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6章
府天
汪孚林聽到這亂鬨鬨的笑罵聲,情知是有人落井下石,登時聚精會神看了過去。
而這時候,米粉攤上的婦人亦變了臉色。知道這些傢伙回頭若是沒收穫,那就必然會來找她的麻煩,她把錢箱裡頭的銅錢一把全都抓了放在懷裡,竟是連這攤子都顧不上,就悄悄溜了。倒是幾個在這裡吃東西的食客膽子大些,但也無不閉緊嘴不敢吭聲。
好一會兒之後,終於有一個人影抄着條凳衝出了劉家院門,看年紀還不到二十,卻是怒容滿面地回罵道:「什麼充軍,誰說老子有罪,老子是瞎了眼,這才被劉三那個小王八蛋給害了!老子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可你們真要把老子惹急了,殺人放火老子都能幹出來!」
第三十五章
你甘心嗎?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年輕人長相清秀,看上去文縐縐,但說出話來卻儘是痞氣,竟是把那十幾個找麻煩的皂隸給鎮住了。
可為首的人也僅僅是最初稍稍愣神了片刻,隨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看來劉司吏到現在還以為是從前哪!殺人放火?單憑你這句話,就足夠進班房的!來啊,讓咱們的劉司吏明白明白,這歙縣城裡拳頭最大的地方是哪!」
只見劉會操着條凳左支右擋,可他雖有一把力氣,卻哪裡比得上這幫素來以賣力氣過活的白役,不多時就被人搶去了條凳,打翻在地。混戰之中,他也不知道遭了多少拳打腳踢,最後被人拖起來的時候,整張臉已經腫脹青紫,根本就不成樣子了。
那為首的傢伙這才拍拍手上前,捏着他的下頜,一字一句地說道:「怎樣,真進了班房,那可就真的是死生都由不得你了!六房裡頭那些和你交好的人也只能保你一時,這可是大宗師雷霆大怒要堂尊查的案子,他們已經幫你拖了半個月,你要是不識相,趙司吏回頭就可以攛掇了堂尊明日繼續審,到那時候你可別哭天搶地!」
鼻青臉腫的劉會死死瞪着面前這些虎狼之輩,一顆心已經沉到了無底深淵。就在這時候,他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放了我家相公,錢我都給你們!」
隨着這聲音,一個青帕包頭的少婦跌跌撞撞出現在眾人跟前,卻不過十七八的年紀,手中用帕子捂着什麼東西。見這情景,立刻有個白役衝上前去,一把搶過她手中那包東西,隨即便又驚又喜地嚷嚷了一聲:「頭兒,是銀子!」
有了銀子,十幾個白役頓時再也顧不上劉會,隨手將其往地上一扔,立刻上去分起了銀子。為首的中年人拿了一塊最大的揣在懷裡,這才不懷好意地掃了一眼那渾身發抖的少婦。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遠處似乎有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嚷嚷了一聲:「趙五爺,這邊,我看到這邊有人打架!」
一聽到趙五爺這三個字,一群皂隸登時起了騷動,為首那人也不糾纏了,皮笑肉不笑地衝着其他人勾了勾手:「得了,今天看在弟妹的份上,再給咱們的劉司吏寬限三日。三日之後,要是不拿出五百兩銀子來,你就等着充軍遼東吧,走!」
一幫人離去的時候,還有人意猶未盡,衝着米粉攤的幾張凳子泄憤似的踹了幾腳。眼見這些如狼似虎的傢伙都走了,汪孚林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激盪翻滾的心情漸漸平息了下來。這時候,他才看向了自己赫然緊緊扣着桌腿的那隻手。剛剛只差一丁點,他就打算站出來打抱不平了。幸好剛剛還有一丁點冷靜,讓金寶悄悄繞路出去虛張聲勢,總算是把人給唬走了!
