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2章
府天
「程兄,你和各位前輩的一片公心,實在是令我感佩,但這裡畢竟是一府學宮重地,光是口舌之爭,來日反而要被人污衊我們氣量狹窄!」
汪孚林終於開口打破了這混亂的局面,他說完就走上前去,從那粉牆上將一張張字紙仔仔細細揭了下來,儘量保持完整。等到那片白牆勉強回復了起頭的整潔,他方才回到了那些滿臉驚訝的歙縣生員面前。
「諸位前輩飽讀詩書,精通制藝,經史皆通,今日我只不過僥倖得了大宗師誇獎。以這樣僥倖之作在府學門前誇示,豈不是弱了我縣生員的臉面?要炫耀,等今年秋闈之後,再誇示科場佳績,豈不是更大快人心?」
第二十四章
贏得友誼就這麼簡單
今天歙縣生員中,被程奎硬拉來府學討公道的,一多半都是和他相交甚篤,同時又名氣頗大的,每一個人今年都即將下場參加鄉試。所以,汪孚林的這番勸解,着實是搔到了他們的癢處。哪怕有人起頭見大宗師只贊汪孚林那首詩,心裡還有些酸溜溜的,這會兒也為之神采飛揚。
這倒是,詩詞確實是小道,科場才是大道。與其在這徽州府學和這幫傢伙斗一個魚死網破,還不如今科秋闈掰一掰腕子,看看到底哪家強!
看到汪孚林說完這話後,又突然將剛剛仔仔細細揭下來的這些字紙突然一把把全部扯碎,扔向了空中,程奎終於心悅誠服地開口說道:「好!汪賢弟既然如此虛懷若谷,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說着就沖臉色鐵青的程文烈冷笑一聲,重若千鈞地說道,「程文烈,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現在就告訴你,今天的事,憑你去何處申訴!有那上躥下跳求爺爺告奶奶的本事,就去秋闈裡頭博一個舉人功名回來!哦,我倒是忘了,你在府學呆了十年,一次都沒在科考中進過二等,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夠資格去考舉人!至於吳大江,葉挺,你們洗乾淨脖子等着!各位仁兄賢弟,我們走!」
程奎這居高臨下的口吻實在是太氣人了,可眼下面對四周圍那些圍觀百姓和衙役,被擠兌的府學五縣生員卻沒人說得出半個字反駁。他們固然是脫離了民,進入了士這個階層,但大多數人都是到此為止了,否則也不會在府學熬資格混日子,早就和五縣秀才之中的那些佼佼者一樣,到各大書院去了。和對面這些人相比,他們之中夠格參加今科秋闈的固然不少,可希望卻都相對渺茫。
程文烈氣得只能咬牙切齒地罵道:「程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科秋闈要是落空,到時候我看你如何立足!」
看到這一幕,汪孚林終於鬆了一口大氣。既然程奎已經指名道姓揪出了這兩個人,他這會兒高風亮節一下,可並不代表就真的不追究了,須知同樣被害得很慘的歙縣令葉鈞耀在場聽到了,難道會善罷甘休不成?而且,經過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他雖然還沒在縣學讀一天書,可卻總算是混入組織了!
他正出神時,就被哈哈大笑根本不屑回答的程奎一把拉了,而其他歙縣生員也上前簇擁起了他,一行人如同勝利者一般成群結隊地往回走。
看到這一幕,葉鈞耀長舒一口氣。他當即彎腰坐回了轎子中,輕輕一蹬腳說道:「起轎,回縣衙!」
萬幸今天他正好叫了汪孚林到面前問話,一場可能鬧得天大地大的風波,竟是就這樣輕輕巧巧平息了。而且,如果因為汪孚林那激將法,能夠讓本縣在今年鄉試的時候多出幾個舉人,那就更妙了!那不但要算成他的政績,還能進一步拉近和士紳的關係!至於那兩個造謠生事的府學生員,他回過頭來有的是收拾他們的機會!
