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榮華 - 第3章
府天
她奮力驅走心底的絕望,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思量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聽到耳邊又傳來了一陣動靜。抬頭一看,見是張昌邕進了屋子來,那赤裸裸的眼神徑直落在了她的前胸上,她把心一橫,破釜沉舟似的開了口。
「老爺就不怕顧家老祖宗先失愛女,又沒了外孫女,對你勃然大怒?」
見章晗張口就是這麼一句話,張昌邕卻比宋媽媽的反應大多了,慍怒地甩了一巴掌過去,見其依舊這麼瞪着自己,他才惱羞成怒地說道:「那個老婆子最後一次見瑜兒已經是她三歲時候的事了,只要我說瑜兒還在,誰敢說她死了?你有功夫想別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你娘和弟弟我都已經讓人接到莊子上去住了,到時候萬一顧家人要見你,你說錯一句話,你自己知道後果!」
對於最後一句威脅,章晗早已猜到,心中雖憤怒,可更留心的反倒是前頭那些話。醒悟到那其中的意思,她在不寒而慄之餘,更多的是腦際一片清明。
「你是想讓琪妹妹去頂替死了的瑜姐姐?」
見張昌邕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裡,知道自己這話是猜對了,電光火石之間,章晗腦海中一下子迸出了一個死中求活的辦法來,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心神,這才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張昌邕:「也不知道是誰人出的這種蠢主意,顧家人難道都是那輕信的傻瓜?就算這府里都安排好了,但琪妹妹固然看上去弱不勝風,暫且裝病也能瞞住,可乾娘教養的女兒又怎會大字不識一籮筐,規矩禮數也全都一竅不通,對兩家侯府的事更一無所知?」
適才聽了宋媽媽之計,張昌邕只覺得解了燃眉之急,再加上那生米煮成熟飯的話正合他心意,他這才會有閒情雅致來這兒。可此時章晗點穿此處,他立時就呆住了。一想到顧家人已經漸近,而這是他回京最大的希望,否則他那岳母和大舅哥萬一遷怒下來,他只怕連歸德知府位子都難保,而如今這設計是最後的機會,他的臉色更是變幻不定,老半晌才死硬地說道:「有宋媽媽跟着,她是侯府的老人了,自然能混過去!」
「宋媽媽?她識幾個字,她讀過幾本書?她連賬本都看不齊全,否則也不至於之前給我在乾娘面前揭出紕漏來,更何況她哪裡知道名門淑媛該有些什麼交往,你居然認為就憑她便可瞞天過海?姐姐當初就是再體弱多病,終究要成婚的,乾娘可是通過侯府請了宮裡放出來的姑姑教過她禮儀……老爺該慶幸這位姑姑已經過世了,否則麻煩更大!就算你找得出之前那樣一位姑姑,難道在侯府派來的人眼皮子底下,你還能讓她時時教導琪妹妹禮儀?」
張昌邕被章晗頂得啞口無言,見其目光爍爍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心中一動:「難道你有什麼好主意?」
儘管不過是一絲微小的轉機,但章晗哪裡會放過這救命稻草,當即強掩心中激盪,淡淡說道:「姐姐學過的東西,我都學過;姐姐沒學過的東西,乾娘也都請人教過我,而且她親自提點過我侯府人事,還曾多次寫信對太夫人和兩位侯爺提起我。只要我陪在琪兒妹妹身邊,一路上小心教她規矩禮儀,到了京城再託詞她向來身體不好,把讀書寫字再補一補,如此興許有可能矇混過去。」
事關重大,張昌邕不敢就此輕信,當即皺眉問道:「你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況且我母親和弟弟還在你手上,難道你還怕我反悔不成?」
張昌邕思來想去,終究覺得確實如此,索性就上前解開了章晗的兩手束縛。見其坐起身來,只是一味低着頭,果真不曾有什麼過激舉動,他又安心了一些,當即放緩了語氣說道:「若是你真能助我把這件事做成了,日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