這時候,米粉攤上的食客卻反而不多留了,眼見操持的婦人還沒回來,幾個人趁此白吃一碗米粉溜之大吉。汪孚林也懶得追究這些吃白食的傢伙,就從錢袋裡數出十幾文錢放在了桌子上,用一塊抹布蓋了,隨即往劉家院子門前走去。
就只見剛剛狠狠挨了一頓臭揍的劉會正癱在地上沒法動彈,他那年紀輕輕的妻子雖說使足了力氣,卻依舊沒法把人拖起來,一時跪坐在地,茫然無措。
「這位嫂子,要不要我搭把手?」
自從丈夫從戶房司吏的位子上一下子重重跌下來,劉洪氏第一次知道這世道究竟如何險惡。十幾天來,到家裡訛詐恐嚇的人一撥接一撥。想閉門落鎖,對方會砸門翻牆;想投親靠友,又沒人敢接納如今待罪的丈夫;就連丈夫在縣衙之中稍有交情的小吏,最初幫襯了一番之後,漸漸也都躲得沒了蹤影。一來二去,又經歷了今天這一幕,她眼看就快要絕望了。此時此刻,她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眼看面前是一個小少年,她的眼睛一下子被淚水完全糊住了。
「好,好!謝謝小官人,謝謝小官人!」
汪孚林事先囑咐金寶嚇走人之後,就在四周圍悄悄望風,此時他便上前架起劉會一邊胳膊放在自己肩頭,隨即其妻一道,一步一步將其往裡頭挪。至於那已經被人踹開,合上也沒作用的院門,誰也沒顧得上。
一進屋子,他便發現四面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唯有靠牆的一張螺鈿床顯示出了這家人當初的殷實。儘管從院門到這裡僅僅十幾步路,但劉會個子高,又完全沒法走路,劉洪氏力氣小,這麼一個人的重量全都壓在了他身上,因此,把人放在螺鈿大床上時,他已經出了通身大汗。眼見得劉洪氏慌忙去打水來給丈夫擦洗那些外傷,他便開口說道:「要請個大夫嗎?」
「不用了,那些混蛋平時專管行刑,下手最知道分寸。他們還想從我身上榨出油水來,不至於要了我的命!」
劉會終於艱難地說出了幾句話,可妻子那蘸水的軟巾觸碰到了臉頰上的一道口子時,他仍然嘶地慘哼一聲,隨即便咬緊牙關再不說話。等到那些廝打之間沾到臉上的塵泥好容易都給弄乾淨了,他方才自嘲地說道:「我六歲讀書,家裡窮,沒精力去學那些四書五經,就乾脆多學了些算數,十五歲就千方百計去縣衙裡頭當了個書辦,不到二十就成了整個徽州府最年輕的司吏掌案,可沒想到這次會跌得這麼慘!」
「相公,別說了……總會有辦法的,之前吏房錢司吏不是說了,會幫你在縣尊面前說話的!」
「這些皂班白役折騰我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幾曾見到他露過面?呸,那個老東西,他之前不過是怕我有起復的機會,可如今葉縣尊壓根就不在乎誰經管戶房,他還會管我的死活?」劉會說到這裡,便突然掙扎着坐起身,用力一捶床板道,「都怪我一時心軟,聽那劉三叫了幾聲叔父,就給他在快班裡頭謀了個缺,沒想到他竟然心那麼大,想去算計奪那萬有方的典吏,又夥同汪秋謀算那個汪孚林家中田產,結果到頭來連我一起坑了進去!」
劉洪氏心如刀絞,趕緊一把抱住了氣怒攻心的丈夫。老半晌,她方才想起屋子裡還有個陌生的好心人在,連忙放平了劉會,又擦了擦眼淚道:「相公,剛剛多虧了這位好心人幫忙……」
「我劉會如今自詡為強龍,如今不過是一條蟲罷了,沒想到還有好心人幫我。」劉會抬頭看了看汪孚林,見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四五歲的少年,他便苦笑道了謝,隨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看向妻子說,「剛剛聽到外頭有人叫嚷趙五爺來了,你快去看看,如果真是,興許還能求他搭把手……」
「趙五爺沒來,只不過是我看到那些窮凶極惡的傢伙施暴,就讓隨行的一個孩子跑遠了些,扯開喉嚨嚷嚷一聲而已,好在順利把人驚走了。」
