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榮華 - 第2章
府天
靈堂一角,醒過來之後執意要到靈前守靈一晚的章晗正低頭一張一張地燒着紙錢,不時抬起頭看一眼那刺眼的靈位,與其說是傷心,還不如說是空空落落不着底。
傍晚聽到的那一幕無時無刻不在刺着她的心,一想到剛剛張昌邕滿臉悲痛宣布鄭媽媽「殉主而死」的內情,倘若能夠,她恨不得奪門而逃,立時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無知無覺地將幾張紙錢撥在了炭盆中,她突然聽到背後依稀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連忙低頭說道:「乾娘,雖對不起您,可今天姐姐既然發了話,我也不會再厚顏在張家再住下去,明日我就回家為您守孝一年。您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記在心裡。」
就在她等待着身後反應的時候,耳邊終於傳來了一個聲音:「什麼厚顏,你乾娘雖說已經去了,可你盡可在張家繼續住下去。瑜兒是一時傷心氣糊塗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計較。你乾娘要是在天有靈,想來也不希望你傷心過度傷了身子。」
章晗小心翼翼抬起頭來,見面前是身穿麻布衣裳的張昌邕,連忙起身行禮叫了一聲乾爹,隨即方才垂下眼瞼說道:「乾爹教訓的是,可我畢竟是外人,繼續住在這裡未免名不正言不順。況且姐姐剛剛又發了病,連守靈都不能來,正在休養的時候,何必為了我讓她心裡不快?萬一她的病情有什麼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縱使帝王將相,還不是逃不過一死?她要是那麼氣量狹窄,那是她的命數,縱有好歹也怪不得你。」
張昌邕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見其雖是不施脂粉,勻淨的素麵上兩隻眼睛還微微腫着,身上只穿了一件寬大的麻衣,頭上亦只有孝帶裝飾,可看上去卻偏偏流露出我見猶憐的楚楚動人來,眯了眯眼睛方才溫和地說道:「你不用擔心,你乾娘雖然不在了,但從今往後,我也會和她一樣好好待你。」
章晗本就對張昌邕提防十分,聽到這話連忙屈膝又行禮道:「多謝乾爹關切。我不要緊,只是之前姐姐身體原本就不好,此番又傷心過度,還是先請個大夫給她看看來得要緊。」
「到底是你細心。瑜兒這丫頭能有你這樣的妹妹照拂,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偏生她還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琪兒,旁人踩低逢高不把她放在眼裡,也就是你一直對她關照有加。晗兒,你乾娘新喪,家裡雖還有兩個姨娘在,但都不中用,瑜兒那身體更是一陣風吹了就走,所以我想了想,這一陣子家裡上下事務還是你管一管吧。」
乍然聽得這話,再想到鄭媽媽的死,章晗暗自打了個寒顫,慌忙推辭道:「乾爹,這怎麼使得,我一個外人,又年輕不能服眾,必然會招致閒話……」
「什麼外人,你乾娘拿你當家人,我也是一樣的!」張昌邕一口打斷了章晗的話,臉上又露出了一絲微笑來,嘴裡說的卻是與這和煦言辭截然相反的冷冽話語,「至於閒話,家裡誰敢胡言亂語,立刻打死!你乾娘調教你這許多年,自然也早把你當成了張家人。」
見章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呆滯了起來,張昌邕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撩起她掉在耳邊的一縷亂發:「歸德府雖則是一度興旺發達過,可如今不比從前了,居然能養出你這樣品格的人來,實在是異數。你跟着你乾娘這麼多年,耳濡目染也應該知道,這本地大戶和京城真正的名門比起來一文不值。莫非你打算讓你父母隨隨便便定一門親事,就這麼葬送一身?」
第三章
巨變(下)
面對張昌邕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章晗只覺得整個人都僵硬了,好半晌她才本能地猛然揮手打開了張昌邕的手,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乾爹,乾娘才剛過世,請您自重一些!」
