經敏銳地發現了那一群侍從中的幾個可疑人影,不由露出了一個譏誚的微笑,想不到華王姜離口口聲聲地信任練鈞如,卻仍舊把宮中伺候已久的心腹調撥了過來,實在是可笑至極。
不過,練鈞如目前的表現仍舊是可圈可點,前次來講授時,中州太傅張謙對練鈞如的悟性讚不絕口,回朝之後便大大宣揚了一番,對於伍形易的計劃也有了很大幫助。中州群臣之中,為四國諸侯權貴收買的不在少數,只要消息一經傳開,說不定之前毫無動靜的列國諸侯便會雲集於華都。伍形易想着想着便握緊了拳頭,浪費了數十年的大好光陰,他終於可以放手一搏了。
練鈞如閒庭信步般回到了欽尊殿,在裡頭等候已久的太傅張謙和三名精挑細選的賢士連忙躬身行禮。張謙已是第二次見到這位使尊殿下,因此面上的拘謹之色早已收攏,而其他三人卻是幾乎不敢抬頭仰視。歷代使尊中,出身貧賤的占了多數,但這卻絲毫無損於他們尊貴的身份。相比尋常人,這些天賦重責的人往往會進益極快,在使役王軍之外,便是華王當仁不讓的輔佐,可以讓四國欽服的存在。三人早已從太傅張謙處得知了練鈞如的情況,一個山野草民的進境能夠讓張謙稱讚嘆服,他們不由對風雨飄搖的中州第一次生出了希望。
「四位無需多禮。」練鈞如頷首為禮後,便示意他們坐下。儘管算是講課,但宮中並不止他們這幾人,每一根雕花廊柱下都立着一個侍從,仿佛是為了昭顯使尊的突出地位。「昨日太傅曾經說過,四國分封,共尊天子,本是朝廷律例,先前五百年來未曾有過戰事,此話可是當真?」待眾人全都坐定之後,他便忍不住出口問道。
第十章
大局
太傅張謙點了點頭,面色突然變得沉痛無比:「四國雖吞併了其他諸侯國,鼎立數百年,始終奉中州之地為正朔,不敢有違。至第二十七世炎侯,對此主弱臣強之勢心懷不滿,欲取而代之。炎侯暗中勵精圖治二十年,國力大盛,百姓賓服王道,皆稱炎侯可為天子。其後,炎侯號令部屬全力攻天子京都,眼看一夕可下。然當時使尊翩然而至,以賦魂之術召王軍八師迎戰,並役使神鳥為輔,大敗炎侯。其餘三國諸侯為一己之私,戰前皆作壁上觀,戰後畏使尊威勢,遣使卑詞以謝,並為炎侯求情。至此,二百年無戰事。」
他用低沉的語氣誦了這一段話之後,便黯然搖了搖頭:「恕臣僭越,這主弱臣強之勢,自初代天子時就種下了因果。當時天子為了永保天下安定,裂土分封,將普天之地分成許多塊,其中炎、夏、商、周四國最大,分封給了當初功勞最大的四位功臣,自己卻位居中州富饒之地。之後初代天子又定下規矩,四方諸侯每次朝覲,天子必先賞賜封地,長久下來,列國之勢日大,四國又吞併了其他各國的疆土。再以後,即便是諸侯有心維持現狀,國中自有小人攛掇,一旦使其主心動,則戰事不可避免。中州地處神州之中,須得靠四國諸侯抵禦四夷,方能安然無恙,久而久之,軍備武事便再也難及得上各國。」
練鈞如聽得嗤笑不已,他聽多了開國天子誅殺功臣的故事,卻從未想到還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裂土分封,這分明是亡國之道。只不過,就他來此地的經歷來看,無論是天子還是諸侯,首重宗法之道,因此論起權貴的姻親和其他親屬關係來,往往可以追溯數代。這種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制度固然可以保一時平安,但一代代血緣淡薄之後,卻未必能使得諸侯安心為天子屏障。
然而,還不待他提問,太傅張謙身旁的一個老者便勃然大怒,高聲駁斥道:「太傅所言不啻大謬,我初代天子宅心仁厚,裂土分封之舉也是為子孫後代能永享太平。四國諸侯既為臣子,則應當謹守君臣之道,怎可因君父積弱而行殺伐之舉?實在是狼子野心作祟,以怨報德之舉!」他越說越激動,竟是離座而起,徑直走到了練鈞如跟前,雙膝跪地道,「殿下,您既為陛下輔佐,便應當懲治這等不遵王道的逆舉!」
