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1章
府天
屋子裡登時有人打趣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可那老媼聞言趕緊搖頭:「不是汪小官人,來的是松明山南明先生的胞弟,大奶奶的本家族叔汪二老爺。」
要說徽州府每三年都能出好幾個進士,可如今朝堂險惡,真正能夠做到高官的十中無一,而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即便如今賦閒,可罷官前就已經當到巡撫,這些年與王世貞二人並稱,名滿天下,在這婦孺也讀書的徽州府中,能夠與其並稱的文壇名士找不出第二個。於是,屋子裡的人看向汪元莞的目光登時全都變了。哪怕是剛剛還帶着幾分不以為然的人,這會兒也流露出了幾分驚詫和羨慕。
而汪元莞自己則是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父親多年行商未歸的其中緣由,她這個家中長女隱約覺察到了一星半點,除卻除夕祭祖這樣的大日子,自家和族裡最顯赫的幾家親戚幾乎斷了往來。就算她出嫁時,那邊也只是命人送了禮,並沒有過來吃酒。沒想到時隔那麼多年,那家長輩竟會來見她這晚輩!
「快去,別讓你那叔父久等!」
這次就連方氏也連聲催促,等到汪元莞匆匆告罪一聲,和婆婆柯氏匆匆離去,屋子裡方才發出了一陣驚嘆。也不知道是誰人低聲嘟囔道:「本來是一樁險些要革功名的官司,沒想到竟然壞事變好事,一下子抖起來了!」
方氏沒說話,卻露出了疲態,許薇最會察言觀色,連忙端茶遞水問祖母是否累了,旁人見狀趕緊告退。等到閒雜人等都沒了,方氏便使了個眼色,許薇的母親,她的長媳程氏立刻起身到屋子外頭,吩咐人去汪元莞家中打探打探。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就有了消息。
「老太太。來的確實是汪家二老爺,一塊見了四太太和臻大奶奶,送了四色禮物,他只留了一刻鐘,可屋子裡卻笑成一團。據說是臻大奶奶的弟弟在去給大宗師送行的時候,鬧了個笑話。」
方氏登時驚咦了一聲:「前幾天才剛讓大宗師讚不絕口,今天怎麼又鬧了笑話,而且臻兒媳婦這個當長姐的竟然還笑得出來?」
「是笑話,卻也是佳話。聽說是今天那汪小相公和其他人一塊去給大宗師送行,不耐煩生員們圍着大宗師左一首詩右一首詩,就藉機尿遁了!誰知道正好在這時候大宗師宣召他,他不在,他身邊一個書童自然得上去稟告,這時有個婺源生員擠兌了兩句,那書童心裡不忿,就吟了他主人的一首詩。這下可好,大宗師讚不絕口,大笑三聲立刻啟程,汪小相公回來時,大宗師連個人影都沒了!」
來回話的張二嫂說得繪聲繪色,又誦了那首詩,屋子裡的幾個女眷雖不在場,可聽着全都覺得栩栩如生,一時許薇竟是撲哧笑了一聲,隨即才眨巴着眼睛浮想聯翩。而方氏不禁莞爾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果然好氣勢,臻兒媳婦這個弟弟還真是不尋常!好了,你下去領賞吧!」
張二嫂喜上眉梢,謝過之後正要退下,外間卻又傳來一個聲音:「老太太,那位汪小相公帶着金寶來見臻大奶奶,人已經進家門了,剛好和汪家二老爺前後腳錯過!」
如果只是一個十四歲的秀才,方氏頂多是問問罷了。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卻把一場對自己極其不利的功名官司給翻了過來,今天送行的時候又鬧出了這樣的「笑話」,她實在是很感興趣。儘管她論輩分長了對方兩輩,論年紀可以當對方的祖母,此刻還是饒有興致地說道:「這樣吧,準備滑竿,我過去湊個熱鬧,也見識一下這位汪小相公!」
眾人沒想到方氏竟然會這樣興致勃勃,本勸她不如請人過來說話,方氏卻只搖頭道:「臻兒媳婦今天都來過了,為着我們的好奇心又請她再來,這就不是當親戚,而是當下人了。橫豎我一把年紀,就實話對人說我是好奇,想來她弟弟既愛幼,總應該有幾分尊老,不會見外才是。」
家裡老太太這麼說了,其他人連忙奔前走後去張羅,許薇則是幫忙給原本一身家常打扮的祖母換衣服,一邊動手一邊好奇地說道:「祖母,這個汪孚林從前不說是書呆子嗎?現在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了?」
