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3章
府天
至於連翹和秋楓,早一天晚上汪孚林就問過他們是否走得了三十里山路,如若不能,便暫時留在府城長姐那兒。連翹出自農家,從小不但做家務,還要下農田,只因家貧才被父母賣了,卻是自然一雙天足,只說自己從小能吃苦,走路無礙。
她一個丫鬟都說能走,秋楓自然也說能走,可到了上路,眼見汪孚林給金寶預備了滑竿,聽到又說了那樣的話,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次跟着牙婆從城裡到松明山來回一趟,也是走路,因趕得急,整整六十里山路走得雙腳滿是血泡,那種滋味他至今都還記得。
剛出城時,他還跟得上幾個健步如飛的轎夫,可走了約摸六七里路,隨着太陽漸漸出來,曬得人頭眼昏花,後背冒汗,他就只覺得雙腿猶如綁上了重物,漸漸有些吃力了。好在這時候路邊有供行人休憩的亭子,以及可供汲水解渴的深井,汪孚林示意先休息片刻,他這才得以喘了一口氣。正使勁拿袖子擦汗時,他只覺面前多了一樣東西,抬頭就只見是金寶遞了一個桃過來。
「爹剛看到路上進城賣桃的農人,就買了一筐,連翹才剛用井水洗過。」金寶解釋了一句,見秋楓有些遲疑地接過,又謝了一聲,他笑着點了點頭,等回頭看到連翹已經分給了轎夫們和挑夫每人一個,他就沒再過去,發現汪孚林正站在山道一邊,看着一棵結滿了他不認得果實的樹微微發呆,他連忙快步走前。
「爹不吃桃嗎?」
「你先吃,我還不渴。」汪孚林笑了笑,這才看着行人,若有所思地說道,「回頭看看能不能買一匹馬來,學一學騎術,否則每次進城都要想辦法雇滑竿,太折騰人了。」
金寶沒想到汪孚林竟在想這個,卻不太懂這些,也不好貿貿然接口。他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桃子,感覺那甘甜的汁水一下子滿溢整個口腔,稚嫩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高興的笑容,不知不覺一個桃子下肚,捧着桃核的他竟是情不自禁地發起了呆。
上一次吃桃是在什麼時候?似乎是在一株野桃樹上摘了個青桃子,吃進去滿口又澀又苦……
汪孚林嘴裡說待會兒吃桃,目光依舊落在那棵樹上。思來想去,他最終讓轎夫找了竹竿過去,敲下了幾個丁點大的果實,隨便找了塊帕子包好放在身邊。
「歇夠了吧?趕緊去洗手,該走了!」
直到耳畔有人叫了一聲,金寶的思緒才被打斷,慌忙丟下桃核,急急忙忙去洗手。接下來的路上,他和之前汪孚林一樣,恍惚間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又一覺,待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只見面前已經是熟悉的松明山,分明是已經回來了。
都說近鄉情怯,更何況他離開的時候是被兄長賣了給人當奴僕,如今回來的時候卻是天壤之別,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鄉親。
回來這一路,汪孚林考慮到轎夫不能輪換,放慢了行程,因此這會兒已經將近午時,地里還有農人在勞作。他們這一行人一入村,就已經有眼尖的看到了,不多時就有一二十村民圍攏了過來。汪孚林主動下了滑竿,上前一一打招呼,尤其當看到內中有當初陪自己進城的那幾個鄉親時,更是謝了又謝。
他這些天在城裡的那些事情,早有進城的人回來添油加醋地宣講過,故而四周看熱鬧的人無不又好奇,又羨慕。看他這樣客氣,感慨的人更不在少數。
從前汪孚林學業雖說還算出色,又早早考中了秀才,可不太理人,哪像這一次一般又是神奇翻盤,又是大出風頭,回來時卻還如此平易近人?