這等迂腐之人居然能稱為賢達?練鈞如幾乎難掩面上訝色,望向太傅張謙的目光中也多了幾許疑惑。成王敗寇本是天下至理,又哪裡來什麼真正意味上的狼子野心,君臣之道?他的前世雖然不問世事,但至少還懂得這種道理,所謂君臣,重在制衡,倘若有朝一日為君者再無法駕馭臣下,制衡朝中的各種勢力,那幾乎就是亡國的前兆了。如若中州真的已經積弱數百年,那能夠存留至今就是四國諸侯彼此制衡的結果,否則,憑藉四國聯手之力,將中州連根拔起也不困難。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便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對於所謂的賢達也就失去了那種理所當然的尊敬。
太傅張謙見跪在地上的聞辛猶自喋喋不休,不由感到大失面子。身為太傅,他不僅有輔佐天子之職,更是中州士子文人的領袖,三位賢達都是他提名的,又哪裡會想到此人會如此不智?起先聞辛當面斥責他的不是時,他雖感大怒,卻還想藉機掩飾過去,但之後又見練鈞如的目光有異,立時心中一凜,連忙出口喝道:「聞辛,孰是孰非自有殿下自己判斷,你怎可在駕前咆哮?來人,將他帶下去仔細反省!」
練鈞如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站在張謙等四人身後的兩個侍從匆匆出列,深深施禮後便一左一右地將聞辛挾住。聞辛本來還在那裡滔滔不絕地訴說着天子王道,萬萬沒有想到會遭到如此待遇,還想繼續叫囂些什麼,卻被其中一個侍從點住了啞穴,只能死死地瞪着眼睛被帶了下去。
張謙見大門再度緊閉,這才吁了一口氣,隨即起身謝罪道:「殿下,聞辛本就有些迂腐,臣也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不明大勢。」他又用警告的目光掃視了其他兩人一眼,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擔憂。中州雖然不乏有德有才之士,卻往往被四國諸侯招攬,忘了自己的根本,他此次算是遴選甚嚴,卻忘了現在留在中州的這些人,大多都是腐朽不堪任用。
練鈞如自失地搖了搖頭,「太傅不必在意,自古以來,不識天下大局的人多了,我只是未曾想到此人竟是賢達。」他徐徐離座而起,若有所思地道,「我雖然長自山野,卻也聽師傅說過所謂『勢』的道理。陛下雖為天下共主,居中州正朔,倘使真能名正言順地號令四國諸侯,則根本不用我現世。四國挾數千里之地,自然不會甘居人下,哪怕陛下王道再佳,沒有足夠的『勢』來壓服諸侯,就只是一句空談而已。」
他一邊說着自己的思索,一邊卻用目光打量着其他人。當他不經意瞥見侍立在另一側的孔懿時,心中不由一動。只見孔懿怔怔地立在那裡,眼中閃着複雜的光芒,臉上的表情奇異至極,待到發現練鈞如在看着自己時,方才立刻垂下頭去。練鈞如雖感有些疑惑,卻也不想在此時思慮過多,因此又有些自嘲地面向太傅等人道:「我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你們聽過也就算了。我自幼長於山野,教授文字學問的師傅乃是一位有些偏激的世外之人,對於大局難免有些偏差。太傅還請繼續,我洗耳恭聽。」
太傅張謙再難遮掩面上驚容,起身長長一揖道:「殿下此言切中時弊,足可見那位世外之人的高明。」他有些尷尬地瞧着另兩位中州賢達,一瞬間便下定了決心。這種時候,出醜不如藏拙,與其讓這兩人也在練鈞如面前丟盡臉面,還不如乾脆讓這位使尊殿下去藏書樓自己參詳的好。
「殿下自幼得高人教導,兼且天賦不凡,讓臣這等鄙陋之人教授,實在不甚妥當。陛下先前便有吩咐,若是臣等無法勝任教授之職,只可由太宗安大人教習殿下進退之道和相應禮制,至於其他則由殿下自行至藏書樓領會。如今看來,臣等才學粗淺,要為人師還差火候。」他言罷便目示同座的另兩人,顯然是令他們起身請辭。
那兩位「賢士」見先前聞辛因言得罪,又怎會不領風色,連忙起身拜道:「太傅大人所言極是,殿下乃是非常人,吾等螢火之光,豈可與日月爭輝?再者,吾等已經老朽,殿下在藏書樓自行領悟之後,可勝吾等百倍。」
練鈞如情知對方是心懷畏懼,然而,此話由太傅張謙率先說出,他卻不好拒絕。昨日和今日的這番試探,他已是知曉中州之內所謂賢達的真正面目,因此心底愈發失望,只是敷衍了一陣便點頭答應了。不過,對於他來說,學識也許只是湊合,但所謂的禮儀之道卻是從小被人教授的重中之重,其中不同的只有些許而已。不過磨蹭了兩日功夫,他便觸類旁通,大致的禮數進退已是絲毫不亂,讓負責教導的太宗安銘驚嘆不已。
