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4章

府天

  見汪孚林信手收筆,抱腕而立,汪二娘有些震驚地抬起頭看看兄長,隨即又低頭瞧瞧那墨跡淋漓的字,好一會兒才眼睛一亮。

  「哥,你有辦法了?」

  「也許。」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把話說死,見汪二娘簡直快要跳腳了,他才笑了笑說,「你哥是屬海綿的,就是沒辦法,擠一擠就有了!」

  見汪孚林竟是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去,隨即隱約聽到他對金寶囑咐了兩句,等汪二娘驚醒過來追出去的時候,卻發現這父子倆已然出門了。問小妹人去哪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她登時為之氣結。兄長如今性子是比從前好了,可也比從前賊了,凡事神神秘秘,老是不肯說明白話!

  當再次來到南明先生家中那座私家園林大門口時,汪孚林望着內中隱約可見的亭台樓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前在松明山時,他生怕在村民面前露出破綻,故而一直沒有大力打聽本族最出名的這位名士、可上次到了歙縣,他明明有很多機會的,緣何卻從來沒有想到假扮外鄉人,去茶館酒肆好好打聽?如此一來,就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到底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人家該是族伯還是族叔都不知道。

  「說到底,我就是沒那個心!」

  汪孚林自嘲地嘟囔了一聲,因為聲音太小,就連身邊的金寶也沒聽見。他到門上一問,得知南明先生竟然還盤桓在西溪南村的吳氏果園,一直沒有歸來,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我近日就要去一趟城裡,既是一再和南明先生緣慳一面,可否容我留一張字條?」

  那門房正要答話,裡頭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字條就不用了,有什麼話你直接說,我給你捎帶口信過去。」

  隨着這聲音,汪孚林就只見一個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從裡頭出來,和他打了個照面後,笑吟吟地一點頭道:「說吧,什麼事?」

  這傢伙簡直神出鬼沒!

  認出來者是游野泳的閒人,汪孚林倒並不意外,當下斟酌該如何開口。而他身邊的金寶在行過禮後,則是有意無意拿眼睛去瞥那門房。果然,下一刻,就只聽門房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道:「二老爺。」

  這一聲二老爺,金寶登時恍然大悟。而汪孚林則在吃驚的同時,有些發窘。之前不認人這個最要命的破綻,有金寶和秋楓幫忙彌補,總算是遮掩過去了,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下可好,和這一位面對面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他愣是直到眼下才知道應該敬稱對方一聲叔父!

  那竟然是長輩!長輩!都怪他到現在為止,還不是太習慣自己才十四歲這個事實!

  見汪孚林臉色不自在,汪二老爺便主動說道:「你又不走親訪友,認不得我也很正常。我正要去西溪南村,來,咱們邊走邊說,你要給大哥捎什麼話?」

  汪孚林見對方主動遞台階,他也就索性臉皮厚一記,賠笑叫了一聲叔父,這才跟上了汪二老爺前行的步子。斟酌了一下語句,他把今天吳里長過來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當他說到是派糧長,他身邊這位年輕的叔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眉頭一挑道:「什麼時候派糧長這種事竟然會落到咱們松明山這種沒有上戶的地方了?看來,這些傢伙是教訓沒吃夠,膽子越來越大了!你是想讓大哥出面,把這件事擋回去?」

  我倒是想,可這種人情似乎不那麼好欠……況且還不知道那個戶房新任趙司吏到底打什麼主意!