章晗揉着手上那兩條深深的勒痕,突然頭也不抬地說道:「老爺之前說得沒錯,這歸德大戶和京城名門相比,確實一文不值。你也不消用絕不會虧待我的話來搪塞,你若真對我有心,將來一定得給我一個名分!」
「名分?」張昌邕在片刻的呆愣過後,只覺得漫天陰霾全都散盡了,竟是挨着章晗坐下身來,哈哈大笑着伸手過去要攬她入懷,「你怎麼不早說!只要你助我做成此事,我將來一定會設法迎你過門!」
「老爺可不要忘了你今天這話!」章晗竭力忍住心頭的噁心,舉手避過了他的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雖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出身,可也是乾娘多年教導出來的。老爺若是沒名分便想強占了我,那就算連累母親和弟弟,我也只有一死以證清白!」
「好好,依你,依你!」張昌邕雖是此時不能一親芳澤大為遺憾,但美色和前程比起來,他自然更重前程,再說這等承諾又不值錢,章晗一介民女,還不是任他為所欲為?想到這裡,他當即站起身來,含笑點點頭道,「只要我日後回京升職,立刻就擺酒迎你入門,那時候定然有你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章晗斜睨了張昌邕一眼,隨即才笑道:「既如此,我自當好好為老爺謀劃謀劃。老爺先別把此事告訴宋媽媽,喚個小丫頭來給我梳妝梳妝,晚飯時請再過來一趟,到時候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
等到那個人欣然轉身出了門去,章晗才一下子癱倒了下來,臉上的笑容無影無蹤。良久,她狠狠攥緊了身下的袷紗被,繼而就抬起袖子使勁擦去了奪眶而出的眼淚。
不能哭,從今往後,她再沒有哭的權力!不止是她一個人的生死,家人的生死,都在她身上!只要能離開這歸德府,她至少還有機會!
第六章
上風
儘管找了件長袖衫子,可手腕上的勒痕卻沒辦法遮掩,思來想去,章晗只能尋了兩塊絲帕包裹了腕子,旋即就坐到了梳妝檯前。看着銅鏡中那張臉,微微紅腫的眼睛絲毫無損她明艷的容顏,反而更讓她顯得楚楚可憐,不曾敷粉的肌膚清透白皙,絲毫沒有半點蠟黃黯淡,可此時此刻,她一把捏緊了手中的胭脂盒子,好容易才忍住砸向鏡子的衝動。
怪不得別人都說紅顏禍水……做女人的,若是沒有家世背景和能耐護得住自己,亦或是遇到那種絕世少有的好男人,那麼多數都是悲劇收場。從前顧夫人無意中對鄭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年幼不懂,可如今卻終於明白了!
「晗姑娘,我來服侍您梳洗。」
聽到背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章晗這才收起了那些情緒,頭也不回地喚了一聲進來。見銅鏡中映着那個進來的人影,她微微一愣便想起這是原本灑掃上的丫頭琥兒,不料這會兒卻被派了來服侍自己梳妝。想起張昌邕為了瞞過張瑜的死,必然一口氣把好些丫鬟僕婦或是處置,或是打發去了莊子上,現如今家裡剩下的應該就這么小狗小貓兩三隻,她心中一動,就把手中的梳子遞了過去。
琥兒只是灑掃上頭的丫頭,哪裡做過這些近身服侍的細緻活,戰戰兢兢梳了幾下頭,甚至還不慎扯落了章晗的幾根頭髮,一時間駭得直哆嗦。見章晗反而指點了她幾手,又和氣地與她說話,她這才稍稍放鬆了些,一邊小心翼翼梳鬏挽髻,一邊分心答着章晗的話。
「家裡頭可忙得過來?」
「當然忙不過來,因為夫人去世,鄭媽媽殉主,老爺氣得打發了好多人走,家裡一下子少了這麼多人,多虧了宋媽媽前後奔走操持,還去陳同知那裡借了幾個人來幫忙灑掃。」
「如今沒了鄭媽媽,家裡確實少不得宋媽媽,我又病了,多虧了她能幹。」
「是啊,可聽說宋媽媽之前正讓跟着她的小丫頭幫忙打點行裝呢,還給她兒子長青收拾小衣裳,難道是要去什麼地方?這家裡要是沒了宋媽媽,那就更不像樣了……」
說者無意,問者有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琥兒說着話的章晗聽到宋媽媽竟然連母子行裝都已經打點好了,忍不住攥緊了手中的那支玉釵。