「那時縣試的時候我怎麼沒注意,這汪孚林年方十四卻機智百出?唔,回頭倒可以再見見他!」
在回縣城這一路上,汪孚林隻字不提自己是和歙縣令葉鈞耀一塊來的,笑吟吟地讚嘆程奎那群嘲挑釁的豪氣。而他剛剛恰到好處地長了自己這些人威風,這番解圍也讓不少原本騎虎難下的歙縣生員大為高興,於是走了一路攀談了一路,等到回了歙縣學宮的時候,眾人已經混熟了。
如果說此前汪孚林在明倫堂上,當着督學御史謝廷傑的面洗刷了污名,生員們只是接受了這樣一個同窗;如果說,今日新安門為謝廷傑送行,汪孚林那樣一首無意之作,則是讓他成了有才可交之人;那麼剛剛在府學門前,他則是用放棄為自己討公道,反而誇示歙縣秋闈成績這種方式,真正贏得了認同。
別看這樣的認同,須知歙縣生員百多人,真正頂尖有望科場登頂的,不過也就是一小撮而已。即便今日沒在場的那些,聽到今日之事,也很有可能會把汪孚林視為可交的朋友。從這一點來說,哪怕他今後不去科舉,也能初步贏得了一部分未來歙縣籍官員的友誼!
成功避免了一場糾紛的汪孚林打起精神和眾人道別分手後,一回到馬家客棧就癱了。今天早上來回了一趟新安門送謝廷傑,回客棧就馬不停蹄帶着金寶去姐夫家回拜,剛吃了幾口午飯就蒙歙縣令葉鈞耀緊急召喚,緊趕慢趕從府城回到縣衙,再然後又火燒火燎和葉鈞耀同坐一頂轎子從縣城趕去了府城的徽州府學,而後再回來……可憐他腰腿都快斷了,這會兒仰面往床上一躺,連小手指都懶得動一下,更不要說有餘力去吃東西了。
「爹,洗個澡松乏一下吧,我叫掌柜去燒水?」
汪孚林知道說話的是金寶,卻連答應的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不多時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之間,他依稀感到似乎有人扒了他的衣裳,隨即被浸入到了溫度適宜的熱水中,還有誰在胸前背後搓洗。可這會兒他根本不想睜眼,也不想說話,竟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微微睜開眼睛時,就發現床頭趴着一個人。他有些詫異地伸手推了推,見那小腦袋抬起來,借着床頭燈台微光看清了人,他登時皺了皺眉。
「金寶?」
金寶使勁揉了揉眼睛,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整個人還有些昏沉:「爹,是天亮了?」
「什麼天亮,外頭黑着呢!」
剛說出這話,汪孚林就只聽得自己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咕咕大叫了一聲,白天那些記憶終於回到了腦海。見金寶輕輕哦了一聲,緊跟着腦袋一耷拉,直接就這麼撞在了床板上,偏偏還無知無覺,直接睡了過去,不一會兒甚至還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也不再去弄醒人了。輕手輕腳下床趿拉上了鞋子之後,他隨手從衣架子上拿了一件外袍,蓋在了金寶的身上,隨即一手掌燈,打算出門去廚房要點吃的。
可隨着燈台的高度變化,本來一片昏暗的屋子裡終於亮堂了一些。看到臨窗的方桌上擺着幾個帶蓋子的高腳碟子,他上前去一一揭開蓋子一瞧,就只見是幾色點心,儘管算不上精緻,可對這會兒飢腸轆轆的他來說,總比這半夜三更找人去廚房現做吃的靠譜。就在他窸窸窣窣吃東西的時候,只聽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嚇了一跳的他手一抖,險些噎着。
進門的連翹同樣沒想到這半夜三更站在窗口吃東西的人竟然是汪孚林,手中提着燈的她瞠目結舌,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小官人。」
嚇死我了!