  汪孚林心中這麼想,嘴裡卻大義凜然地說:「若什麼事都要驚動南明先生,我這晚輩也太厚顏了。只是我被人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算計,實在不勝其煩,就算沒辦法一勞永逸,我也得讓人知道我不是好捏的軟柿子。」見人有些詫異地看着自己,他便拱了拱手道,「能否請叔父替我向南明先生問一聲,如若回頭我一不留神把事情鬧大了,是不是能夠兜得住?」

  「呃……哈哈哈哈!」汪二老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才眼神炯炯地說,「大哥雖說賦閒,可松明山汪氏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之前那次要不是你放狂言,我也不會請大哥先看你出招,沒想到你竟然來勁了。好,你有本事就盡情放手去做,我們給你托底!」

  見汪孚林眼神一亮,繼而喜形於色行禮道謝,汪二老爺便伸手將人攙扶了起來,又不要錢似的送上了一大堆勉勵,甚至還一本正經地對金寶說,回頭給他引介一個好先生。等到目送父子倆告辭離去,他方才輕輕嘖了一聲。

  「大哥組了豐干社,上頭不少人都說他是起復無望,這才苦中作樂,將來就只能當個太平鄉宦!可就算是鄉宦,區區小人也想欺負?」

第二十九章

準備二進城

  當汪孚林帶着金寶從外頭回到家裡的時候,就只見前院的小凳子上,汪小妹正雙手托着腦袋坐在那裡,對於他們進來沒有絲毫理會。汪孚林用眼神支使金寶去關門,隨即便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逗她:「小饞貓,新衣裳也穿上了,好東西也吃了,怎麼這呆呆的樣子?」

  「誰是小饞貓!」汪小妹頓時氣鼓鼓地瞪了兄長一眼,這才悶悶地問道,「哥是不是又要走了?」

  「咦?」汪孚林登時一愣,繼而若有所思地問道,「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我看到二姐在親自給你收拾東西,連翹要幫忙她也不肯讓,秋楓還被她罵了一頓,就上去問了一句,結果我也挨訓了。」汪小妹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好一會兒才可憐巴巴地抬起頭說,「哥,真的不能帶我和二姐一塊去嗎?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天天都很想你,晚上有時候我還能聽到二姐整夜整夜在翻身,早上起來眼睛都是紅紅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頓時心中一滯。雖說不過短短兩個多月,他在努力適應生活的同時,也一直盡力想對兩個妹妹好一些,但他終究沒有想得那樣細膩周到,沒有注意到父母已經在外,自己這個兄長也離開時,兩個年紀尚小的妹妹留在家裡,那會是怎樣的牽掛和寂寞。他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小秀才,對于田地管理和操持家務一竅不通,而這些擔子大多都是汪二娘一肩挑了,就連知道餵雞,知道摘菜的汪小妹也比自己強。

  他下意識地伸手把汪小妹攬進懷中,隨即輕聲說道:「以後有機會,哥一定帶你和你二姐進城去,想逛幾天就逛幾天,但這次不行。哥要去解決一直在背後搗鬼的壞蛋,這樣日後才不會有人老是算計我們,哥也就不會撇下你們倆在家裡了。」

  聽着聽着,汪小妹頓時哇地一聲哭了。而在她的身後,聞聲從裡頭出來的汪二娘站在二門口,眼圈也同樣是紅紅的。可她沒辦法像年紀還小的小妹那樣隨隨便便就撒嬌,只能使勁眯了眯眼睛抑制掉淚的衝動,最後乾脆扭過頭去不看這一幕。直到身後突然有人攬住自己的肩膀,她渾身一顫慌忙回頭,這才看到是汪孚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過來了。

  「別聽小妹瞎說,我就是清理一下東西,省得到時候哥你又落下什麼!」汪二娘趕緊扭過身子去,不想給汪孚林看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的樣子,還使勁吸着鼻子,不讓自己發出抽噎的聲音。可是,當汪孚林轉到了她跟前之後,她這樣徒勞的努力最終還是落空了。

  「我這次一走,家裡又全都要靠你了。剛剛我去了一趟南明先生家裡,雖沒見着人,但巧遇了二老爺。有他答應幫忙,我這趟進城不會有多大問題。」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答應托底,說成了直接答應幫忙,果然立刻讓汪二娘的臉上綻放出了驚喜。

  「真的?是二老爺?太好了,二老爺為人狂放好客,交遊廣闊,如果是他答應,也和南明先生沒什麼兩樣!」

  敢情那傢伙還真有狂放之名!