而那些知道汪秋和金寶之間兄弟恩怨的,則更是看着金寶唏噓不已。擺脫了那樣一個沒人性的哥哥,如今又有了個好爹,這孩子真是苦盡甘來了,而汪秋家媳婦得知消息後便抱了兒子回娘家,這還真是報應不同!當然也少不得有人眼紅,對金寶旁敲側擊地探問,奈何小傢伙低着頭不太說話,一問三不知,卻讓別有用心的人無可奈何。
「哥,哥!」
聽到這聲音,汪孚林抬頭看去,就只見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朝這邊飛奔而來。見她們提着裙子絲毫不顧儀態,他連忙排開人群迎了上去,卻不想小妹竟是在最後十幾步來了個大衝刺,一下子超過汪二娘,撲進了他的懷裡。這時候都是本村民眾,沒有外人,他便順勢抱起小丫頭打了個圈放下,隨即打量着那紅撲撲的興奮笑臉,笑吟吟地問道:「在家裡這幾天,沒和你二姐淘氣吧?」
「哥太小看我了,我可不像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能幫二姐很多忙呢!」小妹人小鬼大,仰着頭扎把眼睛道,「哥不會是空手從城裡回來的吧?」
「急不死你!」汪孚林指了指後頭的滑竿說,「東西都在上頭,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任憑你自己去挑!」
「哥,我就知道你現在最好了!」
小妹興奮地歡呼一聲,須臾就鑽進人群去檢視戰利品了。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看到了汪二娘。只見她明明眼神里全都是激動和興奮,卻硬露出了一副惱怒的樣子,瞪着他說:「既然早就把事情都解決了,哥早就該回來了!知道我和小妹等你等得多心急嗎?你再沒消息,我都想去城裡找你了!」
「對對,是我不好。」汪孚林雙手按着二娘的肩膀,笑着說道,「你還怨我回來得晚,大姐昨天聽說我要走,還怪我走得太早,和舅舅正好錯過。所以說,凡事不能兩全。這些天在城裡,我挑了兩匹好花色的絹,回頭給你和小妹裁衣裳。」
「就知道亂花錢!」
汪二娘皺了皺鼻子,嘴上雖這麼說,但喜悅卻滿溢在了臉上。看到四周圍的鄉親還未散去,她便大大方方地上去團團打招呼,什么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叫得四周圍全都是喜氣洋洋的笑聲,等到小妹跑過來,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挑夫那兒都有些什麼東西,她在心裡快速一合計,立刻便開口說道:「哥哥不在這些天,多虧大夥照應我和小妹。哥這次從城裡帶回來不少東西,我回頭清理出來之後再和哥去各家送禮,也算是感謝大家這些天的幫忙。」
見汪二娘一番話說得四周眉開眼笑,汪孚林不禁嘆為觀止。只不過,等到人群散去,他還是少不得提醒道:「我可沒買足夠分送幾十家人的東西!」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再說,正好咱們家三戶佃仆裡頭,最老實本分的那家剛來過,送了好幾隻肥雞大鴨子,新鮮瓜果,還有十幾條鮮魚,一併給人送一些唄!」汪二娘一揚眉,隨即便掰着手指頭算計道,「再說,哪有幾十戶,真幫過咱們的,頂多也就十幾戶人。再說,哥你從城裡平安回來,名聲大噪,在咱們松明山村行情看漲,人家難道會讓咱們都滿手而去,空手而歸?」
「好啊,我家二妹妹真會算賬!」汪孚林頓時笑開了,可緊跟着就看到汪二娘的眼光看向了一個方向,他往那邊看去,發現赫然是金寶,頓時暗叫糟糕。畢竟,汪二娘可不像長姐汪元莞,又是頂級的潑辣兇悍屬性,他不得不輕輕咳嗽了一聲,「金寶的事情,等回家之後我給你解釋……」
可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汪二娘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就走到了金寶面前,從頭至腳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當聽到金寶結結巴巴叫了一聲二姑之後,她就眉頭一挑道:「你叫什麼,我沒聽清!」
金寶鼓足勇氣,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二姑,可緊跟着旁邊就又湊過來一個腦袋:「那我呢?」
汪孚林沒想到就連小妹都去湊熱鬧,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連忙快步上去。可這時候,金寶一聲小姑已經叫出了口。就只見小妹臉上一下子綻開了欣喜的笑容,歡呼雀躍不止:「太好了,以後我不是家裡最小的啦!」
說完這話,她一合雙手,喜笑顏開地說:「金寶,以後聽小姑的話,小姑就給你吃糖葫蘆!」
就連原本死沉着一張臉的汪二娘,也一下子被小妹這童言無忌給逗得撲哧一笑。直到這時候,提着一顆心的汪孚林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家和萬事興,只要能在外頭那兩位他還沒照過面的爹娘回來之前,把家裡安頓好,將來見面那一關總能過得容易些!
第二十七章
鬼才要當糧長!
