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18章

府天

  「堂尊,這總得對質,又或者有個證據吧?」

  「是啊,萬一下頭鼓譟起來……」

  在終於反應過來的人紛紛開口質疑之後,連日以來心情鬱結又惱又恨的葉鈞耀砰的一聲又是一記驚堂木。這是今天他升堂之後的第三下了,橫豎拍的不是自己的手,不但不痛,還有一種說一不二的痛快。

  「又不是經制正役,不過是投充皂班的幫閒罷了,革了就革了,杖二十已經是便宜了他們!如此害群之馬留在衙門,日後爾等若是一旦出了岔子被革退,難不成也想挨拳腳遭訛詐?」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葉鈞耀就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傳命?」

  有資格參加早堂的三班衙役全都是經制正役,不論是經過核准增加的幫役和副役,還是那些數目龐大的白役幫手,自然是沒資格出現在這裡。所以,當傳令人下去之後不多久,大堂之外立刻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的求饒聲。可是,葉鈞耀卻顯示出了驚人的強硬,立刻吩咐皂隸打完之後,將這些討饒的傢伙轟出去,同時在全城放出告示名單,寫明這些被革除出去的人。用他的話來說,如此便可讓百姓見識到他肅風氣的決心。

  「若真的當庭對質查證,也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時間,按照毆傷律,這些狗東西可就沒那麼便宜了!本縣這叫做快刀斬亂麻!」

  既然汪孚林說那些白役是趙思成的爪牙,他奈何不了趙思成,砍斷其一些手腳也算解氣!他本來還打算再好好審一審,可汪孚林說得對,這樣就會耽誤時間,相反把人革除之後放出風聲,那些往日受這些白役侵害的百姓定會拍手稱快,這樣他不但少了麻煩,還能提高聲望!

第四十一章

燈下黑

  接下來發生的事正應了葉鈞耀的話,這位堂尊切切實實快刀斬亂麻了一回。

  大半個時辰的審理之後,典吏萬有方和幫役劉三偽造印章和文書罪證確鑿,念在兩人一個偽造的並非公文,一個一口咬定是汪秋攛掇,罪行酌量減輕,當場杖責八十,一頓竹筍烤肉打得哭喊連天。至於劉會,則是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當堂開釋,至於丟了的司吏之位就算作是懲戒。等到這案子審完,葉鈞耀一退堂,劉會見趴在門板上不能動彈的萬有方和劉三在內的眾人都盯着自己,各種各樣的眼神都有,他突然哈哈大笑。

  「逃過這一劫,這歙縣我是不想再呆了,打算出去闖蕩闖蕩。我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各位要是誰想如同周甲那幫傢伙一樣下場,不妨就繼續來取我這條賤命!」

  見他就這樣轉身揚長而去,堂上一堆官吏差役看着他那背影,全都生出了一種此人不好惹的感覺。而趙思成雖說把牙齒咬得咔咔直響,但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要因小失大,為了那些無所謂的白役,惹毛這麼個如今沒了官司作束縛的人。

  於是,他只能暗自在心裡詛咒了一聲:「你就上外頭闖蕩吧,遲早死在外頭回不來!」

  而劉會嘴上說得豪氣沖天,出縣衙的時候,他卻特意請了壯班幾個平日還有點香火的民壯護送了自己回去,一到家就立刻收拾東西,帶了劉洪氏離家,趕在所有人都還反應不及之前出了新安門。夫妻二人沿着官道沒走多遠,就有一輛車追了上來,車簾一打,露出了汪孚林那張笑吟吟的臉。

  「恭喜劉兄過了第一關。」

  劉會衝着驚愕的妻子使了個眼色,隨即心悅誠服地說道:「汪小相公果是誠信人,讓我得脫自由身。安頓好賤內,我就跟你回城!只是,趙思成等人必定會防我去而復返,小相公可有成算麼?」

