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0章

府天

  程奎雖年輕,卻是這次歙縣生員科考第一等第一名,被人認為定然能夠一舉考中舉人,故而他振臂一呼,即便還有不少生員擔心不能去送大宗師,到時候會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總算是逐漸平息了下來。

  而汪孚林見其如此有威信,心下自也稍安,忍不住開始惡意地揣測,若督學御史謝廷傑真的被人哄走,放了這麼上百號生員鴿子,到時候會是怎樣一個情景。反正他如今既然保住了秀才功名就心滿意足,才懶得去白首窮經繼續征戰科場。有事兒子服其勞,指望他下場,還不如指望金寶去斬將奪旗來得實在!不過他須臾就不敢幸災樂禍了,要知道,若真的謝廷傑不來,判斷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又建議傻等的他,回頭說不定會被遷怒。

  真是兩難啊!

  隨着時間的推移,日頭漸漸升高,就連程奎也有些不安了起來,和吳家兄弟不停地交頭接耳,更不要說別的生員。而朱朝聘見汪孚林帶着書童站在稍遠之處好整以暇地東張西望,倒是佩服其定力。就當這種不安又有轉化為嘈雜之勢的時候,有人突然嚷嚷了一聲。

  「看,是大宗師出城來了!跟着的是府學裡那些五縣生員!」

  果然有陰謀!

  程奎氣得臉都青了,左右吳家兄弟也全都罵了一聲卑鄙。至於剩下的歙縣生員們,有的心有餘悸,有的罵罵咧咧,可眼看大宗師就要過來了,他們只能按捺下某些衝動。而汪孚林則是順手整理了一下着裝,挪動腳步混在人群末尾。

  生員們大多帶着書童或隨從,此時這些仆隸們都群集在另外一處等候主人,只有秋楓緊隨在汪孚林身後。發現前頭被其他生員堵得嚴嚴實實,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官人為何不和程公子吳公子他們一起?」

  「你都說了他們今年要下秋闈考舉人,乃是歙縣生員之中的翹楚,我這個道試吊榜尾,還沒經歷過一次科考的,憑什麼去和他們並列?」汪孚林頭也不回,獨自在末尾閒庭信步,「等別人把該說的話說完,我再上去拜謝一下大宗師的正名之恩,這樣才有分寸。」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會兒歙縣和其他五縣生員甫一相見,說不定就會冷嘲熱諷齊飛,他何必站在前頭拉仇恨?

  秋楓卻很不理解汪孚林的懶散。作為一個秀才,科考且不必說,就是往日文會詩社,誰不是力爭上遊?眼下這種給大宗師送行的當口,如若能夠出采,轉眼間就能名揚徽州府,屆時富商大賈也好,官宦顯貴也好,全都會延請為座上嘉賓!

  正如汪孚林預料到的那樣,這一場給大宗師的送行,確實已經演變成了明爭暗鬥。向謝廷傑行禮之後,程奎就蜻蜓點水地戳了一下剛剛的調虎離山之計,旋即就遭到了婺源生員程文烈的反駁。

  就只見這兩位同為程氏的年輕士子唇槍舌劍,參與進去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還是朱朝聘看不過去,岔開話題送了一首送別詩,其他人方才醒悟到大宗師當面,連忙把早早預備好的各種吹捧詩詞一股腦兒都捧了出來,順便抬高自己,貶低別人。

  然而,謝廷傑為官十幾載,今次不得不回徽州處理這樁棘手的功名紛爭,再加上之前和葉鈞耀那場徽州府衙之行,他從知府段朝宗的暗示中,已經明白了某些緣由。可笑的是葉鈞耀因為初上任,根本不明白這次差點引火燒身的主因是什麼,只知道在知府面前吵嚷着主持公道,結果可想而知。不過他也因此躲過了一場最大的麻煩,這也多虧南直隸有三個巡按御史,他只管學政,否則這次根本脫身不得。

  此時此刻,這些阿諛奉承縱使再悅耳,他仍然有些走神。隨眼左右一掃,他發現那個年方十四便已升格當爹的小秀才並不在跟前,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孚林何在?」