「自己年方十四就收了個八歲的養子;給大宗師送行,卻不耐煩地溜去出恭,這還不呆?」方氏說着連自己都笑了,卻是若有所思地說,「倒是真性情。」
如果知道這次功名風波的背後,關係到夏稅風波,這真性情的汪孚林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然而,外頭好容易才收拾停當,滑竿也已經抬到了堂屋門口,緊跟着卻又送來了一個消息。這下子,剛剛忙完的眾人頓時目瞪口呆。
「歙縣葉縣尊派人找到了咱們這來,把汪小相公請去縣衙了!」
第二十二章
躺着也中槍
自打上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中,瞻仰了一番知縣大人的風采之後,汪孚林還沒有機會再見葉鈞耀這位歙縣之主。
據他這些天來打探得知,這位新任知縣是三甲同進士,按理榜下即用,但他想等個好缺,所以候選一年多,最後還是因為歙縣令房寰丁憂出缺,他這才撈到歙縣這徽州首縣的縣令,一路緊趕慢趕,竟然趕上了主持二月底的縣試。至於其他政績,才上任四個多月的葉縣尊自然談不上,初上任只顧得上全力和士林縉紳之間搞好關係,否則上一次也不會打着那樣的名義請了大宗師同去徽州府衙。
可要說其他的,汪孚林就着實兩眼一抹黑了。程老爺畢竟是初識,程乃軒又挨了一頓痛打在養傷,他不可能一有什麼不了解就跑去人那裡探問。而其他的人如客棧掌柜,如在歙縣縣學打雜過三年的秋楓,全都層次太低,就如同此時此刻的他自己一樣,沒有太多資源去接觸高層。而且這次召見來得突然,他根本摸不清是什麼目的。
正因為如此,他請長姐派人把金寶送回去,自己則匆匆跟着來傳話的一個親隨前往縣衙。一路穿過甬道,繞過各式建築,來到後頭三堂的時候,汪孚林盡力表現得小心翼翼一些,以便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他在明倫堂上大發神威,那是為了自衛反擊,眼下在一縣之主面前慷慨激昂,那就是喧賓奪主了。起初幾句沒營養的寒暄對話之後,葉鈞耀便深深嘆息道:「想當初流言剛起的時候,本縣就覺得不對,可待想要追查的時候,這風波竟是直接席捲到本縣自己身上來了。所以為了避嫌,本縣只能靜觀其變。」
「學生此次能夠逃脫一劫,都是大宗師明察秋毫,老父母神目如電。」汪孚林不管是不是肉麻,直接高帽子送上一頂再說。
「那是你自己仁孝雙全。」葉鈞耀畢竟也是新進士,對於這樣的吹捧,他的臉皮還沒修煉出足夠的厚度。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這才試探道,「昨日本縣應段府尊之命,為大宗師設過送行宴,今天你和其他生員去給大宗師送行,大宗師可有說什麼?」
這一個問題原本平平常常,但汪孚林頓時糾結了。難道他能說,因為自己出恭尿遁,以至於秋楓去賣弄了一首詩,而自己本人根本就沒和謝廷傑說上話,就和這位回返南京的大宗師錯過了?於是,他不得不在心底快速思量該怎麼回答,就在他打算避重就輕應付過去的時候,葉鈞耀突然瞥見外頭有人影閃動,立刻皺眉喝道:「誰在外頭?」
「回稟堂尊,是小人。」
隨着這聲音,一個身穿吏衫的中年人進了三堂。他先是瞥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深深躬下身說:「堂尊,剛剛從徽州府衙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咱們縣不少生員跑到徽州府學那去鬧事了!」
此話一出,葉鈞耀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還記得在屬吏面前得不動聲色,因此故作威嚴地挑了挑眉道:「怎麼回事?」
汪孚林也同樣莫名驚詫。今天程奎那些人險些被人騙去府城小北門,鬧出一場和大宗師送行失之交臂的笑話,故而心中惱火要去爭執討個公道,這事情可以理解,可竟然不是在城門口直接發作,而是要跑去徽州府學發難麼?他正慶幸自己找了個藉口跑得飛快,卻冷不丁發現那中年屬吏竟是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一瞬間,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吧,這種破事還能扯上我?