由於兩家侯府派來的人就快到了,再加上此前的爛攤子需要收拾,整整一個白天,宋媽媽里里外外地跑,整個人累了個倒仰,可心裡卻異常輕鬆愉快。
顧夫人並不是一個好主人。別人家小姐出嫁時帶上陪嫁丫頭,多半是為了將來抬通房亦或是嫁給夫家的得力管事,以此把內外大權緊緊握在手裡,可顧夫人卻只要張昌邕對她們露出半點端倪,就立時毫不留情面地打發出去,就是剩下的人,婚配的時候也全憑喜好。六個丫頭,最終熬成管事媽媽的就只有她和鄭媽媽,而她不像鄭媽媽那樣愚忠,做什麼事都先想着自己,再加上做事不如鄭媽媽利落,於是在顧夫人面前始終不那麼得寵。現如今顧夫人死了,她終於除掉了鄭媽媽這麼個礙事的,又報卻了一箭之仇,她連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老爺在哪?」
見琥兒衝着東廂房努了努嘴,宋媽媽微微一愣,旋即便露出了諷刺的笑容來。緩步走到東廂房門口,她先輕輕咳嗽了一聲,旋即才出聲叫道:「老爺,我有事稟報。」
「進來吧!」
宋媽媽本以為張昌邕必定迫不及待成就好事,會拖延一陣子之後出來見她,卻沒料到此時會叫了她進去。想想這一進去就能看到那平日一味裝冰清玉潔的死丫頭在床上是個什麼模樣,她嘴角一挑就打起門帘進了屋子,可往南邊一進南屋,她就愣住了。
眼前哪有什麼她想象中被翻紅浪的後宮景象,臨窗炕上擺着一張桌子,張昌邕和章晗相對而坐,桌上四色小菜,章晗正在給張昌邕斟酒,竟連眼皮子都不曾抬起來看她一眼!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剛剛那股輕鬆快意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又驚又怒。
「老爺,您這是……」
張昌邕起初過來用晚飯的時候,心裡還帶着幾分不能一親芳澤的遺憾,然而,當章晗笑吟吟地對他解說顧夫人曾經提過的侯府的人事,什麼人能夠在太夫人和武寧侯面前說上話,顧家在文官之中有些什麼人,又給他說了一番之前在顧夫人那無意中聽到今年有京察,他那些慾念就被野心沖淡了許多,甚至兩杯酒下肚就飄飄然了起來。這會兒見宋媽媽直勾勾地盯着章晗,他就不悅地皺了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有件事我要和你說一聲,此番送琪兒上京,我已經決定了,讓晗兒一塊陪着。」
宋媽媽不想不過是大半天的功夫,情形就突然發生了這樣的轉變,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尖聲嚷嚷道:「老爺,你別上了這死丫頭的當,她必定是在胡謅糊弄你,你怎麼能放了她去京城,這不是縱虎歸山嗎!」
「宋媽媽,你知道幾個成語,就這麼張冠李戴?什麼縱虎歸山,我在京城舉目無親,可比不得你在京城還有一堆親戚在武寧侯府威寧侯府當差,歸什麼山!」章晗見宋媽媽氣得臉色發青,她便譏誚地說,「而我的母親弟弟全都在歸德府,這兒才是我的家!」
「你……」
「好了!」張昌邕想起剛剛宋媽媽情急之下,竟是對他你啊我啊了起來,全然忘記了上下尊卑,頓時沉下臉道,「二丫頭大字不認識幾個,禮儀規矩一竅不通,有晗兒陪着她上京,一路上可以把各種東西都學起來,遇到什麼事也能有人提點。她是夫人親自帶出來的,自然更容易討得太夫人歡心!」
宋媽媽這才知道章晗是用什麼理由說動了張昌邕,一時又氣又恨,可這會兒張昌邕分明是已經給灌飽了迷魂湯,她一時半會尋不出別的理由來駁斥,思來想去只得苦苦勸道:「老爺,事關重大,還請三思,若是此次的事情風聲泄露出去……」
「風聲泄露出去,大夥都是一個死罷了,難道宋媽媽覺得我對武寧侯抑或太夫人告密,她們會單單饒過我去?再者,我母親弟弟都在歸德府,我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他們着想。倒是宋媽媽,我之前聽說你正在給兒子長青打點行裝?這一趟上京是送姐姐去侯府見娘家長輩親戚,你要帶着那麼一丁點大的兒子去幹什麼?」
宋媽媽不料章晗竟然冷不丁揭開這一茬,見張昌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冷,她頓時有些慌亂,好一會兒方才強笑道:「老爺,我只是想帶長青去京城見見世面……」
