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 第4章
府天
為了表示鄭重,姜離竟是直接委派了三公和六卿中的三左前來和練鈞如商議。練鈞如雖然對這等權謀有一丁點認識,卻哪裡禁得住那六個官場上的老狐狸苦口婆心地勸說?足足一個時辰後,他終於接受了姜離的安排。侍立一旁的孔懿早已面色鐵青,卻礙於目前的身份無法開口駁斥,待到那六人離開之後便立刻責怪起練鈞如的莽撞來。
練鈞如本意是想靠此舉暫時安定民心,順帶看看是否有賢才能人,此時一經孔懿提醒,立時想到了其中的巨大風險。他如今早已是眾矢之的,當日虎頭的遭遇仿佛仍舊曆歷在目,那麼,他又如何擔保自己這個冒牌貨不會重蹈覆轍?不過,孔懿口口聲聲地待伍形易回來再作抉擇卻惹惱了他,他也許可以勉強接受其他使令,卻分外容不得那個男人。無論是在他面前故作恭敬的言談舉止,還是從外人口中聽到的其他事跡,都讓他更加忌憚和痛恨伍形易這個人。
「孔懿,這是陛下的意思,你以為我有拒絕的餘地麼?」練鈞如突然冷笑道,「陛下派了這六位元老重臣前來,只是為了給我顏面和台階,倘使我真的拒絕,外人會如何看待?如今四國朝覲在即,陛下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那件事做準備,這一次的安排也不過是幌子,重點雖在民心民意,卻仍有震懾諸侯之意。伍形易雖然暫時不在,但你們這麼多人如果還護不住我,多他一人也是無用。」
孔懿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變得無比強硬的練鈞如,須臾之間便明白了其中關鍵,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憂慮。自打她剛才說出伍形易三字後,對方的態度就完全變了,顯然,練鈞如並沒有消除心中的芥蒂。然而,她也知道練鈞如的話確實有道理,八大使令這些年雖然屢建奇功,卻仍不免為他人所忌,就是天子姜離應該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屬下便立刻去聯絡其他人。殿下,你也最好準備齊全,中州之中本就有不少各國人士為官為民,這些人卻不見得使用武力,說不定會用棘手的問題發難,你若是應對失當,就會有損自身威望,還請殿下多多注意。」孔懿沉吟良久,終於決定冒險一試,但還是不忘提醒練鈞如其中關鍵。
「民心,民心?」練鈞如待孔懿離開後,突然喃喃自語道,「自古得民心的不但有明君,還有那些心懷叵測的小人。梟雄未得天下之前,都知道民心可用,拼命向民眾示好;一旦坐穩龍床,卻都是視民心如洪水猛獸,誰都不敢過分重用得民心的臣子,就怕為人取而代之。哼,若非中州目前情勢緊急,天子又豈會出此下策?那提出建議的三位臣子,究竟是想要助我,還是想要害我?」
第十三章
民心
眾多帶甲兵士在街頭張貼的榜文頓時在華都內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街頭巷尾全都在議論使尊祭天之事。儘管前次華王姜離率群臣在御城中的欽尊殿會見使尊之事早已傳開,但對於小民百姓而言,誰都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不僅如此,好事者紛紛傳說起四國諸侯的朝覲來,甚至有人指認,朝廷的這一次造勢,就是為了能夠安然度過這一次的朝覲。
榜文上的日期訂得頗有些巧合,正是象徵民間團聚之日的中秋佳節。不僅如此,華王姜離還另外下了旨意,賜予新任使尊練鈞如陽平君的爵位封號。不過,這使尊與華都百姓的第一次會面自然不會放在晚上,自八月十五的清晨起,中州內外的軍士就忙碌了起來,淨街,灑掃,警戒,巡視,一隊隊的人馬看在百姓眼中,無不透露着一種謹慎鄭重的意味。
直到巳時,由二百甲士為前導,一駕華貴的馬車徐徐自御城內駛出,高坐在馭者之位的,竟是司掌軍賦軍政的司馬姬毓泰,只見這位早年曾經力抗四國大軍的武將神采飛揚地駕馭着馬車,一雙銳目時時刻刻地打量着人群中的各色人物。
「看,那一位便是傳說中的人物了!」人群早在馬車駛來時就紛紛跪倒在地,只是一雙雙不安分的眼睛仍舊肆無忌憚地朝馬車中人打量過去。由於姜離事先早已吩咐一切務必隆重,因此這一駕馬車比諸尋常要高大寬敞得多,絲織幔珞順着車頂華蓋垂下,卻半點沒有遮擋裡頭的人影。不少百姓都看見了裡頭端坐着的那個人,心中愈發好奇,誰都無法斷定,那個看似尋常貴族的少年是否能真的拯救中州於危難。
練鈞如自一大早開始就被一群僕婢折騰得不勝其煩,光是更衣配飾就足足花費了一個時辰,更不用提太傅和太宗兩人在他耳邊嘮叨的叮囑之語了。可以想見,倘若這一天華王姜離不是偶感風寒無法到場,那他耳邊的鼓譟還得再多一倍。他還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陣仗,儘管端坐於車中,但外頭百姓的隻言片語仍舊不時傳入他的耳中,其中不乏懷疑之語。此時此刻,他並不知道跪坐於身後的孔懿和另一個使令是什麼神色,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自己臉上的表情,在外人看來,那位馬車上的使尊大人無疑是冷靜自持的。
