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 第5章

府天



儘管伍形易不在,但幾個使令商議良久後,還是答應讓練鈞如前去見他的父母。一來這本就是不該禁絕的天倫,二來又有華王名正言順的封贈,他們怎都不好拒絕攔阻。練鈞如站在倚幽宮門外,卻連一點展開那軸詔令的心思都沒有。如今的練氏一家,雖然再不用遭受饑寒交迫的窘境,可也無法安享自由和愉悅。

第十八章

公子

練氏夫婦的通情達理讓練鈞如省去了很多麻煩,乍聽實情後的驚詫過去後,兩人的目光中便充滿了憂慮和無奈。臨去時,練鈞如的步子中多了幾分堅定,少了幾分猶豫,他清楚,在這個孤立無援的環境中,除了更加堅強之外,別無他途,畢竟,他只是孤身為戰而已。

「殿下,車駕已經備好了,陛下已經派人催促多次,請殿下儘早赴宴!」明空見練鈞如神色淡然地步出倚幽宮,連忙上前催促道。在他身後已是多了四個身着黑色長衫,面帶黑紗的人影,顯然是準備護送他前去王宮。光是這份陣仗,看上去就頗為引人注目。練鈞如想到今夜便要見到四國送於中州的所有質子,心中就愈發沉重了起來。儘管先前在車上,明空只是稍稍花了些功夫作說明,其中干礙卻讓他不得不格外注意。

「走吧,若是讓人等候太久,說不定又有人要說本君擺架子!」練鈞如仿佛是有口無心地丟出一句話,這才在其他人護持下上了車駕。一旁的明空卻不敢怠慢,直到上車還在思考這句話的用意,他乃是八大使令中最富智計之人,平日只服伍形易一個,絲毫不買他人的帳,如今卻對練鈞如頗為頭痛。山野間也能生出這種少年,他算是服了!

既然是夜宴,便不可能只有那四國質子出席,姜離一道旨意,中州三公六卿五官中出席的有大半數,其他不能來的也都遣人告了罪。四國的質子幾乎都來得極早,一個個衣着華貴,面上卻都是布滿陰霾,唯有湯舜允笑容可掬地和其他官員打着招呼,不時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大宴的場所是在王宮中的崇慶殿,天子御座以下,除了特別為練鈞如這位使尊陳設的座位之外,足足擺設了幾十張桌案,宮中膳房更是全力開動,應付着這足足上百人的盛宴。不過,華王姜離和使尊練鈞如都還未曾到場,這筵席自然就無法開始,三三兩兩的官員貴族便在一旁談話打趣,不過都識趣地避開了早先有人攔駕喊冤的事,唯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長新君義子洛欣遠畢竟年歲尚小,儘管在家中義父管教極嚴,但在中州之地卻仍是染上了幾絲權貴習氣,早先一聽到自家人被甲士拿了,幾乎就要尋上王宮理論,幸得被親信勸住。這一晚前來赴宴,他便有心將此事鬧大,因此旁若無人地對陽無忌道:「無忌公子,如今陛下得使尊殿下佐助,本是令天下安心的大好事。可這位殿下上任的火竟然燒到了我們頭上,也未免過分了一些。誰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在此地不過是應個景兒,倘若連買田置地尚且要受人管束詬病,這今後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他的聲音極其響亮,一時之間,旁邊的不少官員都躲開了些許,就是那些正在談話的也紛紛止了聲音,唯恐惹禍上身。陽無忌也是年少氣盛的個性,雖然由於年紀尚小的緣故未曾封爵,但畢竟是生在貴胄之家,極其好面子的一個人,此時便點頭附和道:「洛公子所言極是,我等都是取了現錢買來的地產,憑什麼說是欺壓百姓?難道光憑一個刁民之言就能斷定我等有錯,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的湯舜允見這兩個少年始終在冷言冷語地嘲諷不已,心中不由暗自鄙薄。這樣毫無見識的少年貴胄,也不知炎侯和商侯擔心哪一點,即便不讓這兩人在中州為質,憑他們倆的個性,在國內也只有吃虧的道理。身在他人屋檐下還敢如此不安分,這為質之道張揚到了十分,性命不保只是朝夕之事。他一邊應酬着身邊一個官員的問話,一邊注意着其他人的反應,他相信,無論如何,中州都一定會有人前來應付這兩位他國公子。

太宰石敬見兩人越說越離譜,勉強用克制功夫壓着心頭情緒,繼續神色不變地和身旁的安銘說笑談天,不時交換着一個心照不宣的臉色。正當洛欣遠和陽無忌得意洋洋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冷漠自持的聲音:「兩位公子所言差矣,民乃國本,上位者若是不聽百姓的疾苦,又何來治理天下的憑據?」