  呆在後頭,前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詩詞一句句傳來,汪孚林聽在耳中,發現一首接一首,沒個完,又想到今日來了整整一百多人,也不知道多少人要上去獻詞,他登時大為不耐煩。他隨口對秋楓說:「看到了吧?這會兒若是上前,少不得也要像別人那樣,拿出這麼一首精心炮製的送別詩來,以送別為由,讚頌大宗師的文治教化之功。既然有的是人爭先恐後,我就不上去獻醜了。」

  「小官人這話不對。」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好好勸一勸主人。他見其他人蜂擁在前,沒人注意他們主僕,便大膽說道,「縱使李杜活在如今這世道,要想出頭,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更何況小官人已經得了功名,自然不能放過每一個機會!前頭那些詩詞裡頭,也許大多數確實是爛俗之作,但這會兒講的是應景,大宗師想來更在意的也是一片心意,而非詩詞好壞。」

  「哦,你倒是比金寶有見識,不愧是在學宮裡頭呆過的!」汪孚林饒有興致地回頭打量了秋楓幾眼,繼而便打了個呵欠說,「李杜固然名垂青史,但說到底,在仕途上也是不出頭的悲情人物。現如今士林之中不少人都高喊復古,什麼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可實際上,他們也只是借着這樣的口號打出自己的旗號。有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說是要學李杜,其實都在想着各領風騷哪!」

  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一陣內急,發覺前頭不少士人還在那獻詞,他就隨口說道:「我去出恭,你在這兒看着一點,有事替我回個話先遮掩遮掩。」

  汪孚林這一走,卻沒注意到秋楓呆站在那兒,整個人赫然木木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是何等氣魄,何等激昂!虧他還想提醒汪孚林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哪怕詩詞做得不好也可以往前多擠擠!這樣的詩句,有幾個人做得出來?

  汪孚林這一走才沒多大功夫,剛剛擠在前頭的人突然散開了一條路,秋楓就只見一身青色圓領襴衫的程奎帶着一個中年隨從過來,四下一掃就匆匆來到了自己面前,劈頭蓋臉地問道:「汪賢弟呢?大宗師宣他上前!」

  秋楓沒想到早不來晚不來,汪孚林一走,宣召的人就來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硬着頭皮低聲說道:「小官人出恭去了。」

  程奎登時給氣樂了。這時候旁人一個個都擠在前面,恨不能多出風頭,汪孚林一個人落在最後也就罷了,而且還在這種時候尿遁溜了!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而同來的中年隨從是謝廷傑的身邊親信,掃了秋楓一眼便開口說道:「那就勞小哥隨我去稟報大宗師。」

  想到金寶也正是因為在大宗師面前有所表現,這才得以一步登天,秋楓只覺得又興奮又惶恐,跟着二人來到了大宗師面前時,他甚至覺得雙腿都有些打顫了。跪下磕頭後,他正思量自己該怎麼回話,誰料謝廷傑卻只是隨口問道:「汪孚林今天來此,沒帶上汪金寶麼?」

  又是金寶!

  秋楓暗自咬緊了嘴唇,但想到程奎等人聽過汪孚林的解釋,他便只能如實說道:「小官人吩咐寶哥兒留在客棧臨帖。」

  「不錯,他年紀輕輕,卻知道即便是良才美質,也不能揠苗助長。」謝廷傑見四周圍涇渭分明的歙縣和五縣學子表情各異,想起剛剛那些送別詩,他就隨口打趣道,「汪孚林可是躲在後頭想他的好詩?」

  此話一出,來自婺源的府學生員程文烈便嘲笑道:「不是想不出來,就借尿遁了吧!」

  儘管大宗師當面,可但凡過了秀才這道坎,科考不至於落在最末等,只要別犯事鬧出醜聞,生員們也不用太擔心大宗師行使革功名的大殺器。所以,這會兒來的府學五縣生員之中,附和程文烈的人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把汪孚林那寒磣的道試吊榜尾成績拿來冷嘲熱諷。程奎和吳家兄弟雖說氣憤,卻也惱火汪孚林關鍵時刻掉鏈子,只能虎着臉不說話。

