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5章
府天
雖說這個貓膩非同小可,但眼下他必須得先解決糧長這個大麻煩!出於對程老爺這精明人的認識,糧長的事他還是瞞了有點太熱心的程乃軒。畢竟,程大公子一看就是個衝動的,他可不想這傢伙壞事,他對借程家的勢也有顧慮。
入夜時分,汪孚林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就只聽外間傳來一陣喧譁。此刻已經是夜禁時分,這樣的大呼小叫相當反常,他不禁坐了起來。可拉開帳子一看,就只見已經驚醒的金寶正躡手躡腳往門邊上走去,隔着門縫往外張望,那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好笑。汪孚林正要出聲喚他,突然只見金寶一個利落地轉身,隨即就這麼趿拉着鞋子朝他這邊跑來。
「爹,有人進咱們這院子了。打扮看上去和學宮裡上次見到的差役差不多,會不會出事了?」
這時候,收拾了一張竹榻也睡在這屋子裡的秋楓亦是側耳傾聽,臉上頗有些緊張。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
「汪小官人?」
汪孚林看了一眼滿臉緊張的金寶,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放輕鬆一點,隨即有意等別人又叫了幾聲,他方才打了個呵欠,用懶洋洋的口氣問道:「這麼晚了,什麼事?」
門外的聲音卻一下子壓低了:「小官人,是縣衙來人,葉縣尊有要事請您過去。」
不對啊,即便他的投帖成功送到了,歙縣令葉鈞耀也不至於大晚上的就心急火燎要見他,他又沒在帖子上寫明什麼事!
「請他們等一等,我這就出來。」即便心中狐疑,汪孚林還是立刻下床穿戴,金寶也忙着在旁邊幫忙。等到裝束停當他要出去時,卻不想金寶仍是緊緊抓了他的後襟。他回頭看了一眼分明滿心擔憂的小傢伙,就輕聲說道,「安心等着。萬一等天亮之後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去程家投帖找程公子,讓他帶着你去縣衙打探打探。記住,一定要等到天亮申時之後,千萬別沉不住氣。」
「好,我記住了!」金寶拼命點了點頭,又輕聲說道,「爹小心些!」
馬家客棧距離縣衙並不遠,但外頭還是準備了一乘兩人抬的青布小轎。看到竟還有轎子來接,提着燈籠滿臉堆笑送出來的掌柜,這會兒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滿臉不可思議。
接下來這一路上,只有汪孚林一個人坐在轎子裡,四周圍除卻腳步聲再無雜聲,那種顛簸搖晃的感覺反而更強,他索性打起窗簾,讓自己能夠透口氣。雖然四周圍黑漆漆的,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建築的輪廓,但汪孚林之前把整座歙縣縣城都給摸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兩人抬的小轎是順着橫街上了縣后街,最終在依稀應是縣衙後門口停了下來。這裡早有人等候,接了他下轎後,就在前頭徑直引路。
在這樣的黑夜裡,跟着一個只打了一盞燈籠的人到處七拐八繞,以至於汪孚林甚至生出了一種夜闖白虎堂的感覺。
好在事實總不會每每和最糟糕的揣測相同。當他進入一間書齋後,就只見偌大的房間裡靠牆設着高高的書架,一身家常衣裳的葉縣尊正在書桌前來來回回踱着步子。一看到他進來,這位歙縣令立刻吩咐引路的那人退出去,等到房門被帶上了,他立刻看向了今夜被自己請來的人。
「汪孚林,你之前怎能未卜先知,料到縣衙的開銷賬有問題?」
第三十二章
誰忽悠誰?
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葉縣尊你實在太后知後覺!