使令蒙輔和常元不安地跟在那一駕馬車之後,右手已是不約而同地扶上了腰間的劍柄。只是區區一刻鐘路程,他們就已經發現了隱在人群中的幾幫可疑人物。儘管對方的殺機內斂,但他們倆誰都不敢掉以輕心,今次伍形易突然離開了華都,他們拗不過姜離和練鈞如,只能勉強同意了這一次造勢,心中卻是極為忐忑。可以想見,萬一出了一點紕漏,等待他們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悔恨和更加兇險的危局。
馬車在一處轉角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點速度,然而,只是那一刻間,角落中便竄出了一個人影。那人影身形相當靈活,恰恰避過了前頭的二百甲士,竟是直衝着馬車而來。外頭觀望的百姓中已是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卻沒有任何人看好這種魯莽的舉動。畢竟,要以孤身一人行這種大逆之事,成功的幾率實在太小了。此時,侍立在練鈞如身後的孔懿已是寒光滿面,一隻手已是握緊了袖中的短匕,她已是打定主意,一旦發現對方有行刺之意,便立刻下手格殺。她的眼力頗佳,早就發覺來人並不高明,因此只是稍稍向前挪動了一步。
正當甲士發現有變,急停之後打算拿下來人時,那個瘦小乾枯的人影突然撲倒在馬車之前,雙膝跪地大聲嚷嚷道:「使尊殿下,請你救救小民一家老小吧!小民讀過幾年書,後來因為沒錢托人推薦入仕,只能作了城外鳳頭村的農戶,想不到如今這地全都讓人家占了,日子沒法過了!官府說,小民是上告無門,那些地都是各國權貴在中州占下,裡頭的主人都和王室有親!可憐我們鳳頭村一共三十戶人家,連夜被人趕出了家園!」他仿佛沒發現即將及體的利刃,仰天悲呼道,「現在華都城外已經沒有多少農戶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所有的百姓都被這悽厲至極的喊冤聲刺激得毛骨悚然,一個個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表情。中州之中世家權貴甚多,所謂的大權也都掌握在少數幾人手中,然而,各國派駐在中州的雖有不少人,但多數都是質子一類的人物。若是此人言語當真,那麼,背後的黑幕便不知有多深厚,畢竟,中州自己的權貴占地尚且情有可原,但任由四國所屬在華都之外占地,這後果如何,內情如何,又豈是一言兩語能夠分辨得清楚的?
駕車的司徒姬毓泰已是完全變了臉色,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大肆為練鈞如造勢的時候,竟會在街頭公然揭出這樣一件公案。由於四國實力日強,本應是處於質子身份的各國貴胄都是頗不安分,時時希望得以立功返國。而這些人都是出手闊綽的貴公子,結交起中州官員自然是輕鬆易行,久而久之,就連華都附近的土地也染起指來。
那些甲士可不管這攔駕的人是何等來歷,他們行前就得了華王姜離嚴命,不能讓練鈞如受到一星半點損傷,因此將瘦小的中年人團團圍住之後,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便衝上前來,一人拽住他的一個胳膊就往下頭拖。
那中年人卻仍舊不肯放棄,口中的求告之聲愈加悽厲悲慘:「殿下既然出世,就該為我中州民眾作主,又豈能讓這些小人胡作非為?小人既然讀過書,便不能繼續忍氣吞聲,只能趁着殿下巡視之際冒死求告,請殿下為死難的百姓伸冤啊!鳳頭村上上下下三百二十七人,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五十二人,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人留住了!老天爺,你為什麼不開開眼!……」他的聲音猛地嘎然而止,原來,竟是那兩個大漢粗暴地在其口中塞了一團破棉絮,只有咿咿呀呀的聲音不住傳來。
「通通住手!」練鈞如再也無法抑制心頭的憤怒,突然大喝一聲道,「此人雖然行跡魯莽,卻是情有可原,先放了他!」儘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手,但是,當他剛才不經意地瞥見人群中的反應時,卻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他竭力回想自己當日的遭遇,面龐上已是浮現出了陰寒的殺氣。沒錯,這是亂世,人命如草芥的亂世,然而,當着眾多百姓的面,倘若他一味裝聾作啞,那他這個泥菩薩就只是一尊泥菩薩,上不得台面!