劉洪氏正要起身出門,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話,她登時愣住了。不但是她,床上躺着的劉會也不禁再次艱難地支起身體,看向了剛剛那個他只以為是年少氣盛的濫好人少年。只見對方身量不高,雖只一身布衣,卻仍舊難掩俊秀文雅的氣質,他不禁心中驚疑了起來。
「敢問小官人是……」
「你是沒見過我,我也是第一次見你。」
汪孚林前天才驚聞自家從來沒見過的那位老爹被派了糧長,昨夜又被葉鈞耀給倒了一通苦水,別看他對姐姐妹妹拍胸脯,對知縣相公兩肋插刀,其實他自己心裡哪有那麼大底氣,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盤算而已。他之前甚至忘了問劉會這位前任戶房司吏的年紀,只想當然地當成個老油子,結果見到的卻是個年輕氣盛的傢伙,那原本的那些循序漸進的打算就用不上了。
趁着剛剛劉會自怨自艾,劉洪氏悲悲切切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裡考慮再三,這會兒決定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就如同我聽說過你一樣,你也應該聽說過我。」他微微一頓,便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汪孚林!
劉會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而劉洪氏更是在極度的驚愕之後,突然尖叫出聲:「就是你害得我家相公!」
「住口!」汪孚林知道女人發瘋最容易壞事,不等她有進一步語言動作就厲喝了一聲,繼而劈頭蓋臉地說道,「我害了他什麼?我在明倫堂上不過實話實說,何曾指斥過你家相公半句?是他自己的侄兒和汪秋勾結,偽造賣身契,其他圖謀又被葉縣尊給審問了出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劉洪氏一介婦道人家,被汪孚林幾句話問得啞口無言。而床上的劉會也漸漸平復了急怒的心情,半眯着眼睛問道:「對,是我瞎眼認錯了人,把個好高騖遠的堂侄當親戚,這才引火燒身,怪不得別人!可既然你我沒有關係,那你這個秀才相公到我家來幹什麼?總不能專程來看我的笑話?」
「據我所知,汪秋和劉三勾結,罪證確鑿;萬有方私刻印章,同樣罪證確鑿。只有你雖丟了司吏之位,取保待審,其實卻壓根沒查到任何罪證,對不對?」
劉會慘然一笑:「沒錯,可這世上不是沒罪證就能脫罪的。就比如你汪小相公,當初要不是在買侄為奴這一條罪名上一舉翻盤,前頭不孝和作弊兩條哪怕查無實證,你的功名就算能保住,這一輩子也別想再去參加鄉試了!不像你現在,非但揚眉吐氣,而且還名聲大噪!」
「那你就甘心這麼一輩子不能翻身?」
劉會一下子咆哮了起來:「當然不甘心!可剛剛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牆倒眾人推,我又能怎麼辦!」
「那你想不想如同我當初那樣,洗脫污名,揚眉吐氣?」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劉會一下子僵坐在了那兒,如果不是臉上全是淤青,看不清楚表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是如何失態的樣子。儘管他在衙門裡廝混了很多年,情知這會兒應該先試探對方究竟是個什麼心意和打算,可也不知道是剛剛汪孚林的單刀直入打動了他,又或者是潦倒落魄的生活刺激了他,他竟是本能地迸出了一個字。
「想!」
做夢都想!