「自重?」張昌邕那溫文爾雅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幾許輕蔑,「這也是你乾娘教你的?她就知道時時刻刻裝正經,讓我自重自省,可結果怎麼樣,我還不是從京師發落到了這種鬼地方!要不是她生不出來還偏要假賢惠,塞了兩個如同木頭人似的姨娘給我,我會至今連一個兒子都沒有?別以為她把你養在身邊為了什麼我不知道,她就知道給多病多災的女兒找替死鬼,什麼時候想過她的丈夫!」
章晗寄住張家這些年,張昌邕很少到後院來,雖是眼神總讓他覺得不舒服,可這樣惡毒的話語她卻是第一次聽見。眼見他伸出手朝她的手腕抓了過來,她立時把心一橫,突然一轉身就拎着裙子往後頭跑去。
「想跑?現如今,你還指望有人能庇護你不成?」
張昌邕哂然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踱步跟了上去,語氣中帶着幾分老鷹戲山雀的殘忍戲謔。當他從靈堂後門走了出來,見章晗已經跑過了夾道,知道那是後花園的荷塘,他不禁越發篤定了。等到了後花園,見她正繞着那一片荷塘竭力奔跑,仿佛打算從後門逃出去,他突然就這麼背手站住了。果然,就在她幾乎跑到了那扇花園角門的時候,那邊廂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兩個婆子來,卻是一左一右把路堵得嚴嚴實實,隨即更捋起袖子上前要拿人。眼見章晗在那兩個婆子的追趕下,無奈地又折返了回來,他這才嘴角一挑,施施然迎了上去。
「跑呀?怎麼不跑了?這家裡還有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你何苦非要往這裡躲?哦,你是想逃出府衙去?嘖嘖,真是異想天開,且不說現如今已經宵禁,就算我放你跑,你就不想想你家裡還有母親和弟弟,你能跑到哪裡去?」
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之語,章晗終於停下了腳步,甚至當後頭兩個婆子追趕上來,一左一右扭住了她的胳膊時,她也仿佛認命似的沒有再掙扎。然而,當張昌邕上了前來,手指輕輕一勾挑住了她的下巴,她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恨意和鄙夷。
「別露出這麼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來。你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又是我亡妻的乾女兒,誰會信我這個歸德知府竟然會打你的主意?你只要敢鬧出來,便少不得一個勾引犯奸的名聲,到了那時候你母親也罷,弟弟也罷,就是遠在軍中的父兄,全都要受你的連累!你如果真聰明,就該知道此時和今後該怎麼做!」
聽着這一句句仿若在她心裡剜刀子一般的言語,章晗只覺得渾身劇震,腦際一片空白。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看到張昌邕背後出現了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影,認出人之後不覺生出了一絲希望。還不等她開口叫喊,那人影就突然開口叫道:「爹!」
這一聲爹叫得張昌邕嚇了一跳。扭頭認出是長女張瑜,他不禁大為惱怒,冷哼一聲就喝道:「這麼晚了,不好好歇着,也不去靈堂為你母親守靈,到這裡來幹什麼?」
「幹什麼?我要是不出來,怎麼能看到這麼一場好戲?」
儘管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可家境寬裕,顧夫人時時刻刻請杏林名醫診治,日日年年用名貴藥材吊着,張瑜雖看着弱柳扶風,但仍舊平平安安長到了現在。此刻她斜倚着旁邊那一棵柳樹,掃了一眼惱羞成怒的父親張昌邕,又斜睨了一眼章晗,她這才冷笑道:「娘才剛剛撒手去了,爹你就這麼猴急,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也不看看是什麼人就往房裡拉,咱們張家幾時變得這麼沒規矩了!」
一聽這話,張昌邕雖是惱怒,但旋即就眼睛一亮。而原以為來了救星的章晗只覺得當頭一棒,不禁脫口而出叫道:「姐姐,你……」
「別叫我姐姐,你算我哪門子的妹妹!」張瑜嫌惡地皺起了眉頭,站直身子後就冷冷說道,「仗着那一丁點恩義就賴在我家裡不走,也就是我娘眼睛瞎了把你當成寶貝,連我這個正經女兒反倒不放在心上了,都是你蠱惑了娘!要不是你平日裡就賣弄那點姿色,我爹會看上你這樣出身卑微的女人?想進我張家的門,做夢!」
張昌邕對出身侯門的妻子素來怕到十分,連帶着對女兒亦是不無忌憚,此刻聽張瑜這麼說,他立時滿臉笑容地說道:「瑜兒你既這麼說,我就把她挪出府去。」
「只要別讓她礙我的眼,爹你想幹什麼我不管!」張瑜見父親滿面喜色,不禁鄙夷地輕哼了一聲,「不過,爹你聽好了,娘陪嫁的那些金銀你儘管拿去,但她的那些產業從今往後都歸我掌管!」