他不顧身後孔懿的勸阻,示意身前的姬毓泰先行讓開,便起身快步走下了車駕。孔懿見阻攔不住,連忙加緊步子上前跟着,唯恐路邊有人行刺。姬毓泰本能地覺得不妥,想要開口說什麼卻覺得啞了詞,只得目視馬車旁的幾個護衛好生扈從。練鈞如竟是親自走到那個中年男子身前,排開兩名左右挾持的甲士,緩緩伸出了手。他並不認為對方懷着歹意,不是親生經歷,絕不可能發出那樣絕望的悲號,更何況對方始終聲稱是一個讀書人。
魏方已是完全驚呆了,他自打看了榜文後就是存了死志,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將事情上達天聽。當他看到甲士的斧鉞時就已經閉上了眼睛,誰料最終會聽到了那個喝止的聲音。他茫然地抬頭看着那個向自己伸出手的少年,心底頓時五味雜陳。
第十四章
悅服
魏方突然省起對方的身份,不敢握住練鈞如的手,直接翻身俯伏在地。「小民冒犯殿下車駕,罪該萬死,但是,華都城外流離失所的民眾已經有成百上千人,請殿下慈悲為懷,替他們討回公道,小民死而無怨!」他重重地碰頭不止,額角已是血跡模糊。旁觀的百姓從練鈞如下馬車的那一刻起就止住了喧譁,誰都想知道,這位剛剛背上使尊重責的少年究竟會如何處置這一切。
「你放心,本君既然聽說了這件事情,便決計不會袖手。」仿佛是為了使對方安心一般,練鈞如的語氣瞬間變得無比溫和,「你抬起頭來回話,也讓華都民眾看看,敢於公然攔截本君車駕,並直言是非的是什麼樣的硬漢子!」他的這一句話說得格外響亮,頓時,百姓的興致高昂了起來,後頭的人都紛紛踮起腳來,想要看看那位攔駕的漢子是何方神聖。
魏方心中激動,又重重叩首後方才挺直了身體。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只見他面色黝黑,如同刀刻般的皺紋密布在額首頜間,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戶。然而,僅僅從適才他求告時條理分明的言語中,人們便能夠確定,他確實是一個讀過書的人。魏方沒有左顧右盼地窺視周圍眾人的表情,只是朗聲奏道:「殿下誇獎,小民不敢當。民不與官斗,小民本不欲挑動事端。無奈那些人竟是將吾等農戶視若豬狗,只得大膽冒犯殿下車駕。」
「唔,本君且問你,你是中州人士麼?」練鈞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語氣愈發平淡,但臉上卻帶着仿佛不合時宜的陰沉。侍立在他身後的孔懿心中微動,不由和同伴對視了一眼,目中的驚詫顯露無疑。後方的姬毓泰也是臉色鐵青,此時此刻,他就擔心練鈞如過於沉不住氣,一旦手段言語過於激烈,怕是立刻就會挑起戰端。
「是,小民自然是中州人士!」魏方儘管並不知道練鈞如所問何意,但他仍舊是大聲答道。
「很好,中州百姓的土地被外人所占,各位應該都聽清楚了。」練鈞如環視左右,面上露出了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容,「本君聞聽四國諸侯朝覲在即,分外不願意相信這樣的奇事。想四國諸侯送宗族子弟至中州,都是為了交好王室,不料想其中竟有這等卑劣之徒!強搶百姓田地,這種行徑無異於強盜!」
他沒有理會孔懿在耳邊的提醒,又換了一種莫測高深的語氣,「四國共尊天子已久,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的傳聞,今日在場的應該不止中州人士,還有各國的顯貴使臣夾雜其中,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這樣的奇聞?說起來,本君深知周侯開明,商侯賢德,應該不會放任這等擾民亂民之舉;而炎侯豪爽,夏侯多智,其屬下也應當不會有這樣目無法紀的小人!」他一口氣為不在場的四國諸侯都奉送了一頂高帽子,這才冷笑道,「來人,傳本君之命,速去華都城外鳳頭村,待事實分明後,將那些打着各國名義的奸徒全部押起來,等四國諸侯朝覲之日,由他們自行問罪!」
那些本來擔當護衛的甲士見練鈞如突然如此發號施令,不由面面相覷。一個領頭的突然發覺這位少年使尊的犀利目光朝自己射來,早就被撩撥起來的心火頓時更加旺盛,一翻身躍下馬背,答應了一聲後便招呼起本部人馬,呼啦啦地策馬奔出城去。其他人都沒想到有人動作如此之快,不由全都愣在了當場。
