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風月 - 第2章

府天

  杜士儀回頭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舊緊閉的嵩陽觀大門,當即開口說道:「大兄好意,感激不盡。不過家中據此不遠,就不叨擾了。」

  聽到這話,那斗笠漢子立時點了點頭就大步回到馬車旁,立在那兒仿佛稟報了些什麼。而站在那兒的杜士儀看見車廂一側的隔窗仿佛動了動,顯然是內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須臾,車廂前頭的車門就打開了,內中有人遞出了一包東西來,隨即又是一把油傘,緊跟着,剛剛那斗笠漢子就捧了東西匆匆迴轉了來。

  「吾家主人翁說,本該用馬車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風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傘怕也不夠,所以再勻出蓑笠一套,還望小郎君見諒。」

  「老丈高義,感激不盡!家中距此不遠,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儀原本不過死馬當做活馬醫,只打算前來試一試,此時見竟真的借着了雨具,對方還願意送一程,他頓時心中大喜。再次對車廂那邊拱手道謝後,待到和那斗笠漢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對方撐起油傘遮蓋了兩人,隨即讓竹影給凍得臉色發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這才言簡意賅解釋了兩句:「馬車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讓人送咱們一程。竹影,你扶着十三娘,咱們回去吧。」

  這一路回程,雨勢漸緩,但無論竹影和杜十三娘,還是杜士儀,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漢子極為知機,一路都是攙扶了杜士儀,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廬外頭。杜士儀先讓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內,等她們更衣過後,他方才將那斗笠漢子請進了屋子。

  一進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時去熬些驅寒的薑湯,又趕了猶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發汗,然後才脫下那濕淋淋的蓑衣,告了一聲罪,去換了一身乾爽衣裳。待到重新出來,見那斗笠漢子脫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還乾爽,只是濕了褲腿,分明是一個四方臉,闊眉大眼的爽朗大漢,他打起精神再次謝過,原本打算將蓑衣斗笠和油傘還給對方,那漢子卻含笑搖了搖頭。

  「不過微不足道之物,再說山中時常用得着,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這一路某隻見杜小郎君腳步虛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蹌,未知是……」

  承了對方援手,這又不是秘密,杜士儀便直言道:「實不相瞞,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都是舍妹照料。聽說嵩陽觀中有道長擅長岐黃之術,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這嵩陽觀來尋醫問藥。結果觀中人云那位道長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門求見,今日甚至上門跪求,結果不合遭遇如此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貴府主人翁這樣的善心人。」

  聞聽此言,那闊眉大漢驚訝地打量了杜士儀好一會兒,隨即好奇地問道:「杜小郎君適才說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夢,道是冥君有感於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續了我的壽元。」當初本想給杜十三娘一個驚喜,如今鬧成了這般,杜士儀總不能說是自己無法面對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妹妹,不得不睜着眼睛說瞎話,畢竟久病自愈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給自己找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想到自己對於那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記憶,便是在父親的墓前燒了那著作等身的書,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興許這真的是父親隔着遙遠的時空,對他這個兒子最後的關懷!

  只是片刻,他便驚覺了過來,旋即又自失地解釋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說話動彈,否則絕不會讓舍妹去嵩陽觀前跪求醫治。那樣的瓢潑大雨,舍妹小小年紀身體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個當兄長的連累了她。」

  「阿兄!」

  幾乎是在杜士儀說出此話的同時,內間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輕呼。他連忙對那闊眉大漢微微頷首,隨即起身繞過格扇進去。見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卻硬是擁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臉說道:「你還要強撐到什麼時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夢見了阿爺阿娘,真的再續了壽元?」

  見小丫頭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臉你不說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勢,無奈之下,他只得繼續胡謅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爺阿娘對阿兄都說了些什麼?」

  這話頓時問得杜士儀卡了殼。他前世里我行我素叛逆慣了,從來就沒信過神佛,可這一世匪夷所思的經歷,至少足以讓他從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變成神佛懷疑論者。於是遲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爺說,能活着才有將來,讓我不要一心只惦記着墮了杜家的名聲,不要鑽牛角尖……阿娘說,讓我好好照料你這個妹妹,別再讓你傷心失望。」

  在杜士儀只是信口開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臉上卻儘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間坐着的那闊眉大漢,聞聽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變。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竟是語無倫次地說道:「真的是阿爺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終於能好了,能好了……」

  見杜十三娘如此激動莫名,杜士儀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魏晉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這解釋倒也合情合理。即便這第二次人生來得太過玄奇,可就算是為了眼前活生生的這麼一個妹妹,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醫的誠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薑湯從外間進來,他先取了一碗,親自看着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乾淨,唯恐她再追問更多的細節,又親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嚴嚴實實。