「什麼?」
張昌邕只覺得當頭一棒,整個人都險些懵了。妻子出身侯門,當年因為天子素來崇尚節儉,她陪嫁的嫁妝明面上不過三十二抬,但私底下岳母和兩個大舅哥所贈的細軟不下數萬,但其中最值錢的還是京城那些店面鋪子和房產。除去這個,妻子利用出身名望,隨他上任期間四下用最便宜的價錢置辦田產鋪面,這又是一注連侯府都不知道的家財。有了這些,哪怕妻子娘家不幫忙,他也能靠着這些謀求調任回京。妻子重病期間,他便已經開始謀算這些,為此甚至讓宋媽媽鴆殺了鄭媽媽,卻不料女兒竟也早已虎視眈眈。
「你胡說八道什麼!」
「那些東西是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給我娘的,爹你今後肯定還要續弦,就是鬧到京里,外祖母和二舅舅會信我還是爹你?」張瑜冷漠地撂下了這麼一句話,這才又衝着章晗努了努嘴道,「再說,娘屍骨未寒,爹你就打起了娘生前最疼愛乾女兒的主意,傳揚出去你還有什麼名聲?娘留下的那些銀錢也不下四五萬兩,我都讓了給你,已經很公道了。」
章晗萬萬沒料到,顧夫人這一去,宋媽媽便鴆殺了鄭媽媽,張昌邕對自己露出了猙獰的獠牙,張瑜這個嫡親女兒撞破了這一幕非但不管,此時此刻竟又拿着顧夫人的陪嫁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討價還價,甚至還拿她當起了籌碼。那一瞬間,她只覺得死去的顧夫人苦心安排只是個大笑話,直到斜里突然又冒出了一個人來。
「父親,大姐……」
突然出現的張琪亦是一身麻衣,她身量尚未長開,嬌嬌怯怯,臉龐和張瑜有幾分相似,只是眉眼間沒有那種凌人的盛氣。她張開雙手擋在了章晗身前,又對張昌邕和張瑜苦苦哀求道:「父親,大姐,母親才剛過世,她向來疼愛晗姐姐,如果她知道了……」
「爹,你聽聽,一個庶女,還口口聲聲的拿母親來壓人,甚至敢指摘到你這個父親和我這個正牌小姐的頭上了!」張瑜冷笑一聲,突然上去劈手就給了那少女一個重重的巴掌,眼見她踉蹌跌倒在地,她這才厲聲斥道,「你算什麼東西,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不過是個下賤女人養的,還真當自己是張家千金了!」
說完這話,她就看着張昌邕道:「還有,我剛剛說的再加一條,娘的產業都歸我,其他我什麼都不管,包括你今後續弦娶誰進門。但只有一條,張家眼下就我這一個小姐,我不想再看到這個死丫頭!」
她一手指着張琪,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厭惡:「否則爹你別怪我寫信給外祖母和二舅舅,告訴他們這樁醜事,到那時候,你別說這輩子都別想回京城,就算想呆在歸德府當知府都是做夢!」
「你……你……」
張昌邕儘管知道長女素來尖酸刻薄,可總以為是那娘胎裡帶出來的病所致,可今日張瑜這一下子全都爆發出來,他只覺得又氣又惱,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眼見張琪捂着臉在地上嚶嚶哭泣,儘管他平素也根本看不上這個庶女,可張瑜那些威脅的話實在是猶如刀子一般扎着他的心,到最後更是沖昏了他的理智。他一下子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撈住了張瑜的衣領。
「你給我住口!別拿你那外祖母和舅舅來壓我!給他們寫信?哼,你逢年過節也沒有一個字給他們,沒有我的允許,你一個字都休想送出去!」
張瑜萬萬沒想到父親竟然會突然爆發,一時領子被緊緊攥住,她只覺得喉嚨口透不過氣來,面上也終於露出了幾分驚惶。當臉上火辣辣又着了兩巴掌時,她立刻醒悟過來,奮起掙扎了幾下,終於只聽嘶啦一聲,領子竟是一下子碎裂了開來,露出了那白皙的肩膀,可她亦是借勢往旁邊退開了幾步,一時羞憤交加。
「好,好,你竟然敢打我!你等着,你看我送不送得出去信,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下場!」
眼見張瑜轉身就跑,張昌邕終於醒悟過來,慌忙上前去追。而抓着章晗的那兩個婆子面面相覷,也終於明白眼下更要緊的事是攔住大小姐,慌忙舍下她追了上去。見此情景,章晗連忙勉力支撐着站起身來,又上前攙扶起地上呆呆坐着的張琪。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她只聽得兩聲水響,抬頭一瞧,她就看到了張昌邕和張瑜廝打之中,父女倆竟雙雙落入荷塘中。
此時此刻,她心中突然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期待。要是這一對狼心狗肺的父女倆就此一塊死了,那才是老天有眼!