汪小妹興高采烈地摘掉了汪家最小的帽子,汪孚林一路上又猶如講故事一般,將府城縣城中發生的那些事情娓娓道來,汪二娘終於忘記了心裡那幾分不痛快,時而驚嘆,時而緊張,時而氣憤,時而歡呼,徹頭徹尾一副她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樣子。尤其是等回了家,一家人圍桌而坐吃飯的時候,聽到汪孚林提到自己那會兒要和程乃軒割袍斷義,卻被程乃軒和為官眾誤以為高風亮節的時候,她差點沒笑岔了氣,小半碗飯全都扣到了一旁汪小妹的裙子上。
「二姐!」汪小妹卻還聽不太懂這些複雜的東西,這會兒頓時氣鼓鼓的,「你賠我裙子!」
「好了好了,送給你和你二姐那兩匹顏色新的絲絹,盡你先挑,趕明兒就裁一條新的馬面裙!」
汪孚林立刻當了和事老,幫忙小妹收拾乾淨後,他見汪二娘也趕緊收拾了地上飯粒,又埋怨他偏在吃飯的時候講笑話,他卻不管不顧,一本正經地又說起了程乃軒挨打的事。果然,汪二娘又笑開了,整個人都因笑容而顯得鮮活亮麗了起來,反應過來後又是臉一紅,兇巴巴地叫道:「哥,你故意的!」
「對,我就是故意的!」汪孚林笑着在她眉心按了按,這才提醒道,「小小年紀,別時不時就這麼凶,還皺眉頭,小心變老!以後家裡人口多,你哥又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都得靠你這個精明的妹妹操持,你也得常常多笑笑才是,反正日後能幹活的人多了!」
自從兄長從長時間的昏迷中甦醒過來,而後開始恢復,汪二娘就只覺得往日那個生人勿近的書呆子哥哥漸漸變了,變得開朗和煦,可親可敬。此時此刻,她破天荒沒有發火把人凶回去,雙頰微微有些紅,嘴上卻猶自硬梆梆地說道:「哥你說得輕巧,是吃飯的人多了才對!爹娘都在外頭,我管着家裡開銷,現在家裡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只等上半年的租子,否則咱們就都去喝西北風啦!」
金寶自打回來還沒怎麼和汪二娘好好說上話,此刻聽到她抱怨開銷,他正想開口攬活,卻只見汪孚林猶如心有靈犀一般朝他瞪來一眼,頓時老老實實不敢多事,心裡卻尋思着自己能夠從別的地方幫什麼忙。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解開了身邊一個小包袱,把一錠雪花大銀放在了飯桌上。
汪二娘也不過嘴上說說,壓根沒指望哥哥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上這銀子,竟沒顧得上這會兒飯還沒吃完,伸手過去抓起來一掂量,又一看底部,當即瞪着兄長道:「哥,你這打哪來的?竟然是都轉運鹽使司鑄造的官銀,怕不有十兩重!」
「這是程乃軒的父親,程老爺送的程儀,你收好。」汪孚林解釋了一句之後,見汪二娘歪頭沉吟了起來,他冷不丁又是一指頭按在了她的眉心,「好了,別想這麼多,我知道人情債難還,日後一定會設法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管着家裡開支帳,至於從哪裡弄錢,那是你哥我的事!」
汪二娘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官銀。儘管汪孚林把那位程公子形容得猶如丑角似的,可只看程老爺的大手筆,只看他能拿出官鑄銀兩,程家豪富身家便可想而知,而這樣的善意,全都是衝着哥哥的面子。於是,她沒有再多說話,只拿出手帕將這一錠銀子仔仔細細包好放入懷中,等拿起碗又撥拉了兩口飯,她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你這次進城的時候那麼急,我只來得及給了你一把散碎銀子,大約二三兩,你住了這麼多天客棧,這次又捎帶了這麼多東西回來,錢哪來的?」
「從小到大,壓歲錢的銀錁子也收了不少,足足一二十兩,我之前就料到有這事,全都剪碎備在那裡,不就有錢了?」
汪二娘登時愣住了。她小的時候,家裡比現在更殷實,和那幾家最富裕的族親都有往來,每逢過年,長輩們常常會打賞那些鑄造精緻的銀錁子,什麼紋樣都有,幾年也攢下來好些,可後來父親突然常年在外行商,母親守着家裡少有和那幾家走動,這樣的待遇也就沒了,就連過年時舅舅給的壓歲錢,也就是新鑄造的幾十文新錢而已。那些錁子她一直都珍藏着,閒來無事常會數數,記得哥哥暗地裡也是,沒想到哥哥這一次竟是動用了!