  「你放心,我早就想到了一個誰都找不着你的地方!」

  趴在床上休養了小半個月,哪裡都不能去,成天還得小心翼翼躲着父親,以免其再發火,程大公子簡直快憋瘋了。因此,程老爺一去休寧訪友就是幾天,他終於鬆了一口大氣。自從汪孚林突然又進了城,還親自來借了兩個家丁,他總覺得一定有什麼事,傍晚家丁一回來他就叫到面前盤問。可兩人只是被汪孚林差遣到各家大戶那兒探問主人何時在家,何時方便拜訪這樣千篇一律的事,他問不出什麼名堂來,乾脆便令墨香到前院家丁處懸賞問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這一問,僅僅過了一天,前頭很快匯總了各條消息。尤其是葉縣尊大前天早堂大罵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指斥其僉派生員之家糧長的事,更是讓做事混不吝,腦袋卻很好的程乃軒分析出了其中端倪。奈何晚上被祖母和母親嚴令不許再隨便出門,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帶着墨香跑到了馬家客棧,正好看見汪孚林送了金寶上滑竿的情景。

  雖說不知道金寶這是上哪去,可程乃軒還是耐着性子等人遠去了,這才現身上前,一開口便是一句埋怨:「雙木,你可真不夠朋友!」

  昨天葉鈞耀給汪孚林借的車,乃是縣城某大戶人家的馬車,所以汪孚林載了劉會回城,在城門口隨手交了一點稅錢後,根本就沒人盤查。這會兒他正打算去找劉會合計接下來的事,此刻聞聲回頭一看,見程乃軒走路還有些不太自然,臉上卻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慍怒,他便笑問道:「程兄何出此言?」

  「你家裡既是遭遇僉派糧長這樣的麻煩,怎不對我說?」

  這傢伙還真是古道熱腸啊!

  不論程乃軒在其他方面如何,可講義氣這一條卻無可否認。面對這傢伙執拗的目光,汪孚林想了想便實話實說道:「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十天之內,此事我有不小的把握能解決好。程兄你傷勢未愈,眼下還是好好養傷,回頭我還有很多別的事找你幫忙。」

  真正原因是,程老爺此人目光長遠,又是老江湖,不能隨便糊弄,他目前的資源勉強夠用,程家的勢還是不要隨便亂借的好!

  「你這傢伙,從前我怎麼就沒發現你盡會逞能?」程乃軒仿佛不認識似的瞪着汪孚林,可見對方完全沒鬆口的意思,他只得氣餒地說道,「得,我拗不過你!那好,有什麼不用我出面的忙,你總可以開口吧?」

  程乃軒這麼說,汪孚林想起今天見了劉會之後,本想約見的人,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那好,程兄可能安排我一見趙五爺?」

  「趙五?這傢伙是壯班的班頭,為人很講義氣,幫過我幾次忙,我也給他解決過麻煩。你要見他還不容易,我立刻打發人去給他送個信,時間地點你來定!」

  「那就拜託程兄了!對了,這次的事情,你可千萬別多嘴,書霖兄他們正忙着應考秋闈,別讓他們分心!」

  自從在人前塑造了一個不通人情世故,急躁冒失的小秀才形象,汪孚林每日出門都有暗中留意,很欣慰地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意他這個小角色。即便有之前他大獲成功的明倫堂翻盤以及大宗師送行賦詩事件,大多數人也瞧不出什麼。果然,有點小才卻年少無知,這是最好的保護傘。

  所以,他昨日帶着劉會潛回城中,就本着燈下黑的原理,將其安置在了一個趙思成之輩根本想不到的地方——歙縣學宮!

  縣衙那些吏役無孔不入,唯有這屬於讀書人的聖地,他們沒法輕易進來。所以,早晨託付了程乃軒去聯絡趙五爺,交待了時間地點,汪孚林便來到了歙縣學宮。

  他和程奎等歙縣那些最出色的生員交好,引介一個遠親來此做雜役這種簡單的事,下頭人當然不會不給面子,劉會那張臉原本就被打得看不出原形,再化妝一下弄了個滿臉瘡斑,自然是閒人勿近,根本沒人搭理。這會兒汪孚林先去見了他一面,向劉會仔仔細細打聽了一番趙思成,以及縣衙賬冊的事。

  繼而他就去教諭所拜謝馮師爺,哪怕之前找葉縣尊說情不成,馮師爺的人情他還是得謝,也能遮掩一下他來此的真正目的。

  這次見面,馮師爺再也不像之前那樣義正詞嚴,只是避重就輕問了汪孚林的學業,顯然,之前縣衙之行沒能達成最初的目的。汪孚林原就料到如此,對馮師爺的態度依舊一如起初恭敬有加,反倒讓這位縣學教諭不好意思了起來,漸漸就不再像起初那樣端着架子。