第四章
死生(上)
「該死,真該死!」
來來回回在屋子裡踱着步子,張昌邕只覺得心亂如麻,嘴裡只是無意識地重複着那幾個字眼。屋子裡能砸的東西都給他全部砸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心裡鬱積的那團火非但沒有出完,反而燒得更旺盛了。
他是貨真價實的兩榜進士探花郎,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否則也不可能引得顧夫人委身下嫁,可成親之後,他就只在翰林院裡安穩呆了三年,後來進了吏部沒一年就因得罪上峰被貶謫了外任,岳家那樣的聲勢竟也不曾使什麼大勁,不過給他謀了知州,後來又升了歸德知府。
顧夫人雍容大方是不假,可管他就和防賊似的,他本想一人上任倒也逍遙,可誰曾想她竟是定要陪他上任!這些年他就不曾有過一刻恣意,不曾做過一回自己想做的事。現如今好容易那個女人死了,他又是處心積慮趁着她之前那場病把家中上下幾乎都收服了,又是讓宋媽媽鴆殺了顧夫人最心腹的鄭媽媽,把那個裝着眾多產業契書和銀票的小匣子弄到了手,誰知道就鬧出了這樣天翻地覆的事!
「老爺……」
「進來!」喝了一聲之後,張昌邕見外頭門帘一挑,宋媽媽進了屋子來屈膝行禮,他便冷冷地問道,「瑜兒的那些丫頭都處置了?」
「回稟老爺,對外只說把人送到了莊子上,為了以防萬一,我還說按照夫人的恩典放幾戶人出去,其中就有晗姑娘的兩個丫頭。我已經吩咐過了妥當人,半道上會悄悄處置。」宋媽媽恭謹地垂下了頭,見張昌邕冷哼了一聲,她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只不過,自打夫人病重的消息送往京城,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就說要派人來探望,雖則是派出去在徐州打探消息的人還沒回音,但只怕是就快要到了。大小姐雖然平時不喜出門,府衙里認識她的人少,就連在官廨的陸同知家人也沒見過她,下人就不用提了,可消息也未免能瞞多久……」
「哼!」張昌邕重重冷哼了一聲,勉強按捺下了胸中怒氣,這才緩緩坐了下來,「瑜兒身體向來不好,若是我說她因為悲慟母親逝去就此香消玉殞,料想兩家侯府也無話可說。」
「話是這麼說不錯。」宋媽媽心裡一緊,旋即臉上就露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可老爺需得知曉,兩家侯府向來深得皇上信任,夫人的長姊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雖說序齒靠後不可能問鼎大寶,可畢竟很得皇上寵愛,老爺若喪妻之後又喪女,從此之後還和顧家有什麼關聯?」
「大不了我以亡妻心愿為由,再求娶顧家族女為繼室!」
「老爺,族女又怎麼一樣!夫人是太夫人的幼女,大小姐是太夫人的嫡親外孫女,武寧侯的外甥女,威寧侯的嫡親表妹,可要換成族中其他小姐,與兩家侯府和淑妃娘娘的關係就遠了。況且母女皆亡,安知太夫人不會因此耿耿於懷?不說什麼銜恨報復,就是按照當年的陪嫁單子把夫人的陪嫁都要回去,那也是律法上明文寫的。就算夫人這些年攢下其他的那些歸了您,可萬一太夫人心氣不順,把您一直按在歸德府這地方,或者再往蠻荒之地貶謫……」
「不要說了!」
張昌邕只覺得心裡又是一陣怒氣上涌,繼而更是生出了幾分後悔來。若不是他一時性急鬧出了今晚的風波,日後徐徐圖之,那個全無憑恃的丫頭難道還能逃出他嘴邊不成?對,都是這丫頭迷得他失了方寸,否則他哪裡會失心瘋做出這種事情來!