  汪孚林輕咳了一聲,當下又故意自賣自誇了一下之前在縣城結下的人脈,好容易才把一大一小兩個妹妹給完全安撫好了。等回到書房,他就叫來金寶徑直問道:「金寶,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位汪二老爺直接站在我面前,我也沒認出他來。從前我一味書呆讀死書,人情世故半點沒放在心上,他們一家子你知道多少,都說給我聽,省得下一次再出醜。」

  金寶本就對此前沒認出汪二老爺心中愧疚,聽汪孚林如此一說,他立刻原原本本地把自己記得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然而,他從小被兄長苛待,哪裡會知道這種只能遠望的尊長叫什麼名字?只聽塾師提過,南明先生字伯玉,排行居長,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汪二老爺仲淹亦是從小就有文名,隆慶元年中舉,接下來卻春闈失利,還沒定下明年是否赴京應考。兩人還有一個從弟仲嘉,亦是早早進學,頗有文采,舉業卻不順,如今還是個秀才。

  而汪孚林的曾祖父,和南明先生的祖父是兄弟,故而到汪孚林這一輩,正正好好是五服內的同宗。

  聽到這裡,汪孚林不得不打定主意,此次進城一定要端正態度打探清楚,省得來日又如呆頭鵝似的。而最重要的是,夏稅兩個字究竟掩藏了什麼玄機?

  這次不比上次,他可以亂拳打死老師傅。人家來了一招勝負手,他得細緻小心一點!而且也不能全信那個游野泳的傢伙,關鍵時刻還得靠自己!

  打點行裝的同時,汪孚林也在決定該帶誰。他的本意是留下連翹,至於秋楓和金寶誰走誰留,他則着實糾結了。平日裡不太主動的金寶,等他問過南明先生一家的事後就主動請纓軟磨硬泡,死活表示一定要跟着去。哪怕汪孚林擺出父親架子,讓他留在家裡好好讀書寫字,別浪費大把時間在路上,也被他振振有詞的孝道給堵了回去。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點了頭。可等到晚飯之後,秋楓卻又找來了書房。

  「小官人這次去縣城解決糧長一事,還請千萬帶上小人。就算寶哥兒也隨行,他如今總不好再做那些雜事,小官人身上總得有個人伺候起居。」

  其實是他不甘心留在家裡受冷眼!雖然山路奔波辛苦,可跟着進城,也許還能有讓人重視自己的機會!

  那就都帶上吧!

  汪孚林索性就這麼定了,當天傍晚就去張羅雇滑竿,可這事情還只剛剛透出個風去,南明先生那邊就已經派人登了門,道是將那四個他已經相處得很熟的轎夫,並兩具滑竿一併借給他。面對別人這一番好意,汪孚林自然不會推辭,反正他連托底的事都已經拜託出去了,又何必在乎現在這點小人情?

  而且,請汪二老爺托底的另外一個目的,便是讓他再一次確定,自己連番倒霉的背後,就是這幫子大佬在打架!

  被人當槍使的感覺再不好,也總比毫無價值被踹開來得強!更何況,以他的直覺來看,汪二老爺那兄弟倆,人品至少還湊合!