練鈞如在外面悄然站立了多時,聽到兩人出言不遜,心頭的惱意就愈發深重了。不過,他早從明空口中得知兩人不可輕易得罪,因此勉強讓語氣顯得和緩了一些。「今日本君曾經詢問過那個魏方,兩位公子的家奴只願意以市價的四分之一買下這些農戶的土地,而且家中一應陳設都不許帶走,甚至連眷屬都不例外,這哪是買賣,分明是劫掠嘛!」

他不待兩人開口申辯,先一步用言辭堵住了對方的駁詞,「本君知道兩位公子對這些都不知情,因此只是命人扣住了那些刁奴。炎侯和周侯都是明主,兩位公子又皆為天性良善之人,而且領着中州官職,應該不會坐視百姓遭難才是。」

洛欣遠和陽無忌見練鈞如言之鑿鑿,又將他們的強詞奪理全部駁盡,待要指認那魏方是騙子,卻又覺太失面子,不由都是冷着臉不作聲。練鈞如卻深知這等貴胄子弟的心性,不以為忤地走上前去,「兩位公子他日都是國之棟樑,這等刁奴惑主的事情各國都有,不足為奇。倘若你們處置得好,想來朝覲之日,四國君侯都會對你們刮目相看。須知民心乃天下之柱石,一旦惹起民怨,可是對兩位德行有礙。」

陽無忌自幼被人寵壞了,此時雖有人給台階下,卻仍舊是轉頭不做聲,洛欣遠卻是幾乎立刻想起了父親的教誨,臉上現出了一絲慚愧之色。練鈞如心知兩人此時還未消除心中隔閡,因此只是一笑置之,正欲和其他人打招呼時,背後便響起了一陣笑聲。

「好,好!使尊殿下果然名不虛傳,我未曾好生管教下人,以至於出了這樣的刁奴,實在是愧疚之至!」一個面相俊秀的年輕人含笑上前,躬身一揖道,「夏國閔西全拜見殿下,多虧殿下明察秋毫,否則此事一旦傳入我父侯耳中,還不知要激起多大的風浪!」他一邊說一邊朝洛欣遠兩人擠眉弄眼,「洛公子,無忌公子,區區幾個刁奴算得上什麼,打殺了也就是了,橫豎是他們咎由自取!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們都是尊貴人,應該也不想將這等醜事傳入炎侯和周侯耳中吧?」

洛欣遠和陽無忌見這個一向相處得好的夏侯庶子也是這般說辭,臉色都是一變。練鈞如見閔西全一副溫文公子的模樣,不由心生好感。明空曾經說過,閔西全雖為夏侯庶子,平日卻是有勇有謀,若非他說服國中元老大臣,親身至中州為質子,身為嫡長子而無一絲一毫氣度和德行的閔西原就可能要遭殃了。聽說閔西全的這一舉動讓夏侯閔鍾劫極為賞識,說不定過幾年之後,這質子由誰充當還說不準。

「全公子通情達理,本君實在欣慰得緊。其實,這一次事關民生,既然有人攔駕,本君也不好袖手。幸好各位都是列國的少年英傑,若是真遇着那些胡攪蠻纏的人,本君就束手無策了。」他見洛欣遠面上一紅,而陽無忌的目光中則是掠過一絲陰沉,便隱約覺察到兩人性格迥異,此時湯舜允也正好走了過來,四位公子就正好都聚在了一起。

「說起來我和各位的年紀都差不多,唯有允公子似乎更年長些許,彼此過於客氣也不是道理,以後得空不妨多多走動,本君也好了解四國情況,如何?」練鈞如見湯舜允一過來,其他人就頗有些色變,便笑吟吟地建議道,稱呼也變得更加親近了。

第十九章

歡宴

湯舜允聞言現出一絲喜色,神情卻愈發恭謹。「殿下得天公諭示,乃是除天子之外最尊貴之人。臣不過是一介常人,又怎敢高攀?」他此話奉承之意顯露無遺,其他三位公子都是面色微微一變。練鈞如雖然沒有格外留心,卻也猜到旁人的心思。身為列國質子而對他自稱臣子,這湯舜允的克制功夫和涵養可以說得上是頂尖了。

閔西全突然哈哈大笑道:「殿下既然有命,乃是我等的福分,又哪裡敢拒絕?」他目示一旁的陽無忌和洛欣遠道,「我等都是微末之人,難得和殿下年紀相仿,將來自然應當多多親近,也好恭聆教益。西全今年已是年滿十八,不知殿下尊齡幾何?」

洛欣遠和陽無忌平日與閔西全時有交往,深知這位夏國貴公子極有心計,再者,練鈞如適才在兩人面前言語溫和,絲毫沒有架子,兩人心中即便再有芥蒂,此時若還是不給面子,傳揚出去便脫不了一個狂妄的名聲。