聽明白是這麼一件事,汪孚林心情一松,故作詫異地反問道:「老父母這話從何說起,我只是那一日端午節看到那麼大的排場,怕不得要花費好幾百兩銀子,所以才隨口問一句。」
「隨口問?哈,沒想到倒是給你隨口問對了,這次端午節龍舟競渡的種種開銷,便用了整整五百兩!」
「要不是本縣今天突然一時興起,召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要賬冊看,還竟然不知道!趙思成口口聲聲說,戶房賬面上已經沒錢了,非但沒錢,還倒欠外間各種花費!說是之前大宗師盤桓歙縣那幾天,用去各項花銷三百兩,前時巡視學校主持道試那些天,徽州府又攤派到我歙縣頭上開銷五百兩,本縣這樣那樣的花費若干,總而言之一句話,堂堂徽州府附郭首縣,竟然沒錢!」
說到這裡,葉鈞耀的聲音已經幾乎是咆哮:「不但沒錢,用他的話說,本縣上任的時候,賬目是平的,有本縣蓋印為證。可光是今年初本縣上任後到現在各種花費,賬面虧空已然竟有五千,如果本縣不能在徵收夏稅的時候多攤派公費五千兩,就不足以填補虧空。如今從他以下,不但六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上上下下都在自己貼錢,都快前胸貼後背了,懇請本縣做主!這要是隨隨便便就多攤派公費,本縣就算現在平了賬面,可日後呢?」
眼看葉鈞耀一時憤怒,竟是狠狠把手中一本薄薄冊子砸在了書桌上,汪孚林默默地在心底里腹誹了一句——您老好容易等到一個缺,就沒個親朋好友提醒一聲,當縣令應該要具備什麼樣的常識,招攬怎樣的人才班底麼?上任盤賬的時候又該怎麼幹?
可這時候,他就不像上次在徽州府學時那樣,主動把事情攬上身了。他只能假裝完全震驚而憤怒的模樣,惱火地應了一句:「竟有此事,太可惡了!」
嘴裡附和,汪孚林心裡卻在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事和現在這件事有機結合,突然心中一動。
「沒錯,就是太可惡了!」
葉鈞耀又罵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臉上疲憊的同時,心情卻因為對汪孚林這一通傾瀉,稍稍冷靜了下來。畢竟對面只是個稚嫩的小秀才,又和自己在縣試中有點師生之情,之前又有點香火情分,他說話不用那樣端着。
儘管他只是三甲進士,但對於自己的評價一直很高,總以為自己走馬上任之後,一定能夠治理好一縣子民,可現實是他上任幾個月來,還在政務摸索期,結果先是一場功名風波把他打得頭昏眼花,而後又是這當頭一棒。他甚至想到,要是這些胥吏差役大鬧起來,說是他任上才有這虧空,他又該怎麼辦?
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一時起意召了戶房司吏過來,而後氣急敗壞之下,就因為大宗師之前主持道試期間,由歙縣負擔的那筆開銷,跑去徽州府衙扯皮了,結果非但沒見到知府段朝宗,還被舒推官給擠兌了一通,所以,上床就寢前,心中煩亂的他隨手一翻桌子上的投帖,一看到汪孚林那份就立刻回憶起了當初這小秀才的提醒。
這時候,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用試探的口氣問道:「孚林,你覺得本縣是否可以找個能手,將賬目做平?」
聽到葉縣尊居然如此天真,汪孚林頓時哭笑不得。他做出仔細替這位縣太爺考慮的模樣,眉頭緊皺了好一陣子,實則剛剛早就想好了。
「老父母,恕學生說句不恭敬的話,既然對方敢要挾,背後說不定有人,如果輕舉妄動,說不定反而被他們帶到溝里去了。更何況,這年頭精通書算的人,不是掌柜就是胥吏,難保風聲不外露。」
葉鈞耀頓時急了:「那本縣豈不是只能被小人算計?五千兩攤派公費,萬一激起歙縣各區各里反彈,那可如何是好?」
