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7章
府天
至於對李師爺這麼個人則是重點指出,才學卓著,堪為人師!
汪孚林盯着這薄薄的信箋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默不做聲地將信箋重新折好放進信封里,這才開門見山地向李師爺問道:「恕我直言,我之前聽說,葉縣尊上任以來並沒有聘師爺,不知道李師爺是如何入幕的?」
「當然是毛遂自薦。」年近弱冠的李師爺從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寧國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鄉試亞元,可十六卻會試不第。因家裡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卻立誓舉業不成何以家為,於是決定找個別人攪擾不到的地方清淨讀書。聽說歙縣葉縣尊求賢若渴,我就登門自薦,教授其長公子。不想長公子年方十二才剛讀了四書,資質庸碌,我實在不耐煩,本打算辭館,沒想到東翁竟然要請令郎陪讀,我一時好奇,索性親自來了!」
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算起來李師爺今年應該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是舉人!是已經可以謀一個訓導教諭這樣的學官,甚至到偏遠小縣當個縣令都沒問題的舉人!所謂亞元,並不是一個名次,而是解元之後從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統稱為亞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這年頭絕對不可小覷。
更難得的是,人家很重視金寶!
汪孚林對李師爺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對那句舉業不成何以家為卻不以為然。別看舉人考上了,可當年祝枝山那樣的才子,從舉人考進士也鎩羽一次又一次,這要是李師爺萬一也這麼倒霉,他家裡人豈不是要急死?只不過,有這樣一心一意投身科舉的人願意給金寶講春秋,他卻覺得非常幸運,當下毫不猶豫,立刻把金寶從外頭叫了進來,把事情直截了當挑明了。
金寶剛剛在外頭隱約聽到幾句,但一時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眼下再次聽到,他的眼睛漸漸亮得和太陽似的,看向那位李師爺的眼神中滿是敬仰。而後者矜持地一點頭,隨即就說道:「雖說提學大宗師已經考問過你,但耳聞不如見面,我得再考一考!」
坐在一邊的汪孚林聽到這兩人一問一答,須臾就是二三十條經義,對照自己那些零碎的記憶,他不禁嘆息了一聲。老天爺要是能夠給他多保存點記憶,他也不至於那麼慘!
足足考問了一刻鐘之後,李師爺方才神清氣爽地站起身來,笑着一拱手道:「令郎雖年方八歲,所學卻遠勝葉公子,我很滿意。明日一早就讓他來吧,我必將傾囊相授,告辭!」
第三十八章
聯絡員金寶的第一天
眼見李師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離去,汪孚林不禁暗嘆這實在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見金寶還沉浸在某種不可置信的情緒中,他站起身到小傢伙跟前,往其腦袋上輕輕一拍,這才笑眯眯地說:「愣着幹什麼,趕緊跟我回去準備準備!」
帶着金寶從雅座出來,汪孚林發覺秋楓站在門前呆呆不動,猶如木頭人似的,他便喚了一聲。等到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去找掌柜結賬,他便招呼金寶先回了堂屋,將葉鈞耀的另一重用意對金寶囑咐了一遍。
末了,他輕聲說道:「記住,你只要把葉縣尊的話一字不漏都記住,把我的話也一字不漏傳達過去,其他的都不用管,明白嗎?」
「爹,你放心。」金寶捏着小拳頭揮了揮,臉上表情就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戰場似的,「我絕對不會泄露給別人半個字!」
「很好,今後你就是爹和葉縣尊之間的聯絡員!」
汪孚林玩性大發,直接送了金寶一個名頭,見其滿臉茫然,他也不解釋,笑着說道:「其他時候你只管好好跟着李師爺讀書,至於葉公子嘛,他脾氣好你就和他好好相處,脾氣不好你就裝啞巴當他是木頭,要是他敢欺負你,回來一定要告訴我,不准藏着掖着,明白嗎?」
「明白,爹!」
汪孚林突然有這麼一種微妙的錯覺。眼下怎麼好像是上級給下級布置任務呢?所幸就在這時候,秋楓在外叫了一聲小官人,他便把人召了進來。得知李師爺剛剛點了客棧中最貴的茶,一壺茶喝掉五十文,他差點嗆着了,只能在肚子裡暗自哀嚎了一聲——這書生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要知道,他這三個人再加四個轎夫在這住一晚上,也就是一錢半銀子。如今不比洪武初年,隨着外頭大量銀子湧入,現在是銅貴銀賤,一兩銀子差不多相當於八百文,也就是一百二十文的樣子,可現在人家一壺茶就是五十文!
