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 第3章

府天

  正喝水的金六頓時被嗆着了,一把將茶盞塞給旁邊的瑞生,咳了好一陣子才慌忙站起身來,連連行禮道:「少爺恕罪,少爺恕罪,小的也都是聽人說的,不是存心說嘴……」

  「看你嚇的,我也就是開個玩笑罷了!」徐勛見金六誠惶誠恐,眯了眯眼睛就略過了這茬,因笑道,「那六叔的喜好,你不會說不知道吧?」

  此時此刻,金六就不敢像剛剛那樣張口就來了。站在那裡思量了好一陣,他才賠笑道:「小的平日裡頂多就是遠遠張望六老爺一眼,這六老爺的喜好怎說得上來……」

  徐勛壓根沒給金六推搪的機會,一下子截斷了他的話頭:「六叔升官的事既是你提醒了我,這事情就交給你去打聽。不管是正路子的消息還是小道傳聞,你都細細打聽了來。打聽得越仔細越詳實越好,只要辦成了,我不會虧待你。」

  「這……」

  見徐勛滿臉的不容違逆,金六不禁愣在了那兒,好一會兒方才驚覺過來,連忙答應了。等到瑞生領了他出去,他一踏出正房就反身拉住瑞生的袖子問道:「少爺這是怎麼回事,好似變了個人似的,竟然一下子對這些都上心了?」

  「你問我,我去問誰!這事情少爺原本是要我辦的,便宜你了!」

  金六還要再問,可瑞生氣咻咻的,一把掙脫了他的手就回了屋子,那甩起的門帘險些砸到了他的鼻樑。他往後退了一步,又抬頭張望了一眼那齊齊整整的正房,老半晌才轉身離去,走到院門時,他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少爺剛剛說什麼了?不會虧待……嘖,怪不得瑞生那小子憋屈,原來是為了這話!嘿,只許你一個在少爺面前賣好麼?和老子斗,你這小崽子還嫩點!」

第一卷

金陵敗家子

第6章

字紙尤可惜,惡訊不足理

  之前十幾天的將養下來,徐勛身上的傷漸漸結了疤,但畢竟此前傷得很不輕,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騰,人卻依舊頗為虛弱。於是,他便制定了嚴格的作息計劃,接下來一連幾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極拳,然後則是繞着院子慢跑幾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則是立刻去洗澡換衣裳。

  其他時候,他就仿佛不知道那壞消息似的,不是尋徐良說話,就是讓瑞生帶着出門轉悠。雖說都是過其門而不入,但好歹認識了那些親戚族人的門頭。甚至連他一度上過的族學,他也遠遠張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變生活習慣,瑞生倒還無所謂,但管漿洗燒水做飯等等雜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後嘟囔常常不斷,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滿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後,實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勛面前抱怨了。

  「少爺,不是我偷懶,如今還沒入夏呢,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說,只怕是沒多少時日就穿不得了。還有,今年這天古怪,往年這季節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現在,連雨點子都沒看到幾次。咱們家雖說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這麼浪費。再說,燒水的柴炭,那價錢也已經比從前貴了一成不止……」

  因為先前聽到的金六夫妻竊竊私語,徐勛對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了解,此時原本已經沉下了臉,可聽着聽着,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嘮嘮叨叨說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話,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錢給金六嫂。這下子,剛剛還滿面苦口婆心狀的金六嫂立時喜上眉梢,把錢往懷裡一揣,千恩萬謝地抱着那些髒衣服去了。

  徐勛才轉身進了東屋,瑞生就追了進來:「少爺,你這手也太鬆了些,一百文能買好些雞子兒,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這麼給了她。再說,冬天都快過了,哪裡還有柴炭漲價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你樂意每天聽她嘮叨一回?再說,打賞她百錢也不單是為了堵她的嘴,她的話有些道理。」徐勛微微一笑,見瑞生撇了撇嘴還要說話,他就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我一年四季統共就那麼幾套衣服,洗壞了再做又是大開銷。對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賣到多少錢?」