汪孚林按着胸口痛苦地把那半塊糕給咽下去,總算順過氣來。而連翹亦是反應過來,慌忙上前賠罪道:「我只是在外看到堂屋燈光移動,又有聲音,所以過來看看可有什麼要的東西,沒想到是小官人醒了。小官人可要熱茶,我這就去廚房看看。」
「算了,黑燈瞎火這麼一折騰,別人還要不要睡覺?」汪孚林幾塊點心下肚,那種前胸貼後背的感覺沒了,也就隨便擺了擺手道,「你也去睡吧。」
正當連翹萬福之後要退下,汪孚林突然發現自己身上赫然換了一套乾淨的中衣中褲,連忙開口問道:「之前誰替我沐浴換的衣服?」
連翹連忙轉過身來解釋道:「本來應該是我服侍,秋楓也搶着要幫忙,但最後寶哥兒請了轎夫康大叔幫忙把小官人放到浴桶里,其他的都是他親自動的手,累的滿頭大汗。寶哥兒忙完了之後,只是略擦洗了一番後,就一直在床邊守着小官人。」
知道又是金寶親力親為,汪孚林登時無奈得很,他衝着連翹微微頷首,等到她出門之後,他就過去下了門閂。等回到床前,看到八歲的金寶睡得正熟,他這會兒還有些腰酸背痛,實在沒力氣挪動這小子,索性將其就拾掇到這張床上去,又蓋上了被子,自己則是到東邊靠牆處金寶的那張床上躺了。
合眼的時候,他還在心裡不無感慨地想道,日後哪怕有了親生兒子,說不定也是熊孩子,未必比得上如今這便宜兒子!
接下來這一覺,汪孚林一直睡到天亮。起床之後看到金寶睡得正香,他也就沒去驚動,自己穿戴了之後走出堂屋。和前幾天的陽光明媚不同,他一打開門,就發現天空陰沉沉的正下着雨,空氣卻頗為清新。他在檐下伸展手腳稍稍活動了片刻,就看到耳房裡有人出來,卻是秋楓。
儘管昨日下午晚上並沒有忙活,但秋楓此刻眼下青黑,一夜都沒怎麼合眼,甚至足足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汪孚林站在檐下。他連忙上前垂手行禮,卻訥訥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麼。汪孚林也沒話想要問他,只一點頭就繼續做着自己那不成套的健身操。就在這時候,堂屋裡突然傳來了乒呤乓啷的聲音,汪孚林一愣之下,立刻二話不說轉身進屋。
「一大清早的,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
「爹,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你還問我?你好好的床不睡,非要守在我這裡,我又搬不動你這麼沉的傢伙,當然只能把你弄上這張床,到你那張床上湊合了一晚!」
「我只是擔心……」
「我又不是病了傷了,昨天實在是累得夠嗆而已,瞎操心!」
聽到裡頭這些對話,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默然轉身退下。可還沒等他躲回耳房裡去,就只見連翹興沖沖地從外頭進來,滿臉的喜氣洋洋。她甚至沒顧得上和秋楓打招呼,快步走到堂屋門前就揚聲說道:「小官人,葉縣尊派人送了帖子來,說後日端午,請您到新安江畔一觀龍舟競渡。」
屋子裡的汪孚林對於葉鈞耀的邀約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只在聽到端午節三個字時,他掐着手指頭算了算,發現自己從松明山出來已經整整五天了。
那就等到端午節賽龍舟的時候,直接向縣太爺告個假,他可不想去縣學混日子。須知松明山村中,兩個妹妹不知道等得多心急!