汪小官人壓根沒想到,他當初給縣衙門子送禮,同樣是差點飛了半兩銀子。他只能安慰自己,這樣的花錢如流水,也是為將來打基礎。好在金寶接下來是免費蹭讀書,回頭總會把這點本錢翻倍賺回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對秋楓說道:「金寶去跟着李師爺讀書,以後秋楓你就暫且跟着我。」
這原本是秋楓此次想方設法跟進城來的最大目的,可此時此刻,他慌忙答應的同時,心裡卻沒有太多的高興,眼角餘光更是忍不住朝金寶瞥去。
次日一大清早,金寶就裝束整齊出了門。儘管從馬家客棧到縣衙後頭官廨,步行也就是一小會兒,但汪孚林還是請了兩個轎夫用滑竿送一程。
一個家僕早早都在知縣官廨後門口等候,見金寶下了滑竿,他立刻就知道這便是那位從奴僕一躍而成為秀才相公養子的好運小郎君了,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寶哥。金寶事先聽了汪孚林囑咐,知道這是要打賞的,雖說有些不捨得,還是抓了幾個銅錢給了。
等到隨其入官廨,一路順着甬路東拐西繞,最終到了一處亮堂的屋宅前,他就只聽到裡頭傳來了有氣無力的讀書聲。進門之後,他昨日才剛見過的李師爺正端坐主位,手不釋卷目不轉睛。而一旁一張小桌子上,一個大約比汪孚林小兩歲的小胖子正苦惱萬分地讀着書,見他進門立刻看了過來,可下一刻就只聽得砰地一聲,再一看是李師爺一戒尺拍在桌子上,小胖子登時一縮腦袋,不敢再分心了。
金寶連忙收回視線,上前恭恭敬敬拜見過李師爺,對方卻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將他提溜在身邊,拿着一本春秋就講了起來,語速又急又快。這要是換成別的孩子,鐵定叫苦不迭,可金寶卻是偷聽成習慣,聚精會神地豎起耳朵傾聽,唯恐漏了一個字。
一旁那小胖子頻頻拿眼睛偷瞥過來,見李師爺也好,金寶也好,一個講一個聽,誰都沒顧得上自己,他的念書聲漸漸就輕了,最後甚至悄悄放下了書,躡手躡腳往外走。然而,當他終於成功逃出書房,按着胸口正得意的時候,耳畔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這是往哪去?」
小胖子這才發現眼前出現的赫然是一個自己根本沒料到的人,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叫出了一聲爹,繼而就在那怒火四射的眼神下,耷拉腦袋跪了下來。
葉鈞耀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此刻他心裡有事,懶得理會這個憊懶兒子。推門進書房,看到李師爺正滔滔不絕給金寶講春秋,他本待稍等片刻,可聽着聽着發現怎麼都沒個完,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可就是這一聲咳嗽,引來的卻是李師爺憤怒的目光,金寶幽怨的眼神。
一時間,他竟感覺自己成了那個攪局的人,不知不覺地往後退出了書房。等到了門口,他猛地醒悟到自己才是這裡的主人,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不禁把滿腔惱火全都發泄到了兒子身上。
「來人,把這個孽障給我拖下去,行家法重打二十!」
小胖子立刻傻眼了,眼見跟着父親過來的一個家僕磨磨蹭蹭上來抓自己,他突然敏捷地爬起身,一溜煙就往外跑去,口中還大聲嚷嚷道:「姐姐救我!」
葉鈞耀險些給氣了個倒仰,上前就狠狠踹了那家僕一腳:「還愣着幹什麼,把人給我追回來,今天要是打不成他,本老爺就打你!」
李師爺好容易遇到一個良才美質可以跟得上自己講學的進度,經過外頭這一鬧,心情頓時很不好。可是,他到底還知道自己是毛遂自薦的門館先生,不是傲公卿的名士,故而葉鈞耀進來賠笑說有話要吩咐金寶,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很認可的第二個學生被東主給帶走了。人一走,他捏着一旁那把戒尺,面色不善地齜了齜牙,暗想回頭一定要好好給那第一個學生一個教訓。
養兒不教父之過,既然葉縣尊上次舉雙手贊成他狠狠打了小胖子的手心,回頭他加罰雙倍!