伍形易也確是信守承諾,三日後便派人取來了練氏夫婦最為珍重的匣子。身在如今的處境,練鈞如也不想查看其中之物,更是不想提到自己那所謂的指腹為婚一事,因此只差人將東西交給自己的父母。儘管來到王宮不過十日,他的心境卻已經逐漸調整了過來。如今之勢,哪怕他真的能夠離開此地,也逃不過四國的獵殺和追蹤。那麼,與其對伍形易虛與委蛇,誤了自己性命,還不若找出一條真正的存身之道。須知,距離四國發函通知的朝覲之日,只有區區一個月而已。
第十一章
危局
慈海不過閉關入定了七日,醒轉之後就本能地感到一陣心悸。他這個看似慈眉善目的佛門高人其實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角色,前半生曾為炎國勇將,殺人無數,只是為了得罪權貴方才隱姓埋名,最後得遇一位高僧指點後,便開始專心研習典籍經義,硬生生地從一個武人變成了一個有識之士。饒是如此,他卻深知亂世之中唯有自保才是正道,因此從未放鬆過習武練氣,因此每月總要至少閉關七日。
相比之前每次醒來時的心神安泰不同,一股深深的血腥和死氣讓許久沒有動過殺念的他心神恍惚。僅僅是猶豫了片刻,他便飛身朝山下掠去,果然,遠遠地看見趙莊的輪廓時,他的心便沉了下去。原本還算興旺的村子如今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四處是烈火焚燒的痕跡,地上的骸骨更是觸目驚心。慈海自忖見過多少修羅殺場,此時也禁不住怒氣勃發,仰天發出一陣悲憤的長嘯。村中不少人都和他打過交道,其中練鈞如更是不時前往紫雲寺請教經義,慈海甚至曾有收一個弟子的想法,只是一直在等待時機,想不到七日之隔便是天人永訣。
他默默地佇立在村子邊緣,許久才開始動手收斂屍骨,口中佛號不止。足足大半日的功夫,他才將這些村民唯一的留存埋入了深坑,並堆起了一處高冢。冢前的木碑上,只是書寫了「慈海敬立」四個字。儘管已經丟棄了許多世人的感情,但慈海仍舊自責不已,在高冢前默念了三日的心經後便飄然而去。他必須要弄清楚,一個世外小村突然遭此大劫究竟是所為何事,一向被壓抑在心底的殺念,已經無可抑制地爆發了出來。
中州華都內,可以稱作宮城的共有兩處,一處是天子華王所居的王宮,另一處便是使尊的居所——由欽尊殿為主體的御城。兩座宮城各據南北,遙相呼應,本應是中州的權力集中之地,只是御城中無主已是多年,向來只有幾位使令占據,久而久之也就荒廢了下來。誰都沒有想到,到第四十四世天子華王姜離在位時,使尊殿下竟然會再度降世。
練鈞如站在御城內最高的天台之上,神情一片怔忡。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已經足足一個月了,他從藏書樓中得到的訊息不計其數,卻幾乎沒有任何抗衡四國諸侯的辦法。倘若他真的是那勞什子的使尊,興許還能用那神乎其神的使役之術讓王軍迎敵,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那份能耐。
和中州君臣接觸日深,也讓他對伍形易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疑惑。作為八大使令之首,中州除華王姜離之外,實際權勢最大的男人,絕對不可能一時性起地強迫他這個冒牌貨居於使尊之位。僅從中州群臣憂心忡忡的臉色上,練鈞如就能隱約察覺到,中州之外的情勢已經到了萬分緊急的地步。他正在那裡愣愣地出神,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冷淡的話語聲。