  就在這時候,跪在地上的秋楓卻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突然抬起頭道:「我家小官人剛剛說,古來先賢的送別詩寓情於景,今人卻往往東施效顰,所以他不想上前獻醜。他還順口吟詩一首,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四句一出,一片寂靜,再無半點雜聲。縱使有人覺得這詩做得狂傲,可要指摘,卻找不出與之匹敵的好詞。

  而督學御史謝廷傑在佇立片刻之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本憲啟程回南京之日,能夠得此佳句,此行不虛。傳令下去,立刻啟程!」

第二十章

羨慕嫉妒恨

  說是出恭,實則汪孚林放完負擔之後,對那生員扎堆的場面着實有些不耐煩,再加上算算還有好些人沒做詩露臉,於是他故意耽擱一小會方才返回。然而,等到一回去,讓他傻眼的是,一大堆秀才固然還沒散去,但提學大宗師謝廷傑那馬車以及隨從等人竟然已經不見了!

  這是什麼情況?

  汪孚林一想到自己恐怕錯過了給謝廷傑送行的關鍵事件,少不得立刻深刻反省。他很清楚,自己還是沒有擺正心態。沒有深刻認識到這是在尊卑有序的大明朝,不是在後頭那個雖有隱形階層,但不用講究那麼多禮節的時代。可走在人群中,他就注意到不對了,四周圍無論是歙縣生員,還是徽州府其他五縣的生員,看向他的目光中,並沒有幸災樂禍和嘲諷譏笑,反而流露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不至於吧,他不過就是借着尿遁離開這麼一小會兒,到底發生什麼大事了?

  他今天和程奎等四人混得最熟,很快就找到了這四位,卻看見秋楓正站在他們身邊,臉上表情比剛剛那些生員更微妙。面對這一幕,他也索性豁出去了,大步上前對程奎拱了拱手道:「程兄,大宗師這是已經走了?」

  汪孚林本打算用這話起個頭,可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四個人八道目光全都盯着自己,那犀利的程度和此前玩笑打趣時截然不同。

  看到他這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年紀最大的朱朝聘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道:「看來汪賢弟真是出恭去了,不是有心如此。」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程奎仿佛想通了,當下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們這些送別詩都是為了應景所做,大宗師聽得心無所感,這也很自然。故而賢弟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一出,自然詩驚全場,大宗師長笑三聲,立刻啟程回南京去了。」

  秋楓見汪孚林倏然側頭看着自己,那臉上表情赫然比之前那些生員們還要驚愕,他只能硬着頭皮解釋道:「適才小官人離開,正好程相公和大宗師身邊近仆過來,說是大宗師宣召小官人,小人便只得隨之上前見大宗師稟告。聽到其他五縣生員把話說得很難聽,小人一個忍不住,就把小官人做的詩在大宗師面前背誦了出來。」

  對於這樣的巧合,汪孚林不禁輕輕拍了拍額頭。他只記得如今這個年代,仿佛是後七子活躍的時代,還有什麼新安詩派,公安三袁,清朝亦有幾個出名的詩人,至於他們都做過什麼詩則記得有些混淆。要知道,他又不是文科生,唐宋名人記得多,這明清名人中,他真正背得出的名句,能和作者年份對上號的還真不多,這次簡直是連老天爺也在幫他的忙啊!否則光是今天捅出錯過大宗師這婁子,他都不知道回頭如何去見好心提醒自己的程老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兩句一出,真是絕大的殺器!

  然而,當看見吳家兄弟躍躍欲試,更遠處不少人一臉羨慕嫉妒恨,仿佛有上來比一場的架勢,一想到日後也許會有無數的文會詩社邀請紛至沓來,他又忍不住頭疼。

  朱朝聘見汪孚林臉色變幻不定,便笑道:「其實是大宗師一開口便問起令郎金寶,得知他在家練字,還誇了你兩句。」

  原來金寶已經在謝廷傑面前掛上號了!