練鈞如這才勉強定下心來,他剛才突然出口下令,其中風險極大,倘若無人遵從,那這威信不免就打了一個折扣。好在魏方先前的悲號感染極大,他又早就看到不少甲士的臉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因此便有意望向其中一人,果然收到了一點奇效。
他見人群中一時議論紛紛,又上前扶起了魏方,這一舉動更是引得百姓一陣喧譁。「諸位中州父老,本君涉世未深,驟擔大任怕有不稱職之處,因此還請諸位多多提點。今日之事,顯然是有人假託四國諸侯的名義恣意妄為,不僅害了我中州百姓,還傷了列國諸侯的威名!中州立國以來,天子居中號令天下,諸侯持鎮扼守四方,此為天道,亦為人道!本君早有聽說各色謠言,涉及列國權貴諸侯等極多,幾乎不堪入耳。本君雖然只是粗通天下大勢,卻不會忘記天賦之責,若真有來犯者,當年的前車之鑑猶在!」
儘管不少百姓並不太明白練鈞如的言下之意,但其中的讀書人紛紛高聲附和了起來,甚至還破天荒地對身邊人解釋一二。僅僅是片刻,人群中便爆發出陣陣歡呼,畢竟,中州百姓只是在傳聞中聽說過使尊之威,如今聽練鈞如信誓旦旦,哪有能耐追究其中真假,滿心以為這位少年使尊真有傳說中的大能,心中性氣頓時高昂無比。
夾雜在人群中的各國諜探和使臣卻都是驚疑不定,使尊數百年未曾現世,他們早就斷定練鈞如乃是假貨,然而,他們此時竟是越看越像。不僅是因為那貼身佑護的眾多使令,還有其他中州官員大異於平日的神情。就是剛才那簡簡單單的一些話語,奉承列國諸侯是假,警告和敲打卻是真,而且言辭之間隱約可以分辨出凜然怒氣。相傳歷代使尊雖有大能,卻從未動過四方諸侯的主意,只要列國秋毫不犯,按例朝覲,則中州列國各安疆土,鮮少爆發戰事。而一旦真有哪一國動了歪心思,則王軍對敵時也從不留情。
練鈞如滿意地看着人群中的反應,這才轉頭吩咐甲士們保護好魏方,將其帶入欽尊殿。他適才故意將列國諸侯的干係撇清,其中頗有強詞奪理之處,那些小民百姓和迂腐書生也許會受騙,其他人卻是應該知道言外之意。而魏方即使曾經讀過書,為農戶多年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敏銳,可他分明看見對方的臉上有過一絲異色,而且未曾有半點的胡攪蠻纏。只憑這一點,他便想對其詳細盤問一番,不管如何,他如今並不能輕易步出欽尊殿,與其相信別人,還不如從魏方的口中套話更加牢靠。
車駕又開始重新行進,練鈞如的目光掃過擠得滿滿當當的大街,果然發覺眾人的目光有所改變。僅憑這一次的處置,要讓所有人心悅誠服確實不可能,但是,只要能在眾人的心中種下一點悅服的種子,那麼,他這個使尊才不至於永遠是傀儡。
伍形易為人不可琢磨,儘管練鈞如不知道對方究竟去了哪裡,但應該也是為了應付四國朝覲之事,那麼,自己目前的行為舉止便沒有逾越本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謊言何時會被揭穿,然而,他曾經在藏書樓中接觸到諸多使尊先輩的語錄,逐漸摸清了這些人言談舉止的精要。正如華王姜離所賜佩劍一樣,用之則鋒芒畢露,藏之則鋒芒內斂,他也應該表現出同樣特質才能夠取信於人。當日謁見華王姜離時,中州三右齊聚,卻無一人看穿他的偽裝,足可見他的身份還經得起推敲。
「殿下,今日你做得很好!」一個清冷的女聲傳入了他的耳畔,「屬下誠心誠意地希望您能夠以這種狀態面對四國君侯。」練鈞如倏地轉過頭來,目光正好抓住了孔懿臉上一閃而逝的微笑。
第十五章
祭天
什麼叫做民心,什麼叫做天意,練鈞如終於有了深切體會。他前世身處宮中,面對的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臉孔,而在這裡也是形同軟禁,對於外間民眾的感受,就唯有那些已然喪命的村民而已。看着那一張張洋溢着微笑和企盼的臉,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畏懼,難道,他就真的必須像那伍形易所說,鎮壓住這天下之局?
車駕的終點是位於華都城中的靈樞之台,相傳,這裡曾是歷代使尊和身具大能的巫者告祭天地之所。練鈞如身穿黑色冠服,在眾人的簇擁下一步步拾階而上,步履卻不知不覺地沉重了下來。那看似可以接天的高台,是否能真的聽見天意?