「哥……」
見一貫潑辣兇悍的汪二娘竟是眼睛微紅,汪孚林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情緒。畢竟,他沒有從前那段家境轉變時刻的經歷,對於那些他認為是私房錢的銀錁子,當然也沒有太多的珍視。他想了想,沒有開口安慰妹妹,也沒有遞什麼帕子,而是岔開話題道:「大家趕緊吃,吃完了整理一下東西,否則明天怎麼送禮?」
這一夜,一家人折騰到很晚,才把一份份的禮物分好。至於這次跟着回家的秋楓和連翹,空屋子雖有,但還沒收拾出來,也就只能讓連翹暫時跟着汪二娘和汪小妹一間屋,秋楓和汪孚林金寶一間屋。這一夜,有人睡得安穩,有人輾轉難眠,次日早起收拾了之後,眾人立刻開始了一家家送禮。
汪孚林記着之前南明先生送那四個轎夫的人情,親自帶着金寶去了松明山下那一座座豪宅之中最雅致的一座,目的自然是道謝兼送禮。
他剛遞上帖子,門房卻先端詳了他一眼就笑道:「那幾天得知小相公成功翻轉了局面,維護了名聲,老爺高興得不得了,還夸汪氏一族後繼有人。不過今天小相公來得不巧,我家老爺前幾日就應邀和兩位叔老爺,還有豐干社的幾位相公去了河對岸西溪南村吳氏果園會文,不在家中。要不,小相公留下東西和帖子,趕明兒老爺回來,小人送個信給您?」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不是搪塞,而是這一趟真不巧。他也沒什麼氣餒,留下拜帖和禮物就告了辭。接下來,他又帶着金寶去了一趟族長汪道涵家。
這一回,汪道涵對兩人的態度便親切和煦多了。不論是看在汪孚林憑藉一己之力,成功翻轉了對己不利的功名風波,還是在大宗師面前詩文出彩的份上,他都得對族中這位後起之秀客氣一些,所以收禮之後,他的回禮卻貴重好幾倍,竟是贈了汪孚林一方歙硯,一錠徽墨,又激勵他好好上進求取功名,甚至還鼓勵金寶好好讀書,孝順長輩,說了好一番場面話,他才送了客。
接下來其他各處送禮就容易多了,汪孚林帶着金寶和兩個妹妹,送出去的是糕團點心,以及從江南特產的各色花布,別人回贈的則是自家收穫的各式糧米菜蔬,甚至還有直接送幾塊醃肉,一小簍雞蛋,就這麼當成回禮的。總而言之,汪家現如今收到的回禮足夠吃半個月都有餘。
從明里花團錦簇,背地裡明槍暗箭的縣城回到了這一片寧靜的松明山,汪孚林只覺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鬆快了不少。他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每日晨練,整村散步刷人緣,讀書寫字教金寶的日子。而且,現在不用像從前那樣擔心功名隨時隨地會丟了,又把汪秋那個滾刀肉丟去了服刑,他這日子甭提多逍遙了。他還認真考慮過是否要把金寶送去社學正經念書,可一想到這種大鍋飯的進度,卻又尋思着是不是托那位未曾謀面的南明先生找個靠譜的西席先生。
問題是那邊會文成了長住,人至今都沒回來!
而隨着天氣日漸炎熱,想起當初那游野泳的閒人,他甚至打算了一番,要不要日後每天早起去練一會游泳!當然,得帶上個會水性的救生員才行。身體是本錢,他現如今得先保證自己活得長久,才能承擔別的責任!