洛欣遠也不等練鈞如回答,也上前笑呵呵地道:「欣遠今年正好十三歲,想來該是最為年幼的一個。」只不過片刻間,他面上的驕色已是無影無蹤,「平日在家中,父親始終管教甚嚴,那些家奴僕婢也不敢放肆,想不到此次竟會捅出這樣的紕漏。正如全公子所說,若非殿下一意周全,此事散布開來對我等都是一個污點。唉,即便如此,父親若是這一次隨同君侯朝覲,也非得狠狠責備我一頓不可!」他一面說一面朝着練鈞如深深一揖,「到時還請殿下在我父親面前多多轉圜,如此自可免去一頓責罰。」

練鈞如見洛欣遠笑意真誠,不由覺得心中一松。「想不到洛公子竟和我同歲,真是無巧不成書。你放心,不過些許小事而已,哪裡會驚動令尊。換作其他父親,想來是向我興師問罪也有可能,令尊能通情達理就已是大幸了,他若是以此事責怪於你,我一定代為說情。」他說着竟上前拍了拍洛欣遠的肩膀,神情極為親近。兩人本就是難得的同齡,一時間自然熱絡非常。

「全公子竟是年長我許多,今後該稱一聲兄長才是。」練鈞如又轉頭對閔西全道。他見對方露出謙遜之色,便自嘲似的搖頭道,「我自幼沒有兄弟,只有父母照料,如今在此地竟也形同孤家寡人。各位都是各國的英傑,人前自然得謹守禮數,可是這人後便不妨事了。如若只有我們幾人在場,稱兄道弟又有何妨?」

湯舜允知道練鈞如是在設法拉近和這些人的距離,不過,這是他最為巴望的事,自然是樂得水到渠成。有了練鈞如這個中間人,他和這些各國質子交往稍稍親密一些,也就沒有那麼多干礙了,否則若是照先前的情形發展下去,他在中州仍舊是孤立無援。「殿下既然如此,以後只有我們幾人的時候,我們可就要大膽僭越了!」他的目光突然直擊上了閔西全略帶挑釁的眼神,連忙裝作不經意地躲避了開去。

陽無忌見其他人都已經開口應承,自知已是落了下風,心中不由有些懊惱。「唉,看來兄侯平日教訓得真是沒錯,我平日行事太過肆無忌憚,今日又沒抓到大好時機!」他一邊在心中叨咕着,一邊換過笑臉湊了上去:「我和欣遠的年紀差不多,應該也和殿下同齡,至於全公子和允公子,以後就改稱大哥好了!不過,我等長輩之間輩分過於複雜,不妨我們各交各的,免得將來人前尷尬,如何?」

練鈞如見起先還沉着臉的陽無忌也終於開口附和,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四國朝覲在即,先前他祭天發生的那檔子事就着實棘手得緊。現在四位公子都將事情推到了下人頭上,手段雖不光明,卻是唯一的解決之道,這也和他在街頭硬是強詞奪理是一個緣故。眼看氣氛融洽,他也就和四人談笑了起來,言語中頗為輕鬆,旁人見這五個身份地位皆是礙眼無比的人湊在一塊,自然也是知機地沒有上前打擾。不過片刻功夫,五人便約定了一個時間,三日之後在閔西全的府邸歡宴。

湯舜允時時刻刻都在注意着四周的動靜,見側殿中似有動靜,便連忙出言提醒其他人。果然,只聽內廷事務官一身高喝:「陛下駕到!」大殿中喧譁的氣氛便突然平息了下來,眾人紛紛按照既定的位置俯首下拜,練鈞如也和四人打了招呼後,匆匆來到自己的座位旁邊,卻只是微微躬身。此時此刻,他分明感到一股赫赫威嚴,那並非針對即將到來的華王姜離,而是對着大殿上那至高無上的御座。可以想見,只要四國中的任何一位諸侯能夠享有號令天下的實力,御座易主是指日可待的事。

「臣等叩見陛下!」隨着華王姜離升座,殿上諸人都參差不齊地高呼道。這一夜,姜離的臉上一掃以往的頹色,竟神奇地現出了熠熠神采。「諸卿平身!」他在御座上坐定後,便微笑着頷首道,「今日盛宴,一是為了慰勞練卿祭天辛苦;二是為了慶祝我神州得天公諭示,降下吉兆;至於三嘛,則是為了四方諸侯朝覲在即,朕也想召集四位公子以圖一聚!」

群臣都是明白人,先前根本並未起身,此時聽得姜離的一番場面話,太宰石敬領頭,中州六卿立刻又是知機地叩首道:「吾王英明,天賜使尊殿下以為輔佐,天下自可永享太平!」姜離身側立着的練鈞如卻是怎麼聽怎麼彆扭,再看下頭的四國公子也都頗有些不自在,他頓時心生蔑視。這禮崩樂壞,國將不國的時候,大臣們還只是知道阿諛奉承,即便在他國貴胄面前,也太過分了些。他想起姜離之前的肺腑之詞,對於這位天子當初的遠大抱負也不禁起了懷疑。無論如何,沉湎於這些溢美之詞中的君主,是不可能有多英明的。