靈樞之台高二十七丈,左右各八十一步,皆取極致之意。華王姜離事先便在附近設下了重重崗哨,靈樞之台上還另有宮中禁衛二十七人,以為使尊護佐。除了伍形易之外,其餘七大使令盡皆隨侍在練鈞如身後,臉上一片肅穆。此時此刻,他們分外期待天公予以預示,相比而言,他們當初成為使令時尚且能夠獲得不可思議的能力,又何況練鈞如?儘管曾經親眼看見過倒在血泊中的虎頭,但這些天以來,他們寧可相信練鈞如才是真正的使尊,即使那也許是自欺欺人。
練鈞如一振袍袖,緩緩在香案前的蒲團上跪下,恭恭敬敬地拈過一束線香。透過面前不遠處的欄杆,他依稀可見下頭的民眾紛紛跪倒,口中都在呢喃着。這一刻的居高臨下,他仿佛驟然成為了雲端中的人物,俯視着塵世的芸芸眾生,這突如其來的感受幾乎令他動搖了起來。就在心神恍惚之際,他的心中倏地湧來一股怒意,隨即便重重地咬住舌尖,這才回復了靈台清明。
情知自己剛才幾乎迷失的練鈞如立刻鎮定心神,仰天禱祝道:「蒼天在上,我練鈞如在此謹誠禱祝,唯願中州社稷永澤,百姓太平安泰。如今天下烽煙不斷,禍殃朝野,望天公體察民心,還人間淨土!」也不知是身後的幾個使令使了什麼花招,他的聲線遠遠飄了出去,在場百姓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立時伏跪於地,一個個都誠心祈禱起來。這是巫蠱盛行的時代,練鈞如以使尊之身親自祭天,又有幾個百姓敢不信此中關鍵,因此禱祝聲中,十有八九都是小民百姓祈禱平安的聲音。
人群中夾雜着的各國諜探卻都是嗤之以鼻,四國諸侯雖然也篤信天意星象,卻不信這樣簡單的祈禱就能上達天公,因此對於華王姜離安排的這種造勢之舉並不以為然。然而,仿佛是老天聽到了那虔誠的祈禱,剛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突然陰沉了下來,間或可見隱約的電光。
湛藍的長空中瞬間被烏雲遮蔽,那鋪天蓋地驟襲而來雷鳴電閃頓時激起了靈樞台下的一片喧譁。幾個心思機敏的諜探趁機高聲叫嚷道:「天公示警,天公示警!華王無道,天諭雷公電母示警!」他們這一嚷嚷,場面頓時全然亂了,而高台之上的練鈞如等人同時呆若木雞,孔懿和其他使令心中都是轟地一聲,仿佛五雷轟頂般無法動彈。
誰都沒有想到,在向來少雨的中州,竟會在此時此刻降下這一場不合時宜的天賜甘霖。在這種電閃雷鳴的奇景中,就連不信鬼神的練鈞如也幾乎認為是自己觸怒了蒼天。須臾間,他想起了那場將自己帶入此地的風暴,同樣是這樣風雨飄搖的日子,同樣是這樣的雷聲陣陣,電光閃閃,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勇氣,他突然站了起來,高聲喝道:「天公,倘若你真的認為吾等有罪,那就將劈下天雷,我願以一身承受!你來啊!」他禁不住內心的悲哀和憤怒,撕心裂肺地大喝道,「來吧,就將所有罪孽歸於我一身,哈哈哈哈!」
仿佛是為了映襯他的話,一道粗大的電光突然如靈蛇般自空中躍下,竟是朝着練鈞如的身上劈去,後面的孔懿措手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練鈞如即將在這天怒之中煙消雲散。電光火石間,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只聽一聲:「開!」那電光便像通靈一般變換了位置,重重地砸在高台下的人群中,無巧不成書,那幾個適才還在嚷嚷天公示警的人頓時化作了一團焦炭。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人都愣在當場,唯有練鈞如仍屹立在香案前,滾滾笑聲仍無止息之意。
孔懿見事機可為,連忙趨前一步,衝着台下一眾百姓道:「天公已然降下警示,這些人心懷叵測,污衊陛下和使尊殿下,因此便在天雷下無所遁形。殿下得天之助,自可襄助陛下匡扶王室!」她隨手抓起香案上本來用以焚燒祭天的榜文,高高舉起道,「天公已頒下詔令,佑陛下子民永享太平安泰!」她這般裝腔作勢,其他使令哪個不知機,同時放聲道:「天賜諭示,佑我中州!」
百姓們哪裡知道其中蹊蹺,先是見練鈞如禱祝時天空突變,又是見閃電劈死了那幾個隨口嚷嚷的人,一個個都是噤若寒蟬。此時他們再聽孔懿和其他使令信口開河地這麼振臂一呼,立刻又來了精神。「天賜諭示,佑我中州」的嚷嚷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隨着時間流逝愈來愈響亮,一時間,竟是似乎整個華都都在震動。
練鈞如的笑聲早在孔懿出口說話時就嘎然而止,看着和自己想象中截然相反的情景,他不由仰頭往空中望去,心中已是一片清明。既然連老天都未曾降天雷劈死他,那他就絕不能死於常人之手,這真可謂是天意,天意!他就不信,前世碌碌無為,任人擺布,換了一個身體還是不能逃脫傀儡的宿命!他眯着眼睛仰望着大雨傾盆的天空,倏地發現頭頂出現了一個黑點,瞳孔頓時猛地一收縮,幾乎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那黑點愈來愈大,幾乎是頃刻間便砸到了練鈞如的面前,這大為蹊蹺的景象讓侍立在他左右的孔懿和使令明空大吃一驚,同時出手往上攻去。誰都難以相信,就在這雷雨肆虐時,還會有人乘異禽自空中展開偷襲。兩人重若雷霆的一擊同時中的,卻是如擊敗革。那人像是絲毫未曾醒覺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那青石板頓時發出一陣碎裂聲。
