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 第6章

府天



「夫人還真是不肯放過寡人!」樊威擎愛憐地摟住妻子腰肢,這才開口道,「寡人故意比其他三位諸侯早來了一日,就是為了能夠好好看看那位使尊殿下的真面目,想不到今日在殿上能夠有那樣的收穫。若是寡人趁着今日再交結中州臣子,傳揚出去,這話可就難聽了。說起來,夫人乃是堂堂王姬,不妨會一會那些中州貴婦,比之寡人暗地裡會見朝臣可是要穩妥得多。」

離幽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她和那個高居於至高御座上的王兄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自幼感情本就淡薄,出嫁之後更是只有三年一次的朝覲時會敷衍出幾分兄妹之情,自然及不上和丈夫之間的情愛。四方諸侯中,樊威擎雖然算不上最強勢的一個,卻是最聰明的一個,就是家事上也無可挑剔。離幽雖然自負美貌,卻還從未認為自己真能夠艷冠群芳,因此丈夫獨寵自己一人的緣故,她也是心知肚明。

「主上放心,妾身既然是你的夫人,就絕不會在這些方面讓您吃虧。」離幽突然發出一陣有如銀鈴般的淺笑,「陛下至今尚未有過子嗣,將來的事情還很難說。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指不定不用一兵一卒就能讓主上心愿得償!」她突然抬頭望着丈夫充滿野心的眸子,輕輕地湊上前去,深深吻在對方的唇間。

第三章

雛鳥

見了周侯之後,練鈞如便被華王姜離留了下來,兩人這些天時不時單獨見面,看在旁人眼裡便多了幾分君臣相得的意味。姜離為了表示寵信和籠絡,幾乎每天都有賞賜送進練鈞如居住的御城,若非練鈞如年紀尚小,怕是美貌姬妾也會多出不少。

「練卿,今日你見過了周侯,對其觀感如何?」姜離示意練鈞如坐下,這才揮手斥退了殿中伺候的其他人,只有趙鹽侍立身側,不曾迴避。「人道是周侯樊威擎賢名遠播,百姓稱道,依朕看來,他可以說是四方諸侯中的第一人。」

「陛下所言甚是。」練鈞如點點頭道。想起適才周侯銳利通透的眼神,他的心中便有幾分忌憚。無論言行舉止,周侯樊威擎都謹守君臣之道,禮數上更是無所缺失,依照常理,這樣的人若不是真正的大賢,就是大奸大惡之人。「周侯覲見時,群臣都極為禮敬,怕也是因為他在諸侯中享有盛名,又禮尊王室的緣故。周侯夫人又是陛下的王妹,若是論起親疏來,陛下和他也應該較別的諸侯更為親近才是。」

姜離卻只是置之一笑,「我朝雖然向以宗法維繫諸侯,但到如今,這姻親之道卻也已經無甚大用了。嫡親兄弟為了一個嗣子之位尚可爭鬥不休,又何況這種靠婚姻聯結在一起的同盟?唔,練卿就位不久就能看清楚這些,也是着實不易了。朕聽太傅和太宰他們說,那些所謂的中州賢達太過迂腐,不合你的心意,朕便給你特旨,你若是尋訪到了賢才,就自己留在御城之內,只需知會朕一聲便可。若是這些人能夠為朕所用,大可賞賜官職爵位,以收民心。」

練鈞如聞言不由抬頭,目光正好和姜離的炯炯眼神交擊在一起,隨即立刻垂下頭去。「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恕我直言,如今的天下,已經到了禮崩樂壞的時候,那些遊子文士,往往只知有各國諸侯,不知有中州王室,輕易不會答應招攬。若無好手段,怕是陛下心意落空的機會居多。我曾經聞聽商侯聚士三千,數目雖多,其中卻應該也是良莠不齊,不知陛下是想要商侯那般求名,還是只要真正的賢才而不想張揚?」

姜離讚許地看着練鈞如熠熠發光的眸子,終於霍地站起身來,佇立許久方才昂然道:「練卿此問甚好,若是照着朕當年的性情,自然是恨不得列國諸侯都知道朕的雄心抱負,如今卻是不會再那般年少無知了!天下亂離已久,各方游士無不在尋訪明主,這些人中,欺世盜名之輩居多,朕可不想在這些人身上做文章。古來曾有千金買馬骨的典故,雖能令四方名士來投,卻是張揚太過,不符合中州如今的處境。練卿,朕知你此問之意,儘管放手去做就是,不必擔心有什麼功高震主之憂,須知天子使尊,自古便是一體,哪有相忌之理?」

練鈞如走出王宮時,面上仍舊是帶着一縷微笑,即便是如今,對於天下大勢,他的看法仍舊是無比膚淺,但是對於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卻是明白得一清二楚。伍形易即便手握王軍兵權,卻也不敢過於妄為,否則便是自找滅頂之災,畢竟四國諸侯仍在那裡虎視眈眈。而姜離雖不是那等雄才大略之主,但在這等時刻,卻是他唯一依附的對象。只有保住這位天子,保住中州,他才能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由於孔懿等人已經先期離開了皇宮,因此車駕上的侍者已經換了另一個人。對於此人,練鈞如的信任之心還要多些,不為了別的,只是因為那是和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次形同作秀的祭天,居然能從天雷中得到這樣一遭奇遇。