  汪孚林這時卻比自己隨口吟出了個大殺器更高興,隨即笑眯眯地說:「哈,敢情大家看我目光不對,都是因為這四句詩,原來如此。啊呀,我還忘了今天要帶金寶去回拜我家姐夫,時候不早了,既然大宗師已走,我就告辭了。秋楓,咱們走!」

  秋楓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留下和這些生員多多交流,放任這樣一首絕妙好詩的餘波就此浪費,可是,當汪孚林朝自己丟來一個嚴厲的眼神時,他到底不敢違逆主人,只能低聲答應跟了上去。

  程奎和朱朝聘本想挽留,可看到汪孚林說走就走,一點都沒有士林往來的客套,他們不禁面面相覷。而吳家兄弟倆則是竊竊私語了起來。

  「那汪金寶還真是好福氣,投胎沒投好,撞上個狠毒兄長,卻白撿了一個好爹!」

  「竟然放下此刻在人前揚眉吐氣的機會,汪賢弟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程奎冷不丁聽到了吳家兄弟的閒聊,立刻醒悟了過來,發現程文烈等府學中出自其他五縣的生員們竟須臾都散了,他明白這些人大概是生怕往縣城走遭人嘲諷,立刻更惱怒了起來。他前時說要查清造謠者,可這說來容易做來難,只查到府學便是源頭之一,還是程乃軒比他動作快。如今新仇舊恨一起上來,他哪裡忍得住?

  眼看歙縣生員還留下了大半,他立刻大聲招呼了剩下那一二十人聚攏過來,繼而大聲說道:「今天的情況大家也看見了,他們竟然耍詐,若不是汪孚林機警,我們險些就上了惡當!從年初開始,他們就頻頻對我們歙縣生員使絆子,今天也是如此,看到事情不妙,他們就出言擠兌,對汪孚林冷嘲熱諷,被那首詩一打擊,竟然就跑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對,險些害我們上了大當,不能放過他們!」

  程奎想到程乃軒告訴他的那個殺手鐧,當即便將其丟了出來:「而且,之前葉縣尊也說過,汪孚林這事是有人故意污衊抹黑咱們歙縣士林。我查出府學之中有兩個生員便是傳謠最起勁的人之一,如果真是這些傢伙搗鬼,那便是存心抹黑我歙縣士林!」

  這話一出,剩下這些歙縣生員立刻真的炸了。

  「乾脆我們就到徽州府學去,把這首詩抄個幾十份貼在那,反正連大宗師都贊口不絕!」

  「要是他們不認錯,就讓他們把汪孚林這首詩抄下來吃進肚子裡去,讓他們日後閉上臭嘴!」

  汪孚林哪裡想得到,儘管大宗師謝廷傑走了,他也帶着秋楓閃人了,大多數人也散去了,但這首詩的餘波還沒結,某些古道熱腸,拿着他做由頭打算大鬧一場的歙縣生員們,竟是浩浩蕩蕩往西面走,也不從縣城裡繞路,直接西行從府城大北門奔徽州府學去了!

  此時此刻,他和秋楓已經進了縣城新安門,走了一箭之地,見四周無人,他便回過頭說道:「今天你心懷義憤,替我出頭,效果算是不錯。不過下次碰到這種事,不要自作主張。」

  這次是運氣好,要是他那會兒隨口感慨的是秋楓沒聽過的唐詩宋詩,背誦出來賣弄的時候被人揪出來,那就弄巧成拙了。

  秋楓本以為自己今天在人前替主人揚名,至不濟都會收穫一番讚賞,卻沒想到得到的除了少許肯定,竟是告誡,登時又驚訝,又委屈。而接下來回馬家客棧的路上,汪孚林再也沒說什麼,仿佛只當後頭的他不存在似的,而這樣的忽略簡直比輕視更讓他難過。

  等到了他們賃下那個小院的堂屋門口,汪孚林便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既是愛讀書,回頭我送你幾本,你自己先去休息吧。」

  眼見得人就這麼消失在門內,秋楓就呆呆站在那兒。想到今天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甚至還能夠見到提學大宗師,可到頭來卻沒有換回任何肯定,唯一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的一件事,汪孚林也仿佛並不算太高興,他只覺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難道他真是多此一舉?