「不要殺他!」練鈞如近乎本能地止住了孔懿和明空,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電光即將及體時,空中想起的那一聲暴喝。「今日之事收穫頗豐,你們將他帶回去,待他清醒之後再作計較。倘若我沒有料錯,他應該不是四國派來的刺客!」
靈樞台上的突然一幕只有極少數人看見,大多數民眾仍處於無比高昂的情緒中。他們經歷過不知多少次祭天,又有幾人能親眼看見天公發怒的威勢。練鈞如毫無畏懼地沐浴在電光中的情景,已經深深印刻在了人們心中。在他們看來,這位使尊殿下能夠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甚至說出將罪孽歸於一身的言語,便再也不存在任何可疑之處。篤信神明的中州百姓,終於決定開始信奉一個活着的神。
第十六章
質子
名義上,四國都會遣貴胄子弟在中州為官,但那些官職大多都是一些虛職。換言之,被委派駐紮中州的大多是在國內鬱郁不得志,或是為人排擠的王侯子弟而已。正是因為如此,這些人才會在中州揮金如土,希望借着交好朝中權貴在中州置下一片勢力,那將來無論是回國還是為官,日子都會好過得多。不過,如今的四國質子俱是身份非常之人,也以往又大有不同。
在四國質子之中,論身份和氣度才幹,最顯眼的就是商侯湯秉賦的侄兒——信昌君湯舜允了。此人出生時便有異相,長成之後更是儀表堂堂,能文能武,卻偏偏招了商侯之忌。幾次為了館清宮中名不副實的賢士上書勸諫之後,湯舜允便失了商侯的歡心,最後在五十護衛扈從下,被遣送中州為質子,擔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大夫職銜。
祭天前的那一場鬧劇很快便傳入了他的耳中,相比其他人認為練鈞如過於魯莽,他卻嗅出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作為一個曾經在權謀鬥爭中的失敗者,湯舜允已經琢磨出了一收一放的道理。作為一個曾經的鄉間少年,練鈞如驟然獲得這種地位,無論是真是假都極不牢靠,倘若再不搭理那個攔駕喊冤的農戶,怕是一轉眼就會失盡人心。那麼,他對此事的處置儘管草率,卻能夠獲得民心,至於四國諸侯那一頭,結果如何就很難說了。
湯舜允想着想着便心中一動,起身吩咐隨從道:「備車,本君要入宮面聖!」他一邊說一邊示意侍女取來朝服,匆匆穿戴完畢後便疾步向外走去。這個時候,謹慎已經沒有用了,倘使不能趁機結交大援,怕是到死,他那個伯父也不會讓他回國,老死華都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王宮之中,姜離看着面前的太宰、太宗和太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們都起來吧,此事無需謝罪,練卿的處置也並無差錯。」他瞥了瞥面色沉靜,端坐一旁的練鈞如,又換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華都城內,這些列國貴胄還不敢放肆,但是在城外,他們便肆無忌憚了。哼,分明是為質子,還要如此張揚,簡直是欺我中州太甚!」
練鈞如見三左仍然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只得起身趨前一步道:「陛下,此事我未及深思,處置之處也有偏頗之處,卻與三位大人無關。那攔駕鳴冤的魏方已經被我妥善收留,至於這件事情的緣由,也不必再加深究了。」他見太宰石敬三人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便微微一笑道,「祭天之時突然現出奇景,實在是驚煞了我。陛下得天洪福,又何必再心懷懊惱?」
姜離的臉色稍霽,覺得自己先前的斥詞也太過分了一些,畢竟,將這些事情歸罪於石敬三人也並不妥當,在練鈞如面前遷怒太過,到時便會有不小的麻煩。他緩步上前,竟是親自一一攙扶起了三位重臣,這才面色凝重地道:「朕適才的責備之語雖然過了些,卻都是肺腑之言。你們身為國之元老,便絕不能放任這些列國貴胄把持過多。如今四國朝覲在即,若再不能多加抑制,到時恐怕會禍殃長遠。」
他正想轉頭對練鈞如說些什麼,就聽外間內侍恭聲稟報道:「啟稟陛下,朝議大夫,信昌君湯舜允求見!」這一聲奏報之後,除了練鈞如面露疑惑,其他人都是神情一凜,太宰等三人更是交換了一個眼色,臉上儘是憂慮。
「宣他覲見!」姜離只是沉吟片刻,便下定了決心。這信昌君湯舜允乃是四國質子中的頂尖人物,祭天完畢便急匆匆地跑來求見,其中的緣故便值得回味了。「石卿,安卿,司馬卿,你們三人且退下,練卿,你和湯舜允尚未見過,不妨見識一番這位商國貴公子的風範!」
話音剛落,殿外便傳來一個男子宏亮的聲音。「臣,朝議大夫湯舜允,覲見吾王陛下!」大門被兩個內侍輕輕推開,只見一個身穿緋衣官服,體魄雄偉的男子緩步進殿,在離眾人甚遠處俯伏跪倒,叩首三次之後方才直起身來,一雙眸子中閃動着神秘莫測的光芒。「臣叩見陛下,參見使尊殿下!」
太宰三人連忙告退,經過湯舜允身側時卻都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這才快步退去,而剛剛敞開的大門又立刻封閉了起來。姜離示意練鈞如坐下,這才歸回御座,繞有興味地打量着湯舜允的臉色。