而金寶跟在葉鈞耀身後出了書房,心裡卻有些七上八下。別看他在汪孚林面前拍了胸脯,真正面對一縣之主,緊張那是肯定的。這一走神之下,當葉鈞耀停下腳步時,一個沒留神的他險些直接撞到了其後背上。
若不是自從真正和汪孚林有了父子名分之後,他被狠狠灌輸了一通不許隨便下跪的大道理,這會兒都有些站不住了。
葉鈞耀卻根本沒有在意金寶的失態。瞅着這兒處於空曠地帶,四周圍藏不住人,有人偷聽也沒那麼好耳力,他就低聲問道:「你爹可讓你帶了話來?」
金寶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集中精神,隨即小聲答道:「爹昨天去見了前戶房司吏劉會,他被人欺負得很慘,所以在爹遊說之後,他答應為縣尊悄悄收集從前的賬目。爹還從他口中套出了話,說是其實前任房縣尊離任的時候,賬面虧空就有四千多兩……」
第三十九章
葉縣尊罵娘
「混賬……混賬王八蛋!」
一直自詡為文雅之士的葉鈞耀終於忍不住了,竟是破口大罵。然而,就在他這話音剛落之際,突然有人揚聲說道:「爹,幸好弟弟不敢來見你,否則要讓他聽到爹竟然口出粗鄙之語,回頭有樣學樣怎麼辦?」
金寶也被葉鈞耀這突然蹦出來的七個字給震得不輕,第一次覺得知縣老爺原來也不是這麼高高在上。此刻聽到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他明明知道來的是女眷,不該隨便回頭,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只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年紀和汪二娘差不多的年輕少女,她身量頎長,牙白紗衫,大紅石榴裙,烏鴉黑似的秀髮上,只利落地用竹簪挽了一個鬏兒。雖則她面容秀美,可這樣通身不見金玉的打扮,卻使整個人更顯英氣,而不是嫵媚。
他不敢多瞧,趕緊低下了頭,隱約只見一雙樸素的繡鞋穩穩噹噹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僅僅兩三步遠。
「這裡沒你的事!還有,今天就算你再說情,我也絕不會饒了那竟敢逃課的小子!」
「我又不是求爹饒了他。只是爹既然請了李師爺,就應該照之前約定好的,弟弟只要是上課犯錯,就交給李師爺管教,不要動不動就家法,李師爺那把戒尺又不是吃素的!」仿佛是發現葉鈞耀啞口無言,那少女便笑了一聲,隨即說道,「爹不說話我就當您應了,這就把弟弟送回去給李師爺管教……對了,這便是那位連日來在府城縣城都大名鼎鼎的良才美質麼?」
金寶沒想到話題竟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頓時更加侷促,可讓他沒料到的是,這比自己高許多的縣尊千金竟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饒有興致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起身說道:「有他這樣好學上進的孩子和弟弟一塊讀書,興許真的能夠帶挈弟弟多多用心。你是叫金寶對吧?」
「是,見過小姐。」
金寶連忙退後兩步,幾乎長揖到地,緊跟着,他就覺得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順便還把什麼東西硬塞到了手裡。
「爹平時為人最不仔細,肯定沒預備見面禮,我就代他給你了……回頭告訴你爹,不少人都期待他繼續大發神威!」
低頭一看手中是一對紅線結繩紮好的銀錁子,約摸有一二兩,金寶大吃一驚,抬頭想要拒絕的時候,卻發現那少女已經笑着轉身去了。他不敢去追,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葉鈞耀,卻沒想到這位縣尊正無奈地揉着眉心。
「既然是見面禮,你就收下。」葉鈞耀好半晌才注意到金寶的糾結,趕緊乾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吩咐道,「接着你剛剛說的,繼續。」
剛剛說到哪了?