第三十章

投石問路

  時隔十來日,再次踏足府城,汪孚林沒有了上次來時的侷促。因為長姐汪元莞之前囑咐過,他一進城,就先讓金寶帶着秋楓先去縣城裡的馬家客棧安置,自己則和兩個轎夫去了斗山街中附屬於許家大院的一座小宅前投帖。

  因為他這一趟實在來得突然,汪元莞唬了一跳,慌忙請示了婆婆就讓人將其請了進來。姐弟倆一照面,她便急急忙忙問道:「怎麼突然又進城了?是爹娘捎了信回來說什麼要緊事,還是二娘小妹出了什麼狀況?」

  「大姐,爹娘雖沒捎信回來,但肯定好好的,二娘和小妹也都好得很。」汪孚林看着汪元莞那心急火燎的樣子,有些遲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先來和長姐打這個招呼,但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這次我進城,是因為千秋里的吳里長跑來知會我,說是縣衙僉派了爹當糧長。」

  「什麼?」汪元莞登時柳眉倒豎,臉都氣白了。可她終究是嫁了人的,不像汪二娘一般爆炭似的直接發作,忍了又忍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欺人太甚!」

  「爹既然不在,我當然就不得不進城來,和戶房那位新任趙司吏打個交道了。」汪孚林說到這裡,反而安慰汪元莞道,「大姐不用擔心,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就不用管了。」

  「小弟!」汪元莞登時急了,「我雖嫁了人,可爹的事情總不能不管。你姐夫哪怕還沒進學,可我常常跟着婆婆去求見本家老太太……」

  「大姐,我來的時候去過南明先生家,雖沒見到南明先生,但二老爺已經答應過不會袖手旁觀。總而言之,這件事你先聽我的,不要勞煩姐夫和其他人。」汪孚林不得不又拿出了和對付汪二娘相同的一招,見汪元莞果然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他少不得又添油加醋,終於讓長姐放心下來。

  「怪不得上次二老爺進城之後特意來看我,還帶了禮物。論理他是長輩,原本我去拜見他。」汪元莞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才對汪孚林說道,「小弟,爹這些年一直在外,你從前又一味只顧着讀書,家裡都是娘和兩個妹妹操持。你如今既然有了主見,我終於可以安心了!有什麼事千萬捎個信,別逞能。」

  「知道知道。」

  連聲應承了長姐,汪孚林盤桓了片刻,得知姐夫許臻出門會友,他又去拜見了汪元莞的婆婆柯氏,這才告辭離開。這次他來訪客,兩個轎夫就等在門口,此刻他出來上了滑竿,預備離開斗山街時,正好有一行人簇擁着兩乘轎子迎面而來。

  雖說街道寬敞,但那一行人之中兩乘四人抬大轎,跟的人又是前呼後擁,他便下來吩咐兩個轎夫讓了讓。誰知即將錯身而過時,頭前那乘轎子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且停一停。」

  只是一個並不大的聲音,正在行進的一行人立刻停了下來。汪孚林就只見前頭那四人大轎的窗簾被人打起,隱約可見裡頭坐着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出門在外禮多人不怪,便拱手行禮稱呼了一聲老夫人。

  橫豎這年頭不像大明建國之初,服飾稱呼無不森嚴,現如今是只要有錢,老爺夫人隨便叫,遍地金的衣裳連奴僕都隨便穿,早已混淆了品級貴賤。

  而聽了他這一聲稱呼,大轎里的老婦便笑着問道:「敢問可是汪小相公?」

  汪孚林沒進過幾次府城,走在這斗山街上竟然被陌生人認出自己,他登時心裡犯起了嘀咕,嘴上卻客客氣氣地問道:「正是學生,未知老夫人是……」

  「老身是這斗山街許家的,平日也常見你長姐,此前聽說你的事情後,一直頗有些好奇,誰知卻緣慳一面,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夠偶遇。」

  轎子中的老婦正是許家老太太方氏,她說到這裡稍稍停頓,繼而笑道:「今日本想請你家中小坐,可看你一身風塵僕僕,想是進城未久。不知是否已經定下了寓所?來日老身好讓人投帖。」

  「原來是許家老夫人。」知道這就是姐姐所說的許家本家老太太,汪孚林當下又行了個禮,這才笑道,「多謝老夫人關切,我此次還是住在縣後橫街的馬家客棧,老夫人若有召喚,來日只管讓人捎口信就行了,至於投帖兩個字,豈不是折煞了晚輩?」