  「少爺問這個做什麼?」

  「問你就直說。」

  見徐勛已經板了面孔,瑞生只得悶悶地說道:「我才到南京沒多久,哪知道這些……」

  「那就去打聽。」自從那天把打聽族裡六老爺做壽的事情交給金六,徐勛就注意到,瑞生連走路都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於是此時索性順勢說道,「你沒聽金六嫂說嗎,衣服多洗褪色破損,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漚爛了,我打算做幾件短袖單衫,平時早起鍛煉時穿。你去外頭跑跑看看打聽一下時價,順便米麵的價都問一問。」

  「採買上平時不是金六哥的事嗎……」瑞生話才說了一半,隨即立時眼睛一亮,「少爺放心,我明白了,這就立時去,絕對不讓他貪沒少爺的錢!」

  見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應之後就一溜煙飛快地跑出門去,徐勛情知得計,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頭瞥見書架,他不由心中一動。這幾日只忙着恢復身體,再加上要思量那個計劃,他也沒來得及去翻看屋子裡的東西,如今有了空閒,也應該仔細翻檢翻檢了。

  轉身走到書架旁邊,他隨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積滿灰塵的書,一一翻開之後就發現四書五經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山河地理之類的雜記。他前世里酷愛文史,基礎還不錯,此時就索性按照經史子集的大略歸屬,把這些書重新分了類放好,心裡盤算着抽空把這些書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邊的高柜子旁,他才一打開門,裡頭一大堆東西就當頭砸了下來,嚇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後跳了一步,下一刻,只聽嘩啦一聲,大量字紙夾雜着無數灰塵就這麼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對這一情形,本能地開口叫了一聲瑞生,可卻許久沒人答應。意識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來撿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紙都收拾了乾淨,徐勛就發現高柜子里空出來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層,當下也懶得再爬凳子把東西放回原位,索性把這些都一股腦兒抱到了後頭臨窗的書案上。隨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紅帖子,可打開一瞧,他一時怔住了。

  原以為是怎樣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現在眼前的那一筆字雖不能說十分好,卻已經是頗見工整。要知道,前世里最落魄的時候,他就是靠着從小練就的書法,還有因此而來的另一門手藝,這才得以存身報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沒有,這寫字看字卻還有幾分自信。當一幅幅展開那些字紙,只見其中除了臨帖之外,竟還有些尚未寄出去給遠方父親的家書,一筆筆都是工整的小楷。字裡行間,那詞句雖算不得嚴整,可卻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勛深深嘆了一口氣,終究是放棄將這些東西燒毀的打算。這些字紙一看就是兩三年之前的東西了,況且他楷書正好拿手,只說是年紀漸長字體變化,要遮掩過去也來得容易。搬來凳子上去把東西放在柜子最高處放好,他又從中間一層找到了堆滿灰塵的文房四寶,擦拭乾淨之後就一一放在了書案上。才剛做完這些,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清脆的嚷嚷聲。

  「喂,有人沒有!」

  金六這幾天幾乎都在外頭跑,瑞生也才被打發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賞賜偷樂都來不及,哪會來打攪他?因而,心中納悶的他索性推開了支摘窗,隨即就瞧見了院子裡站着一個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兩彎眉毛尤其可愛,只是,乍一看去,他總覺得對方有些不對勁,略一思忖就打起門帘從正房出去。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優哉游哉?」

  聽那少年仿佛認識自個似的在那自說自話,徐勛不禁愕然。然而,對方絲毫沒給他思量的工夫,就那麼連珠炮似的說:「你成日裡和那些浪蕩子廝混在一起,徐家族裡早就是一片怨言了,這次你居然還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來!你知不知道,那幾位族老都已經商議着要把你開革出宗?」