「其實,學生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外人不能用,那戶房其他人呢?」汪孚林說到這裡,見葉鈞耀登時眉頭一挑,顯然有所領悟,他便接下去緩緩說道,「老父母之前審案的時候,學生雖然沒有去旁聽,但也知道,典吏萬有方為了多得心紅銀,私刻戶房印章,在別人的文書上蓋假印,罪證確鑿。而那幫役劉三又和汪秋沆瀣一氣,盜用典吏萬有方的假印,出具假契書,誣告我買侄為奴。這兩個人罪有應得,輕饒有違法度。但那個戶房司吏劉會……」
「對啊,劉會倒是查無實據,所以本縣才讓他取保!」葉鈞耀忍不住一拍大腿,喜形於色,「而且,萬有方和劉三都還押在大牢,但劉會堅決否認侄兒的事情和自己有關,所以本縣也只能准了他回家待審。」
說到這裡,他上下打量着汪孚林,聲音一下子低緩了下來,「不過,我身為一縣之主,之前又答應了大宗師,若召見這樣的待罪之人……」
見汪孚林一臉不太理解地看着自己,葉鈞耀想起這小秀才不過十四歲,他就乾咳一聲道:「本縣不好親自去見這樣的待罪之人,又恐身邊人不能說清楚利害,孚林可願意代勞?」
「這等重任,學生恐怕……」
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葉鈞耀便站起身來走到汪孚林面前,如同長輩一般按着他的肩膀,狀似帶着無窮期許:「你若是能夠為本縣料理了此事,來年你那兒子金寶參加縣試的時候,本縣保准給他一個第一!」
汪孚林本來就是以退為進之計,沒想到葉鈞耀竟然丟出這麼一個誘餌,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而葉鈞耀仿佛還以為他不相信,繼續循循善誘道:「孚林莫非以為我在空口說白話?如金寶那般資質,又能好學上進,兩年時間盡可習得八股精髓,這是大宗師親口說的!你放手去做,本縣給你托底!」
你不給我扯後腿就不錯了!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還是繼續為難:「既然老父母信得過,學生便勉力去試一試!不過,學生不瞞老父母說,這次學生特意進城投帖,是為了家父竟然被派了糧長之役!」
第三十三章
紙老虎發威
「什麼!」這下子換成葉鈞耀又驚又怒了,他正想拍胸脯說本縣立刻召來那些該死的胥吏解決這個問題,可緊跟着就想起自己亦是被區區胥吏逼到了絕路上。於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只要本縣過了這一難關,必定把這件事給你解決了!」
汪孚林本就打算一定要把葉鈞耀拉上岸,這非但是一個錯過了就再沒有下一次的人情,而且他現在面對的問題正好也是趙思成造成的,正好同仇敵愾。否則這位縣令要淹死了,他就只能去想方設法激起歙縣生員公憤,可問題這會兒是人家應試秋闈的當口,鬧事等同於毀人前程,毀人前程等同於要人性命,那一招是萬萬不能用的。所以,他當即假作感激涕零地起身長揖稱謝不止,隨即又不忘多嘴了一聲。
「只不過,學生進城畢竟是因為糧長之役進城來的,還請老父母給學生幾分臉面,至少對那趙思成發頓火。」
「此事簡單,我先痛罵此人給你出氣!」這事情葉鈞耀當然滿口答應。別說能給汪孚林一個臉面,他自己也恨不得藉機宣洩心頭怒火,把那趙思成痛罵一頓,正好也替自己出一頓惡氣?
自己說的一條一條全都答應了,汪孚林知道如今葉鈞耀病急亂投醫,對自己確實有些真心依賴。於是,他也不忘提醒最重要的一點:「不過,學生今日投帖並未寫明緣由,老父母卻連夜召見學生,在外人看來恐怕不正常。萬一讓那奸吏察覺到老父母通過學生另打主意,恐怕會另做手腳。」
「這個……」葉鈞耀這才醒悟到自己是給氣瘋了,今晚這事情做得有些不隱秘。思來想去,他就喜笑顏開道,「有了!就說本縣因大宗師力薦,憐惜你父子,打算異日破格推薦你們父子倆同在紫陽書院精研舉業!」
見汪孚林滿臉錯愕,他越發覺得自己聰明,當即喜笑顏開地說道:「父子同學,絕對是佳話!」
好吧,指望這位縣太爺也就只有這樣的藉口了!你不擔心揠苗助長,我還擔心呢!