姜離面上現出了一絲得意,片刻便又恢復了常態,「好了,你們也不必準備這些頌聖的言語,都起來吧。今日乃是歡宴,國事麼可以以後再議,大家不妨試試這些膳夫精心炮製的膳食!」他低頭打量了一眼桌案上琳琅滿目的佳肴,突然指着面前一道只供天子所用的鳳鳥拼盆道,「趙鹽,將這百鳥朝鳳賞賜給練卿,記住,以後但凡這等以鳳鳥為主的菜色,在膳房的菜譜中撤去,只供練卿一人所用!其他人不得朕的旨意,絕不可擅用鳳鳥圖案!」

練鈞如聞言愕然,正要開口婉拒,背後便傳來一陣劇痛,耳邊也傳來孔懿清雅淡然的聲音:「不要拒絕,這是陛下對你的恩寵。歷代使尊殿下皆是以鳳鳥為圖騰,陛下自然不好再食用狀為鳳鳥的食物,這也是給下頭群臣的一個暗示。」

孔懿是在姜離駕臨前一刻才匆匆趕到的,她見練鈞如和四位公子相談甚歡,也就沒有上前打擾。華王姜離對練鈞如的種種恩遇既讓她欣慰非常,也讓她憂心日深,畢竟,練鈞如應該只是冒牌的使尊,倘若有一天被人識破,那事情就再無收場的餘地。伍形易在中州經營多年,如今一旦扶持使尊出世,他的威權便會更隆。可是,照眼前形勢看來,練鈞如是不是和天子姜離過於親近了?

「陛下如此厚賜,令我受寵若驚,只能拜領了!」練鈞如既然得孔懿提醒,拒絕之意便早已煙消雲散,「不過喜慶之日,其他人也興許有用鳳鳥圖案的時候,陛下的禁令便稍稍嚴厲了一些。」他瞥了一眼底下神色各異的官員貴族,突然展顏一笑道,「鳳鳥乃是我神州的象徵,今後諸卿在喜慶之日,這等物事大可不用忌諱,所謂僭越不過在心,不在其行,陛下以為是否?」

華王姜離微微一愣,隨即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殿下群臣貴族也隨之發出一陣稀稀落落的笑聲,各自品評着姜離和練鈞如那些話的用意。

第二十章

異人

一夜的宴會充滿着歡聲笑語,但也同樣是一場不見刀劍血腥的戰場。上至華王姜離,下至群臣貴族,再加上心思各異的四國公子和練鈞如,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四國朝覲的前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中州雖然積重難返,但好歹還是擁有着神州之中最富饒安定的土地,沒有四夷時時刻刻的侵擾,而四國邊境的重兵儘管不時有逾矩之處,卻由於制衡之力無法肆意妄為,因此並不是那麼容易亡國的。

直到午夜,練鈞如才拖着疲憊不已的身軀上了馬車,這一夜,讓他見識了這中州真正的權力中心,還有就是那四個名為質子的貴胄公子。隱隱約約間,他仿佛覺得所有人的頭上都吊着一根絲線,所有人都想掙脫那一根絲線,掌握自己的命運,就連華王姜離也是如此。一面享受着「吾王英明」的稱頌,一面努力利用着他這個所謂使尊的天命優勢,仿佛這樣就可以懾服四國。

一路上,他沒有和孔懿說一句話,也懶得詢問對方究竟去了哪裡。這八個使令,名義上都是他的直接下屬,卻是他最大的掣肘和負擔,那一雙雙形同監視的眼睛,讓他幾乎無法安眠。踏進欽尊殿時,孔懿終於開口打破了沉寂:「殿下,伍大人在邊關打了一個伏擊戰,殲滅炎國精銳一千人,相信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華都!」

練鈞如先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回過頭來,臉上儘是驚詫之色。「你,你剛才說什麼?」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看上去陰沉冷靜的男子,竟會做出這樣魯莽的事情,「四國朝覲在即,他這是什麼意思?倘若炎侯到時興師問罪,陛下那裡又該如何置詞?」儘管竭力控制着聲線,練鈞如還是感到自己的聲音格外刺耳。

孔懿心有所悟地瞟了練鈞如一眼,心中卻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縷暖意,不知何時,這位原本心懷抗拒的少年竟似乎接受了現實。話雖如此,她的言語卻絲毫不留情,「殿下不是很討厭伍大人麼,倘使他真的惹下大禍,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殿下為何如此憂心?」