「嚴修,如何,這個亂世是否讓你感到更加心悸?」練鈞如低聲對身後的人道,「相比那一個充斥着貪官污吏的世界來說,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亂世。居上者可以隨意處置所謂賤民奴隸,四方諸侯可以隨意出兵踐踏他國國土。換作從前,我甚至無法想象人間曾有過這種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我說過,你可以選擇是否襄助於我。我不能給你什麼承諾,如果你想要離開,我也不會阻攔。」

嚴修自甦醒後已經是三天了,儘管對於這個陌生的世界仍是時時刻刻處於懷疑之中,對於練鈞如的話卻沒有幾分排斥。伍形易等人用在他身上的手段曾經讓他感到生不如死,然而,心底的警惕卻讓他當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自打甦醒後開始,他就莫名其妙地暫時失去了引以為傲的道力,只剩下了那點用來防身的武功,憑着這些要在亂世生存下去幾乎不可能。饒是如此,他也只是答應練鈞如暫時呆在中州,旁的便再也不肯開口承諾。他並不清楚練鈞如的來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因此仍舊把自己暫時死死地封閉了起來。

說過那句話之後,練鈞如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任着車駕前行。然而,他分明能夠聽到身後嚴修粗重的呼吸聲。就在即將抵達御城的一刻,空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悅耳的鳥鳴。他不由抬頭望去,只見數十隻金色的異鳥正傲然盤旋在長空之上,雙翼的羽毛在陽光映襯下閃動着耀眼的光芒。車前的馭者也是愕然抬頭,待到看清之後便失聲驚呼道:「旭陽金烏,難道是炎侯已經到了?」

練鈞如的臉色瞬間就陰沉了下來,以周侯的身份地位,尚且是提前令華都中的府邸備好車駕,然後在華都外棄了騎乘的三足青鳥,通報王宮後方才乘坐車駕進城。僅看適才空中的聲勢,便知這炎侯為人囂張,倘若來人只是信使,那排場也是太大了,倘若金烏上騎乘的真是炎侯,那就更為離譜。堂堂一國諸侯,竟連這點禮數都不肯遵從,足可見其人心志。

「不用管這些,你令人把車駕收好。倘使陛下使人來請,就說我偶感不適,今夜無法奉詔!」練鈞如淡淡地對馭者吩咐了一聲,隨即就下了車駕,一言不發地往自己的寢宮走去。不管如何,諸侯朝覲的日子應該是明日。周侯是名正言順地進城,他確實應該接見,至於炎侯,恐怕就是為了興師問罪而來。練鈞如此時猶記得當日孔懿說過的話,伍形易在邊境殲滅炎國精銳一千人,其中隱情他卻是不知道,那就由得別人去應付好了。

還未走到欽尊殿,他便聽到發覺前方一陣慌亂,只見幾個宮中侍者上竄下跳,似乎是想要捉住什麼東西,不由眉頭大皺。他只是略一沉吟便決定上前瞧一個究竟,誰料幾步上前之後,他便發覺了那四個眼熟的小東西。當日初次上山行獵時,他曾經為了它們吃過那隻異鳥天大的苦頭,想不到竟會在這裡重逢。

那幾個侍從一見眼前的人影,立時矮了一截,忙不迭地一個個俯伏於地,至於那四隻雛鳥則是繼續在地上活蹦亂跳。練鈞如看也不看地上的眾人一眼,只是緩慢地向前挪動步子,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在家裡和父母的溫馨一刻。四隻雛鳥仿佛認出了練鈞如,竟是毫不避忌地朝他身上撲來,一時間,練鈞如的身上倏地便掛滿了四個毛茸茸的小傢伙。

練鈞如的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絲真切的笑意,愛憐地撫摸了這些小傢伙一會,他便招呼了嚴修和身後的其他人一聲,竟是沒搭理地上的那些侍者。自從看到這四隻雛鳥的那一刻,他便知曉,那隻護雛心切的雷鵬,怕是早已隕命。儘管人畜有別,但此時他竟能想象到雷鵬臨死那種深切的悲哀,不管怎樣,他都不想讓四個小傢伙落入伍形易等人的手中,想必對方也不會因為四隻尚未長成的雛鳥和他為難。

第四章

炎侯

炎侯的突然駕臨讓華都城內一片慌亂,按照禮制,四國諸侯朝覲之前,須得命人先向天子奏報,隨後在城外紮下營寨,等天子詔令下達之後,方可乘車駕至王宮。相比古時諸侯會盟,請天子於郊野再行朝拜的典故,這已經是分外簡陋草率的了。無奈如今中州威權日弱,誰也不可能斤斤計較這些事,而炎侯這一次形同僭越的無禮之舉,無疑是在中州群臣權貴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炎侯陽烈卻顧不得那許多,自打他接到邊關急報之後,便知道自己出兵威懾之舉為人完全破壞,不僅如此,對方還死死扼住了他的把柄,竟連他派出的信使也全都被攔截,若是被人將其中內容公諸於眾,他這個堂堂一國之君就要丟盡了臉面。他生性就是暴躁之人,身邊人見他氣性不好,也沒有一個敢於進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主上直截了當地降落在華都府邸內。