果然,那中年屬吏瞟了他幾眼後,便謙卑地彎下腰道:「堂尊,這事情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似乎是府學裡頭五縣生員擠兌了汪小官人,學宮裡頭的生員們心中不忿,就跑去為汪小官人討公道了!」
看到葉鈞耀那震驚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自己身上,汪孚林登時心中暗自叫苦。這簡直是躺着也中槍啊!你們鬧事就去鬧事,非得扯上我這個早就遁了的人做什麼?
葉鈞耀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繼而一彈袍角站起身,隨即吩咐道:「備轎,去府城!」
等那中年屬吏連聲答應之後退了出去,他便看着汪孚林說道:「你也一起,順便給本縣好好解釋解釋,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徽州一府六縣,徽州府學的生員都來自六縣縣學。每年的科考,各縣縣學除了遴選出一二等去考舉人外,也會遴選出二十五人為府學附生,年歲久的方才補入廩生和增廣生。從前這都是按照名次定,可因為最初府學之中一半人都來自歙縣,其他五縣不服力爭,就變成了按照各縣派名額,歙縣五人,其他五縣各四人。
如此一屆一屆循環往復,府學中歙縣生員的數量就稀釋到了相當少的地步,這麼一點人根本連水花都響不起來,頂尖歙縣生員也就不樂意呆在府學。
而且,府學縣學這種官方學校如今早已式微,都是些不上不下的生員們在裡頭點卯熬資格,等成了廩生可以得一份廩米,又或者得到歲貢推舉入國子監的資格。真要說學問,還得去書院。而在這一條上,徽州府學又同樣輸給了歙縣縣學。歙縣學宮射圃之中早年就重建了紫陽書院,定期延請大儒來講學,而徽州府學卻只有那訓導和教授幾個學問平平的學官,久而久之,府學裡頭的歙縣生員都約定俗成一般,一面在府學點卯,一面在紫陽書院讀書。
這下子,府學便成了除卻歙縣之外,其他五縣生員的天地。
當然,徽州府並不止一家紫陽書院,還有的是更多其他書院。這些書院中,有的不限出身,有的只面對生員。
比如設在歙縣學宮射圃之中的紫陽書院,乃是理學中心;設在黟縣城南儒學原址上的碧陽書院,也帶着完全官方的特質;這兩家只面對有功名的秀才以及有潛質的童生。而又比如婺源縣中雲鄉的福山書院,因為曾經有湛若水講過課,儼然心學一系的大本營之一;祁門縣城東眉山的東山書院,半官半民,亦常常延請名師,頗有名氣;黟縣集成書院,帶着黃氏一族的族學性質……這些就是有教無類。再加上社學私塾族學,整個徽州府讀書風氣幾和江南平齊。
確切的說,優秀的五縣生員根本不屑於在府學混日子,只不過拿着個府學名頭,人卻到徽州府這些大書院,甚至江南那些有名的書院去苦讀上進了。只有大書院進不去,小書院不屑讀的那些五縣生員,才會在府學熬資格。等着歲貢、拔貢、恩貢這樣的機遇,能夠不用出錢就混個監生的名頭。
在府學裡混了多年日子的程文烈等人從歙縣縣城新安門送走謝廷傑後,沒有再往縣城中繞路,而是西行從府城大北門返回,一個個都虎着臉很不自在。他們本來是想讓那汪孚林出個丑,讓大宗師知道他除了慧眼識英才收了個好兒子,其餘的一無是處,誰知道汪孚林身邊那書童竟是拋出了那麼一首詩!