被這一打岔,金寶不得不絞盡腦汁回憶剛剛的情景,好一會才接上話茬道:「因為縣尊之前剛上任時,和房縣尊盤賬的時候急匆匆的,劉會和那時候還是典吏的萬有方,還有趙思成一起,按照前任房縣尊的支使,把這一筆虧空給隱瞞了過去。」
見葉鈞耀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他趕緊低下頭,原原本本根據汪孚林的敘述繼續說道:「但是,劉會說,如端午節賽龍舟這樣的盛事,向來都是從城中收到請柬的縉紳富商那裡派捐,大家都會慷慨解囊,這些派捐匯總起來,別說開銷足夠,還會有很多盈餘,所以此次多了五百兩開銷絕不可能。」
這一次,葉鈞耀再也忍不住了,一張口又是連串髒話。他是寧波府人,這時說話語速又快,金寶根本聽不懂,只聽到不斷出現某種罵娘的字眼。於是,金寶腦海中那高高在上的縣尊形象完全轟然崩塌。他終於意識到,知縣老爺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生氣了會跳腳,沒什麼可怕的。
李師爺來當門館先生,主要是為了自己找個清靜的地方讀書,所以,他原本給小胖子每天只上半日課,下午和晚上就自己溫書和磨練制藝。可是,因為上午小胖子逃課之後被姐姐送回來,他拿着戒尺在其左手上狠狠敲了十下戒尺以示懲戒,而金寶又被葉鈞耀拉着說了許久的話,他竟是破天荒下午又加了一個時辰的課。等到自己這輩子收下的第二個學生告辭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卷自己當初秀才應試時的制藝全集給金寶,讓小傢伙受寵若驚謝了又謝。
雖說這第一天上課實在是有些說不出的刺激,但金寶回到客棧的時候,卻也知道主次,先把要帶的話給說了出來。
「爹,葉縣尊說,既然爹一出馬就問出了這麼多舊事,那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他只要結果,不管過程如何。只要事成,他重處趙思成,就連僉派糧長一事,也一定會當成這傢伙的罪名!」
金寶有板有眼地複述,甚至連葉鈞耀那氣急敗壞的口氣一併模仿得惟妙惟肖,汪孚林不禁笑了。他今天當然沒閒着,去見了一趟程乃軒,找這位程大公子借了兩個人跑腿。為了讓外人看到自己這個呆頭鵝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樣子,他故意讓這兩個人四處走門路,跑了好些府城縣城的大戶人家,實則全都是在門房打聽主人將來幾天何時在家。自己則再次去看了一次長姐。至於暗地裡,他則讓秋楓去見了一趟劉會,卻只帶去了兩個消息。
第一,金寶從即日起,入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門館先生李師爺。第二,明日會請葉縣尊審理案子,請他把被人欺壓的事照實說,一旦脫身出城,則走新安門。
汪孚林相信,劉會既然當年不過弱冠便為戶房司吏,得到前任縣令房寰器重,應該會很明白這代表什麼。
此時此刻,得到了葉鈞耀授權,他心中稍稍一松,當即饒有興致地打探起金寶今日第一天上課的經過。於是,他得知了葉公子是個小胖子,而且顯然很討厭讀書,趁着李師爺給金寶講課期間偷偷溜走,結果挨了一頓戒尺;得知了葉知縣在明白實情後大為失態,破口大罵,其中還有娘希匹這樣的違禁詞;得知了李師爺為人一絲不苟,卻很賞識金寶……可是,當金寶從懷裡掏出了一對綁着漂亮紅絨繩結子的銀錁子,說是葉小姐的見面禮時,他不禁有些驚愕。
金寶抬頭看了看正摸着下巴思量的汪孚林,猶豫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道:「爹,葉小姐還讓我捎話給你,說是不少人都期待你大發神威。」
見鬼,這話什麼意思?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他隱隱覺得,昨日在縣后街上偶遇的那一乘青綢小轎,那個頭戴鬼面具打起窗簾,把自己和路上行人都嚇了一跳的女子,興許便是知縣千金。可就算如此,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隨眼一瞥,人家就能記住金寶?而且,如果那位葉小姐知道父親的難題,寄希望於自己幫忙解決,那還說得過去,可什麼叫做不少人都期待他大發神威?這不科學!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也不想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身上費太多腦筋。反正那葉小姐就是上司的女兒,僅此而已。他低頭瞅了一眼手上那一對小銀錁子,笑着塞回給了金寶:「既然是給你的見面禮,你就好好收着!」