雖然炎侯舍了後頭的大部分護衛匆匆而至,但隨侍的十幾人中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幾位官員之外,還有天下四大門派之一旭陽門的三位長老隨行。最最顯眼的就是一對形同璧人的少年男女,男的是炎侯義子,又被旭陽門主陽千雋收為首徒的許凡彬,女的則是炎侯獨女,有馭琴炎姬美名的陽明期。在旁人看來,這對少年男女看上去頗為親近,似乎是早已得了炎侯默許的戀人,但無論是旭陽門主陽千雋還是炎侯陽烈,眼前都沒有表示任何心意,畢竟,歷代旭陽門主和炎侯都是陽氏後裔,這血脈相連的關係牢不可破,所謂聯姻也不過是在鞏固一下彼此關係而已。

炎侯陽烈一面遣人向王宮送去文書,一面在大廳中咆哮道:「寡人倒要看看,那個小子有什麼三頭六臂,竟敢出動王軍偷襲!難道他還以為是當年的勢頭麼?如今四國鼎立,天子不過就是一個擺設而已,他不知內斂,反而不知好歹地欺到寡人頭上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地轉過身來,冷冷地掃視了幾個自己的臣子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寡人不管他是真的使尊還是假的使尊,只要是犯了我炎國利益,絕不會輕易放過!今夜崇慶殿奏對之時,寡人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這個膽量!」

隨侍的炎侯心腹,司寇虎鉞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好半晌才艱難地開口道:「主上,萬一他們在金殿上將信使傳達的密信公諸於眾怎麼辦?如今周侯已是抵達了華都,此人最為較真,平素也是沽名釣譽,怕是會抓着這件事不放。他國都是陳兵邊境以作預備,而我國前鋒確實已是進入了中州境內,若是被人編排起來……」

「住口,寡人豈會畏懼那些黃口小兒!」陽烈不由大怒,聲音又提高了幾分,「樊威擎那個傢伙不過是靠賢名行騙天下,旁人怕他,寡人可是夷然不懼!若是真的僵持不下,我炎國的軍隊位居四國之冠,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虎鉞見自己的主上已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不由暗自叫苦。如今正是非常時刻,倘若真的做下了什麼不智之舉,怕是其他三國都會乘虛而入。虎鉞平日為人雖然也是殘暴不仁,欺上瞞下,但對於天下大勢還是知道的,又怎敢讓自己的主上去碰釘子?無奈炎侯陽烈已是鐵了心要為那一千人的損失討回公道,任是虎鉞說什麼都不管用。

姜離對於炎侯突如其來的舉動也是詫異不已,儘管有心將他晾在一旁不予理睬,最終卻還是接受了炎侯派人呈交的文書,算是認可了他進入華都。即便如此,姜離仍是在宮中雷霆大怒,一干內侍宮婢都是躲得遠遠的,絲毫不想沾惹這位至尊半點。直到聞訊而來的伍形易與姜離密會之後,宮中僵硬的氣氛才稍稍減輕了一些。

姜離和伍形易兩人自後殿出來時,便令人前去請練鈞如入宮。誰知半個時辰之後,奉命而去的幾個內侍臉色惶然地迴轉來,竟是聲稱使尊殿下身體不適,無法前來。聽到這個消息,無論姜離還是伍形易都是大吃一驚,須知早上會見周侯時,練鈞如仍是安然無恙,如今卻傳出有恙的消息,內中必有蹊蹺。

姜離瞥了若有所思的伍形易一眼,突然大笑道:「此計甚妙,朕知道練卿的意思了。來人,去報炎侯,就說使尊殿下偶感微恙,讓他明日與商侯和夏侯一同覲見!另外,按照炎侯進貢的東西,比照周侯的份例進行賞賜。還有,就說炎侯遠來辛苦,讓宮中膳夫挑選拿手的,送一些飲食過去,就說是朕的一片心意!」

伍形易見姜離旁若無人地下達旨意,眼中厲芒一閃,轉瞬又恢復了若無其事的面容。「陛下英明,炎侯乃是暴躁的性子,您今晚不接見他,他必定會暴跳如雷。明日四位諸侯齊集崇慶殿,他就算想要發作也得看着他人臉色,言行也不敢過於恣意。」他微微躬身,神情恭謹地道,「明日請殿下允准我等出席,畢竟,這一次的禍事乃是臣闖下的。」

姜離捋着頜下的幾縷長須,志得意滿地道:「伍卿家此事做得極為妥當,又何來闖禍之理?你截住了所有信使,占在了一個『理』字上頭,諒炎侯也不敢放肆。就讓他一個人在府中暴跳如雷好了,他不是名正言順叩關覲見的周侯,朕未曾追究他私自進城,就已經是額外開恩了。」想到炎侯囂張的行徑,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了下去,「好在練卿尋了一個好藉口,這四國朝覲本就是為了他而來,他既然身體不適,朕又怎好強求,只能讓炎侯等明日了!」