「他才八歲,帶到京城去能有什麼用?」
張昌邕想起這次宋媽媽經手的事情樁樁要命,章晗還有家人扣在自己手上,宋媽媽若是反水可不得了,因而他當即不容置疑地說道:「我書房正好少一個伺候筆墨的書童,就讓他在我書房伺候,閒來我還能教他認識幾個字,到時候若是我能成功調回京,我自會帶上他和你家男人。
對了,晗兒剛剛還和我說,家裡才清理過,上上下下人都不齊全,丫頭當中能挑出兩個好的給琪兒就很難得了,而且人多嘴雜,她不如在外頭現買兩個人,一路上調教調教,到了京城也就夠了,橫豎她不是正經小姐,不用講究。而且,這家裡後院認得瑜兒和琪兒的人太多,索性藉口夫人過世瑜兒傷心病了,先到別院裡頭去住着,就在那裡見兩家侯府的人。」
宋媽媽心裡清楚,自己捏着的把柄固然能要挾張昌邕,可除非她不要一家人的身家性命,這一茬是決計不能揭開的,否則就是魚死網破。她不在乎那個沒用的丈夫,可兒子卻是心頭肉,此刻,她哪怕再不情願兒子被留在歸德府,也只能忍氣吞聲地認下了這一樁。至於張昌邕所說章晗建議搬到別院去,她此前也想到過,只是尚未來得及提,而另行採買丫頭那一條分明是章晗提防她派丫頭去監視,可她就算再怒,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且讓你這小賤人猖狂得意一時!
等到宋媽媽一一答應後退出了屋子,又和張昌邕周旋了好一陣子把人送走,章晗方才舒了一口大氣,面上固然還能維持,後背卻已經完全濕透了。
這一丁點的上風,實在是來得太艱難了!可無論怎樣,總算熬過了第一關!
第七章
同心
張昌邕是金陵大戶出身,考中探花前就喪了父母,因而那時候滿城裡為女兒挑夫婿的太夫人方才會選中了他——中了探花便能點翰林,自然清貴,而父母雙亡家境也還殷實,這更是打着燈籠都未必能尋到的好姻緣,卻是比嫁到勛貴之家得看公婆臉色度日好多了。靠着祖上留下的家產,還有顧夫人的陪嫁,到了歸德做知府後,張昌邕就先後在城裡城外買了一座宅子一座莊子,閒來帶家人住着散心。
沒等顧夫人過了頭七,章晗等一行十幾個人便搬進了別院來,一塊跟來的還有昨日牙婆剛領來的兩個丫頭,都是十四五歲光景。因這幾年黃河常常發大水,百姓常有過不下去鬻賣兒女的,得知這些都是家人自願出賣簽了死契,章晗就在牙婆領來的八個人當中選了兩個模樣平平的,絲毫沒有理會其中一個杏臉桃腮美人似的小姑娘答話時竭力表現討好賣乖。
她要去的是京城中最顯赫的豪門之一——一門兩侯的顧家。若是容貌太好的,無論被人看上也好,還是自己見到那樣的富貴氣象把持不住也好,總是麻煩。就如同她自己,現如今就恨不得自己當初生得尋常一些,或許從前顧夫人就絕不會選一個容貌平平的女子給女兒陪媵,便不會有如今的困境。
章晗得知這兩個丫頭在家中都是以排行稱呼,並沒有大名,便給兩人起了個名字,一個叫芳草,一個叫碧茵,俱是大戶人家中常見的丫鬟名字,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可還是讓兩個小姑娘高興了大半天。而挑給張琪的兩個丫頭卻是宋媽媽親自選,張昌邕首肯的。一個是張家的世仆,喚作凝香,一個是宋媽媽男人的侄女,喚作櫻草,規矩禮儀都尚可。此外,宋媽媽也慮着昔日侯府的人只剩自己一個不像樣,又選了四個僕婦進來。
人是齊了,可畢竟是臨時拼湊起來的,章晗固然抓緊時間教芳草和碧茵兩人規矩,宋媽媽也一樣里里外外忙個不停。然而,章晗幾次三番想去見張琪,宋媽媽卻始終攔着不肯。這一日章晗實在忍不住了,趁着張昌邕過來,當着他的面提了一提,宋媽媽終於再不好找緣故推脫,沉着臉親自去打開了那兩扇緊鎖着的門。
一見到張琪,章晗簡直認不出人來。儘管從前張琪便身量不足尚未長開,可雙頰上頭好歹還有些肉,如今才幾天的功夫,看上去竟有些形銷骨立的架勢。她回頭去看宋媽媽,宋媽媽就搶在她前頭說道:「大小姐既然連守靈都不成,得搬到別院裡頭來休養,這沒點哀毀過度的樣子怎麼行?不過是才餓了兩日而已,明日開始慢慢進食些東西,就能養起來了!」
見張昌邕只是微微皺眉,章晗便冷笑一聲道:「就算想要做做樣子,何必用這樣的蠢法子?姐姐是什麼樣的身份,從前侯府人來的時候連見一面都不願意,如今實在不行不見就是了!如今生身母親歿了,傷心歸傷心,可何至於這個樣子?再說,讓兩家侯府的人看到這麼一個失魂落魄的千金小姐,看着不像是姐姐體弱多病,倒像是張家沒好好待乾娘,如今連女兒也不顧了!」