  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房間裡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卻是汪孚林在詢問金寶今日練字的進展,繼而又誇獎了兩句,恰是細聲慢氣,和風細雨,讓他無比羨慕。可是,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冷不丁卻聽到裡頭傳來了讓他極其不可思議的對話。

  屋子裡,汪孚林站在金寶身邊,笑着說道:「我念四句詩給你聽,如果會寫就寫下來。」

  金寶雖說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攤開一張小箋紙,提筆蘸墨,等着父親的吩咐。

  「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汪孚林一面念,一面看着金寶仔仔細細逐字寫,眼見最終一個字都沒錯,他便拿起這張紙來,輕輕吹了吹,隨即笑眯眯地說道:「不錯,大有長進。」

  金寶卻有些不好意思:「爹教了我這麼久,要是我還不會寫,那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不過,這詩真好,有一種……唔,繼往開來的豪氣!」

  「不錯,現在連成語都順口就來了!」汪孚林看着努力裝小大人的金寶,頓時笑了起來,隨即提醒道,「記住,把這張紙收好了,日後有大用。」

  站在門外,秋楓的心裡翻起了驚濤駭浪。收好這張紙,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汪孚林今天原本就沒有當場承認,此刻讓金寶抄下這首詩,如此回頭就可以將其說成是金寶所作?憑什麼?就憑金寶當年受過兄長的虐待,又偷聽過學裡講課,能夠讀書寫字?就憑金寶也屬於汪氏宗族,於是就能理所當然地成為秀才相公的兒子?就憑是兒子,就能把父親做的詩據為己有?而他卻因為自作主張,反而要遭到責備和冷落?

  他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如同毒蛇一般噬咬着自己的心,失魂落魄到連什麼時候離開的堂屋門口都不知道。

  而屋子裡,金寶有些不太明白地看着書案上這張薄薄的小箋紙,最後決定還是問個清楚:「爹,這首詩是誰做的?」

  見汪孚林的臉上流露出有幾分微妙的表情,金寶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登時喜上眉梢:「難道是爹做的?」

  「嚷嚷什麼,低調懂不懂?」汪孚林沒好氣地呵斥了激動興奮的金寶,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聽別人說,大宗師對對你很關切,他才剛上任,如果他順順噹噹再當上兩三年的提學,你來日道試可就有福了。就算他貴人多忘事,你到時候設法送個帖子去,附上你現在抄下的這首詩,再加上日後你練字有成再寫一遍的這首詩,只說是請教大宗師書法,興許就能夠讓大宗師想起咱們父子來。這樣你去考秀才,說不定就容易多了。」

  金寶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爹,兩三年就去考秀才,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你爹我不是十四歲就考了個秀才回來!兩三年之後,你也十一二了,憑你這過目能誦的資質,足夠了!」汪孚林腹誹了一句,哪怕你爹我是吊榜尾,這才開口說道:「你收拾一下,我們儘快回去。」

  金寶只能不去糾結這應考的問題,卻很納悶現在就要回去:「爹,之前那人不是說,讓咱們等一等。再說,爹不用留下在歙縣學宮讀書嗎?」

  「大宗師都走了,還等什麼?」一想到那個游野泳的閒人神神叨叨,汪孚林只覺得一肚子氣,「明日我去縣衙投帖求見葉縣令,沒事我就趕緊走人!至於讀書,回頭我就說傷勢未愈,先去學宮請一年半載的假!對了,我之前找藉口說帶你去姐夫家回拜,這就走吧,省得回頭被人挑刺!」