第二十五章
小秀才和菜鳥縣尊
徽州習俗,每年端午,新安江畔都會舉辦龍舟競渡,六縣男兒在寬闊平靜的水面上賽一場龍舟,也算是一年一度的保留節目了。不但如此,府城和縣城裡常常還會舉辦一場旱龍舟,這卻是抬着龍舟滿城巡遊,類似於狂歡的另一場節目了。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樣一場賽龍舟的主辦方本應是徽州府衙,但既然府城和縣城緊挨着,徽州知府段朝宗素來低調,自從上任以來,每年都往往在最初露個面就回去了,真正承辦此事的也就變成了歙縣。
而在龍舟競渡的端午活動中,獲得歙縣縣衙下帖邀請的,往往都是徽州府城歙縣縣城的縉紳名士,富商大賈。這樣的盛會,當然也少不了秀才舉人們露個臉,做上幾首端午龍舟詩,為這樣的佳節平添幾分氣氛,但除非頂尖名士,否則也只能擠在下頭和尋常百姓一同觀看而已。
所以,汪孚林帶了金寶和秋楓出現時,立刻引來了不少人為之側目。至於當事者本人,卻在見到程奎等幾個熟悉的歙縣生員之後,堅決表示連日辛苦,文思枯竭,今天絕不做詩,純粹看熱鬧。程奎連激將法都用上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拒絕,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也就不去逼他了。只不過,歙縣生員對此嘻嘻哈哈一陣子也就算了,府學那邊應邀的幾個生員卻不滿地往汪孚林這邊瞪去,奈何人家卻只拿後腦勺對着他們,他們只能自顧自地生悶氣。
從前在村里過端午節時,金寶也曾經在做事的間隙,偷偷跑去看過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在豐樂河上賽龍舟,這樣的熱鬧場面他已經覺得很厲害了。現如今耳聽一聲鑼響,眼見新安江面上十幾條龍舟猶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馳在水面上,每一條龍舟上的槳手全都一色穿戴,隨着那震天鼓響奮力往前,他不禁極其興奮,兩隻眼睛幾乎一眨不眨緊盯着那時時刻刻的勝負,只覺得這情景實在是振奮人心。
而秋楓雖不是第一次看賽龍舟,但站在位置最好最高的貴賓席上,也同樣是第一次。哪怕距離那些徽州巨室的位子還有些偏遠,但他還是難抑心頭那興奮。隱約聽到那邊廂幾個秀才正在做端午龍舟詩,他想起之前汪孚林那一句各領風騷數百年,忍不住又朝那邊望去。
奈何汪孚林壓根沒有那雅興,正在四處閒逛。他上輩子看多了各式各樣的熱鬧,此時看到這樣的龍舟競渡,對他來說只不過有幾分古色古香的新鮮。所以,他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再碰到麻煩。在饒有興致觀賞了一會兒之後,他冷不丁瞧見維持秩序的三班衙役中,還有自己照面過一次的那位壯班班頭趙五爺,便出聲打了個招呼。
他連日來名聲大噪,趙五爺當然不會怠慢,立刻笑着迎上前,叫了一聲汪小相公。
「我還是第一次到新安江畔看龍舟競渡。這連年賽龍舟,不知勝負如何?」問歸這麼問,汪孚林最想知道的是,事後決出勝負之後,敗者會不會鬧事!
汪孚林絕不認為自己這是多心。他從前也沒招誰惹誰,卻被人傳謠險些坑慘了,現如今矛頭隱隱指向了府學之中除卻歙縣以外的五縣生員,他嘴上說大度不追究,可心裡卻早已恨得牙痒痒的。他還無法理所當然地把自己代入歙縣人這樣一個陣營中去,但程奎等人自然而然把他視作為自己人,這已經很明顯了。他就不明白,都是徽州所屬的六縣,難道這年頭的地域仇恨就這麼大,至於麼?
趙五爺當然不知道汪孚林的用意,當即笑着解釋道:「賽龍舟嘛,輸贏當然說不好。咱們歙縣這邊,出資造的龍舟固然是最好的,可槳手卻要看發揮了,前頭這十年,也就贏過三回。每年掛個二十兩花紅,只是個彩頭,這樣明刀明槍決出來的勝負,不服氣的明年再來,僅此而已。」
那就好!