橫豎和宋媽媽已經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章晗自然不在乎此刻這番言語下去宋媽媽會有什麼反應。果然,不等宋媽媽變臉反駁,張昌邕就沉聲說道:「就依晗兒說的。餓壞了人出了岔子反而事大!」
「老爺……」
章晗看也不看宋媽媽一眼,屈了屈膝說:「老爺,聽說侯府的人不過這兩日就到了,我想對姐姐說幾句話。您也知道,我和她一向是最要好的。」
「好,你先勸勸她。」張昌邕見張琪那副呆呆愣愣渾渾噩噩的樣子,也覺得有些不妥,當即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旋即又和顏悅色地說道,「這侯府的人就要來了,你這稱呼也應該改一改,從前既是叫乾爹,日後還是叫乾爹,老爺長老爺短的豈不是叫人懷疑?」
儘管心中只覺得一陣陣噁心反胃,但章晗還是低頭應了一聲是。等到張昌邕叫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宋媽媽出去,章晗才對跟自己進來的芳草和碧茵吩咐道:「你們兩個到外頭守着,再吩咐廚房去做些粥,若是有人過來便提早出一聲,不論是老爺還是宋媽媽。」
不消一會兒,空空蕩蕩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她和張琪兩個人。見那個平時最膽小,可人後對其一丁點好就能笑得歡快的小姑娘;那個一貫懦弱,那天晚上卻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的小姑娘;那個被嫡姐打了一巴掌,被指着鼻子說沒資格做張家小姐的小姑娘,這會兒正痴痴呆呆地坐在床上,她不禁快步奔上前去,一下子緊緊按住了那瘦弱的肩膀。
「妹妹,琪妹妹……你醒一醒看看我,我是晗姐姐,我是你晗姐姐,我來看你了……」
她喊了好幾聲,張琪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一時只覺得心中異常焦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感到手底下傳來了輕輕的顫動,低頭一看,就只見張琪的眼睛有了些反應,胸口劇烈起伏着,她連忙輕輕拍撫着她的背,安慰似的說:「哭出來,哭出來就能好些……」
隔了許久,章晗才聽到一聲仿若是發自喉嚨深處的哭聲。那哭聲斷斷續續,聲音並不大,可卻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連帶着已經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掉眼淚的她也是眼眶通紅,一下子箍緊了那瘦弱的身軀。直到那哭聲漸漸變成了抽噎,她才鬆了鬆手,又拿着帕子為其輕輕擦着臉。
「好了,都好了,從今往後,有我陪着你……」
「晗姐姐,我怕,我真的好怕……我不想當大姐,不想去什麼侯府,可是那天把我關起來之後,宋媽媽就說,爹在外頭還養着外室,也有其他女兒,要是我不聽話,就把我遠遠地嫁給永城一個富戶的傻兒子,讓我一輩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想起此前堵上嘴還挨了那些苦楚,張琪硬生生打了個寒噤,隨即方才顫聲說道,「她還說餓我兩天讓我清醒清醒,要是我再不知好歹,還有的我的苦頭吃……」
章晗越聽越怒,到最後簡直是恨得牙痒痒的。她自然知道宋媽媽這麼做,無非是讓張琪怕她,深深地怕她,如此才好讓張琪對她言聽計從,如此才好拿捏這個庶出變成嫡出的小姐,張琪性子懦弱膽小,倘若沒有她的破釜沉舟,興許真要被其得逞了。想到這裡,她不禁輕輕摩挲了一下張琪的臉,隨即正色道:「不用怕她,你看,我能出現在這兒,便是說明她終究不能一手遮天!但是,如果我們想好好活下去,就只能把這戲演下去,沒有別的選擇!」
「晗姐姐……」