  「記住,以後遇事不許再這般莽撞衝動!別我才剛好,你又折進去了,好好躺着!」

  小丫頭老實了,杜士儀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滾燙的薑湯。隨着那股辣而暖的感覺在五臟六腑之間涌動,他只覺得渾身毛孔都仿佛完全打開了一般,剛剛行走雨中的陰寒一下子給驅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後,他才起身來到了外間,卻只見那闊眉大漢旁邊也擺着一隻空碗,分明剛剛也已經喝過了薑湯。

  「舍妹體弱,我一時分身不得,實在失禮怠慢了。」

  「無妨無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癒,今日就在這山雨中趕去了嵩陽觀接人,就不曾想過興許會前功盡棄舊病復發,對不住先君救護嗎?」

  杜士儀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為我這個兄長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陽觀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經能夠下地,眼看山雨驟然來襲,去接了她回來,本就是理所應當。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時候,念念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舉動,想來也只會覺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為兄長一病不遠千里到嵩山求醫,日日到觀前苦求,誠心確實足以感動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着病體冒着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勸了回來,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會動容的。」闊眉大漢說着便站起身來笑道,「既然某已經把人送到了家,也該回去向主人翁復命。多謝杜小郎君這一碗驅寒的薑湯。」

  「累得大兄走這麼遠路,一碗薑湯本是應當。」杜士儀親自將對方送到了草屋門口,見雨勢漸止,對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門,一時已經是走到了籬笆邊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問那馬車主人的來歷,略一思忖便揚聲問道,「對了,還不曾請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從者,賤名不足掛齒。」

  見闊眉大漢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儀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顧大雨將我兄妹送到家,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為我杜十九便是以貴賤取人不成?」

  這一口一個大兄終於讓那闊眉漢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某從主人翁,複姓司馬,因少時膚黑,故名黑雲。杜小郎君,今日且別過了!」

第4章

司馬

  嵩山本是道教聖地,武后年間因崇佛,封了嵩山為神岳,在山中各峰興建寺廟,一時大有佛教蓋過道教的勢頭。等到武后去帝號,以則天大聖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卻並沒有受到株連,民間香火照舊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諸宮觀卻迎來了比從前更多的達官顯貴。

  所有宮觀之中,建於隋初,北臨峻極峰,宮院數百間的嵩陽觀,自然是最得天獨厚的。想當初高宗親祀嵩山之際,就曾經住過嵩陽觀,一時嵩陽觀名聲大振,前後幾代觀主都是朝廷敕封,長安洛陽的達官顯貴往來不絕,宮院年年整修,越發顯得宏奇峻偉。

  這一日的嵩陽觀中並沒有多少香客,大雨過後,後觀專為往來香客辟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馬黑雲由知客道人帶着一路從大門進來,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頭,眼見得一個同伴迎了過來,兩人簡短交談了幾句,他就謝過了知客道人,隨即脫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着同伴一路到了中間那精舍的門口,待通報後便進了門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盤膝坐着一位身穿道袍,鬢髮霜白,下頜飄着幾縷長須的老者。乍一看那發色,老者仿佛有五六十的年紀,但細看其面龐,卻是相貌清奇面色紅潤皺紋寥寥,一雙眸子閃爍着湛然神光,仿佛又只四十許人。見司馬黑雲趨前行禮,他就含笑問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們便住在峻極峰腳下的草屋中,距離嵩陽觀不過是一刻鐘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來回耽誤了些時間。」

  「那麼大的雨天,這兄妹二人偏在嵩陽觀前頭盤桓,難道是起了齟齬拌嘴?」

  見老者面露戲謔之色,左下首坐着的一個年方四十許的清癯道士不禁輕咳一聲,隨即若有所思地問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紀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隱居嵩山修道,緣何會住在峻極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結廬讀書?」

  「主人翁,孫道長,他們是慕名而來嵩陽觀求醫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據說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所以其妹攜青衣不遠千里將其從京兆帶到嵩山求醫。但孫道長不在,觀中就婉拒了他們。今日其妹又到觀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願離去,豈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蹟般恢復了過來,故而讓青衣帶路到此,將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馬黑雲這話一出,那座上兩人頓時面色一變。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樣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着,回頭不會有人說嵩陽觀這是見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關中名門。他們姓杜,又說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說呢?」