  看着那氣急敗壞的少年,徐勛終於意識到那不對勁從何而來。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着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舉止中總流露出女子氣息,顯然是易釵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記憶,他也沒能想起對方是誰,只好輕咳一聲道:「這位小哥,我們之前見過?」

  見徐勛聽了這樣的壞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頓時為之一滯,隨即氣咻咻地說:「見過沒見過有什麼要緊!你聽着,不止是徐氏族裡對你不滿,你那未來丈人看你這敗家子也是不順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攏他。」

  儘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對這麼一個不請自來的熱心人,徐勛不好潑人涼水,點了點頭又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小哥費心了。可還有別的事?」

  面對這個神經大條到幾乎遲鈍的人,那少年頓時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看着徐勛那張依舊從容微笑的臉,他突然氣咻咻地轉過身子,二話不說地拂袖而去。望着這來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勛聳了聳肩就轉身回了屋子,趿拉着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看來若是有閒錢,還得再雇個門房,省得任憑是誰都能隨隨便便跑進來。」

第一卷

金陵敗家子

第7章

大智若愚

  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項重要任務於是憋足了勁頭,亦或是到了外頭一時貪玩不歸,等到太陽落山,徐勛把柜子里的字紙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沒見瑞生那人回來。此時已經是晚飯時分,金六嫂提着食盒送飯菜來,和前些天一樣照舊是兩菜一湯一大碗米飯,只那臉上的表情卻比從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在桌子上擺好了,她甚至還在旁邊站了站,眼看着徐勛吃了兩口。

  「少爺,可還合口味?」

  「嗯。」徐勛違心地點了點頭,又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家當家的這幾天出了門,家裡門戶是你看管的?」

  「我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着門。」金六嫂不明其意,當即笑道,「咱們家向來少有人來,又沒什麼可偷的,大門虛掩着就行了。我都豎起耳朵聽着呢,有人進來我肯定知道,少爺您就放心好了。」

  聽這口氣,徐勛情知先頭那女伴男裝的小丫頭一進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當下他也懶得再說什麼,只說回頭讓其再來收拾,擺手把這個婦人打發出了門。接下來,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飯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盤都撂在了那兒,自個則是徑直進了東屋。

  坐北朝南的羅漢床上,還撂着他剛剛從柜子里最底層找出來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夾着三張地契和如今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張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畝,哪怕是對於如今地價並不熟悉的他,也知道這對於地少人多的南直隸來說,並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價值不菲。至於房契則更不用說了,若沒了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頭。而這樣重要的不動產憑據,從前的徐勛竟然就大剌剌地把東西和一堆落滿灰塵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時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羅漢床上,捏着那幾張薄薄的紙片,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直到外間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他才抬起了頭。

  「少爺,碗盤我都收走了,若是您晚上餓了要夜宵,吩咐一聲就成!若是點燈的燈油不夠,我家當家的不在,您也只管叫我。」

  「知道了,你去吧!」正塞東西的徐勛隨口應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外頭的動靜就沒了。

  這地契房契在他全盤接收的記憶里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剛剛能翻找出來完全是偶然的運氣。有了這個教訓,他自然不敢完全依賴那些本來不屬於他的記憶。

  此時點上油燈,他把這幾張薄紙片仍是和那些字帖歸攏往柜子里塞,又從那錯落有致的書架上再次搬下了那一套套的大部頭書。這次他再不是只看標題扉頁,而是從頭到尾翻了翻,直到確定這些書裡頭並未夾有東西,鬆了一口大氣的他只覺得渾身疲憊,就這麼一屁股坐在了羅漢床上。

  「少爺,少爺!」

  隨着這一陣大呼小叫,徐勛不用抬頭就知道那風風火火衝進來的人是誰。果然,隨着被撞開的門帘帶起了一股大風,來人總算是在他面前兩三步遠處停下了,可卻沒有立時說話。他抬眼一瞧,就只見瑞生正撐着膝蓋在那大口大口喘粗氣,整個人赫然是滿頭大汗。