伍形易帶着一肚子的疑惑回到了御城,卻正好早先的那幾個侍者迎了上來,一五一十地將練鈞如的舉動奏報了一遍。他一聽說練鈞如不打一聲招呼就帶走了四隻雛鳥,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當日離開趙莊時,他無意中發現那隻雷鵬天賦異稟,便起了降服的念頭,誰料派去的蒙輔最終功虧一簣,那雷鵬最終重傷身死,卻抓到了四隻雛鳥。本意他是想馴養這四隻雛鳥以供騎乘之用,卻不料練鈞如在此事上也橫插一手。

「算了,不過四隻不成氣候的小傢伙而已,本座不想為此事和殿下有什麼衝突。」那幾個侍者雖是伍形易心腹之人,卻也不知道多少隱秘,「使尊殿下如今在欽尊殿中麼?」

「回稟伍大人,殿下正在欽尊殿中歇息,只有那個叫嚴修的傢伙陪着,旁人都被攆了出去。」一個侍者瞥了瞥伍形易的臉色,不敢隱瞞實情,「大人,那人身份可疑,絕不能讓他留在殿下身邊,這可是一個天大的禍害啊!」

伍形易冷哼了一聲,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他何嘗不知道那個叫嚴修的少年有古怪,可是,不管如何盤問或是用秘術詢問,都問不出所以然來,反倒是練鈞如三言兩語問出了對方來歷。這位名義上的使尊殿下既然開了口,他也不好拒絕,再加上想要弄清嚴修的底細,他才默許此人暫時擔任練鈞如的扈從。如今看來,練鈞如這個出自山野的少年頗有幾分算計,並不若當初想象中那麼好控制。

站在欽尊殿大門前,伍形易露出了一絲冷笑。不是庸才最好,倘使那將會名留史冊的使尊殿下真是庸才,應對起四方諸侯來也是一個大麻煩。白天接見周侯時,他分明能覺察到周侯樊威擎注視練鈞如的目光,這種兆頭很好。興許,他應該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練鈞如身上,如此一來,他便可以行使自己的計劃方略。「眾矢之的是什麼滋味,你就好好品嘗一下吧,殿下!」他低聲咕噥道。

第五章

諸侯

華王姜離派人給炎侯陽烈送去的訊息讓其大為震怒,然而,身在中州,他又是名義上的臣子,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做得太過。他當面客客氣氣地收下了天子的賞賜,待來人全都離開後,他便幾乎把所有的物品都砸了一個遍,包括那號稱天下第一的美食也不例外。炎姬陽明期看慣了父親的這種脾氣,因此只是待在房中彈琴散心,至於其他人則是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入內相勸。

次日,姍姍來遲的商侯湯秉賦和夏侯閔鍾劫幾乎同時抵達了華都。一時間,城門大開,萬人空巷,這四方諸侯同朝天子的盛景,從前竟是無人得見。就連一些白髮蒼蒼,老態龍鐘的老翁一流也都是淚流滿面,在他們看來,天下的亂局在這一天就已經結束了。

四國諸侯當初奉王命鎮守四方,防禦四夷時不時的侵襲,因此論起功勞來算得上天下第一;可要論起禍害,他們也同樣算得上是王室的心頭大患。從最初的謹言慎行,恭謹有加到後來的狂妄自大,不服管束,再到其後炎侯的發兵征伐,可以說,在象徵王權的天子和象徵實力的諸侯之間,那一根維繫着太平的絲線,其實只需輕輕一撥就會斷裂。

如今,那四國諸侯全都高坐於馬車之上,四周的帷幔遮掩得結結實實,絲毫看不見臉上的表情,此時此刻,誰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底下的百姓竭力踮着腳,希望能看清這些尊貴之人的面目,無奈重幔之內,只有些許人影露出,他們又如何能得償心愿。馬車四周,俱是四位諸侯的心腹甲士,明晃晃的長戈斧鉞襯托出無窮威勢。

少數聰明人卻只是在高處俯視這一隊氣勢浩蕩的人流,甚至揣摩着四位諸侯的次序,畢竟,御道上兩輛馬車並行猶嫌太擠,又如何能讓四駕最為華貴的馬車並排而行?太宗安銘幾乎傷透了腦筋,最後只得按照初代天子的封贈排序,畢竟,這是記載在史書上的禮法,白紙黑字不容辯駁。

於是,人們遠遠望去,居首的就是夏侯閔鍾劫,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嫡親幼弟,分封之後便易姓為閔;其後乃是炎侯陽烈,須知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庶兄,雖有嫡庶之別,卻是最為親近,分封之後易姓為陽;在後乃是商侯湯秉賦,其先祖乃是初代天子的授業恩師,兩子又都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最後的卻是周侯樊威擎,周侯雖然人稱明主,但其祖位分不顯,這周國之地本來極小,卻在歷代周侯一步步經營下發展壯大,最後在三百年前,將原本位列四方諸侯之首的魯國吞併,成就了當時最為盛傳的霸業。

且不提這四位諸侯對於先後次序抱着什麼樣的態度,直到王宮前他們下了馬車後,也沒有誰看清他們面上的神情,即使性情最為暴躁的炎侯也是如此,無憂無喜,仿佛他們就是帶着這樣一種態度前來參加朝覲。