第二十一章

行情看漲的汪小官人

  和徽州府城其他的街坊不一樣,中午時分的斗山街並沒有太多的行人。這裡臨街兩面都是一座座深宅大院,馬頭牆彼此摩肩接踵,黑白相間分外雅致,都是在外經商有成的徽商建造的宅邸,庭院深深。規模最大的宅子,從最外頭大門到最裡頭一重院落常常還要另坐滑竿。所謂商人之後不能參加科舉的不成文陋規,在這年頭早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不少人家都是以商養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所謂先賈后儒,便是如此了。

  許家大宅正在斗山街深處,嫡支幾代鹽商,積攢下了頗為豐厚的家業,二三十年間出了兩個舉人,五六個秀才,從商賈之家漸漸演變成了鄉宦士紳。因族人眾多,原本寬敞的大院早已經住不下了。而斗山街地方有限,除卻嫡支之外,旁支若是發達了,往往會在府城其他地方置辦屋宅,至於在此繼續依附嫡支住着過日子的旁支族人,大多家境尋常,靠着常常到本家堂屋走動,維繫血緣關係。

  汪元莞本來也不過是這些許家旁支女眷中的一個。公公在外行商,丈夫應試多年還是個童生,小弟雖年紀輕輕中了秀才,卻又遭受了那樣一場風波,她跟着婆婆去本家堂屋見那些長輩平輩時,也不知道遭過多少冷嘲熱諷。可這會兒,那些瞥向她的目光固然還是有輕視和不屑,卻也多了很多好奇的眼神。

  「臻大嫂子,你的娘家弟弟真收了那個八歲的族侄當兒子?那天我和明月姐姐說起的時候,她還特意追問起此事。」

  問這話的是和汪元莞平輩的許家九小姐許薇,人有幾分嬌憨,頗得祖母方氏喜愛。她這一起頭,其他人登時也七嘴八舌問了起來,汪元莞之前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閒氣,連自家婆婆也曾經不輕不重敲打過兩句,如今終於得以翻盤,她卻強自壓下譏嘲某些人的念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當初打聽到的明倫堂一幕繪聲繪色講給眾人聽。

  汪元莞剛剛說完,便有人看不慣她的得意,冷不丁插嘴道:「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這日後哪家閨秀若是嫁了給他,一過門就有個便宜兒子,那時候就有的是熱鬧了!」

  「這話我也對我那弟弟說過。」汪元莞輕描淡寫地說,「他雖小小年紀,卻豁達得很,說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

  見四周圍有不少人不以為然,她便笑了笑說:「再說,是養子,又不是嗣子。金寶跟了我弟弟不到兩個月,但凡看過的書都過目能誦,一手字也已經從最初的狗爬練到頗像樣子,甚至連大宗師都極為讚賞他的資質。我弟弟還開玩笑說,他等着金寶科場有成,好給自己養老。」

  想到那汪孚林才不過十四歲就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屋子裡老老少少頓時都樂了。連主位上的老太太方氏素來嚴峻的人,也一時笑得險些翻了手中的茶盞。如此一來,剛剛那點挑剔的氣氛全都無影無蹤。

  方氏又笑道:「有道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能做到前者的還容易些,能夠做到後者的卻百中無一,難得他小小年紀卻又縝密仔細,讓族中惡侄不能得逞,又庇護了良才美質,怪不得就連大宗師也稱讚一聲好。日後有機會,臻兒媳婦你帶他來家裡坐坐。」

  如今許氏一族輩分最高,出身岩鎮方家的方氏都開了口,別人自然無話可說。汪元莞的婆婆柯氏只覺心中無比高興,第一次覺得長媳家裡除了人丁單薄,嫁妝也不太豐厚,其他的缺點真談不上,畢竟,這家裡有幾個新媳婦能夠一進門就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孝敬公婆,善待小叔小姑?盤桓了好一陣子,她打算帶着汪元莞告辭的時候,就只見門帘一動,卻是跟自己的一個老媼張頭探腦。知道這舉動很沒規矩,她頓時有些沒面子。

  「鬼鬼祟祟幹什麼,進來說話!」

  「是小的莽撞。」那老媼硬着頭皮進屋,萬福行過禮後,便滿臉堆笑道,「是大奶奶娘家來人,小的就來看看可有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