下一刻,他就只見汪孚林笑着對自己伸出了手。他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那隻手在自己的手上輕輕一握,他才一下子驚醒過來,耳朵里卻傳來了一句話。
「那麼,你就相信我!」
第三十六章
蝶戀花和烏龍師爺
毗鄰新安驛的小巷中,一身布衣的金寶正躲在牆角張頭探腦,警惕地注視着過往路人。然而,在外人看來,他不過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一會兒竄到這邊,一會兒竄到那邊,也許是在與其他小孩子捉迷藏,因此沒有什麼人太在意他的存在。而他一面盡忠職守,一面在分心想剛剛目睹的那一幕。他聽松伯說過,那個戶房前任司吏劉會也在之前受審的人中,和汪孚林被陷害的案子有關,可如今汪孚林特地來見的卻是這麼一個人,他實在不明白。
已經不知道守了多久的他忍不住搖了搖腦袋,低聲說道:「不明白就不明白,相信爹總沒錯。」
「說得好。」
驟然聽到身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金寶嚇得渾身一激靈。等意識到這個聲音無比熟悉,人已經站在他身邊了。往四周圍瞥了一眼,發現這會兒正好沒什麼其他人,他就小聲稟報道:「爹,我在這裡守着的這些時間,往這邊巷子進來的是總共二十五個人,三撥是結伴的,其他都是單人;出去的是十一個人,兩撥結伴的,其他都是單人。至於四周圍除了做小生意的,並不見什麼人一直呆着沒挪窩,應該沒人在監視這裡。」
汪孚林剛剛倉促之下,只囑咐了金寶望風的時候要注意些什麼,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死記硬背全都做到了。他笑着點頭夸道:「很好,回頭獎你一本書!」
對於金寶來說,書比糖果蜜餞這種獎勵要誘人得多,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誇獎,他一張臉立刻綻放了欣喜的笑容。等到汪孚林招呼他往後頭大街上繞,他一句也不多問就跟了走。走在路上,汪孚林又隨手買了一包南瓜子塞在他手裡,那種打發小孩子的感覺讓他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歡喜雀躍。
就在父子兩人一前一後仿若閒逛的時候,後頭卻漸漸有呼喝開路的聲音。汪孚林靠邊回頭一看,卻只見是一行人簇擁着一乘兩人抬的青綢轎子過來了。
看那方向仿佛是往縣衙後知縣官廨去的,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動,暗想之前也忘了問別人,葉縣尊是否帶了家眷上任。當那轎子經過身邊的時候,他赫然發現有一隻纖纖素手撥開窗簾,露出的臉正好和他對了一眼。他本來還饒有興致地期待千金閨秀露嬌顏,誰知道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張青面獠牙的臉,登時吃驚地連退兩步。等到正好側頭一看,他發現剛剛看到的那面孔和身邊賣面具的攤子上一張鬼面具一模一樣時,轎子已經抬過去了。
而除了他之外,其他路人也有陡然發出驚咦的,顯然是被那張面具給嚇得不輕。而這時候,轎子那窗簾方才倏然落下,裡頭傳來了銀鈴一般的輕笑聲,隨即就曇花一現聽不見了。
汪孚林有感於那轎中人的捉弄人,突然只見一隻蝴蝶竟是追着那轎子飛舞,不知不覺吟了一句:「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
一旁的金寶眼睛一亮,連忙問道:「爹又做了新詩?」
吃這一句一問,汪孚林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連忙站住鄭重警告道:「你可千萬別學秋楓,下次我吟詩不許隨便往外頭傳。比如這一首,那是宋時蘇學士的《蝶戀花》,張冠李戴的話,我和你都得被人笑死!」