汪孚林知道自己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他只想回頭抽空對歙縣令葉鈞耀請個假回松明山,因此分外希望少點麻煩。於是,放下一樁心事的他就隨口又問了這些年龍舟競渡的盛況,得知今年是規模最大,參與人數最多的一次,如歙縣便出場了三條龍舟,每條二十人計算,整整六十號人。這放在後世根本不值一提,但眼下卻得算盛況空前,他忍不住咂舌道:「這麼大規模,這得要多少錢!」
趙五爺乾笑道:「端午節這樣大的節日,這麼大的場面,哪次不是用錢堆出來的?」
他卻還藏着一句話沒說,哪次不都是去各處大戶請捐?到頭來不但不會虧,還能略盈餘一點,這些剩下的銀子,自然是底下大家分了。
趙五爺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很快滿臉堆笑地問道:「汪小相公,聽說前兩天你曾經和堂尊同乘一轎,前去徽州府學?」
縣衙人多嘴雜,再說那些轎夫隨從之類的人全都別指望能夠保密,汪孚林知道終究會泄露出去。因此,他就光棍地認了下來:「不錯,是有此事。」
趙五爺卻眼睛一亮,又探問道:「眼看夏稅五月半就要開始起征了,堂尊是否有對汪小相公提過,今年這夏稅怎麼征?」
咦?
想到程老爺曾經提醒過,當初那場功名風波的根子並不在於自己這個小秀才,而是和夏稅有關,汪孚林登時警醒了起來。他故意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詫異地挑了挑眉道:「這賦稅乃是國家大事,葉縣尊怎會對我這區區生員提及?」
趙五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賠笑道:「也是,是我看着日期漸近,一時失言了。小相公繼續看賽龍舟吧,我還要在四周維持,先失陪了。」
等到趙五爺一走,汪孚林心中一合計,見葉鈞耀那邊正好是個空兒,他便吩咐秋楓在這看着興致勃勃目不轉睛的金寶,自己往那邊走去。此刻龍舟賽程已經過半,那些頭面人物卻沒幾個真的把心思放在江面的龍舟上,各自三五成群談天說地,只餘下葉縣尊本人在主位上,竟有些孤零零的。
面對這一幕,汪孚林只覺得這位歙縣令真有光杆司令的跡象。見其微微發呆,他有意輕輕咳嗽了一聲,見葉鈞耀立刻驚醒,側頭看來,他便恭恭敬敬上前長揖行禮,稱呼了一聲老父母。葉鈞耀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竟是和藹可親地笑道:「原來是孚林。今日這賽龍舟的激昂場面,你覺得如何?」
按理哪怕汪孚林只是自己歙縣下轄的一個秀才,直呼其名也不太尊重,但葉鈞耀聽說這少年連個表字都還沒起,自己年歲又大其一倍不止,也就索性用省姓呼名這種態度,來表達自己對其的看重和親切。汪孚林自然聽得出這弦外之音,少不得大讚了一番今日的盛大場面。他本想順勢提出請假回鄉的事,可話到嘴邊,他想起趙五爺的話,突然試探性地問出了和剛剛類似的問題。
「老父母,今日這龍舟競渡場面浩大,振奮人心,花費也應該不菲吧?」
葉鈞耀愣了一愣,隨即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此事是戶房經辦的,本縣倒沒問過具體花銷。」
汪孚林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有關縣衙戶房,他可是記得很清楚,戶房司吏劉會和錢科典吏萬有方這兩個經制吏,可還都陷在之前那樁尚未審結的案子裡呢!隱隱覺得不那麼對勁的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問道:「之前那樁案子記得涉及了戶房司吏和錢科典吏,如今戶房已經有人署理了?」
「不過是下頭依次遞補,本縣沒多大理會。」
從堂堂縣太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汪孚林再也淡定不能了。身為初來乍到的一縣之主,走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抓權,而抓權的首要之務就是人事,可聽葉鈞耀這麼說,難不成這位縣太爺從來都沒管過六房人事?而且在之前出現了這樣的大好環境和形勢之下,竟然還是沒伸手,這是什麼邏輯?