「可是……」金寶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低聲說道,「爹,之前小姑曾經悄悄對我說過,得知爹之前進城保功名那一次,把從小珍藏的那些銀錁子都剪碎了以備需用,二姑背地裡哭過一場,覺得都是她不會當家。現在咱們又住客棧,我去縣衙讀書又常常要打賞人,開銷也很大,我留着錢也沒用,爹就拿了去一起開銷吧。」
「傻小子!」汪孚林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好一會兒才笑罵道,「不過再怎麼說,還不用你來操心怎麼省錢,怎麼當家!讓你拿着你就拿着,你們這些小孩子不要成天就想着勤儉節省!」
見金寶這才訥訥把銀錁子收了,他便低聲吩咐道:「明日你早點去縣衙,給葉縣尊帶句話……」
低聲囑咐了幾句之後,他就又繼續說道:「然後再麻煩葉縣尊找個妥當人家,借輛車給我用一下。」
第四十章
快刀斬向狗腿子
歙縣縣衙的早堂一貫枯燥無味,除卻兩日前葉縣尊陡然大發雷霆,狠狠批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一頓,其他時候也就是行禮、磕頭、奏事、退堂,僅此而已。放告日雖然常常會收上一些狀紙,可最終當堂受理的終究是少數,很多人生怕衙門裡頭的吏役吃了被告吃原告,拿着狀紙跑衙門打官司,也就當成是個嚇唬人的手段而已。
可這一天大清早的早堂,一貫風雨無阻,從不耽誤早堂的葉縣尊竟是破天荒遲到了!無論是方縣丞這些屬官,還是其他六房以及各處的小吏,等候在大堂上的時候全都在竊竊私語。有人議論那位年紀輕輕就已經考中舉人的李師爺,有人嘲諷資質低劣人卻吃得滾圓滾圓的葉小胖,有人說道常常坐轎子出門的葉小姐……總而言之,往日威嚴肅穆的大堂上八卦與謠言齊飛,甚至還有人商討起縣尊上任不帶妻妾帶兒女的問題,直到一聲高喝響起。
「縣尊升堂了!」
隨着這聲音,死板一張臉的葉縣尊從後頭入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等到官吏一層層又是行禮又是磕頭,最終一一起身回歸原位之後,他不輕不重一拍驚堂木,沉聲說道:「此前戶房司吏劉會,典吏萬有方及幫役劉三等人,內外勾結私刻印章,偽造文書一案,拖得太久了。本縣心意已決,今日審結,呈報徽州府衙!來人,立刻往各處提領人犯,不得有誤!」
葉鈞耀上任以來,嘴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做事卻拖拖拉拉沒多少效率,眾人無不知道他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有這樣雷厲風行的一天!可驚疑歸驚疑,歷經這麼多天,趙思成這個戶房新任司吏已經把位子給坐穩了,六房已經再次達成了妥協和平衡,因此吏役們對視一眼,誰都沒打算在這種時刻去捋縣尊的虎鬚,提出什麼反對意見。
萬有方和劉三全都押在大牢,而劉會卻還取保在外,快班快手正役許傑便被胡捕頭點了將,去新安驛附近的劉家拿人。遙想上次他和馬能劉三一塊去松明山提汪孚林,轉眼間不過半個多月,汪孚林平安無事,劉三卻把自己算計進了大牢,還牽累了自己的叔父劉會,他就覺得世事滄桑,唏噓不已。於是,領了縣尊牌票的他並沒有帶太多人,只帶着馬能這個老夥計,再加上四個自己信得過的白役匆匆趕到了劉家。
即便他隱隱聽說過劉會落難之後被人訛詐勒索,此刻看到其鼻青臉腫的模樣,也不禁有些意外。不論怎麼說,眼前這年輕後生可曾經是縣衙六房之中的狠角色,五年之中一舉拿下一房之主的位子,不想現如今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可同情這種情緒,他一貫能夠隱藏得很好,更何況今天就是塵埃落定的時候,因此他抖了鎖鏈把人一鎖之後,阻止了四個白役的進一步搜刮,只接了劉洪氏含淚送上的一包錢。
臨走時,他低聲對劉會說道:「今天事出突然,大家都沒得到風聲,一切就得看堂尊的決斷了。」
劉會臉上淤青處處,聽到這話時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但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前日汪孚林才親自見過他,昨日又讓小廝捎話說,其養子金寶進了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李師爺,並暗示今天一大早縣尊會提審,能夠把他弄出城,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正按照汪孚林對他的承諾在緩步推進。
至少,他之前一直希望這樁案子拖得越晚越好,否則極可能在落井下石中被判充軍,如今卻竟是有些期待了!