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不禁抽搐了兩下,隨即惡狠狠地問道:「那兩個死丫頭呢?」
宋媽媽見張昌邕面色不善,便慌忙垂下了頭去:「回稟老爺,小的先把二小姐看了起來,又怕章晗那丫頭有什麼激烈舉動,親自縛住了她的手足。」
說到這裡,她偷覷張昌邕一眼,見其餘怒未消,她心中暗自稱快,便字斟句酌地又開口說道:「不過,夫人平日喜愛她,給京城太夫人寫信的時候常有提到她諸多好處,太夫人還開口說過要夫人帶人上京給她瞧瞧。事關重大,萬一顧家人來,以免她壞事,老爺要麼就斬草除根……」
見張昌邕皺了皺眉,顯然捨不得,她又低聲說道:「就算捨不得她,老爺也該防着顧家人提出要見她,到時候後患無窮……」
「她母親和弟弟都早就捏在了我手上,諒她也翻不了天去!」
想到自己打了無數主意卻還沒得手,章晗若是死了,他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張昌邕便大為不甘,一口駁回了宋媽媽的提議。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個通報聲,不耐煩的他一個眼神支使了宋媽媽出去,自己便猶自坐在那兒用手指輕輕叩擊着扶手,心裡盤算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不消一會兒功夫,他就看到宋媽媽快步走了進來。
「老爺,不好了!」宋媽媽見張昌邕眉頭大皺,慌忙彎下腰幾乎附在張昌邕耳邊低聲說道,「徐州送來急訊,兩家侯府派來的人已經到了。幸好常永一直在驛站等着,特意迎着人在那邊安頓了吃飯,好容易套出幾句話來。說是之前夫人為老爺的事苦苦求過太夫人和淑妃娘娘,老爺回京的事情有些指望。還說太夫人思念夫人和大小姐,想把夫人和大小姐接到京城去調養調養。」
一聽自己回京有望,張昌邕先是高興地一下子離座而起,待聽到後一句話,他又一下子面如死灰。站在那裡臉色變幻了好一會兒,他終究一手按着扶手頹然坐下,扶額沉思了好一會兒,他只覺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竟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瑜兒是三歲就隨着我離京的,之後就再沒見過京城那些親戚!而且京里雖說每年都派人來探望她們母女,可瑜兒不耐煩見人,每次不過是一個媽媽在床前隔帘子磕頭就完了。就是歸德府衙,她脾氣古怪不出門,見過她的人也極少。」
宋媽媽一下子就聽出了張昌邕的言下之意,心裡不覺咯噔一下,繼而便遲遲疑疑地說:「老爺您的意思是……」
「章晗那丫頭是夫人一手調教長大的,況且我還捏着她的家人,只要能瞞天過海……」
「她絕對不行!」
宋媽媽本能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張昌邕立時不悅地瞪着她,她想起那小丫頭曾經仗着顧夫人的寵愛,幫顧夫人對賬的時候揭她賬目的岔子不說,而且早有當地大戶看中張家名頭,想為自家浪蕩子求娶二小姐張琪,又是這丫頭在顧夫人面前阻攔,讓她那五百兩謝媒錢落了空。
這林林總總還有好幾樁恩怨,否則她哪會時常在大小姐張瑜面前給人上眼藥,又趁夫人病着撩撥老爺打人的主意?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活該這一輩子沒名沒分任人踐踏,怎能讓她翻過身來!