練鈞如陡地感到心中一凜,確實,伍形易乃是他心中最痛恨之人,按理來說,他應該希望尋到一個由頭讓對方倒霉,可是,此時此刻未免太不是時候了!不管是幽禁父母還是任人殺戮村民,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倘若和近在眼前的覆亡之禍比起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延後。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練鈞如逼上前一步,目光牢牢鎖住了對方的眼神,「現在這個時候,倘若出了什麼大紕漏,我就是想溜也溜不掉,就連我的父母也會一起遭殃!」震撼過後,他的頭腦已是冷靜了些許,因此言語間便不再咄咄逼人,「孔懿,不要賣關子了,你剛才既然說出來就一定有其中用意,究竟怎麼回事?你至少得讓我弄清楚事實,否則陛下那邊一旦問起,我連一句言語也說不出來!」

孔懿毫不退讓地直視着對方的眼睛,由於練鈞如身邊的人早就被明空以各種藉口支使開了,因此她並不擔心兩人之間的微妙衝突為人所見。她輕輕湊近了練鈞如耳側,如同呢喃般地耳語了一陣,隨即便垂手退到了一旁,再也未曾發出隻言片語。練鈞如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面色驚疑不定。許久,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自顧自地回到了自己的居處。

轉眼已是過了三日,就在練鈞如從閔西全的府邸赴宴歸來之後,風塵僕僕的伍形易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興許是聽說了練鈞如這些時日在華都的表現,他的態度猶為恭敬了幾分,即便是聽到練鈞如交接那四國質子也未曾出言詢問,仿佛是放任不管一般。不過,他對於祭天之時的異景卻是小心非常,不僅事無巨細地盤問了幾遍,還對練鈞如一意救回的那個人分外好奇,只是其人始終未曾醒轉,這才不得其門而入。

終於,就在四國諸侯預期抵達華都前兩日,昏迷了多日的那個少年終於醒轉了過來。伍形易如獲至寶地想套話問出對方的底細,卻在嘗試過三次之後大失所望。那人自從醒轉之後,只是渾渾噩噩地睜大着眼睛,卻是一言不發,最終伍形易不得不動用秘術逼供,誰知還是一無所獲。城府深沉鮮少真正動怒的伍形易幾乎想要命人將其處死,卻被練鈞如攔了下來。不知怎地,他總感到對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讓他無法對其生死置之不理。

「你究竟來自何處?」練鈞如站在那人的床頭,禁不住喃喃自語道。伍形易多番審訊無果,他自然不會想着費神套話,只是仍舊在琢磨着祭天時的那一幕奇景。「我聽得清清楚楚,有人喝了一個『開』字,隨後漫天雷電才改換了方向。說是天意使然,其實矇騙普通人還差不多,我卻是絕對不信。這種役使雷電的傳聞,在這裡我還從未聽說過,倒是曾經……」他說着說着便突然想起一件塵封往事,因此詫異地又往對方臉上打量了幾眼,心中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總不會和我來自一個地方吧?」

儘管內心覺得荒誕無稽,但練鈞如畢竟曾經聽說過,前世之中,曾經有一位號稱明方的修道士曾經用天雷轟塌了整個蘭州縣衙,因此還是試探性地問道:「喂,你是否認識一位修道士?我記得他法號明方……」他的話才說了一半,原本在床榻上死氣沉沉的少年突然一個魚躍,竟是直接翻身下了床,伸手就朝練鈞如的衣領抓來。一旁的孔懿見勢不妙,連忙一個旋身護在練鈞如跟前,掄掌重重地朝對方劈去。

練鈞如還來不及叫住手,那個少年卻奇蹟般地脫出了孔懿的掌風,然後一個踉蹌癱坐在床上。「不可能,不可能!」他口中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明明成功了,那就是師傅說的金丹凝練之法,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差錯?那天雷,那天雷分明是別人渡劫時才會出現的……」他看也不看火冒三丈的孔懿一眼,突然抬起頭對練鈞如道,「我就是明方真人的大弟子嚴修,你究竟是什麼人?」

少年的這句話使得練鈞如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萬萬沒有想到,天底下居然還有如此荒謬的事情。然而,傳說那位明方真人有通天徹地之能,那麼,其弟子可以到達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奇怪的。饒是如此,他的目光卻是無比古怪,這個自稱嚴修的少年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剛才卻說什麼金丹凝練的,看來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物。

「孔懿,你先出去,我想和他單獨談談!」練鈞如情知自己在這個世界無依無靠,因此便動了異樣的心思。他也不顧孔懿心中在想些什麼,又轉過頭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吩咐道,「這件事情很重要,你也看到了,先前伍形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你若是想知道什麼,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孔懿最終還是屈服了,然而,她的心裡卻好奇得很。無論她還是伍形易,用盡了辦法都無法從對方口中撬出一個字,為什麼練鈞如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就能收到奇效?還有,那個所謂道號「明方」的修道士究竟是何方神聖?她猛地發覺,看似普通的練鈞如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疑點。