看來回頭一定得找上一堆唐詩宋詞給家裡這兩個小的補課,否則日後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教訓完金寶,見其有些尷尬地點頭答應,汪孚林見一旁這攤子上還有好些各式各樣的面具擺着,突然饒有興致地拿下其中一張:「剛剛那張鬼面具似乎是大鬼,這張小鬼倒是挺合適……金寶,過來,這個給你!」
那轎子的窗簾須臾又撩開了少許,依舊是一個女子戴着那張鬼面具。她往後方汪孚林這邊連看了好幾眼,恰好看見了汪孚林取下一張小鬼面具,套在金寶臉上的情景。見他臉上洋溢着猶如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她看了好一會兒,窗簾方才再度放下,這張一路引來好一番譁然的鬼面具,便就此消失無蹤。
當汪孚林帶着頭戴小鬼面具的金寶從後門進了馬家客棧時,迎上來的秋楓唬了一跳,怎麼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汪孚林竟是隨手也丟給了他一張,繼而就笑呵呵地往自己臉上套了一張,卻是老虎面具。這時候,金寶總算瞅着機會,一把將臉上那讓自己尷尬不已的東西取下來,隨即就看到汪孚林那樣子,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正當汪孚林催促秋楓也戴上瞧瞧的時候,他陡然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咳嗽。
循聲望去,他就只見堂屋門口赫然站着一個四十出頭,山羊臉,吊眉毛的中年人。他有些納悶,趕緊取下了面具,看了秋楓一眼,後者捧着和金寶一模一樣的一張小鬼面具正發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連忙低聲提醒道:「小官人,剛剛小人忘了提醒,馮師爺來了好一會兒。」
馮師爺?哪來的?上次端午節他問葉鈞耀時,這位知縣相公可還慷慨激昂地說,孤身上任乃是古來先賢之風,昨晚上又那麼心急火燎地召見自己,也沒見有別人在旁邊謀劃出主意,什麼時候就多出來個師爺?
想歸這麼想,汪孚林還是上前幾步,客客氣氣拱了拱手道:「不知馮師爺駕到,剛剛失禮了。未知有何見教?」
馮師爺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起頭聽葉縣尊說你身體不適,回鄉休養,如今既是又進了城,緣何不到學宮報請?」
咦?一個師爺問自己這個生員為何不去縣學上課,這是什麼意思?而且,他不是已經對葉鈞耀訴了苦,眼下這馮師爺怎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暈了。幸好他素來見機很快,既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便索性客客氣氣實話實說:「有勞馮師爺親自過問。其實,學生身體尚未痊癒,此番進城,是為了家父被僉派糧長之事。家父行商在外多年,很少回來,如今學生進學成了生員,家父卻無端被僉派糧長之役,學生不得不走這一趟。」
馮師爺那張山羊臉登時怒容滿面:「什麼時候歙縣竟然淪落到要派生員家的糧長了,簡直荒謬!這等事你就應該第一時間到學宮稟報,自己在外亂撞有什麼用?我這就去縣衙拜見葉縣尊,若有結果再使人告知於你!你身為生員,需得時時刻刻記牢以學業為重!」
直到這馮師爺自說自話揚長而去,汪孚林還是沒反應過來。沒來由吃一頓教訓倒無所謂,這番話里告誡的成分不少,但也帶着好意。可一個師爺不是應該輔佐縣令嗎,怎麼口口聲聲全都揪着縣學的事情?於是,他又看向秋楓,帶着疑惑問道:「你確認這位是馮師爺?」
秋楓見汪孚林滿臉不信的樣子,他不得不加重了語氣道:「不會有錯的!小的從前在歙縣學宮,幾乎天天都能見馮師爺。」
這就更不對了,師爺怎麼會呆在學宮裡?汪孚林已經糊塗得無以復加,揉了揉太陽穴再次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說,馮師爺天天呆在學宮?」
「馮師爺是歙縣縣學教諭,自然是天天在學宮。」
聽到這個回答,汪孚林簡直瞠目結舌,差點沒咬到舌頭。馮師爺是專管生員的教諭?這到底什麼烏龍?