連大宗師都讚不絕口!
「那汪孚林不過是道試最後一名,年紀又小,鑽研經史文章都已經很勉強了,還能有詩才?」
「若是真有那樣的真才實學,早就應該奪下案首了!」
「肯定是請人代筆!」
「都是因為那汪孚林,我們好些人的送別詩都沒來得及送給大宗師!」
此時此刻,回程的徽州府學其他五縣生員足有五六十人,大多數人臉上都陰霾密布,大為不忿。要說附郭首縣歙縣以及徽州府其他五縣原本有什麼樣的紛爭,最初也說不上,但徽州乃是山區,六縣口音不大相同,常常這地兒聽不懂那地兒的方言,再加上貧富不均,歙縣方圓百餘里,而最小的績溪方圓不過二十餘里,彼此之間也就談不上一條心。而如今上升到這樣對峙的局面,說到底,只有為首的程文烈等寥寥數人知道,都是夏稅的風波。
此時此刻,程文烈便開口建議道:「我們找個地方合計合計,一定要出了這口氣!」
此話一出,眾人自然紛紛響應。找了一處安靜的小酒館,坐下之後,幾杯酒下肚,漸漸就有人怨氣更大了,罵罵咧咧都是抱怨,至於本來那所謂合計商量的初衷,反而被酒蟲給沖淡了。等到這一夥醉意微醺的生員們復又回到了府學門前時,登時被那八字牆上貼滿的墨跡淋漓字紙給驚呆了。這還不算,就只見那黑壓壓幾十個歙縣生員正堵在門口,氣勢極其囂張。
面對這一幕,程文烈只覺一股火氣直衝腦際,衝上去就怒喝道:「竟敢圍堵府學,誰給的你們熊心豹子膽!」
程奎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也毫不理會兩人是同姓,往上推祖宗幾十代,說不定還是同根同源。作為領袖,他對程文烈的唾沫星子亂飛應對更加強硬。
「誰給的我們膽子?就許你們陰謀詭計,又是調虎離山,又是造謠污衊,就不許我們來討個公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汪孚林那流言是怎麼來的!」
此時此刻,被程奎這一罵,程文烈登時氣得臉都青了,心頭卻大為不安。
這層窗戶紙怎會被捅破了?