「當日中州和炎國一戰後,天下百姓皆獲知使尊大威,對天子敬畏更甚,而諸侯權貴則心生忌憚。每代使尊均應天命而生,背有鳳鳥圖騰,能役使神鳥。如若圖騰無法覺醒,則不過如草芥,一介庸人而已,無法為天子臂膀。每代天子均有使尊輔佐,而其人往往隱於市井鄉間。諸侯為削天子權威,往往於新天子繼位之後,密遣人搜尋使尊后繼,以殺之為後快。自中州第三十九代天子至中州第四十四代天子,使尊始終未曾現世,使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練鈞如愕然回頭,卻見侍女打扮的孔懿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頓時愈發奇怪。儘管伍形易苦心安排了孔懿跟在他的身邊,但此女竟是那種冷若冰霜的典型,等閒並無一句話,只有在練鈞如吩咐事情時才偶爾會答一個「是」字,幾天下來,練鈞如幾乎要忽視了身旁的這個使令。
「二十年前,四國合力攻打中州,卻因為陛下的反間計而亂了陣腳,最終不得不撤兵。眼下就是劇戰之後難得的太平,四國為了防範四夷的襲擊,都收斂了部下的兵馬,並趁此難得的機會休養生息。然而,自月前開始就天現異相,使尊降世的消息再次充斥天下,伍大人和我們再次出動尋找,想不到會發生那種事情……如今,雖然殿下已然屹立於中州廟堂,但列國的一眾豪強都是蠢蠢欲動,四國邊境業已集結了大軍。」孔懿仿佛沒有注意到練鈞如的眼神,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天台之上,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其餘侍從一流都是站得極遠,孔懿又是極力收束了聲線,因此不虞外人聞聽。練鈞如雖然早已大致清楚了天下大勢,驟聽得這些話,還是忍不住臉色大變。「孔懿,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倘若伍形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四國諸侯的朝覲之日就在七日之後,一個不好就是大軍壓境,中州如今的兵力抗衡一國興許還有勝算,但若是四國大軍齊至,又該如何打算?」練鈞如掃視了遠處的一眾侍從一眼,這才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孔懿突然沉默了,她雖然跟隨伍形易多年,對這個亦兄亦父的男人信任異常,卻仍舊不明白伍形易的心意。她見練鈞如這些天始終鬱鬱寡歡,便知道對方在心憂處境,再想起之前在練鈞如面前的誓言,她便想提醒一二。畢竟,她的內心中還存着一丁點僥倖,倘若這個少年真的是那具有無上之能的使尊殿下,那中州危局便能夠迎刃而解。
「殿下所言,屬下也不知道。」孔懿終於勉強開口道,她見練鈞如似乎有些憤怒之色,又低下頭輕聲答道,「伍大人的心意向來無從揣測,我們雖為同僚,卻向來奉他為主。殿下,您尚未見過四國諸侯,待到你見到他們時,便會明白中州的局勢是何等僥倖。四國諸侯中,周侯治國有道,賦稅而重民事,是百姓稱許的明主;商侯禮賢下士,館清宮中名士數千,被譽為『賢君』;夏侯性格陰森,狡詐多智,喜怒不形於色,為人最難應付;炎侯衝動暴虐,麾下雄師卻為列國之最,對先祖的失敗耿耿於懷。這些人一旦會於中州朝堂,便要看殿下應付的本領了。」
儘管練鈞如曾經自華王姜離和群臣之處聽說過這些,但是,自孔懿的口中條理分明地吐出這些話語,卻格外令人心悸。練鈞如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危機感愈發明顯地纏繞在心間,一步步地勒緊了他的脖子,目前的他,已經是一隻腳深深陷在了泥潭中,再也無法自拔。
離開天台時,練鈞如和孔懿再也沒有多說什麼,此時此刻,兩人都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消化。練鈞如曾經旁敲側擊地向他人打聽過八大使令的來歷,卻始終一無所獲,仿佛這些人都是一夕之間出現在中州朝堂一般。而這些天賦異稟的人可以用賦魂之術役使王軍,這才讓中州能夠勉強存留至今,未曾失掉正朔之名。可是,他們的行蹤和舉止過於隱秘,因此沒有朝臣願意和他們有過多往來。