  座上這位德高望重名聲赫赫的前輩雖則常常不甚正經,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風寒病了一場的時候,卻仍是豁達不忘玩笑,更不用說如今病勢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孫子方連忙說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這就讓黑雲帶路去探視診治,眼下先回去整理醫箱了。」

  等到孫子方告辭離去,司馬黑雲方才又上前了兩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護送那兄妹二人回去,豈料在杜小郎君對杜小娘子的言談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夢。冥君感於其妹誠心,因而讓其先君顯靈,再續壽元。某觀其容貌俊秀,談吐清雅,雖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驅使之人而有所輕慢,應不是信口開河之輩。」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記着兒子。有這樣的先君福蔭,杜小郎君還是個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門宗師,聞聽這靈異之說,卻是半點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輕輕捋着下頜那一叢鬍鬚。

  司馬黑雲對於杜士儀的溫文有禮很有好感,當下又說道:「要說這兄妹二人,妹妹肯為兄長奔波千里到嵩山求醫,兄長又肯為妹妹不顧大病初癒來嵩陽觀把人接回,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會引來先人顯靈。」

  老者聞言,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輕輕捻動着下頜鬍鬚,隨即才笑吟吟地說道:「子方為人最是惜名,剛剛被我言辭一擠兌,恐怕這會兒已經去見宋觀主了。他既是讓你帶路,你就好好跟着再去瞧瞧。我道家雖沒有佛家那一套因果報應之說,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孫子方卻是面露陰霾。此番他趕到天台山,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將這位和其師一樣名動天下的宗師請到嵩陽觀,一路上論道談文,極其投契,再加上嵩陽觀是其先師曾經住過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誰知臨到觀門,竟然遇到了這樣一樁事!更何況正如老者所說,那杜氏兄妹自陳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陽觀此舉傳開,無疑是自損聲名!他是不在,可觀中會醫術的道士又不止他一個!

  因而,他信手招來一個隨侍的僮兒,隨即沉聲說道:「你去知會觀主,我這會兒前去拜見!」

  「是。」

  片刻之後,孫子方便出現在了觀主所居的飛星閣前。他隨意對迎出來的兩個道童微微一頷首,就徑直跨過門檻進去,隨即對居中坐着的年邁道士打了個稽首,這才在其左手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

  「道兄所託之事,今日原本眼看要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因為今日雨中在嵩陽觀前遇到一雙兄妹,司馬先生一時惻隱之心讓從者護送了人回去,結果卻問出了匪夷所思之事。他們是來這兒求醫的,可觀中人此前言辭推脫也就罷了,今日更是放任那妹妹在雨中跪地苦求而不管不顧!若非那做兄長的突然自己痊癒,而不顧一切在雨中趕了過來接人回去,只怕今次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道兄,嵩陽觀有如今的名聲來之不易,如此糟蹋怎對得起歷代先人,更不用說還落在了司馬先生的眼中!」

  那年邁道士便是如今敕封掌管嵩陽觀的宋福真,聽了孫子方這一番話,他一時眉頭緊鎖,當即令人去傳召打理觀務的徒兒道方。等到外頭一個中年道士匆匆進門行禮,他少不得質問道:「今日山雨突至,那觀前跪地懇求的小娘子是怎麼一回事?」

  聽到師傅問這個,那道方忍不住瞥了孫子方一眼,隨即才囁嚅答道:「師傅有所不知,那杜小娘子不是來觀中參拜,而是來尋醫問藥的。孫先生之前不在觀中,雖還有幾位前輩及道兄醫術不錯,但那小娘子所言其兄的病情實在太過嚴重,縱使宮中杏林國手,也絕難醫治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重症。所以……」

  宋福真頓時把臉一沉:「所以你便把人拒之於門外?」

  「不不不!」道方被宋福真的疾言厲色給斥得更加惶恐,慌忙解釋道,「弟子也是為了觀中聲譽着想。現如今有一等病者,稍有閃失便責人是庸醫。那杜小娘子軟磨硬泡求醫時,甚至還吐露說,她兄長從前少年才高,一場大病後卻不但再不能做詩文,甚至後來還如同活死人似的。如此怪疾,若是貿貿然答應下來,回頭人卻出了問題,觀中豈不是聲名大損?弟子本讓人辭以孫先生不在,可誰曾想那位小娘子竟執拗得很,今日乾脆到觀前跪求,弟子見那時候門外沒有香客,一時糊塗才令人關了門……」