  「好好,那就這麼說定了。」老婦頷首之後,放下了窗簾,一行人復又起行。

  而後面那乘四人小轎經過汪孚林身前的時候,他只看到窗簾亦是微微一動,仿佛有人透過縫隙悄悄打量自己,他突然有意捉弄,回了個大大的笑容。見那窗簾立刻閉合得嚴絲合縫,也不知道裡頭人是否看見了,但裡頭隱約傳來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顯然不是一人在內。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等人過去便對轎夫打了個招呼,坐上滑竿和那一行人相反的方向離開,心裡卻尋思了起來。

  他卻不是琢磨許家的態度。許家如今對他這般客氣,興許有長姐會做人的緣故,可歸根結底還是他洗清了名聲,又在歙縣士林中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問題在於,歙縣衙門戶房那新任趙司吏,憑什麼就敢僉派他那不在家裡的父親為糧長?

  在府城一家糕餅鋪子盤桓了一會兒,又從東邊的德勝門和外門進了歙縣縣城,汪孚林卻沒有先去馬家客棧和金寶秋楓會合,而是從縣前街來到了縣衙,投帖求見歙縣令葉鈞耀,打算藉此投石問路。

  反正在別人看來他也就十四歲,固然之前得了點名聲,冒失衝動才是天性,那麼受了委屈找知縣老爺叫撞天屈,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門子看了他的帖子後,就客客氣氣地雙手奉還道:「原來是汪小相公,您來得實在是不巧了,堂尊午後就去了徽州府衙,直到現在也還沒回來。若是您實在是急,小的幫您先遞進去,興許堂尊回頭看見之後,就會召見。」

  話雖說得恭敬有禮,那中年門子眼神卻有些飄忽。汪孚林知道這是索要門包,卻假裝不知。直到身邊一個轎夫上來低聲提醒了一句,他才猶猶豫豫從錢袋子裡摸出十幾文錢來。見此情景,那門子頓時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接了,瞄了一眼後隨手揣在懷裡,拿着帖子點了點頭。

  「汪小相公放心,小的一定送進去。」

  等汪孚林上了滑竿遠去,那中年門子方才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冷着臉譏嘲道:「考了個秀才就以為了不得了?十幾文錢就打發我,以為我是叫花子!什麼玩意,靠你這點子出息,老子就喝西北風去了!」

  他剛剛將那名帖扔在地上,縣衙裡頭正好出來一個中年人,正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趙五爺一見門子這舉動,就知道又是哪家投帖時不塞足門包,當即似笑非笑地問道:「老徐,剛剛來的是誰?」

  門子老徐聞聲回頭,見出來的是這位,剛剛還一臉陰沉的他趕緊打疊了全副笑臉。門子是重役,三班衙役也是重役,但工錢卻不同。門子一年統共工錢就二兩銀子,遠少於三班衙役,但門包卻油水多。可趙五爺這等不但在編制內,而且還是頭頭的角色,他就不敢得罪了。既然人家已經看到了這一幕,他立刻添油加醋說了汪孚林的小氣,卻沒想到趙五爺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上前去把名帖撿了起來,他登時有些面子下不來。

  趙五爺隨手翻開名帖,見上頭果然署名是學生汪孚林百拜,中間還夾着一張紙片,他拿起來一看,頓時笑了。見老徐臉色晦暗地站在那裡,他隨手合上了這名帖,卻將那紙片先遞了過去:「自己看看,你險些隨手丟了半兩銀子。」

  「咦?」老徐聞言一愣,待接過來一看,見是府城最有名那家糕餅鋪子今年新推出來的餅券,他登時面色尷尬,眼見趙五爺笑着又遞迴了名帖,他趕緊收了,嘴裡卻嘟囔道,「真是秀才相公,哪那麼多名堂?這東西哪有銀錢實惠!」

  趙五爺心裡同樣是這麼想的——到底是秀才相公,送個門包還扭扭捏捏,險些就浪費了錢!