一向緊閉的王宮正門已是完全敞開了,那些鮮少出現在人前的精銳甲士禁衛,此時都是腰佩長劍,手持長戈列於大門兩側。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要此時天子一聲令下,自然可以斬除與會的四位諸侯,稱得上是快刀斬亂麻。然而,其後要面對的卻是暴怒的四國軍隊權貴,因此,饒是歷代諸侯朝覲天子時,常有逾矩的言行舉止,天子也只能忍氣吞聲,寄希望於其他諸侯予以譴責制裁。所謂王道,便是以禮義止刀兵,不出一兵一卒便能使他國賓服,這也是中州自初代天子開始最為講求的一點。

華王姜離端坐於御座之上,雖然精神振奮,但臉上依稀可見蒼老之色。他自二十歲登基,如今已經歷經了三十年的歲月,論理應該早已磨去了雄心壯志。然而,如今使尊降世的消息傳遍天下,誰也不敢再小覷這位天子,畢竟,姜離早年的勵精圖治可圈可點,若非十年前的一場大病,說不定中州早已變了模樣。

四位諸侯不分先後地步入了寬敞的崇慶殿,按照先前的次序報名拜謁。「臣夏侯閔鍾劫叩見陛下!」「臣炎侯陽烈叩見陛下!」「臣商侯湯秉賦叩見陛下!」「臣周侯樊威擎叩見陛下!」報名事畢後,四人齊齊跪拜俯伏於地,狀極恭謹。

姜離這才微微笑道:「四位遠來辛苦,都平身吧!」四人謝過之後,卻齊齊朝着天子身側的練鈞如躬身一揖道:「參見使尊殿下!」此時,他們方才注意到,練鈞如身後,齊齊整整地立着八個黑衣人,無一例外地臉帶黑紗。

練鈞如頷首偏身答禮,這才各安其位。一番場面話說完之後,炎侯陽烈便第一個沉不住氣了。他昨日匆匆趕來,卻被姜離的幾句話拒之於門外,心底早已窩着一肚子的火,此刻見姜離身旁的練鈞如一臉可惡的笑意,愈發覺得這個小子可恨,因此見旁人都不開口,便一步搶出,高聲奏報道:「陛下,臣奉王命世代鎮守炎國,防備東夷侵襲,始終兢兢業業,不敢懈怠。誰料,就在數日之前,臣在邊境的一支千人軍馬遭人偷襲,全數陣亡,還請陛下明鑑,還臣一個公道!」

果然是這一套!練鈞如心中一跳,頓時感覺到背後的伍形易無形中散發出了一股殺氣。他輕吁一口氣,卻只是故作高深地站在那裡,這一次的交鋒不屬於他可以插手的範圍。對於軍務,他是任事不懂,而伍形易也不會輕易讓他懂得這些,那麼,就交給行家裡手去解決好了。他斜睨了一眼御座上的華王姜離,等待着這位天子和稀泥的言辭。

華王姜離卻並未像以往那般唯唯諾諾,他霍地站了起來,面上露出了驚詫和憤怒之色,右手也是情不自禁地握得緊緊的。「炎侯此話當真?」他不待陽烈做出回答,踱了幾步便怒不可遏地道,「朕早聞東夷野心勃勃,始終想要染指神州國土,想不到竟有這樣的本事。炎國軍力為四國之冠,歷代炎侯均是注重軍務,想不到還會被外人鑽了空子!不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想來以炎國將士的驍勇善戰,對方也應該屍橫遍野才是!」

炎侯陽烈頓時勃然大怒,姜離這指鹿為馬的一招他又怎會聽不出來,當即便高聲反駁道:「陛下,臣的兵卒並非喪命於與東夷之戰,而是在另一處邊境遭人暗算!若是被臣知道那下黑手的是誰,休想臣會輕易罷休!哼,正如陛下所言,炎國兵力強盛,這區區損傷不過是九牛一毛,但是,臣絕不容許有人藉機清除異己!」

姜離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而本欲不插手的練鈞如卻是神情突變,掙扎了好一陣子之後,他方才面色複雜地趨前一步道:「炎侯所言差矣,你的封地除了和東夷接壤之外,似乎並未與其他敵國有任何交集。若是其他邊境遭了敵患,那主事者便都在這朝堂之上。炎國的北面乃是周國,南面乃是夏國,而西面則是我中州,想來陛下從未下令征伐,無論周國還是夏國都不會有胡亂興兵之舉,而我中州非到不得已,更是鮮少起兵戈。炎侯所指何人,不妨直截了當地告訴諸位就是!」

話一出口,練鈞如便感到炎侯身上冒出一股森寒的殺氣,牢牢地鎖定了自己的身體,竭力控制才使自己的臉色絲毫不變。適才伍形易在背後傳音,讓他出言為華王姜離解圍,他實在無法才只得硬着頭皮強自出頭,心中卻不住暗罵伍形易的狡猾。