  直到喘夠氣了,瑞生方才一下子直起腰,又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額頭和下巴,急匆匆地說:「少爺,不好了!我剛剛回來的時候在街口撞見蘇大娘,她私下和我說,她去長房大老爺做縫縫補補的差事,無意中聽說大老爺邀了好幾位族老,預備等六老爺那邊高升的喜事賀完,就開宗祠審您,說這回一定要把您逐出徐家才算完!」

  和預料中的驚惶和憤怒不同,瑞生只見面前羅漢床上坐着的徐勛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照舊是鎮定自若地看着他。在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下,他說話就漸漸磕磕巴巴了起來:「少爺,您……您沒事吧?這……這麼大的事……」

  「好了好了,一丁點事情就急成這個樣子,說話都變結巴了!這事情我早就已經知道了。」徐勛笑着擺了擺手,指了指那邊的凳子說,「搬個凳子過來坐着說話,跑了一天的腿,你不累我看着你都累!還有,飯吃過了沒有?要是沒有,先去吃過再來說話。」

  「吃了兩個大燒餅呢,我不餓。」瑞生答了一句,終究還是愣頭愣腦地去端了凳子過來,甫一坐下要說話,他又被徐勛搶在了前頭:「讓你出去辦的正事呢?可都打聽到了?」

  「打聽到了。」儘管不明白少爺為什麼不管大事,只理會這種雞毛蒜皮,但瑞生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市面上的松江布各式各樣,貴賤都有。最尋常的標布,也就是大布,約摸是一百七八十文文錢一匹。小布因更光潔更厚密,雖門面沒那麼闊,但價錢反倒高一些,大約二百二三十文一匹。至於細布更貴,大約得三百文。最貴的是青布和藍布,因細密闊長,青布得五百多錢,藍布得四百多錢,比尋常一匹標布的價貴了一倍還多。至於那些號稱進上的,最貴的百兩都有,比大多數杭綢都貴,那些布行根本不給我看。」

  徐勛原本只是借這麼個由頭讓瑞生去打聽時價,實則並不指望他真把這布價能夠打聽得這麼仔細,此時倒不禁對這死心眼的小子刮目相看。只他沒打算也沒本錢去做這布匹生意,也只是心裡暗暗記下,口中又問道:「那如今的米麵價格呢?」

  「如今一兩銀子,也就是一貫錢,只能買三石米了,據說時價比年初漲了兩三成。」說到這裡,瑞生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湊近徐勛的耳朵旁低聲嘀咕道,「少爺,若是金六哥來和您多要錢,可千萬別理他,我在太平里幾家糧行都轉過,說是金六哥年初便宜的時候,一口氣買了八石米,這少說也夠咱們吃到八九月。」

  「你倒是有心!」

  徐勛聞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就隨口問起了別的。這麼一問一答,瑞生漸漸忘了起頭一直糾結的徐家宗族事,面上也有了笑容,眉飛色舞說得極其起勁,看得出來往日很少出門。主僕倆這說得正起勁,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叫聲。

  「少爺可睡下了?要是還沒睡,我這就進來了!」

  「進來吧!」

  徐勛吩咐了一聲,就只見瑞生一下子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不多時,一個人就撩起了帘子進屋,正是金六。相比瑞生剛剛回來時那滿頭大汗的光景,金六的形狀亦是談不上從容。他鞋子上灰撲撲的,褲腳上甚至還有泥點子,那一頂帽子更是看不出本色來。一進來見瑞生也在,他呆了一呆,又賠笑上前躬了躬身。

  「讓你打聽的事情有眉目了?」

  金六卻不答這個問題,順着徐勛的手指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有眉目了。不過,少爺,這事情且容我待會再說,要緊的是另一樁。就是今天,三老爺四老爺都被大老爺請到家裡去了,據說是為了您的事,還有您未來岳家的沈老爺……」