「胡言亂語,你這是污衊!」
「污衊?今天你們耍詐,想要我們誤了去送大宗師,這事我是沒證據,但是……吳大江,葉挺,你們兩個有膽子就給我出來,對着這府學裡頭孔聖人,明明白白地給句話,之前府城裡頭那些汪孚林的流言傳這麼厲害,甚至語涉縣尊,難道沒有你們倆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第二十三章
光杆縣令和義氣秀才
儘管從松明山到縣城這幾十里山路上,汪孚林坐過滑竿,但第一次坐進四人抬的大轎,他卻沒感到新奇,只覺得壓力山大。
這乘四人抬的轎子是特製的,頗為寬敞,平日只縣太爺一人坐。按理縣令沒資格用四人抬,可如今世風奢靡,八人抬沒人敢隨便用,四人抬的轎子只要有錢,兩京之外誰都能坐。這樣的轎子,把座位挪動一下就可以改成兩人對坐,但很少有人有這樣和縣太爺同轎的機會。可這會兒,承受着一縣之主那審視的目光,汪孚林實在是無奈極了,很希望外頭那四個轎夫能夠因為力竭而停下,讓他能夠出去透口氣。
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被晃悠悠帶着上路,他都快吐了,更何況還要面對一個滿心怨念的縣太爺!奈何他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有多重,至少對外頭四個轎夫來說,增加的負擔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所以別說放下轎子,外頭就連一聲抱怨都沒有。
葉鈞耀終於輕輕用手敲了敲扶手,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剛剛聽了解釋,對汪孚林今天去給大宗師送行,結果卻發生了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他着實又好氣又好笑,可仔細想一想,謝廷傑來得不情願,走得卻倒心情暢快,而且自己身上的污名總算是洗乾淨了,不管怎麼說都是個還不錯的結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天去徽州府衙見知府段朝宗陳情,請求嚴查有人借汪孚林之事故意給自己潑髒水一事,暫時沒個下文。
於是,他便板着臉故作威嚴地告誡道:「下次不可如此孟浪!」
「是,學生謹記老父母教誨!」
葉鈞耀對汪孚林的態度還算滿意,可一想到這會兒徽州府學不知道鬧成了什麼光景,他不禁又有些頭痛。要是只到那首詩壓住徽州府學那些五縣生員的氣焰為止,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結果,為什麼那些本縣生員就這麼不識大體呢?沒看到人家汪孚林作為真正的受害者,都已經不吵不鬧了,他們還去鬧什麼!萬一這麼一件事鬧大了,知府切責下來,他這個縣令不是要承擔管束生員不力的責任?
「堂尊,到徽州府學了!」
徽州府學位於府城東北角,尋常百姓稱呼的時候,往往會和歙縣縣學一樣,尊稱其為學宮。這裡的規模比歙縣縣學更大一倍,歷史也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儘管一度毀於宋時方臘起義的戰火,但很快就得到了重建。
只不過,今天汪孚林沒有機會和上次明倫堂受審那樣,進去瞻仰一番這座徽州府第一官學的風采,因為他一下轎子就發現,在不遠處府學那恢弘壯麗的牌坊之下,兩撥人正劍拔弩張地對峙,仿佛隨時隨地就能真打起來!
算算自己和縣令葉鈞耀得到消息趕過來這些時間,再推算一下大宗師離開的時辰,他不禁得出了一個令人咂舌的結論。
如果程奎等人真的是謝廷傑一走就跑這裡來大鬧了,那麼至少也得是一個半時辰之前的事了!
至於四周,既有圍觀看熱鬧的百姓,也有不少身穿官方制服的三班衙役,可誰也沒費心上前去勸解。這畢竟是讀書人的糾紛,誰敢胡亂插手?
汪孚林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一行人的位置,發現轎子停在較外圍的地方,旁邊就是一堵牆,人家的目光都被那邊兩幫人給吸引住了,少有人注意到這邊。他突然心中一動,回頭瞧了一眼,正好看見葉鈞耀下轎的時候動作太急,連烏紗帽都險些給蹭了下來,他少不得眼疾手快地攙扶了這位父母官一把。
然而,葉鈞耀顯然顧不上這些,站穩之後正要上前去主持調解,可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攔住了。
「老父母。」見葉鈞耀顯然不理解自己為何阻攔,汪孚林不得不擠出一個笑容解釋道,「這是六縣生員之間的事情,眼下還沒到不可開交的時候,老父母一旦現身,回頭說不定會有人扣上一頂指使本縣生員在府學鬧事的帽子。還請老父母先等一等,學生願意為您分憂。」
汪孚林當然不是憑空如此陰謀論,之前那中年屬吏稟報消息的時候,態度實在是太可疑了,絕不只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哪怕他很惱火躺着也中槍的窘境,卻不能不考慮另一件事——眼前這位知縣大人也算是在縣試點了他一個不錯的名次,能幫就幫一把,說不定還能攢點人情日後用。
「唔……」葉鈞耀身為新任縣令,能言善辯固然不假,但在有些事情上他是真的不熟悉,此刻聽到汪孚林主動請纓,又點明利害,他悚然而驚的同時,當即連連點頭道,「也好,你先過去,如若能夠解決此次紛爭,本縣一定會記得你的義氣和功勞!」
儘管葉鈞耀情急之下,連義氣兩個字都說出來了,又只有空口說白話的許諾,但汪孚林還是感激涕零狀地謝了一聲,心裡卻犯起了嘀咕。今天這樣的事情固然是突發事件,可也未必非得要葉鈞耀這個堂堂歙縣父母官出馬,縣學教諭,縣衙的縣丞又或者主簿,誰都可以出馬,而葉鈞耀竟然是一個人過來的,就連個師爺又或者屬吏都不曾跟着!