章晗握住了張琪單薄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們都在場,如果不照着演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條。妹妹,為了活命,你只能把自己當成張家的大小姐!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要我們敢豁出去,除非宋媽媽打算同歸於盡,否則她不敢真的對我們怎麼樣。你要知道,換成是姐姐,對於那樣一個下人是絕對不會放在眼裡的!你只要把她當成只會裝腔作勢的紙老虎,就不會再怕了她!」
見張琪若有所悟,她這才抬起手來按了按她的肩膀:「記住,從今往後,你就是姐姐,我才是妹妹!《三字經》和《千字文》上的字我都教會了你,你也都會寫了,從今往後,這一路上我會教你更多的書,更多的字,更多的其他東西,如果想將來擺脫你爹,還有宋媽媽的鉗制,咱們就必須同心合力!」
「姐姐……」
見章晗嚴厲地盯着自己,張琪突然抬起手來使勁擦了擦眼睛,旋即重重點了點頭:「姐姐,我最後再叫你一回姐姐……我知道了,我都聽你的!」
第八章
探視
顧夫人七月十二歿的,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派來的家人七月二十四方才到了歸德府。
也不能怪她們路上走得慢,在徐州歇了一晚上,緊跟着上路的時候,可正趕着夏日黃河常常泛濫的時節,大水沖毀了路,於是就只能繞道宿州再轉到歸德府,這路上足足多耽擱了七天。平日裡這七天自然不算什麼,但對於迭遭大變的張家來說,這七天卻可以說是至關緊要。章晗基本上教會了兩個丫頭進退行止,而張琪也在章晗的指點下日日苦學禮儀練習寫字。
這還得歸功於張瑜從前那乖戾的性子,從不給兩家侯府的長輩寫信,否則得在到侯府之前模仿出那筆跡來,那就是絕難完成的任務。
宋媽媽自打那天吃了癟,張昌邕又被章晗說動,讓張琪出來姊妹兩個住在一處,她好幾天便沒在姐妹倆面前出現過。這一日兩家侯府的人來時,卻是她親自陪到了別院。來的是兩位媽媽,四個僕婦,再加上車夫隨從等等,竟是林林總總十幾個人,三輛車。然而,等她帶着兩位媽媽進了張琪那屋子的時候,卻發現人根本就不在明間裡頭,一時氣得心裡一顫,叫來自己的侄女櫻草便厲聲問道:「大小姐人呢?」
「大小姐身上不舒服,正在房裡歇着。」
櫻草素來最怕宋媽媽,答了一句後吃她眼睛一瞪,一時間嚇得一哆嗦。此時此刻,卻是一旁的芳草解釋道:「大小姐昨晚上沒睡好,早飯勉強吃了幾口東西,晗姑娘陪着散了一會兒步,大小姐突然有了些困意,所以就回房去歇了,這會兒晗姑娘正在一旁陪着呢!」
「大小姐的事情,要你多嘴!」
宋媽媽對芳草更沒有好聲氣,正要再呵斥,她旁邊那個身着青色比甲的媽媽卻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才和顏悅色地說:「表小姐自小多病,如今又沒了母親,精神不濟也不足為奇。既如此,不要驚動了人起來,我們進去看一眼就是了,請安便等表小姐醒了再說吧。」
見芳草默不作聲地疾步退到西次間門口,低着頭雙手打起了門帘,宋媽媽雖是滿肚子的惱火,可見一旁另兩個丫頭俱是低頭垂手而立,她也不好多說什麼。等到進了西次間,她就看到坐在床前踏板上大扇子的碧茵頭一點一點仿佛快睡着了,而章晗則是坐在床頭的錦墩上,斜靠着床架子,嘴裡輕輕吟誦着文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譴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慢悠悠的讀書聲傳入眾人耳中,哪怕宋媽媽最恨的便是章晗這幅充文雅的模樣,可此刻陪着人來,縱有千萬不滿也不好掛在臉上,只能木着臉站在那裡。而起頭說話那身穿青色比甲的媽媽一進屋子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等章晗念完這一章又念下一章,她才對一旁的同伴輕輕點了點頭。
「到底是二姑太太這些年教導出來的人,二姑太太當年就常常誦讀老子的《道德經》,我這個不識幾個字的都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能背上幾句,果然也教給這位晗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