第二卷

四國朝覲

第一章

周侯

華都的王宮之內,一眾臣子畢恭畢敬地站在兩側,心中卻都是忐忑不已。儘管名義上中州乃是天子屬地,他們這些文武官員也應該可以和四國君侯平起平坐,然而,數百年來,中州領地日益萎縮,而歷代天子中也沒有出現過幾個明君,平素也是任用小人,疏遠賢臣,到如今只是一息尚存而已。倘若不是四國彼此牽制,怕是頂着一個天子名義的華王早就無法繼續在位了。

端坐在御座上的是第四十四代華王姜離,儘管年輕時也曾經立誓要讓四國四夷重新賓服王道,但在十年前,一場大病使得這位天子身體無比孱弱,如今竟是連早朝也不時免去,因此甚至有大臣在暗自計算他的死期。須知這位天子雖然後宮嬪妃眾多,卻無一人能誕育下王子,因此今後少不得要從王族旁支中選出儲君了。一旦出現這種狀況,難保四國不會暗中插手立儲之事,那樣一來,中州就名存實亡了。

練鈞如立在天子之下的一處平台上,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僅僅一個多月的功夫,他仿佛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一般,每一天都在推敲周圍人的話語,每一刻都在想着天下的局勢,他幾乎能夠感到頭上生出了白髮。這種算計人的日子有多麼苦楚,他終於品味到了,可卻已經完全無法抽身。他如今的地位和尊榮都是那個身份給予的,一旦有所差錯,便是萬劫不復,還要牽累無辜的家人。

一群朝官正在胡思亂想中,就聽得外間的內廷事務官高喝一聲:「周侯樊威擎,攜夫人覲見陛下!」這一聲通稟讓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周侯樊威擎治國有道,轄下官吏輕賦稅而重民事,是百姓稱許的明主。其夫人王姬離幽是當今天子的幼妹,生得美貌嫵媚,只是至今未曾為周侯誕下子嗣,也是一大憾事。眾臣見周侯夫婦一同穩步走進大殿,都微微低下了頭以示尊敬。周侯雖然麾下勇士眾多,但輕易不動兵戈,每三年的朝貢也從不缺失,每次都是親身前來謁見天子,光是這份禮數就極為難得。

「臣,周侯樊威擎叩見陛下,願吾王萬壽無疆!」樊威擎和妻子在御階前俯伏跪倒,竟是用了臣子謁見君王是最隆重的稽首之禮。廷下群臣俱是大訝,往年周侯雖也前來覲見,但向來都是行拜手之禮,今次突然以最恭敬的禮數跪拜,難道是有什麼大事降臨麼?

中州六卿五官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但都知機地不聞不問,果然,御座上的華王姜離似乎也相當驚訝。「周侯,你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又是三年謁見未曾有失,為何驟然行此大禮?難道是國中有所變故麼?來人,扶周侯和朕的王妹起來!」天子既然吩咐,那些內侍自然是忙不迭地上前巴結,如今眼看中州王室是一天不如一天,他們也都不敢對諸侯太過失禮。

樊威擎謝過之後,這才和妻子一同起身。他見群臣面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由微微一笑,這才微微笑道:「陛下,臣聞聽使尊殿下出世的消息後,倍感振奮,曾與夫人計較過多次。數百年來,八代華王皆無使尊殿下輔佐,這才使得諸侯離心離德,背棄了王道。如今陛下得天命眷顧,臣身為臣子,又怎能不為江山社稷感到欣喜?臣一生勤勞王事,唯願天下太平,百姓安泰,余願足矣!臣今次朝覲,不僅是恭賀陛下,也是為了一睹使尊殿下尊容而來,因此以稽首之禮參拜,正是為了表示隆重!」

練鈞如見樊威擎銳利的目光朝自己射來,卻不覺心情有多少變化。他這一個多月不知見了多少中州重臣,就是四國公子也是攀上了交情,儘管見真正的諸侯還是第一次,膽怯之意卻是早已褪去。他如今的一舉一動都象徵着中州,稍有差池便會為他人詬病恥笑,他可不想處心積慮創出的一點點局面遭到破壞。

「本君早就聞聽周侯賢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練鈞如見姜離笑着以目示意,便順勢開口道,「如此真心實意地心憂社稷,確實是四方諸侯的典範。說起來本君出身山野,又是正當年少,雖然驟登高位,許多事情卻是還得請周侯指教才是。」