「卿家匆匆求見,不知有何要事要稟奏於朕?」他明知故問地開口道,眼睛卻瞟向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的練鈞如。但凡面對湯舜允,他便往往將身為天子的尊榮和矜持發揮到了十分。和其他三位質子不同,湯舜允乃是商侯的眼中釘,肉中刺,絕不可能有回國的機會。因此,他在面對其他三位質子時始終以禮相待,卻在湯舜允面前擺足了天子的架勢。
湯舜允似乎並不計較姜離的折辱之意,朗聲奏道:「臣今日雖然未能親身見殿下祭天,卻也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那難得一見的奇景。天降諭示,佑護中州,乃是天大的吉兆,因此特意進宮向陛下賀喜。想不到能一併見到使尊殿下,實在是臣的福分。」
練鈞如本來還在思索此人的身份,突然從姓氏上找到了答案,眼皮不由一跳。他見姜離似乎沒有答話的打算,便頷首笑道:「湯卿過譽了,所謂天賜諭示,不過是天公對於陛下勤理國事的恩賞,佑我中州之意只是民眾以訛傳訛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賜諭示,佑護的是我神州子民,絕非單指我中州,難道湯卿以為陛下這天子之名僅限於中州一隅之地麼?」
姜離聞言大悅,他萬萬想不到,練鈞如會如此機敏練達。儘管只是言語上占得些許優勢,但是,他這天子畢竟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又豈可在一個區區質子身上丟了顏面?他不待湯舜允做出反應,神采飛揚地起身踱了幾步,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練卿所言極是,這天賜吉兆,不僅降天雷劈死了惡語中傷朕和練卿的卑鄙小人,也警醒了我神州子民。四方諸侯皆是初代天子分封,自然是遍享天公恩澤。如今卿家也是中州朝官,這恭賀的誠意朕自然領了!」
湯舜允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悅服地嘆道:「殿下提點得極是,是臣失言了。陛下得使尊殿下輔佐,自可使四方賓服,萬民歸心。不過,臣今日前來,除了賀喜之外,便是請罪。」他見姜離眉頭一皺,便深深俯首道,「據臣所知,華都城外,炎侯的幼弟陽無忌、周國長新君義子洛欣遠、夏侯庶子閔西全,連同臣在內都曾經置有田莊。不過,我等原本都並非中州人士,因此不免為刁奴所欺,名正言順的置業之舉竟變成了擾民。今日若非有人趁使尊殿下祭天之時攔駕鳴冤,臣至今還被蒙在鼓裡,實在是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見上頭的兩人仍未有反應,便自顧自地繼續奏道:「如今此事已是廣為人知,不僅敗壞了臣的名聲,而且還有辱四方諸侯清明,因此臣乞陛下擬一道旨令以示懲戒,臣願意將先前在華都城外所購田產盡皆獻出,以昭顯臣的誠意!」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姜離已是聽出了其中真意。他見練鈞如投來一道徵詢的目光,不由發出了一陣長笑。「好,好!卿家有此心意,不愧為朕的股肱之臣。這樣吧,朕今夜設宴,你替朕知會那三位公子,讓他們前來赴宴,到時再將此事好好分辨清白,也好還他們一個公道!」
湯舜允見目的達到,連忙俯身應承,這才心滿意足地退了下去。他乃是四國質子中最為年長之人,行事比之其他人更為謹慎,只要看看今夜的架勢,四國朝覲的光景便能猜測一二了。
第十七章
封贈
練鈞如出了王宮,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適才他在殿中狐假虎威,只不過是為了試探姜離的性子,果然,這位天子並未如人們想象中那樣,滅了一統天下的雄心。只可惜照如今的態勢,四國能夠不圖謀中州正朔就已是分外之喜,又哪裡來的力量讓他們重歸王道?他面色凝重地登上馬車,待到坐定時卻發現往常緊跟其後的孔懿不見了人影,反倒是另一位使令明空換上了普通侍從的裝束,面色肅穆地跪坐於他身後。
本想開口詢問的練鈞如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儘管孔懿隨侍多日,等閒卻是極少說話,平日也總是端着一張冷臉,讓人分外沒趣。不過,馬車僅行了片刻,他便忍不住問道:「明空,今夜陛下要宴請那四位公子。本君畢竟是初來乍到,他們來歷如何都不清楚,如果有時間的話,待會還請你解釋一二。」
明空的臉上浮現出一縷異色,幸好練鈞如沒有回頭,他這才順利遮掩了過去。「殿下有命,屬下自然遵從!」他應了一聲後,仿佛又想起什麼,連忙又低聲稟報道,「伍大人已經有了消息,不知殿下……」他想到伍形易的吩咐,不由有些猶豫,但要藏着掖着又覺不妥,畢竟,華王姜離似乎對練鈞如極為信任親近,他們若要完全將練鈞如撇開,將來的勢頭便說不準了。
練鈞如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卻仍舊是淡淡的。「他的事情本君不便插手,你們就自行處置好了。」他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話後,突然更加想念倚幽宮中的父母。這些天諸事繁雜,再加上和伍形易有約在先,他只能命其他人前往探視,實在是有違孝道。自己的命脈操持於他人之手,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難受憤恨的,想到這裡,練鈞如原本早已抑下的殺機立刻又高漲了起來,好半晌才恢復了面上的鎮定。