第六章

擠兌

炎侯陽烈萬萬沒有料到練鈞如竟然敢當面說瞎話,正欲冷言嘲諷,身邊的周侯樊威擎卻忍不住站了出來。儘管心知是計,但樊威擎並不想讓陽烈這麼一個莽撞的傢伙攪亂了一局好棋。

「炎侯,寡人倒未曾想到,以炎國的軍力之盛,還有人敢打您的主意?且不說我等同為諸侯,斷然沒有輕易侵擾他國邊境的道理,就是陛下,也絕不會不教而誅,讓你吃一個啞巴虧。炎侯,倘若寡人記得沒錯,倒是你曾經有越過國境冒犯他人國土的先例,莫不是那一千個軍士也犯了同等錯誤吧?」樊威擎一掃平日的溫文爾雅,語氣異常辛辣諷刺。

夏侯閔鍾劫見周侯率先發難,首當其衝的又是他最討厭的炎侯,哪會甘落人後,立刻陰陽怪氣地補充道:「周侯所言甚是,歷來炎侯的軍士總有些不規矩的行為,時常在他人國界之內偷雞摸狗的,難道是這一次踢到了鐵板?寡人倒是未曾聽說國內有什麼擊退敵軍的消息,殲滅的盜賊倒是有好幾股,不知炎侯的人是否混在了裡頭?」

炎侯陽烈幾乎氣得倒仰,若是單單夏侯出言諷刺,他還能反唇相譏,可是一向不偏不倚的周侯樊威擎都站出來攪這一灘渾水,他便不敢輕舉妄動了。瞥了瞥另一邊有如老僧入定般的商侯湯秉賦,他第一次生出了孤立無援的感覺。畢竟,即便他身為炎侯,在炎國之內聲勢浩大,一呼百諾,在這王宮中也很難找到同盟。他驟然想起行前一眾下屬的勸諫,卻已是有騎虎難下之感,臉色瞬息萬變,轉眼已是漲的通紅。

華王姜離好整以暇地看着周侯和夏侯應對着炎侯陽烈,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身為君王的自傲。以往只要有兩位以上的諸侯前來朝覲,朝堂上就必定是吵成一片,各說各的道理,最後還得歸罪於他這個天子。如今,中州仍是那點國土,朝中仍是那幾個大臣,局勢卻是發生了微妙變化,換作從前,周侯樊威擎這樣聰明自持的人決計不會第一個站出來論戰。

「好了,好了!炎侯興許是匆忙間得了國內傳來的消息,一時失誤也是可能。依朕之見,怕是東夷那些小人又在琢磨些什麼雜七雜八的小動作。不過是一次小敗,炎侯又何必耿耿於懷?再者,朕新得練卿輔佐,無需多久,王軍八師就可以齊齊整整地再現世間,屆時也可以為眾卿分擔一二。」他也不看底下四位諸侯突然無比難看的臉色,環視群臣道,「朕已經老邁,卻並不會忘記列祖列宗的教導。如今神州外有四夷,內有種種隱患,須得同心同德抵抗外敵才是,又怎可自相傾軋?炎侯乃是深明大義之人,又是朕之臂膀,應該不會一意讓親者痛,仇者快吧?」

炎侯陽烈本就是四位諸侯中智計最劣的一人,若非前代炎侯只有他一個嫡子,再加上其時幼弟陽無忌尚小,怕是他也無法繼承這諸侯之位。此時,他被姜離的幾句話擠兌得瞠目結舌,若要直指中州王軍滅了他的一千精銳,則依照眼前態勢,一旦被人拿出信使所傳的密信,殿上的周侯和夏侯就會對他不利,說不定屆時連大殿都出不去。天子確實不能輕易誅戮諸侯,可是,只要其他三位諸侯一意認為他罪孽深重,把他關在中州還是辦得到的。

陽烈自忖膝下無子,亂了炎國則大事休矣,只能勉強克制心中怒火,躬身一揖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孟浪了。先前消息乃是信使晝夜送來,許是臣沒有細看的緣故。東夷陰柔狡詐,應該是他們在背後搗鬼,臣回國之後一定好生掃蕩,讓他們知道天朝神州的威嚴!」

這突兀的一番話讓群臣頓時議論紛紛,姜離卻是讚許地點點頭。「好了,今日各位遠來辛苦,朕早已令膳夫備下盛宴,待會就在隆明殿賜宴吧。朕已經命人去請四位公子前來,你們分別多年,也可以趁此機會小聚。對了,朕聞聽炎姬也隨同炎侯來了華都,不知傳言是否屬實?」

炎侯此時心情大壞,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便再無其他言語。姜離卻是留上了心,側身便命身旁內侍前去延請炎姬一同前來赴宴。練鈞如卻是只知道炎姬乃是炎侯愛女,見朝中其他人都是面露喜色,不由大為奇怪。

侍立在練鈞如身後的伍形易心中微動,見練鈞如一副茫然的神情,便低聲提點道:「殿下,炎姬陽明期為炎侯獨女,冰雪聰明,曾經師從天下第一琴師繹蘭夫人學琴,相傳一曲終了能使百獸臣服,百鳥來朝,刀兵者退避三舍,號為馭琴炎姬。儘管炎姬尚且年少,但這一美名早在三年前,其人十歲時便已經傳遍天下。算起來,她應該和殿下同齡。」