樊威擎一進殿就注意到了華王姜離身邊的練鈞如,只是一眼,他便已經斷定了對方的身份。無論是服飾位置,都足可見華王姜離對其的重視,不僅如此,練鈞如僅僅是站在那裡,卻沒有一絲侷促的模樣,氣度高雅而淡然,卻仿佛是和大殿上的肅穆氣氛融為一體,沒有一絲格格不入的感覺。他能夠感覺到對方言語間那種輕描淡寫的口氣,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分外不能理解線報中提到的其人來歷,一個區區山野少年,又怎麼會突然間具有這樣的舉止談吐?須知天下沒有一夕可成的貴族,所謂儀態風範,都是需要多年教導才能夠水到渠成的。

他趨前一步,微微欠身道:「殿下過譽了,臣只是鄙陋之人,身居諸侯之位已是頗感吃力,又何德何能來指點殿下?」他說着說着便口風一轉道,「臣聞聽八位使令大人當日為了使尊殿下現世一事殫精竭慮,曾經苦戰多時才救得殿下脫險,其中艱辛不問可知。不知陛下是否業已頒下恩賞?如若可以,臣希望能一睹八位大人的風範,以解心中多年所願。」

姜離和練鈞如的心中同感咯噔一下,周侯樊威擎攜夫人比其他三位諸侯早了一日趕到,其中緣由絕非只是為了表示恭敬那麼簡單。如此看來,這位賢名遠播的周侯,心底應該還有其他打算才是。姜離看了看神色坦然的練鈞如,頓時覺得分外滿意,光憑這榮寵不驚的態度,就不是尋常少年能夠具有的。

沉吟一陣之後,姜離便開口道:「周侯如此留心,朕也頗感欣慰。先前八位使令確實辛苦了,朕雖有心重賞,他們卻是執意不受,朕也就只能罷了這個念頭。來人,召諸位使令前來議事!」

已經是年逾六旬的太宰石敬看着臉色各異的同僚,心中百感交集,數百年了,若不是前幾代使尊都在出世不久之後就為人暗殺,中州國運又怎會走到今日的地步?他心情複雜地看着另一邊的周侯樊威擎,眼中卻閃現出一絲厲芒,不管如何,他身為六卿之首,絕不會讓練鈞如再遭到什麼傷害。

隨着內廷事務官一聲通報,眾人就見八個相貌各異的男女走了進來,然而,他們的面上全都籠罩着黑紗,顯然不欲讓人察覺他們的真面目。群臣對這種情況都是司空見慣,唯有周侯樊威擎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這種情形很不滿意。

「參見陛下!」所有的使令齊齊躬身行禮,但並未屈膝下拜。使令雖名義上是中州臣子,卻只是使尊的下屬,因此即便是在天子駕前,也能夠直立回話。「參見使尊殿下!」八人又對着練鈞如深深一揖,由於乃是御前,他們不好分出禮節輕重,以免被人鑽了空子。

姜離示意免禮之後,八人便都直起腰來。為首的伍形易此時看上去只是一個極為穩重的中年男子,他微微掃視了一眼群臣臉色,便略略欠身問道,「陛下急召我等,不知有何要事?難道是周侯遠道而來,有事要和我等商量?」

第二章

王姬

樊威擎立時臉色一變,但片刻便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暗地打量着那個中年男子。姜離卻似乎不以為意,只是微笑着點頭道:「伍卿家,適才周侯說練卿能夠避免先前歷代使尊的遭遇,都是你等的功勞,因此便要求見你們一次。朕思量着你們當初為了隱蔽身份尋找練卿下落,始終鮮少現於人前,現在便無需顧慮那麼多了。」

聽到姜離稱那中年男子為伍卿家,樊威擎便確定此人就是八大使令之首伍形易。傳言伍形易出身卑微,但一身本領卻是極為不凡,額頭的魂印也是覺醒得最早。八大使令來歷各異,彼此間往往並不相服,唯有伍形易的命令無人敢違背,足可見其威信之高。想到這一點的樊威擎不由額外注視了對方一眼,不料伍形易似乎覺察到了他的視線,銳利的目光立刻朝樊威擎這邊射來,其中還帶有一種冰冷的寒意。

「陛下,侍奉使尊殿下乃是我等的職責,既然已經知道殿下現世,我等竭力尋找拼殺也是應當的。」伍形易不卑不亢地答道,他又掃了樊威擎一眼,這才轉身一揖道,「周侯勤勞王事,如此關心殿下安危,伍形易在此謝過。吾等雖然自幕後走向了台前,卻也會矢志保護殿下。伍形易在此立誓,絕不會讓那等卑鄙小人傷害了殿下!」後面一句話煞氣極重,頓時讓大殿中的其他大臣打了個寒噤。

姜離對此自然沒有任何意見,須知若是練鈞如現在能夠入朝,得到最大好處的便是他這個天子,無論是於公於私,他都會竭力支持練鈞如,至於伍形易本人,他卻要加緊防備。當下姜離便讚許地點點頭,起身傲然道:「朕有練卿這樣的人物輔佐,又有伍卿家你們這樣的豪傑,四方諸侯和各位朝臣又都是難得的英才,何愁大事不成?來人,賜酒!」