「老父母固然美意,可紫陽書院那可是在學宮裡,帶着幾分官學性質,據說收童生,可也得考試,金寶若是現在進去,就太勉強了。至於學生,如今倒是更愁身體吃不消。」汪孚林點穿自己本要回鄉休養,卻被僉派糧長這件事給炸了回來,見葉鈞耀有些尷尬,他便話鋒一轉說道,「不過老父母這美意這當成藉口最好不過,我便對外說謝絕了就是了。至於今後,請老父母挑選一個妥當人居中聯絡,畢竟學生不能一直往縣衙跑。」
一個多時辰後,當一乘兩人抬的青布小轎再次停在馬家客棧的門口時,一直沒敢合眼的掌柜立刻迎了出來。目送人又抬着那轎子遠去,他笑容可掬地給汪孚林拍着身上並不存在的浮灰,討好地說道:「小相公大晚上的來回奔波,要不要用點夜宵?小人這就吩咐人去做。」
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打了個壓根不存在的飽嗝,狀若無心地說:「不忙,在葉縣尊那兒已經用過了。唉,我真是沒想到,葉縣尊連夜召見,乃是為了金寶。因大宗師力薦,葉縣尊憐惜金寶資質,有意推薦他入學紫陽書院旁聽,我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
金寶和秋楓此刻也都聞訊出來,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金寶先是有些小小的遺憾,隨即就把這點小想頭丟到九霄雲外了,忙上前說道:「幸好爹拒絕了,我基礎沒打好,入學了也未必能聽懂。」
「說得好,日後考了秀才進去讀書,那才是揚眉吐氣,否則一個縣尊特推生的名頭,你可會被人笑話!」汪孚林見金寶並無一絲一毫的怨色,心情頓時好得很,拉起小傢伙便往前回房道,「要不是我如今沒精力進紫陽書院,又怕你被人欺負,我說不定就順口答應下來了。金寶,別忘了二老爺答應過給你請名師的,機會將來有的是!」
嘴上這麼說,汪孚林卻是故意透給掌柜夥計那些人聽的。可豎起耳朵聽最仔細,心裡想法最多的,卻是跟在他們父子身後的秋楓。
紫陽書院,那可是位於歙縣學宮之中,不但夠官方,而且是歙縣第一書院!
一大清早,歙縣衙門的早堂便準時開始了。不但縣丞、主簿這樣的僚佐官,典史這樣的首領官,六房胥吏以及其他各處書辦等吏員,就連各鄉里長,按照規矩都要起早在兩邊廊下伺候。早些年糧長亦是和里長同列早堂等候召喚,但現如今徽州府大糧長几乎沒了,小糧長多如牛毛,這規矩也就漸漸名存實亡。即便如此,這排衙的規模仍然威風凜凜,是葉鈞耀自從上任以來唯一覺得享受的時刻。
所以,哪怕天天早起卯時升堂有些折磨人,他仍然雷打不動從不管颳風下雨,竟是給自己刷出了一個從不誤早堂的成就。當然,午堂晚堂他就沒這麼認真了。他只不過逞了威風,下頭屬官屬吏都知道堂尊新來,不熟悉政務,恭敬歸恭敬,可背地裡沒幾個人將他這個兩榜進士放在眼裡,早堂的時候也不過隨便拿點公務糊弄請示一番而已。
可往日如此,今天早堂升堂之後,先是屬官作揖,屬吏叩頭,這還沒叫起呢,猛然就只聽砰地一聲,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尤其是不少人早起正迷迷糊糊的,吃這一嚇險些沒直接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發現是堂尊拍了驚堂木。
有品級的屬官還好些,那些胥吏們便進退兩難了。從前磕個頭也就起來了,現如今堂尊顯然大發雷霆,起身不太恭敬,可要依舊這麼跪着,天知道得跪到什麼時候?就在這時候,上頭堂尊又是砰地一聲,竟一不做二不休,又拍了一下驚堂木。
這震耳欲聾的聲音算是把所有半夢半醒的人給驚醒了,方縣丞不得不輕咳了一聲,一揖問道:「堂尊可是有何訓示?」
「訓示?本縣當然有訓示!」葉鈞耀昨天本就窩着一肚子氣,現在能夠假公濟私大發雷霆,心裡也覺得暢快。他霍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戶房司吏趙思成,本縣問你,什麼時候歙縣要從有功名的生員家裡僉派糧長了?朝廷體恤士林,歷來優免撫慰有加,這才能夠教化百姓,安撫四境,可你呢,剛上任竟然就派了今年新進學生員的糧長,你是想激起歙縣乃至於徽州士林的公憤嗎?」
歙縣乃是徽州府首縣,經制吏比其他各縣都多。而六房之中,最要緊的就是戶房和刑房,經制吏各三人,別的房頭卻不過兩人。