在大牢關押了半個多月,昔日戶房鼎鼎有名的胖典吏萬有方,如今卻是憔悴消瘦,整個人怕不掉了有十斤肉。說話口氣比叔父還大的幫役劉三,眼下徹底猶如蔫了菜的西瓜。然而,當劉會被帶上大堂的時候,那頭面上處處青紫的樣子方才是真正的悽慘,就連蹲大牢期間恨透了劉家叔侄的萬有方,也先為之一愣,隨即才幸災樂禍地冷笑一聲。
至於趙思成則是在看到劉會的一剎那,方才想起自己曾經吩咐人去榨乾這傢伙,此人這一身傷恐怕就是這麼來的。雖說他很是篤定,以葉鈞耀和汪孚林那還算密切的關係,作為堂尊的葉鈞耀不能把糧長之事擺平,必定會在其他地方為其出氣,劉會絕不會有好下場,可也不希望節外生枝,當下不動聲色往吏房錢司吏身後閃了閃。可錢司吏卻仿佛對他這動作很反感似的,沒好氣地往旁邊斜退一步,又把他整個人給讓了出來,隨即又低聲出言譏諷。
「怎麼,敢做還不敢當麼?」
趙思成心中大恨,本想反唇相譏兩句,可不想上頭葉鈞耀陡然一拍驚堂木道:「劉會,本縣記得你並未押在獄中,緣何渾身是傷?」
跪在地上的劉會慘然一笑,眼睛往四周圍那些自己往日最熟悉的同僚看了一眼,見趙思成繃着一張臉,他冷冷一笑,繼而就磕了個頭說:「回稟縣尊,小的自從被縣衙革退,取保回家待審之後,就一直有皂班幫閒白役到小的家中訛詐,讓小的拿錢出來,否則便請縣尊早審,斷小的一個充軍遼東!」
劉會竟敢把這種事揭出來!這傢伙難不成準備魚死網破不成!
趙思成又驚又怒,怎都沒想到劉會竟敢如此。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葉鈞耀聽聞之後,竟是再次狠狠一拍驚堂木,怒聲喝道:「豈有此理!不論你有罪與否,自有本縣公斷,豈可容旁人私刑威脅?你給本縣明說是誰,本縣當堂公斷,立時開革,這歙縣衙門之中,豈能留這樣的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之徒!」
劉會不過是拼着這一連三日之中窺得的一線希望,於是按照汪孚林的話奮起一搏,誰知道堂尊竟是撂下了這樣的話,一時驚喜交加。他砰砰砰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這才帶着悲音說道:「是皂班白役周甲、秦武、韓十五……」
當初挨打的時候,劉會滿心怨毒,暗自一一記下了名字,此刻一口氣說出了十幾個人,連一絲一毫的滯澀都沒有。而堂上其餘官吏無不沉默,有的是因為吃驚,有的是隱隱察覺到什麼,也有的是橫豎兩邊不搭只看熱鬧,還有的人則是幸災樂禍。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站出來指責劉會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可誰都沒有高高在上的葉縣尊動作快。
「來人,傳本縣之命,將這些人各杖二十,全數開革出去,永不許進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