起先侍立在姜離一旁的宦者令趙鹽早已匆匆下去準備,此時聽得主上召喚,立刻親自托着一個朱漆條盤,先至御前奉上一杯,然後便至練鈞如身前,屈膝跪下,將條盤高舉過頭用以奉酒,這種罕有的隆重禮節讓其他人都是大吃一驚,趙鹽雖然只是一個小小內侍總管,但他更是華王姜離最信任的心腹,此時行此重禮,不啻代表着莫大的含義。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想起了當日姜離賜劍給練鈞如的情景,頓時將兩個舉動聯繫了起來。

「小人在此謹祝殿下能還我神州百姓永世太平!」趙鹽朗聲禱祝道。

由於黑紗蒙面,樊威擎並未看到伍形易的神色,然而,他卻注意到後面幾人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因此已是心滿意足。看來中州的這八個使令着實是非凡人物,既然能夠早知一步,那就能做出準確的判斷,如今他走的路就猶如架設在深淵上的獨木橋一般,容不得半點馬虎。他可比不得炎侯那種粗魯暴怒的傢伙,須知要在天下散布一個賢德之名,所需的功夫比諸打仗更為艱難,他絕不會輕易拿名聲去冒險。

趙鹽又向伍形易等人一一送上了美酒,而一旁的周侯等人也自有內侍奉上佳釀,一時間,大殿中滿是酒香。高台上的練鈞如卻是神色好奇地看着下頭的樊威擎,心中盤算着以後單獨面對時該如何應付此人。今日這位周侯只是寥寥數語,就使得伍形易犯下了一個小小的語病,使令之所以能在列國之中縱橫,一是因為他們的騎乘博樂鳥迅疾無倫,二是因為他們始終未曾露出真面目,無人認識,如今一旦真的走到台前,其實並不像伍形易說得那般輕易。

「好!」姜離大喝一聲,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朕就在此和各位卿家同慶,望江山社稷永保萬年,普天百姓皆享安樂!」

「承陛下吉言!唯願江山永固,萬民安泰!」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答道,隨即舉杯喝得乾乾淨淨。伍形易等人卻並未在殿上停留多久,把酒杯放回條盤之後,他們立刻齊齊躬身告辭,竟是如同一陣風般消失在大殿入口中。

「陛下有如此忠誠的臣子,真是天下之幸啊!」周侯樊威擎語帶雙關地讚嘆道。果然,他一言過後,就見華王姜離臉色有異,頓時得意萬分。坐在他身側的王姬離幽除了一開始行禮問安之後,始終一言不發,此時卻是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看在其他人眼中,更是美艷不可方物。

四方諸侯的封地儘管遙遠,但在華都之內都有豪奢的府邸,這也是初代天子的善舉,只不過住慣了富麗堂皇的宮城,任何一位諸侯都不會感激這種恩遇,身在府邸中反而會覺得無比侷促。王姬離幽更是如此,她自幼長於深宮,成年之後又嫁給了周侯,始終都是享受着世間最為貴重的待遇。周國豐都距離中州華都有千里之遙,若是用馬車至少也得用去月余,但以三足青鳥代步,不過是兩日的路程。饒是如此,見了自己的王兄之後,她還是覺得一身疲累,足足在府中的大浴池中泡了許久才開始打扮梳洗。

此刻,離幽正慵懶地任由侍女為其梳理一頭瀑布般的長髮,顧盼間風情萬種,似乎根本不像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從側面看去,她的輪廓無比優美,五官中的每一部分都散發着一種驚人的媚惑之態,就連身旁伺候的那些侍女內侍都是驚艷不已,幾個留在中州,久未見過離幽的內侍甚至還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夫人,您真是越來越年輕了!」那個梳頭的侍女一邊攏着那漆黑秀髮,一邊打疊精神奉承道,「怪不得主上幾乎從不招幸那些嬪妾,只是一意地寵着您。夫人當年是艷冠列國,如今也不例外呢!」

離幽卻只是微微一笑,剛想答話,就聽見一個內侍高聲奏報道:「主上駕到!」一眾伺候的宮婢內侍連忙俯伏在地,不敢仰視,王姬離幽卻款款地站起身來,輕舒長袖迎了出去,眉頭卻不經意地微微一皺。這個時候,她的丈夫突然跑到自己的寢室幹什麼?

「妾身恭迎主上大駕!」離幽待到近前,只是微微偏身行禮,臉上掛着永不褪色的笑意,「主上初至中州,不去拜訪那些元老重臣,也不去和使尊殿下套套近乎,到妾身這裡來作甚?若是傳揚出去,他人還道妾身不懂得國事和家事孰輕孰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