「馭琴炎姬……」練鈞如默默念道,心中竟有一絲悸動,究竟是什麼樣的樂曲竟然能有此奇效,他真的有些好奇了。

隨着華王一聲令下,殿上眾人紛紛移步隆明殿,而四位諸侯卻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落在了最後。周侯和夏侯適才聯手把炎侯駁得面紅耳赤,此時更是壓根不看炎侯陽烈一眼,只是自顧自地在談論一些國中趣事,而陽烈向來看不起性情懦弱而又喜好名聲的商侯湯秉賦,因此獨自走在最後,心中鬱悶不已。

「父侯!」突然,陽烈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不由轉過頭去,只見自己的女兒炎姬陽明期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朝這邊走來,旁邊的貼身宮婢的手中還抱着那一具從未離手的古琴。陽烈這才省起先前姜離的問話,不由大悔,他本就是拗不過女兒的哀求,這才帶了她一起前來,如今還要讓本就名動天下的女兒在其他人面前操琴,這實在有違他的本意。陽烈平素馭下嚴苛,卻對妻子莊姬和女兒炎姬極為寵愛,凡事言聽計從。這一次他雖然未曾帶其夫人莊姬前來朝覲,卻也不想讓女兒鬱鬱寡歡地待在府邸中閉門不出。

「明期,待會陛下可能會讓你當眾獻藝,你若是不情願就拒絕好了,不必顧忌父侯的體面。」思來想去,陽烈還是出口吩咐道,「行前你的母親曾經吩咐過,非到不得已,不要在外人面前賣弄,你都記得麼?」

炎姬微微抬頭,目光中滿是自信的神采。「父侯放心,女兒不是那等粗俗之人,若非有知音在場,就是陛下下令,我也不會輕易演奏。不過,剛才聽說父侯在崇慶殿上受了氣?」她說着說着便湊到了父親身邊,語氣也變得低沉無比,「難道有人敢冒犯父侯虎威?」

陽烈被女兒一語觸痛了心中傷疤,卻只是冷哼了一聲,也沒有解釋的意思,拉起了女兒的右手便並肩而行。「明期,轉眼你也到了快要嫁人的時候,寡人着實捨不得。要不,寡人到時替你招贅可好?只可惜,天下之大,怕是難有能配得上吾女的英雄!」

炎姬突然停住了腳步,絕色的容光在日光照耀下顯得更加明麗,她輕輕攏了攏額上的亂發,認真而又嚴肅地答道:「父侯,女兒只想讓您答應一件事!倘使有一天,女兒有了意中人,不管他是誰,請您一定不要阻撓,好麼?」

陽烈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好,吾家有女初長成,寡人答應你便是,將來就由你親自選婿。以你的眼光,看上的都是絕世英雄,寡人又怎會有不滿之處?」

第七章

炎姬

隆明殿中此時是濟濟一堂,天子一聲令下,群臣無論是否別有要事,全都聚在了此地,再加上幾位諸侯帶來的重臣和四國質子,竟是熱鬧非凡。自從第三十五世天子之後,中州鮮少出現四方諸侯共朝的盛況,因此這一次華王姜離算是大大掙了一回面子,蒼老的臉上也是神采飛揚,煞是得意。

這等盛會,王姬離幽自然不會缺席,當這位艷名遠播天下的貴婦和周侯一起出現在殿上之時,不少人都禁不住發出陣陣驚嘆。前一次她和周侯一起來朝時,為了表示莊重,她穿的是一襲黑色長袍,因此很難凸顯出多少美貌,而今日便大不相同了。

身為中州王姬,周侯夫人,她顯然是經過了精心打扮,一襲深紫色的曳地長裙襯托出她玲瓏有致的美好身材,而外頭的同色短紗衣則是給人一種朦朧之感。她頭上綴着的是來自南海的稀罕珍珠釵環,頸項中只有一枚晶瑩剔透的玉墜,卻是王室貴女故老相傳之物。緩步前行間,一股如香似麝的淡雅清香從她的身上陣陣襲來,吸引了諸多人的目光。

儘管夏侯和商侯都是見慣美女之人,國中也是姬妾無數,此時此刻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目光中儘是熊熊慾念。平素陰沉的夏侯閔鍾劫甚至忍不住嘀咕道:「絕代尤物,真是絕代尤物!也不知道樊老頭如何消受得起!」商侯卻是平素端着君侯架子的人,饒是心中再有妄想,臉上也很快便擺上了一副肅穆的神情。

正在殿上諸人皆為王姬離幽的風韻傾倒之際,外間內廷事務官又大聲通報道:「炎侯陽烈,攜女炎姬陽明期駕到!」這一聲呼喝頓時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若是單單炎侯來臨,他們自不會過於留心。可馭琴炎姬之名享譽天下,美名甚至直追王姬離幽,不僅如此,就連炎侯夫人莊姬,相傳也是一位絕色美人,只是鮮少有人見過。推母及女,這炎姬雖然年幼,應該也是容色無雙才對。