  「要是為了什麼徐家那些族老長輩們要開宗祠審我,還有沈家想退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金六本能地轉頭去看瑞生。誰知道瑞生卻一聲不吭,直到給他看得不耐煩了才輕聲嘟囔道:「沒事賣什麼關子,我比你知道得早,少爺比我知道得還早!」

  這下子,金六方才貨真價實驚詫了起來。他倒不在乎瑞生的話,那小子理應只是打聽了個大概。為了獲悉詳細的情形,他一下午都在外頭奔走,甚至險些犯了夜禁,可婆娘說今天徐勛完全沒出過門,怎生會知情……亦或是有人因為二老爺的情分好心提醒?早聽說當年二老爺是同輩人當中最有本事的,不少人都受過恩惠,這很有可能!

  此時此刻,想起之前的糾結猶豫,他立時大為慶幸,忙笑道:「少爺知道就好。只其中關節不少,還請容我解說解說。」

  這一次,徐勛沒有再如之前打斷瑞生那樣拿話岔開,而是端詳了金六片刻就點點頭道:「你說吧。」

  「徐家這四房都是五代之前一個高祖傳下來的,那位老祖宗曾經在宣德年間當過兩任縣令。所以,少爺雖說叫大老爺一聲大伯父,但實則只是五服之內的族親。這二房傳到少爺這,就只有您這麼根獨苗,又沒有外家憑恃,族產的紅利外加上二房的莊田房產等等,所以族裡覬覦的人多了。」

  說到這裡,金六偷覷了一眼徐勛,見其並沒有露出反感的表情,越發相信這位少爺是突遭大變而開了竅,於是吞了口唾沫潤潤嗓子,又接着說道:「咱們老爺當初給您定的這門親事沈家,是太平里有名的富戶,雖說沒洪武爺那會兒沈萬三有錢,可少說也有萬貫家財,族裡誰不眼紅?要是能借這一回的事情把您逐出了門,他們就可以另挑人入嗣二房,繼承家業的同時,說不定還有機會……」

  「這麼說來,我之前誤入歧途,浪蕩放縱,幾乎丟了命,大約這其中也是另有蹊蹺吧?」

  徐勛隨口接了一句,見金六仿佛是見鬼了似的看着自己,他知道這賊精明的金六恐怕知道什麼,於是愈發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卻沒有多做任何解釋。

  在徐勛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金六唯有點頭賠笑,背上卻出了一身冷汗。這位主兒不是突然開竅了,就是原本大智若愚,如此看來,他這賣弄豈不是可笑之極?

第一卷

金陵敗家子

第8章

出手豪闊,家底漸空

  有了這份體悟,原本還打算藏一半說一半,看好處下筷子的金六立時打消了那如意算盤。他幾乎是滔滔不絕地把這幾日踏破鐵鞋打聽來的消息和盤托出。

  原來,如今升任了經歷司經歷的徐六老爺徐迢,因出自宗族旁系的關係,年少時並不出挑,雖是後來中了秀才,可也是二十六歲上才脫離了童生生涯,和前輩們相比已是遠遠不如。只他考了兩次鄉試就中了舉人,緊跟着就一步一個腳印當了一任主簿,又在應天府中謀了個經歷司知事的位子,此次升任經歷,更是一舉摘掉了不入流三個字。對於最是講究科舉出身的如今,他這個非正途出身的只當了九年官就到了這地步,已經算是很有一手了。

  只是,徐迢的家底算不上殷實,而經歷司又只是專管檔案文件之類雜事的衙署,整個應天府衙里論油水說話,這絕不是什麼頭等地方。但即便如此,南京出身的人竟能夠在本地謀到這樣主管一司的位子,可以說是極少。按照金六的猜測來說,這位在太平里名聲很是不錯的徐六老爺,為此也不知道砸下了多少錢。

  「原來如此。」

  在金六的長篇大論之後,徐勛只是吝嗇地給出了這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只是,他的出手就比他的言語大方多了,直接讓瑞生打賞了金六一貫錢。果然,捧着那重重一貫青蚨的金六到了門口突然使勁一拍腦袋,又折返了回來。