馬車剛剛在御城外停下,練鈞如就聽得後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立刻扭頭回望。一眾護持的甲衛如臨大敵,在首領的一聲令下後便排開了陣勢,待到看清來人服色後方才稍稍鬆了口氣。明空見那策馬奔來的人一身內侍打扮,一雙銳目只打量了對方片刻,臉色當即就是一變,原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華王姜離駕前最受信任的宦者令趙鹽。
趙鹽急匆匆地躍下馬,幾步奔到馬車前便跪地行禮道:「使尊殿下,陛下剛才接到了急傳,這才憶起了一件要事。殿下雙親都仍健在,按照中州禮制,應該冊封爵位已示尊榮。因此,陛下特命小人帶來詔令一軸,待為殿下雙親加封之後,便照殿下諭令,賜宅邸別居,或仍舊在御城內居住。」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詔令高舉過頭,等待着練鈞如的反應。
此時此刻,饒是練鈞如先前再鎮定,也已經有些亂了方寸。為了避免麻煩,他對父母隻字未提這勞什子的使尊一事,誰想到華王姜離竟驟然下了如此旨意。就在剛才,姜離也似乎沒有如此打算,偏偏等到自己出了王宮後才打發趙鹽送來這詔令,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事出突然?他來不及多作思考,衝着下頭的趙鹽點點頭道:「陛下厚賜,我自然不敢辭,待到夜晚赴宴時再作謝恩吧。你且起來說話。」
趙鹽千恩萬謝地站起身來,便欲趨前伺候練鈞如下車,卻被一旁的明空狠狠瞪了一眼。他雖不知練鈞如這侍從的身份,卻明白對方定是伍形易的心腹,因此只是裝作任事不知,小心翼翼地隨侍在練鈞如身後進了御城。他自小便跟隨華王姜離為宦侍,行事謹小慎微,什麼話當講,什麼話不當講,他的心中是清清楚楚,所以哪裡理會周圍人射來的冷冽目光。
練鈞如心中煩躁地走進了欽尊殿,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明空打量了過去,想要探知對方的反應。果然,明空見趙鹽一副不見人不心死的模樣,也着實亂了方寸,只得告罪離去,想來是去和其他使令商議對策。趙鹽見最礙眼的人已經離開,舉止便不再那麼拘束,幾步拉近了自己和練鈞如的距離,這才一臉諛笑地說道:「殿下,陛下先前是遺忘了此事,心中懊惱不已。恰逢四國君侯來信問起,陛下才想起這件事,立刻便吩咐小人送來了詔令。依小人之見,御城內雖好,卻是目標過大,不若為二位尊者在華都城內覓一處清淨之地。」
練鈞如心知肚明姜離的打算,於是愈發惱怒,只是面上卻無論如何都不好發作。安置父母在御城之內則受伍形易挾制,安置父母於華都的其他地方則受華王姜離挾制。總而言之,這兩人分明是面和心不和,也不知道中州這些年是如何支撐着屹立不倒的。他一邊腹謗不已,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點頭道:「陛下好意,我都心領了,還是以後拿主意吧。一時半會,我也實在不清楚他們願意安居在哪裡。對了,陛下巴巴地派你過來,應該還有別的事情,不是麼?」
趙鹽聞言一怔,隨即才強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殿下是思量着,待到四國朝覲時,兩位尊者怕是也要出席,因此請殿下和他們打一個招呼。這朝覲之禮乃是國之大事,說不定會有人胡亂攪和發難,萬一使得兩位尊者有所尷尬之處……」
「夠了!」練鈞如再也難掩心中怒氣,倏地轉過身來,臉上已儘是寒霜,「本君的父母自有本君照料,倘若他人有意說三道四,那他們最好看清楚那是何人!你回去稟告陛下,若無必要,本君並不打算勞煩二位老人出場。四方諸侯朝覲,賀的是陛下的王命,服得是使尊降世的吉兆,沒必要牽扯一堆無關人!」他越說越怒,額上青筋已是幾乎暴起,嚇得趙鹽連退了三步,這才慌忙跪地請罪。
「你把詔令留下,自己回去吧!」練鈞如見趙鹽垂首不敢仰視,心中頓時掠過一絲明悟。興許,這個閹人正是奉了華王姜離的命令前來試探,而自己這一頓脾氣發的也正是火候。「你想要看的,都已經看到了,想要聽的,本君也都對你說了,回去如實稟報陛下就是!」他緩步走到趙鹽跟前,揚了揚手中那軸詔令道,「你替本君謝謝陛下恩典,該如何措辭,你應該比本君更清楚!」他言罷便拂袖而去,急匆匆的腳步聲須臾便在大殿中消失了。
趙鹽早已被適才突然出現的威壓駭得出了一身冷汗,待到練鈞如離開後方才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心頭充滿了無窮疑惑。儘管中州三右分明說這位使尊殿下並非冒牌貨,可華王陛下似乎始終存有疑慮,但榮寵卻一點都未曾少過。先是賜予「乾吟」劍,加封陽平君,又封贈其父母,頗有些將其高高抬起的意味。千頭萬緒,趙鹽也懶得追究這麼多,整理了一下練鈞如的意思之後,便一溜煙小跑似的朝御城外衝去。畢竟,今夜的盛宴還得他來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