等到仔仔細細盤問了秋楓,汪孚林這才明白,烏龍的是自己,不是別人。這年頭還不比後世,師爺並不僅僅是對幕賓的俗稱。縣學裡頭的教諭訓導可以被人稱為師爺。知縣知府特聘的那些教導子弟的門館先生也就是西席,也可以被人稱為師爺。至於那些正宗的紹興師爺,雖說蔚為成風,可也還不至於一定不可或缺,一縣反而未必有一個。
第三十七章
好為人師的李師爺
尷尬歸尷尬,但這位馮教諭……不,馮師爺表現出來的剛正態度,還是讓汪孚林有幾分感慨。但他心裡知道,這位特意跑到縣衙去幫自己據理力爭,結果恐怕不容樂觀。因為那位倒霉的葉縣尊自己也被胥吏拿捏得結結實實,否則就不止答應在今天早堂上罵人一頓,而是直接免人之職,把這件事辦結了。
「此也師爺,彼也師爺,師爺何其多也!」
嘴裡念叨着這話,汪孚林便徑直進了堂屋,隨之突然想起馮師爺剛剛那樣兒,仿佛是等了自己好一陣子,不論怎麼說,作為一縣教諭,這態度有些太主動積極了。正常情況下,不應該是把自己叫去歙縣學宮嗎?如此一推敲,馮師爺的剛正就有些打折扣了。
如果沒有前時那風波連場,只怕他一個道試掛榜尾的區區小秀才,怎麼也不至於讓人如此關切!所以說,名聲這東西還是很要緊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汪孚林便開始推敲起了今日和劉會的那番會面。正想得入了神,他就只覺得身後有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自己的背,扭頭一看卻發現是小心翼翼的金寶。面對他的目光,金寶便小聲說道:「爹,外頭又來人了,是縣衙李師爺。」
又是一個師爺!
這次,汪孚林學乖了。他定了定神,仔細地問道:「哪來的李師爺?」
「是縣衙葉縣尊身邊的李師爺,我特意跑去問過掌柜,掌柜說他是前幾日剛剛聘來教授葉公子的門館先生。秋楓生怕爹在屋子裡有事,不方便人進來,請他暫且在外頭雅座奉茶,爹要去見他麼?」
「見,當然見!」知道這次才是正主,汪孚林不禁從心裡舒了一口氣。幸好他剛剛沒在馮師爺面前說漏嘴,否則把此師爺當成彼師爺,那就麻煩大了!
這年頭大多數客棧都是前店後院,和現代酒店一面做住客生意,一面做外客生意一個道理,馬家客棧自然也不例外。金寶提到的雅座,位於前頭大堂旁邊單獨辟出來的小隔間,儘管也不隔音,也不隱蔽,但金寶和秋楓雙雙往門外猶如警衛似的一站,汪孚林進去的時候,還頗有幾分安心。
而這種安心,僅僅維持到他見着裡頭這位李師爺為止。
之前那位馮師爺雖說已被證實是汪孚林自己的誤解,但從長相來看,至少還是符合一個飽經滄桑,頗有閱歷的師爺特徵。而眼下這位身姿筆挺,容貌俊朗,眼神黑亮,乍從賣相來看,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可問題在於……乍一眼看上去,年紀比他頂多大幾歲的光景,絕對不到二十!
想到之前同樣讓他吃驚非小的前戶房司吏劉會,再看看眼下這位李師爺,汪孚林不知道自己是該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還是該嘀咕葉縣尊的大膽用人不走尋常路。好在金寶打探下來的情況是,對方是教書的門館先生,也就是西席,而不是他理解上的那種師爺。
心裡腹誹,汪孚林表面上還是對這位李師爺客氣而恭敬。而對方顯然也不是那些喜歡說話拐彎抹角的老油子,還禮之後就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封信,信手遞了過來:「汪小相公,今日我來是奉東翁之命給你送信,順便也捎兩句話。東翁說,你的事情他會想辦法,但聽說令郎也隨之進城來了,若是成日東奔西走,恐怕會耽誤學業。如今東翁長公子業已讀過四書,正在跟着我習春秋,所以東翁的意思是,想請令郎每日一同修習。」
汪孚林雙手一捏信封,就知道裡頭頂多一張信箋,這一分神,李師爺那前半截話他就沒怎麼注意聽,等聽到後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頭看着這位捎口信的李師爺,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開信封取出信箋,只見薄薄一張小箋紙上,只寫着寥寥幾行字,意思直截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