趙思成年近四旬,從最開始連個編制都沒有的白吏,一步一步苦熬資格,成了戶房糧科的典吏,可這最後一步卻是一直跨不出去,這次好不容易覷着司吏劉會和錢科典吏萬有方那點紛爭,他一舉上位,正是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也聽說了昨晚上葉鈞耀夤夜召見汪孚林的事,正想打探究竟為了什麼事,誰想今天早上就被縣太爺單獨拎出來一頓痛斥。心中羞惱的他本打算為自己辯解一番,誰知道葉鈞耀根本沒給他還嘴的機會。
「本縣為官,爾等為吏,就應該謹守上下之分,勤勉做事。而士農工商,涇渭分明……」
葉縣尊竟是開始長篇大論了!
第三十四章
龍蛇各有道
葉鈞耀終究是書生,那些髒話只會在肚子裡想想,真正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他卻也覺得丟臉,於是乾脆張嘴就是一大堆大道理。他別的本事尋常,可要說訓示的本事,初來乍到下頭官吏就全都領教過一遍,那絕對是一種無比痛苦的經歷。此時此刻,方縣丞和其他兩個屬官眼看一群屬吏跪在下頭被訓得灰頭土臉,跪得東倒西歪,不禁有些幸災樂禍。至於始作俑者趙思成,自己惱火不說,別人更是暗中埋怨。
好容易等到葉鈞耀滔滔不絕說完,他們一個個挪動着發酸的膝蓋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呈報了一下零星幾件公務,上頭這位知縣相公隨隨便便點了點頭,竟是不消一會兒就退堂走人了。他這一走,大堂里登時吵翻了天,七嘴八舌全都是小吏的聲音。方縣丞劉主簿不是徽州府本地人,深知這些歙縣地頭蛇不好惹,羅典史也是去年從外頭調來,就任不久就被架空了的,生怕惹火燒身,幾個人乾脆全都閃人了。
「老趙,你下次惹事也好歹通個氣,讓哥幾個陪跪這麼久!」
「那個汪小秀才什麼時候招你惹你了?」
「別到頭惹來歙縣那堆秀才像上次去堵府學似的,把咱們縣衙大門給堵了,那時候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趙思成見七嘴八舌損自己的都是些往日和他不對付的,便皮笑肉不笑糊弄了過去。
等到他回了戶房,幾個素來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進了屋子。見這些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麼!堂尊也就是嘴上發火,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可有讓我蠲了汪家的糧長之役?沒有吧!這就對了,堂尊也就是藉機發一頓火,讓人知道他是一縣之主,可要說他還能做什麼,那就甭想了!」
「只要這次攤派公費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們手中,那邊交待的事情也就辦成了。哪怕東窗事發,也是他縣令擔待。咱們有什麼好怕的?歙縣都已經單獨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過來的人不過是做夢。再說就算成功,攤到每個人頭上,那才少交多少稅,咱們有什麼好虧心的?做成這件事咱們可以調去徽州府衙,到時候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其他人紛紛眼睛大亮,顯然,去府衙當吏員,卻比在這縣衙當吏員更風光,油水也更豐厚。可還是有人猶猶豫豫地問道:「可讓堂尊不得不答應攤派公費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為什麼非得揪着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個屁!」今天跪着挨了一頓臭罵,趙思成登時恨得牙痒痒的,吐出一句髒話後方才低聲說道,「以為抱緊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狀,就能夠把這件事扳過來?呸,堂尊都已經自身難保了!他本來就只是個小人物,可誰讓他之前蹦躂得太歡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順眼?更何況,人家覺得他背後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個帥嘉謨重提夏稅絲絹一事的主謀,不教訓小的,怎麼打出老的?那邊說,京里高首揆對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見,他這輩子賦閒定了!」