回鄉數日,西溪南村那位松伯又過來松明山時,提及城中葉縣尊一頓亂棒,杖責了被程奎捆了送去縣衙的造謠棍徒,兩個府學生員吳大江和葉挺雖不歸他管,但已經奏請督學御史謝廷傑,把人從府學革退為青衣。雖說只是拎出來兩個倒霉鬼,但汪孚林也還能表示滿意。
反正葉縣尊之前也差點因此倒霉,理應會揪住這點線索繼續深入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如今汪孚林最關心的,還是自家經濟賬,接下來一連數日,他險些磨破了嘴皮子,好容易說服了汪二娘把賬本給自己看。這一日午後,他正在清理那些簡易賬本,突然只聽外間大門被人擂得震天響。心頭疑惑的他抬起頭來,就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只一會兒,那聲音就變成了吵嚷。分辨出其中有汪二娘那大嗓門,他再也不遲疑,當即起身出門。走過二門來到前院時,他就只見汪二娘正對一個中年男子怒目以視。
「千秋里這麼多大戶,憑什麼要派我家的糧長?我哥可是秀才,家裡能免賦役的!吳里長,你今天要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那可別怪我宣揚出去,我家中父母不在,你便欺負我們這一家幼小!鬼才要當糧長!」
那中年男子正是千秋里今年輪充里長的吳里長。他被汪二娘說得臉都青了,看到汪孚林從二門出來,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撇下汪二娘上前說道:「小官人,這可真不關我的事,我雖是這千秋里的里長,但僉派糧長這種事,哪裡是我能夠說得上話的,我也恨不得永遠別輪到我去充當里長,可這不是十年一輪,逃不過去嗎?此事是縣衙那邊定的,我也就是傳個話,誰能知道,那邊竟然會僉派令尊為糧長?」
見汪孚林只不說話,他便苦着臉說道:「我聽說這事之後,也曾經詫異地問過生員免賦役的事,可立刻就被那戶房的趙司吏噴了滿臉。他給我找出了當初的舊例,又說正統元年英廟爺爺就下了旨意的,免的是雜泛差役,里甲正役不免!
趙司吏口口聲聲說,這糧長就是里甲正役,別說不是派的小官人你本人,就說令尊正當年富力強,家裡有百多畝田,每年田糧十石不止,這已經夠格重新定等為上戶了,中下戶都得輪充幫貼糧長,更何況上戶,管領一區糧長是應該的。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從縣城過來給你送信!」
「太欺負人了!」汪二娘氣沖沖地跑了回來,正要再罵,卻被汪孚林一手攔住。
「吳里長是吧?」汪孚林見面前這中年男子慌忙連連點頭,他便淡淡地說道,「既然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清楚的話,那就到我書房來說。金寶,你先帶吳里長進書房。」
等到跟着出來看動靜的金寶趕緊過來,把吳里長給帶去了裡頭的書房,汪孚林方才對着緊咬嘴唇的汪二娘說道:「事到臨頭,光是跳腳沒用。你別着急,凡事有我!」
眼看哥哥像往常對待小妹和金寶似的,竟是伸出手在自己頭上揉了揉,隨即頭也不回地去書房了,汪二娘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整個人一下子蹲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隱約聽到耳畔小妹焦急地叫着自己,她卻在抹了兩把眼淚後,仍然難以抑制眼睛和鼻子的酸澀。
哥回鄉才過了不到十天輕省日子,老天爺憑什麼總欺負自己一家人?
第二十八章
坑爹的糧長!
汪孚林還記得,上次汪秋就曾經拿僉派糧長的事情,來和自己軟磨硬泡,不但覬覦自家的田產,還花言巧語騙自己將免一丁雜役的特權給他。只不過,在提學謝廷傑的面前,他把倒打一耙的汪秋直接給揣進了監房,如今人都挨過板子去服刑了,他差不多把糧長這檔子事給忘在腦後了。如今再次被人舊事重提,他和汪二娘的驟然大怒不同,他更想弄清楚其中這些深層次的名堂。
而吳里長顯然也想把自己撇乾淨,問一答十,恨不得把所有關節都對汪孚林解釋清楚。從他口中,汪孚林終於明白了為何糧長兩個字會被人畏如蛇蠍。
因為朱元璋當年定的制度實在是太坑爹了!
所謂糧長,是專門收解一整個糧區之內夏稅秋糧的人,但卻只是民,不是官也不是吏。想當年糧長專挑真正的富裕殷實大戶,一旦當上,那就和鐵帽子似的,世襲罔替,除非一家絕戶,再無男丁,否則永遠不能摘掉這件差事。如果光是徵收賦稅也就算了,問題就在於還要負責大老遠地送去京城入庫,路上從僱船又或者僱車僱人,一應開銷全都自己包幹,這些開銷有時候比真正繳納入庫的賦稅高出幾倍都不止。
貼錢還是小事,萬一因為天氣原因等不可抗力延期沒送到,又或者是少了丟了,那對不住了,腦袋就得借給朝廷用來殺雞儆猴了!