第三十一章

夏稅的貓膩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拐彎抹角的興許會白折騰浪費錢,甚至可能根本見不到葉縣尊,但不論人家是發現了,還是沒發現門包的奧妙,都會覺得他是一個運氣好,有點小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很不着調的小秀才,這樣的印象經人之口傳到那位戶房新任趙司吏耳中,就會形成一種固化思維。在沒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的情況下,這種輕視是很有利的。

  不過此時此刻他已經暫時將這個拋在了腦後。他到了馬家客棧,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金寶和秋楓,還有滿臉堆笑的掌柜,竟是還多了一對完全意料之外的主僕。

  那一回那頓竹筍烤肉可是很不輕啊,程大公子那尊臀上的傷竟是已經養好了?

  只不過,當看到程乃軒一瘸一拐迎上來時,他立刻知道這傢伙是強撐的。無論之前有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恩怨,但這時候,他的心裡還是有一絲小小的感動,連忙快步上前,眼睛卻看向了一旁那掌柜:「看來我下次真是要換地方住了,我還沒到,通風報信的人就把程兄你招來了!」

  「上次你走的時候我下不了地,這次正好爹不在家,我怎麼也得來給雙木你接風洗塵吧?」嘴裡這麼說,可似乎是動作太猛牽動了傷口,程大公子的臉上肌肉又糾結在了一起。見汪孚林的臉上赫然又好氣又好笑,他便不自然地說道,「都是上次爹下手太狠,還讓你看了笑話。」

  「傷沒好就別出來,還有你,墨香,就不知道攔着一點,不怕回頭程老爺也給你一頓家法?」

  墨香從前和汪孚林見過幾次,可總覺得這位從前和少爺每每名次緊挨着的小秀才越來越不一樣了。此刻眼睛一瞪的感覺,更是讓他想起了程老爺。於是,他趕緊上去攙扶了自家少爺一把,有些無奈地低聲解釋道:「我哪攔得住少爺。他也不知道打哪聽說了點什麼,硬是要親自來。」

  「不是打哪聽說,是從我爹那偷聽到的。」程乃軒突然把聲音壓得極低,滿臉認真地說,「到房裡說話吧。」

  小半個時辰後,當汪孚林把程乃軒送走之後,心裡已經把這傢伙定位為很靠得住的損友——不是論語上那打成有害類別的損友,而是那種搞怪胡鬧,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損友。若不是這一位親自跑來通風報信,恐怕他要打探明白那所謂夏稅兩個字的意義,還得費一番大工夫!

  原來,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數額,從洪武十四年制定之後,幾乎一成不變地沿用到現在,號稱祖制。徽州六縣夏稅征的都是麥,這其中,唯有歙縣在麥子之外,還多出了八千餘匹絲絹,三百餘斤茶。茶也就算了,雖說祁門的茶葉比歙縣有名,好歹數量有限,可這數千匹絲絹卻非同小可,而且如今並非徵收實物,不知打何時開始,一直都通過折銀來徵收,每年要交六千餘兩銀子。

  但要知道,據說即便是浙江這樣的大省,一整個省的絲絹夏稅加起來,都還不如歙縣單獨一個縣高!據說,當年這筆絲絹稅為什麼徵收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說法,完全是一筆糊塗賬。

  所以,年初就有新安衛人帥嘉謨陳情徽州府,認為這沿襲了百多年的絲絹夏稅不合理,要求將這筆龐大賦稅均攤到徽州六縣。雖則那時候因為各縣主司丁憂的丁憂,上京朝請的上京朝請,事情就算含含糊糊過去了,可歙縣這邊一直不服,五縣那邊生怕這邊再有人鬧將起來,兩邊就這麼僵持上了。

  畢竟,一年六千餘兩,這麼多年下來至少就是幾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