只不過片刻功夫,大殿入口便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只見炎侯身着緋衣,一手牽着炎姬的手,步伐極為從容。炎姬陽明期這一年正好十三歲,儘管身形尚未長成,卻已是一副十足的美人相。和王姬離幽顧盼間流露出的成熟風情不同,炎姬的青澀看上去就如同幽林明月,內斂而清雅。貴為炎侯獨女,她的身上卻沒有幾分耀人的配飾,周身上下就是一襲翩翩緋衣籠罩,一頭秀髮任其披散而下,只在腦後用一條黑珍珠鏈輕輕綁住,愈發襯托得氣質不凡。

練鈞如對於王姬離幽的媚惑之態並不在意,卻在第一眼看到炎姬時沉醉了進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天下竟有如斯美女!」然而,背後的一聲輕咳讓他立刻清醒了過來,目光也從迷離轉為了清明。不說對方乃是尊貴無比的炎侯愛女,就是以中州如今和炎國交惡的處境,他也不可能有多少妄想。儘管伍形易曾經將炎姬的馭琴之技誇獎得天下無雙,可他那時見炎侯形貌,怎都不可想象對方會有這樣的女兒,如今看來,卻是自己淺薄了。這等集山川日月靈秀於一體的少女,在這亂世之中,也只能生於王侯之家,否則又何來太平?

隨着炎侯攜女向天子問安之後,宴會便正式開始了。一輪輪的勸酒聲中,練鈞如無可抑制地向嘴中灌下了一杯杯美酒,只是始終沒有向炎姬那邊望去。而早已與會的一群貴公子,則是頻頻向炎姬獻殷勤,希望能博得美人芳心。大約只有陽無忌輩分有礙,只能默默地坐在一邊,就連天性謹慎的湯舜允也夾在奉承的人群中,為的只是博美人一粲而已。

姜離望着自斟自飲,和旁人絲毫不搭調的練鈞如,目光中掠過一絲憂慮和明悟。處在姜離這樣的年紀,炎姬這樣的美貌少女便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而練鈞如卻不相同。儘管他派給練鈞如的都是美貌端莊的侍女,平日也不見對方有什麼出格的舉動,這一次卻似乎對炎姬一見傾心,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想到這裡,姜離不由抬手示意全場肅靜,這才微笑着對炎姬道:「朕早聞炎侯有女冰雪聰明,琴技天下無雙,可否為在場諸位演奏一曲,也好讓我們欣賞一番這絕世技藝?」

炎侯面色一變,正待開口拒絕,卻不防身旁的女兒盈盈立起,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陛下明鑑,臣女當年隨繹蘭夫人學琴,夫人曾經教導過,琴者,傳五內之音,不可輕言褻瀆。昔神農氏繼伏羲而王天下,上觀法於天,下取法於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陛下和各位大人若是想聽臣女彈奏一曲,臣女也不敢怠慢,只求在場各位能說出此琴來歷,則臣女必定奉上一曲,以為陛下和諸位大人助興!」儘管年幼,但炎姬的談吐流利,不卑不亢,讓本來還有些擔憂的炎侯陽烈暢快不已。他點頭認可後,隨侍炎姬的侍婢沁雪就雙手捧着一具古琴出了炎侯坐席,屈膝跪於炎姬身側。

姜離雖知炎姬有意為難,卻覺心中有趣,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愧蘭心蕙質之名,朕就准了!天下制琴者雖多,名琴卻少,諸位卿家,倘若你們誰能說出炎姬此琴的來歷,朕重重有賞!須知炎姬的琴藝雖然聞名天下,獻藝的次數可是不多,大家可不要錯過了這大好機會!」他又瞥了一眼練鈞如,心中不由暗嘆,就算在場有人能夠僥倖成功,練鈞如這個山野出身的少年卻是不可能居於其列。不過,他本心就是不想這對少年男女攪在一起,因此轉眼就將這個念頭拋在了一旁。

沁雪得姜離允准後,便捧着那琴一席席走過,卻只許近觀,不許褻玩,此物乃是炎姬最喜的珍寶,她自是不能讓那一等俗人壞了清氣。不出炎姬所料,儘管那些貴公子都自負不已,卻是無人得識,就連中州太宰等喜好樂理清音者也絲毫不例外,諸人都是扼腕嘆息,顯然是不作指望了。行至練鈞如跟前時,沁雪有意多停留了片刻,她早知此人乃是中州使尊,地位尊貴非凡,卻是出身山野,料想也不知道此物的珍貴,再加上早先聽到自家主上在朝堂受辱,便有意出言暗諷道:「殿下,此琴之珍貴,不知千金可買否?」

練鈞如睹琴思人,待聽清楚沁雪的言下之意後不由大怒,他前世自幼體弱,雖然談不上學什麼經義道理,那位教授他琴藝的大儒卻是享譽朝野,技藝精深之處,想必也不會遜色於炎姬的那位授業恩師繹蘭夫人。不過,前世之中他也未曾習過辨琴之術,此時若是胡言亂語,不僅中了對方詭計,而且還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他思來想去,腦際突然出現了一句曠世名句,心中默念幾遍之後,他便浮現出一絲頗可玩味的意味,總不能讓區區一個侍女小覷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