當然,在建國之初,糧長一職總算還有些好處,那就是有和朱元璋直接對話的機會,有些糧長甚至因為得到天子賞識,扶搖直上,一舉當到高官。與此相比,充軍甚至殺頭的風險雖然不小,但在鄉間說一不二,有時候可以中飽私囊,在父母官面前又有一定的政治特權,也算是機遇和風險並存的勾當。
可是隨着精力旺盛的朱元璋一命嗚呼,接下來的天子一個比一個懶散,糧長辛苦依舊,卻再也見不到天子,政治上的特權就漸漸越來越少。而遷都之後情況更糟,送糧食已經不再局限於從前的南京,北上京城還要算好漕河封凍的時間,入庫時又會遭到從胥吏到內官一層一層嚴酷的盤剝,於是富家大戶再也不願意充當吃力不討好的糧長,紛紛借着優免兩個字逃脫。
尤其在徽州這種農商倒置的地方,近年來,鹽商越來越不願意在本地購置土地,家產再多,也都寧可在外地買田建宅,以至於世襲糧長制度成了一紙空文,每縣原本固定的一個個糧區也漸漸解體,大糧長几乎全都撂挑子了。於是從正德之後,官府就不管糧區了,一區十一里,乾脆每里都讓里長挑出富裕的十家人,十年一輪,負責收稅,同時攤派兩個人幫貼,然後於一區之中僉派大戶負責解送入庫。
所謂的幫貼,就是不幸被選中的人只管湊份子出錢,貼補大糧長的開銷,可以不用出力負責解運。即便如此,攤上糧長幫貼的,仍需要典當房屋土地,甚至賣兒鬻女傾家蕩產。
可這次戶房新司吏趙思成剛上任就耍了新花招,又開始重新選派大糧長。汪家這次被派的,就是歙縣總共十五糧區之中的第五區糧長,比每個裡的幫貼小糧長更慘,貼錢還在其次,那是要奔前走後收解錢糧,還得負責千里迢迢去解送入庫的!這些年徽州府也好,歙縣也好,拖欠的各種賦稅錢糧很不少,而糧長因此被逼無奈死了逃了的不在少數。
仿佛是察覺到汪孚林那張臉着實有些難看,吳里長把糧長之役的弊端都老老實實說了,也就小心翼翼地補充道:「當然,糧長之役也不是有弊無利。往年也常常有糧長藉機把稱銀子的小戥換成大戥,說是要交一兩銀子,實則多收個六七分,八九分甚至一錢的也有。而各區糧長要運糧去南京,還能從下頭的各戶人家征派貼役和空役錢,這也能落一大筆進腰包。只不過,除非真的能夠有本事壓服鄉里,不怕被人告發,大多數糧長總還有些分寸。」
敢情唯一的利益就是興許可以昧良心裝腰包;可弊處卻是從充軍到掉腦袋,整整一大堆!
汪孚林惱火歸惱火,可瞧着可憐巴巴的吳里長,他並沒有衝着對方發火,而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那我請問吳里長,我爹如今行商在外,卻被僉派為糧長,若只是按照規矩,應該怎麼做?」
「這個嘛……」
吳里長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糧長是戶役,戶主不在,其他丁男就得頂替,沒有也得趕緊想辦法。而且期限很緊,五月末起征,八月就要完稅,若是一拖延,回頭恐怕受累的就是令尊了,小官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聽說葉縣尊召見過小官人?如若這樣,小官人趕緊去一趟縣城求見,把糧長推脫出去,也是一樁辦法。畢竟,這麼多年,讓生員家中至親出任糧長的,真是稀罕事。」
很好,果然是故意的!看來上次他只把一個汪秋給亂拳打倒,又放過了那可能造謠生事的生員,於是給人一種錯覺,認為他還是軟弱可欺!
「那你告訴我,我還有多少天時間?」
「六月初一定要開始收夏稅了,在此之前,十五區大糧長都要去縣衙謁見縣尊,頂多半個月。」
汪孚林看着滿臉誠懇的吳里長,已經不想再和這個同樣是小人物的傢伙糾纏了。至於對方之前所提的去見葉鈞耀的建議,他也不置可否,直接吩咐送客。等到金寶把人領了出去,他站起身打量着這四面都是書的書房,突然一時興起。
他隨手拿起一捲紙將其攤開在書桌上,提筆在硯台中飽蘸濃墨,就在這一方長卷上揮灑了起來。
汪二娘推門一進書屋,就看到了兄長正站在書桌前寫什麼,她登時有些急了。吳里長出門的時候,躲躲閃閃根本不敢再和她說話,金寶那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那個對自己承諾一定會有辦法的兄長,卻在這種時候書生之氣發作,還有工夫寫什麼字!
她氣沖沖地沖了過去,正要埋怨發火,可目光卻一下子瞥見了那紙上已經寫好的十幾個大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
「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