眼珠子一轉,她便連忙陪笑道:「老爺想想,大小姐誰瞧都是病西施,可章晗是什麼身子?況且她和老爺夫人長得一丁點都不像,老爺別忘了她老子和哥哥還在二舅老爺軍前效力呢,這破綻到處都是。再說,她要是成了大小姐,老爺日後可就別想親近她了……」
說到這裡,宋媽媽雖是知機地止口不言,但張昌邕還是立刻醒悟了過來,不禁暗罵自己糊塗。見宋媽媽低頭不語,他便皺眉問道:「莫非你有辦法?」
「老爺,大小姐沒了,可不是還有二小姐?」宋媽媽一言既出,便索性循循善誘地說道,「二小姐和大小姐畢竟都是您的骨肉,彼此之間本就有四五分相似,他們既是沒見過,這要瞞天過海就容易多了。況且二小姐向來膽小,必然不敢違逆您的話。再加上她身量沒長開嬌嬌怯怯的,身體也不怎麼好,只說是一直病着不就成了?」
這些年顧夫人對這個庶女可從來沒上過心,吃穿用度連章晗這個乾女兒都比不上,年前還大病過一場更加清減了。而且就憑張琪那怯懦性子,她將來要拿捏還不容易?捏着老爺逼死嫡女,又將這庶女變嫡女的把柄,她這後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知道這一計要是成了,老爺必然對她另眼看待,宋媽媽自是目不轉睛盯着張昌邕,見其沉思良久就輕輕頷首算是答應了,她不禁大喜過望,又在旁邊笑道:「而且,我是夫人當年陪嫁過來的,這回就名正言順隨着上京去,有什麼不好還能隨時隨地提點,決計把這場戲給演好了。至於二小姐,庶出變成嫡出,將來有兩家侯府之助,就能說上一門想都想不到的好親事,她哪有不樂意不聽話的?」
「好,好!」
張昌邕的眉頭一時完全舒展了開來,不禁連連點頭道:「你這點子好!琪丫頭生性懦弱,必然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至於她親娘早就歿了,也省得好一場麻煩。只不過,家裡但凡見過瑜兒和琪丫頭的人你再梳理梳理,從徐州過來頂多三四天,時間不多了!」
「是,我立刻去辦。」宋媽媽屈膝行了一禮,欲要退出去之際,她又小心恭敬地說道,「要不我再去見一見章晗,讓她知道母親弟弟都在老爺手裡,別想尋死覓活的。老爺儘快生米煮成熟飯,如此一來,已經壞了身子的她就再也不敢奢望脫出老爺的手掌心了。」
「也罷,照你說的去辦,我一會就去看她。」
第五章
死生(下)
東廂房是顧夫人親自給章晗布置的。一桌一椅一幾一凳都是別具慧眼,處處流露出一股雅致,和顧夫人的喜好竟一模一樣。因而,乍一踏進這屋子,宋媽媽便覺得整個人極其不舒服,可等到挑帘子進了裡屋,她的心情就立時舒暢了起來。
徐徐走上前去,見章晗身上雖蓋着薄被,可根本掩不住那四肢大開被捆縛的困境,嘴裡更是用一塊布團緊緊堵着,只能用不甘心的目光瞪着她,她不禁站在那裡端詳着那份掙扎,最後突然冷笑了起來。
「晗姑娘應該都猜到了吧,老爺倒是沒事,可大小姐昨兒個晚上落水故去了。」
儘管打從宋媽媽親自帶着兩個僕婦將她綁在了這兒,章晗就已經猜到了那可能的結局,但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她仍是心神巨震。見那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坐在了床沿邊上,突然出手扯出了那一團堵着她嘴的破布,她忍不住劇烈咳嗽了幾聲的,旋即就怒瞪着她。
「你身為侯府家奴,乾娘和姐姐母女皆亡,你你好大的膽子!」
「膽子?」宋媽媽突然咯咯笑了起來,譏誚地看着章晗說道,「事到如今,你還敢恐嚇我?不勞晗姑娘你擔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裡有數,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個吧!」
見章晗竟仍是直視着自己,那眼神裡頭竟仿佛絲毫沒有畏懼,宋媽媽一時又氣惱了起來,她揚手想要甩一個巴掌過去,可想想張昌邕對人勢在必得,貿然傷了她反而給自己添麻煩,只能不情不願地收回了手冷哼道:「要不是你查賬的時候非要在夫人面前揭我的短逞能耐,要不是你非得攔着二小姐那樁婚事,要不是你非得一再和我作對,我原本倒是想放過你讓你滾算了,這都是你自找的!老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好好伺候老爺,那些勾引人的本事都使齊全,把老爺伺候舒坦了,你還能有一條生路,否則……」
她嘿嘿一笑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隨即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也懶得堵你的嘴了,不過你就算喊破了喉嚨,也別想招了誰來救你,你自個想想你的母親弟弟!還有,你以為夫人之前在你身上下這麼多功夫,還讓武寧侯照拂你父兄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想讓大小姐嫁給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然後讓大小姐出嫁的時候讓你陪媵!你的父兄都捏在顧家手裡,你怎麼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生下兒子能抱到大小姐身前撫養,你也就沒用了!現如今不用走這條路,你應該慶幸才是!」
眼看宋媽媽就這麼出了屋子,章晗剛剛那倔強無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怪不得顧夫人從前一直對她講解皇家的情形,甚至連諸王公主之間的齟齬不合也都對她細細說道……如今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一有了答案,可現如今知道這些也已經晚了。眼前這道關卡倘若過不去,她便會真的如同宋媽媽洋洋得意的那樣,淪為別人的悲慘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