這個縣令不會是光杆司令吧?
暗中吐槽歸吐槽,輕重緩急他還得分清楚。汪孚林對憂心忡忡的葉鈞耀微微一點頭,隨即就大步走上前去。隨着走近那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他便發現要從這樣的圍堵中找到進去的路簡直難如登天,而四周圍亂七八糟的議論聲,更前頭兩撥生員彼此指責的爭吵聲,全都一個勁往他耳朵里灌。在這種前路難走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
「汪孚林在此!」
這區區五個字登時讓四周圍呈現出片刻的寂靜。哪怕是汪孚林當初通過道試,光榮地成為一名秀才時,他的大名也遠不像現在這樣人盡皆知。可眼下,人群中那突然讓開的道路,那一道道打量審視的目光,無不昭顯着他在府城民眾之中的知名度。
不過,當初只差那麼一丁點,他得到的就不是現在的美名,而是惡名。
在這樣的集體注目禮中邁開大步向前,汪孚林終於來到了府學牌樓底下那對峙的兩撥人面前。
對於他的突然到來,歙縣這邊領頭的程奎是意外驚喜,而五縣那邊領頭的程文烈則是惱羞成怒。甚至不等汪孚林開口,後者便大聲說道:「汪孚林,別以為你一首詩讓大宗師讚賞了兩句,就能得意忘形!」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看到了兩邊雪白的粉牆上那一張張墨跡淋漓的字紙。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想到了後世某些業主維權的情景,忍不住有些恍惚。但這樣的分神只是片刻,因為他很快就明白了這不是他想象中的聲討書,而是……
「這是賢弟那四句詩!我們對他們撂下了明白話,要麼交出那些散播流言中傷你的害群之馬,要麼就把這些字紙統統吃進肚子裡去!」
汪孚林雖說在葉鈞耀這個歙縣令面前把事攬上了身,可平心而論,他只覺得程奎等人跑這鬧事,只不過是拿他做個由頭,實則是出一腔怨氣,所以隱隱還有些埋怨這些歙縣生員多事。可沒想到,今天這場紛爭,他這個不在場的還真的是主角!即便之前他身處風口浪尖的時候,基本上只是孤身奮戰,可有人現在為自己討公道,他仍然覺得心中生出幾分暖意。
哪怕來的只是歙縣百餘生員當中的一小部分,但已經很足夠了!
所以,他沒有理會惱羞成怒的程文烈,而是只看着程奎問道:「書霖兄怎會知道,當初府學之中有人散布流言中傷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程奎輕蔑地掃了一眼對面人多勢眾的府學五縣生員,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程家要打聽的事情,有什麼打聽不到的?吳大江,第一個指斥汪孚林作弊的是你吧?在酒肆之中借醉大放厥詞,又讓小廝到外頭去傳謠,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還有葉挺,你買通了不少棍徒在市井之中散布流言,說是汪孚林忤逆大不孝,你要不要我把這幾個棍徒捆了送到徽州府衙去?」
說到怒時,程奎更是怒指眾人道:「不但如此,今天大宗師起行,你們竟連這上頭都要玩心眼,險些將我們調離縣城新安門,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