「可萬一真的激起士林……」
「歙縣這些生員不日就要趕赴南京去參加鄉試了,家家戶戶看得正緊,這時候若那小秀才去煩人,門上也得把他打走!就算是程奎幾個,也沒那工夫為他主持公道!」
見其他人還有些猶豫,趙思成又加重了語氣:「你們少杞人憂天了!別說堂尊今天也就是為了他空口說句白話,就是真的為他開脫,我也自有說法。休寧、婺源、績溪、黟縣、祁門,這徽州府其他五縣都曾經有過生員之家擔當糧長的前例。而且,段府尊那兒對堂尊本就頗有微詞,再出岔子他這縣令之位難保!更何況,堂尊現如今正焦頭爛額那五千兩攤派公費的事呢,顧不上汪孚林!」
趙思成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平息了眾人心中的顧慮。見人人點頭如啄米,他這才笑吟吟地說道:「那個劉會我可就沒工夫看顧他了,你們知道怎麼做?」
聽到這話,眾人當然心領神會。剛補上沒多久的糧科典吏立刻狗腿地說:「司吏放心,那劉會從前仗着能寫會算,巴結了前任房縣尊,這才能夠撈到了司吏的位子,這一回一定給他點教訓!我已經和皂班那些白役打好了招呼,這會兒估計人已經過去了!」
昨晚被葉鈞耀這樣一攪擾,汪孚林就索性沒有早起,補覺之後睡到快午時,他留下秋楓在客棧守着,自己帶着金寶出了門。目的很簡單,按照葉鈞耀給的地址,他和金寶去找前任戶房司吏劉會的家。
對於這麼一個只聽過沒見過的人物,他從前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沒想到這傢伙下台之後,新任司吏趙思成竟然給堂堂歙縣令引來了一個大麻煩,他也只能走這一趟。當然,如果此人因為侄兒劉三卷進那樁深不見底的案子,由此受了牽連後就恨他入骨,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可不會飲鴆止渴,只為解決今日危機,就給自己日後找麻煩。
按照明初的制度,從知縣以下,所有官吏不允許住在衙門之外,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歙縣衙門並不像府衙那樣寬敞,吏舍並未完全納入縣衙的範圍。為了進出衙門方便,縣衙屬吏的吏舍大多在縣前街和縣后街、橫街一帶,可劉會家卻是個例外。
此人家住縣城和府城之間的德勝門外新安驛。當初歙縣和徽州府還是府縣同城的時候,這裡曾是進出府城的要津,即便如今也依舊熱熱鬧鬧,鋪肆林立。所以,汪孚林脫去了秀才的招牌襴衫,和金寶都是一身布衣打扮,穿過小巷坐在劉家對面那家米粉攤上,看上去就和尋常鄰家少年似的毫不起眼。
為了不引人注意,汪孚林還特意囑咐金寶,把那聲招牌的爹給收起來。
那米粉攤乃是一個長相尋常,三十出頭的婦人操持,只見她時而麻利地收拾碗筷,擺正桌凳,收錢結賬,時而燙粉開湯放佐料,手腳極快,生意也紅火。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和金寶面前就一人擺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涼拌粉,炒制的醬料一拌,上頭撒了青翠的蔥花,汪孚林更是按照自己的口味點了幾滴花椒油,加了薑汁,三兩口下肚只覺得鮮香麻辣,唯一遺憾的就是少了點大紅的辣椒。就在他一氣下肚小半碗之後,突然只覺得旁邊有人碰了碰自己。
「爹……你看那邊!」
金寶情急之下差點露出破綻,好在收得快,汪孚林也就只瞪了他一眼。他抬頭望去,就只見劉家門口多了幾個皂隸打扮的漢子,頭前第一個人一腳踹開了院門,繼而就揚聲叫道:「劉司吏,別躲了!堂尊還沒審結你這案子,你還能躲到什麼時候?」
「到時候若來個充軍,弟妹不得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