  此話尚未說完,宋福真也好,孫子方也罷,聽到杜士儀的病由,全都為之一愣。緊跟着,孫子方卻厲叱道:「荒謬,嵩陽觀這嵩山第一觀的名聲來之不易,若是被外人瞧見廣加散布,不說崇唐觀這後起之秀正虎視眈眈,就是太一觀等歷史遠比嵩陽觀久遠的,難道便會袖手旁觀?京兆杜陵杜氏乃是名門,若觀中真的盡心竭力,即便有萬一,難道人家還會訛到觀中來不成?」

  見恩師亦是惱火地瞪着自己,道方頓時大汗淋漓,一時無從辯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上首傳來了宋福真冷淡的聲音:「我本一心修煉,所以才把上下觀務交給你打理,如今看來,你着實不能勝任。下去吧,今後這觀中俗務,交給你衛師弟去管。你去觀前灑掃三年,先修得清淨之心,再來好好修道!」

  倏忽之間便奪了弟子的權,把人罰去打雜,等到那中年道士垂頭喪氣告退而去,宋福真方才對孫子方欠了欠身道:「若非子方你正好回來,興許此事我還會被蒙在鼓中。便請子方前去探望一下那對兄妹,這大雨之中走一趟,感染風寒卻非小事。既然那兒有病人,不妨預備些藥材及補益元氣的東西,唔……本觀在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寧靜得很,不妨借給他們兄妹養病。如此一來賠情誠意十足,二來崇山別院是嵩陽觀的地方,不虞有外人打擾。」

  「診治的事情我也剛剛答應了司馬先生。道兄所言,我也有數了。」

  這外人二字一語雙關,孫子方自然省得。他點了點頭,繼而便站起身道:「那邊廂司馬先生的從者應該已經預備好了,我這就去走一趟。事不宜遲,道兄也不妨立時去見一見司馬先生,今次的事情只要解說明白了,司馬先生必會釋懷。倒是他出天台山到中嶽的消息,應該瞞不得太久。聖人素來崇道好玄,甚至有傳言道是朝廷興許會開道舉,在崇玄署外再設崇玄學。要論經義道學,司馬先生敢稱第二,便無有人敢稱第一!而且,因太上皇病重,聖人頻頻詢問左右,當初則天皇后和太上皇召見的司馬先生如今何在,一旦報信上去,必然會喜動天顏。否則,等到崇唐觀得了信,事情就說不好了。」

第5章

診治

  草屋中,看着躺在臥床上昏睡的杜十三娘,竹影只覺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郎君的病奇蹟般好了,可娘子竟因淋雨而發起了熱,捂着被子許久,雖發了汗,但人卻是已經昏睡不醒!

  她本提出要去請大夫,可剛剛杜士儀只看了面頰一陣紅一陣青的她一眼,就搖了搖頭,理由卻讓她辯駁不得。

  「別逞強了,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那雙頰發赤的樣子?這大雨裡頭來回走了兩趟,十三娘固然風寒發熱,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倘若硬撐而倒在半路上,又沒遇到先前那樣的好心人,豈不是羊入虎口?」

  可此時此刻,見杜士儀探過杜十三娘脈息之後,竟然讓她去找那套銀針,竹影更是心中納悶。

  杜家與范陽盧氏幾代都結過姻親,杜士儀和杜十三娘的母親便是出自范陽盧氏女,那套銀針是盧氏堂兄所贈,據說乃藥王孫思邈隨身之物。這次特意和其他首飾細軟一塊從家裡帶來,便是因為杜十三娘為了救杜士儀,預備事情實在難為之際,便將這母親傳下,自己又珍藏了多年的至寶送予嵩陽觀那位太沖道人。

  此刻她眼看着杜士儀拈着銀針試了幾次力道,最後將杜十三娘翻轉了過來,在其頸後連扎了三針,眼下還在微微捻動這三根針,她終於忍不住心頭那莫名驚詫。

  「郎君這針術是從哪兒學來的?」

  「夢中得人傳授的。」杜士儀頭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繼而又從牛皮製的針包中又拈出了一根,旋即從被子中拿出了杜十三娘的左手,辨認了列缺穴後一針紮下,接着又在右手如法炮製。如此好一會兒之後,他拔出銀針,又小心翼翼地給杜十三娘重新翻轉,將被子蓋嚴實了,方才看着竹影道:「伸右手。」

  竹影不由自主地依言伸出右手,待發覺杜士儀竟自顧自搭了他的腕脈,她不禁慌忙垂下了頭。

  儘管是婢女,但她自幼服侍杜十三娘,從前不曾和男人有過肌膚之親,若非杜家大火後就是杜士儀那一場大病,杜家剩下的僕婢因為疏忽職守,害怕被族中長輩質問,竟逃了個精光,她根本不會接近這位郎君,更不要說這些日子從擦身到服侍如廁,什麼事情都幹過了。好容易壓下那股異樣情緒,她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和十三娘一樣,都是風寒發熱。雖說症狀比她輕微,但也得用幾針,否則等風寒入體就麻煩了!」