「孔懿,你相信伍形易能夠挽救一切麼?」當練鈞如的寢宮中只剩下了孔懿一人時,他終於忍不住再次問道,「還是說,一切就只是賭博而已?」
孔懿沒有回答,但是,借着那昏沉的燈光,練鈞如依稀發現,這個從未露出其他表情的女子,突然露出了一個極為軟弱的表情。
第十二章
煽動
眼看朝覲之日日漸臨近,華王姜離的性情也愈發暴躁了起來。誰都知道,除了周侯樊威擎之外,其他三國已是許久未曾有覲見之禮,這一次又並非三年朝覲的日子,突然聯袂而來,為的就是使尊降世的消息。姜離位居王位已久,自然知道這既是契機又是考驗,倘若能真的震懾住四國諸侯,那麼,中州便有了徐徐布置的時間,今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可是,倘若這一次熬不過去,那中州就可能沒有將來了。
他正心煩意亂地在寢宮中踱着步子,一個內侍急匆匆地沖了進來,跪地稟報道:「陛下,太宰大人、太傅大人、太宗大人聯袂求見!」他雖然知道主上氣性不好,卻半點不敢耽誤,外頭候着的三位官員不僅出自中州三大世家,而且在朝中權柄極大,等閒得罪不起,因此即使姜離曾經吩咐過不許打擾,他也只得冒死通報。
「唔,太宰,太傅、太宗?」姜離面帶不悅,許久才出口應道,「讓他們至前殿等候,朕這就去見他們!」雖然為思緒被人打亂而惱火萬分,但他還是不想輕慢這三個臣子。這些年他懶於上朝,國中大權已經有些旁落了。想到不少人盼着他駕崩的心理,姜離的心中便像梗了一根刺般難受。雖然沒有儲君,但他一定會撐到有人接班的那一日。
「臣石敬,臣張謙,臣安銘叩見陛下!」眼見臉色不佳的姜離自側殿緩步上座,等候已久的三人慌忙跪地行禮。他們雖然知道姜離這位主上的性情,合議之後卻不得不前來打擾,眼看朝覲之期日近,伍形易卻蹤影全無,他們只能前來請天子拿一個主意了。
「都平身吧,你們這麼急着前來,難道是又有什麼棘手的大事麼?」姜離一想到諸多麻煩,臉色就愈發陰沉了下去,「朕如今也老了,不少事情都指着你們分憂,再加上諸侯朝覲之事也得好好預備,希望你們不要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使朕煩惱!」
三位官員都是心中一凜,對視一眼後,太宰石敬連忙換上了一副笑臉。「陛下,微臣並非為了那些煩心事而驚擾陛下,實在是因為使尊殿下降世的消息乃中州臣民之幸,應該將這個消息利用到極致才行。」他見姜離臉色稍霽,又趁熱打鐵地建議道,「殿下一個人在欽尊殿裡謀劃也不是辦法,不若讓殿下高居車內,和華都百姓打一個照面,然後按例祭天,以安民心則更佳。如今有不少心懷叵測者在華都內大肆造謠,謊稱陛下非天命所鍾之主,不可能得使尊殿下之助。只要讓殿下登高一呼,自然會應者雲集,對於之後的朝覲也是大有裨益。」
這都是三人計議好的話,因此太傅張謙和太宗安銘自然也是上前附和。安銘自然是極力誇獎練鈞如的禮儀風範,「陛下,使尊殿下雖然出身山野,但舉止有度,儀態端方,比之那些世家貴族子弟不遜毫分。倘使讓他在中州民眾面前露面,自然會令他們欽服。百姓對於使尊殿下的崇拜由來已久,一直讓殿下居於深宮,對於民意並非好事。再者,使尊祭天乃是名正言順之舉,還請陛下明鑑!」
太傅張謙想起練鈞如在藏書樓中日夜苦讀的情景,也在旁邊連連點頭。「陛下,太宰大人和太宗大人所言皆是老成持國之言,使尊殿下的風範,外人一看便知,用之收民心自然是上上策。殿下一旦有親民之舉,則上可為陛下安定民心,中可為陛下收攏賢士,下可震懾諸侯,讓他們不敢妄動。只要派出甲衛好生保護,殿下安全自可無虞。」
姜離的臉色一連數變,最終略帶着猶豫地點了點頭。倘若伍形易仍在華都,他自然會二話不說地答應,可是,這個武力非凡的男人居然不見蹤影,萬一事機有變,其他人能應付得過來麼?御城中守備森嚴,即使四國的人再有本事也難以滲透,可是,這大街之上就說不準了,誰知道百姓中是否混有奸細?然而,姜離卻在三位臣子巧舌如簧的蠱惑下動了心,石敬、張謙和安銘三人自然是帶着欣喜的心情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