  「看小的這記性,竟然還忘了正經事。」金六仿佛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突然改了自稱,臉上滿是懊悔和慚愧,「據說大老爺和三老爺四老爺商量了,族產的紅利,大家各分潤出一些,多給六老爺一成。這消息大約是有意放出去的,所以小的才打聽得,至於到時候送多少賀禮,各家都是諱莫如深。

  至於小的上次提到的那些大人們,幾位別駕司理都會賞光,而據說大尹家的五少爺預備來看個熱鬧,所以二尹三尹哪怕自己不來,小一輩也得來。擺宴的地方是貢院街的魁元樓,原是舉子們登科的地方。只是,六老爺這人喜好風雅,筆墨紙硯名家書畫等等都是最愛的,當然,族中年輕子弟的好詞句若是能得他一句贊,也是有臉面的事。只是,據說大老爺放出話來,說您去了反而丟臉,所以根本沒把您算在裡頭。」

  「嗯,你打聽得倒是詳盡。回去之後早些歇着,今天辛苦了,明日一早隨我出一趟門。」

  這一次,徐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讓瑞生把金六送出了二門,然後落鎖。儘管沒有鐘錶,也沒出去看過明間裡那古舊的銅質滴漏,但他知道眼下已經很不早,雖是脫了鞋坐上了床,可哪裡有半分睡意。正沉吟間,他只聽蹬蹬蹬的腳步聲,不一會兒,瑞生就回來了。

  只是,相比前一次打賞金六嫂時他那滿臉不得勁,此時那臉色顯然更不好看,因而徐勛只瞥了一眼就笑道:「古話說得好,千金散去還復來,別心疼了。」

  「少爺說得容易。家裡每個月開銷加上金六哥金六嫂的月錢,也就是四五兩銀子上下,可我自從管錢之後,光是少爺您拿出去的,前前後後就少說有一百兩。剩下的十幾兩銀子原本勉勉強強用到年底是足夠了,可也還要預備送給四老爺的人情。少爺您出手這麼大,咱們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

  聽瑞生算得井井有條,徐勛不禁暗自苦笑。如今雖是被人稱呼一聲少爺,但要說境況,別說和前世當大少時沒法相比,就是比他最落魄的時候都不如。可統共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他哪怕再靈活運用,總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雖說金六為了有個安身之地,在有些事情上不會不賣力氣,但要把人拴住得是利害相連。只有害沒有利,人家看到船沉了難道不會跳水自救?

  因而,他抬手示意瑞生坐下,這才開口說:「我們究竟還剩下多少錢?」

  這我們兩個字讓瑞生臉上心頭都舒坦了不少。掰着手指頭計算了一下,他就認認真真地說:「還有四貫錢,一個十兩的銀錠,另加三兩多散碎銀子,去年的新寶鈔大概還有兩百貫。」

  儘管這是一個個不同的計量數字,但徐勛好歹已經不是初臨貴地,心裡大約有了數目。一兩銀子說是兌一貫錢,但在市面上決計不止,而寶鈔兩百貫,價值也就在一兩銀子上下,只少不多。按照這麼算下來,他身邊的現錢頂多只有二十幾兩,折合六十石白米,不算少,但也絕不算多。要怪只能怪從前的某人太過敗家,否則他也不至於手頭這麼緊張。

  「沒事,有舍必有得。今天只是一兩個小錢,不得已之下,甚至連大利也不是不能捨棄。」見瑞生情急之下還要再勸,徐勛便打了個呵欠,「都這麼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對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沒有隻賞金六不賞你的道理,你自個到錢箱裡拿一兩銀子,就當是……」

  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耳畔一陣風過去,扭頭一看,竟是瑞生已經氣鼓鼓地衝出了屋子。一瞬間的愣神之後,他不禁啞然失笑,枕着雙手就勢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