這位葉縣尊似乎不太熟悉業務,可上次語言藝術聽着很是登峰造極……他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陪着又閒談了幾句,他就裝作好奇地問道:「對了,之前徽州府學門前那場鬧事,學生一直有一句話憋在心裡,今天斗膽一問。老父母那時候緣何不先差遣縣衙屬官屬吏出面,又或者請師爺代為調解?」
葉鈞耀頓時臉上有些下不來了。可是,面前的汪孚林不過十四歲,稚嫩的臉龐,好奇的眼神,不像那些老油條一般讓人一看就厭惡,問得又誠懇,他想想之前那場府學風波,正是這個小秀才一手解決的,他打探下來知府段朝宗那兒對這件事也沒有什麼不滿,此刻就稍稍含糊語句答了。
「本縣只是心憂士林和教化,這才決定親自出面,否則,換成縣丞主簿也好,六房胥吏也好,名不正則言不順。」用這樣一個理由遮掩了自己的窘境,葉鈞耀覺得差不多還算得體,這才故作鎮定地說道,「至於師爺,本縣之前受任為歙縣令的時候,只用了區區二十日就從京城走陸路趕到了歙縣,哪裡有那樣的閒工夫?古來先賢上任大多孤身,連個家眷隨從都沒有,本縣身為天子門生,又豈會落於人後?」
汪孚林只知道從前的汪孚林是個書呆子,這會兒面對一個更大的書呆子,偏生這書呆子還得意洋洋自以為是,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應好!
他只能鎮定心神,順口吹捧了知縣相公的古來先賢之風,隨即就立刻提出了縣學告假之事。他給自己找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前時從縣城回去時被惡棍轎夫所傷,未曾痊癒,打算回鄉休養,等養好身體之後再來縣學聽講。
葉縣尊雖說看似菜鳥,可他也不好隨便指手畫腳,與其現在急不可耐亂逞能,還不如來日真出問題時再說。而且,他是真放心不下家中二妹。
果然,葉鈞耀關切地詢問了幾句之後,一口就答應了。等其行禮退下之後,這位歙縣令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因為汪孚林的話,他第一次暗自猜測起了今天這一場龍舟競渡的花費,但仍然沒太往心裡去。
歙縣乃是徽州首縣,聽說徽商豪富,幾十萬兩還只能算是中等身家,縣衙的開銷哪裡用愁?
第二十六章
家和萬事興
「收拾東西,明天回家!」
從新安江畔龍舟競渡的現場,回到馬家客棧之後汪孚林,對金寶簡簡單單吩咐了這八個字。當然,他也不會忘記通知轎夫和秋楓連翹做好準備,同時找來掌柜結賬。為此,他又緊趕着讓人去府城的姐姐姐夫,以及隔壁黃家塢的程家道別,送去自己即將回鄉的消息。
等去送信的人回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雙雙對他不能多留表示遺憾,程老爺還特別附帶送了一份豐厚的程儀。而長姐汪元莞的反應就強烈多了,竟是派了一個家裡的僕婦過來,嗔怪他為何說走就走,舅舅吳天保正好就要到城裡來了,舅甥倆眼看便要錯過。對此,汪孚林只能用歸心似箭這個藉口,滿口承諾下次進城一定先來探望姐姐,好容易把人給搪塞走了。
他確實有些想念平靜的松明山,還有潑辣的二娘,貪吃的小妹,若不是走夜路太不安全,他都想連夜趕回去。可既然已經從歙縣令葉鈞耀,還有壯班班頭趙五爺那兒品出某種苗頭似乎有點不對,他又希望自己那幾句提醒有點作用。
不過,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只能把話說到那程度,否則過猶不及,引起反感,之前府學事件中那一丁點人情就算白搭了。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踏上了回鄉的旅程。這一次,他根本沒和金寶提一句,早早去讓掌柜去另租了一具滑竿,卻沒有雇轎夫,只是讓掌柜雇了個可靠的挑夫,把他之前在城裡買的東西都帶回去,又因為路上沒法輪換了,厚厚賞了南明先生家中派來的四個轎夫,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人人樂意出力。
於是,這會兒看到落在自己面前那具滑竿,金寶登時瞠目結舌,還沒來得及反對,便被汪孚林直接按到了那靠椅上。
「來的時候你就把腳磨破了,回程就少逞能!難不成你想讓我背個苛虐養子的罪名?」
金寶知道後半句是開玩笑,但還是心中感動,趕緊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這才小聲說道:「爹,我沒那麼嬌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