  「郎君,真的不用,只是小病,睡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坐下!這是吩咐,不是和你商量!你倘若病了,難不成還指望我做飯洗衣照顧你們兩個?」

  這不容置疑的話讓竹影一時不敢再爭辯,只能老老實實到坐席前,卻是極其肅重地正襟危坐。感覺到背後那隻手輕輕往下褪着頸後的衣裳,她只覺得渾身僵硬口乾舌燥,當那銀針倏然刺入肌膚深處之際,她甚至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戰慄感。可下一刻,她就感覺到一隻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這麼渾身繃得緊緊的,讓我怎麼給你下針?」

  一喝之下,杜士儀感覺到手下的女子微微鬆弛了一些,這才在兩側風門穴上再次下了針,待到他轉到竹影身前,在雙腕列缺上頭下了最後兩針時,他無意間抬頭一瞧,發現竹影赫然緊張得無以復加,兩隻原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瞧她,立時如同受驚的小鹿似的往下低垂,仿佛一個勁在琢磨地上究竟掉着幾根草葉枯枝,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就在精疲力竭的他打算自己在力所能及的穴位上也下幾針以防萬一時,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可在?」

  眼見竹影一下子要起身,他便立時喝道:「別動,你身上的針還沒取下來呢,我去應門。」

  待到竹影無奈應了,杜士儀方才拖着疲憊的步子走到門口,一開門便看見那籬笆外頭正站着幾個人。

  頭前第一個正是此前相借雨具又送了自己三人回來的司馬黑雲,其餘數人中,有幾個分明是隨從的裝扮,手中都捧着各式盒子。

  唯一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如同鶴立雞群似的站在其中,那清癯的臉上掛着淡淡笑容,看到他的那一刻還微微頷首。面對這一行人,他雖不明其意,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跨出了屋子。

  「我原本還以為要他日有緣再能相見,不想司馬大兄這麼快就去而復返。」

  儘管籬笆上的那扇門不過虛掩着,但無論是孫子方還是司馬黑雲以及其他從人,誰都沒有越過一步。此刻見杜士儀親自過來打開了門,司馬黑雲方才含笑點了點頭。

  「某也不意想這麼快便會再來。杜小郎君,某回去之後便問過觀中人,杜小娘子一再相求診治的,就是嵩陽觀這位孫道長。他此番是和吾家主人翁一塊回來的,聞聽杜小郎君這怪疾無藥自愈,又聽得你和杜小娘子兄妹淋着了雨,所以便立時讓某帶路尋到了這裡。」

  這便是杜十三娘苦苦懇求,甚至不惜跪在嵩陽觀門前也要求來給他診治的孫太沖?

  杜士儀目光倏然一閃,見那清癯中年人再次微微頷首,儘管他剛剛才為杜十三娘和竹影行過針,但這名醫既然送上門來,他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更何況剛剛針灸治風寒發熱只是權宜之計,倘若有湯藥,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於是,他立時拱了拱手說道:「原來是孫道長。孫道長剛剛遠道回來便到此探視,實在是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我這病倒已經不妨,可家中舍妹和青衣確實因淋雨而感了風寒發熱,但屋中凌亂,只怕怠慢了貴客。」

  這前頭的盛讚讓人聽得很舒服,後頭的推辭顯然也只是客氣,孫子方頓時笑道:「不妨事,杜小郎君剛剛既然已經說了醫者父母心,我這醫者如若過病人其門而不入,豈不是徒有醫者其表?」

  「既如此,且容我先進去收拾一二。」

  竹影耳聽得外間似乎有人說話,等到杜士儀回來之後,收拾了一下那些雨具以及坐席,她原本打算起身幫忙,可才挪動了一條腿,她便看到杜士儀回頭瞪了她一眼:「你只管坐在那兒不許動,待會沒我的吩咐不許說話!」

  等杜士儀再次出來,孫子方方才和司馬黑雲等人來到了草屋前頭。記得此前屋中陳設簡陋狹窄逼仄,司馬黑雲便主動開口說道:「孫道長,屋子裡既有病人,某和其他人在外等候,就請你和杜小郎君一塊進去如何?」

  孫子方正要答應,杜士儀卻立時搖頭道:「司馬大兄不是外人,還請和孫道長一塊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