  於是,攀談之間,汪孚林就了解到,原來學官也和地方官一樣,並不能在本地就職,但只要不是本縣本府,其他則無礙。馮師爺出自文苑英華的蘇州,乃是舉人出身,至於為何不繼續考進士,而是屈身為教諭,汪孚林除非腦袋秀逗了,才會沒心沒肺地去提這種傷心事。

  也正因為如此,他深深體會到,同樣是舉人,年紀卻還不及馮師爺二分之一的李師爺,為何人人看好是潛力股。也怪不得葉鈞耀能夠放心把兒子交給其管教,哪怕手心打腫了也毫不心疼。

第四十二章

都是浮誇惹的禍

  等這一趟完事,身着襴衫的汪孚林大搖大擺從學宮前頭大門出來,隨即信步走入了學宮前那一片高高的牌坊林中。

  因為歷代以來名人輩出,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石質牌坊。府城名人牌坊最多——比如說大總督坊,指的是當年總督浙直的胡宗憲,哪怕胡宗憲當初自殺在獄中時早已被免職,這座牌坊依舊矗立至今。比如說雙鳳坊,指的是當年的侍郎楊寧和監察御史楊宜,一門雙鳳,光宗耀祖。比如說少宗伯坊,指的是成化年間當到禮部侍郎的祁門人康永韶,即便這一位後來站錯隊被貶,牌坊卻和胡宗憲一樣巍然矗立在府城之中。

  總而言之,除非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否則這牌坊一旦豎起來,就絕不會被輕易推倒。

  然而,歙縣學宮前頭那一座座牌坊,意義卻和京城的進士題名碑意義差不多。這裡清一色全都是進士坊,但卻並非每科一座,而是近年來那些每科本縣金榜題名者多至四人以上的,方才會在這學宮前豎起牌坊,供後人瞻仰。因為歙縣人才濟濟,有時候甚至會出現五六人甚至七人共享一個牌坊的情形。這裡出沒的全都是童生,這會兒就有十數個有志於科場的童生在這些牌坊的海洋中徜徉,個個滿臉嚮往。

  而汪孚林站在丁未進士坊下,就不像別人那樣神聖感十足了。這次他進城之後,利用閒晃來分散別人注意力的這幾天,走訪茶館酒肆,彌補了之前最大的疏失,終於弄清楚了南明先生何許人也。

  那位他應該稱呼一聲伯父的長輩,便是丁未科進士五傑之一汪道昆,赫赫有名的萬曆首輔張居正的同年,當然,如今隆慶皇帝還沒死,萬曆這個年號就更不用說了。而這座進士坊上還有另一個名人,便是如今正在廣西打仗,拿着叛亂壯民人頭賺戰功,深得首輔高拱信賴的殷正茂!

  根據他打探到的信息,汪道昆進士及第後官任義烏縣令,一直活躍在抗倭第一線,又在福建抗倭有功,從福建按察副使一路升遷,最終接替譚綸,官居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兼巡撫福建。其人和戚繼光相交很不錯,在胡宗憲下獄身死之後也曾經賦詩悼念,人品頗受人敬重。而且,汪道昆與王世貞並稱,雖四十出頭便已經執文壇牛耳。至於賦閒回家的緣由,則是被人彈劾縱容麾下驕兵悍將不法以及貪污種種,可在坊間大多數人卻對此嗤之以鼻。

  事到如今,知道南明先生是這麼個大人物,汪孚林要是再推斷不出來某些事情之間隱隱的關聯,那就白活一世了。顯然,打算給歙縣摘掉那一筆龐大絲絹夏稅負擔的那幫子人中間,十之八九就有汪道昆一個;至於希望維持原樣,不要把這筆負擔轉嫁給其他五縣的,則是另外一撥對立勢力。在這一縣對五縣的對峙中,他這個小秀才很無辜地被人坑了。

  「早知如此,我找汪二托底,算不算是與虎謀皮?」

  汪孚林小聲嘟囔了一句,見那些來此瞻仰的童生往這來,一身秀才襴衫的他知道這裝束惹眼,便閃在了一邊,等一面走一面高談闊論的這些童生過去之後才又現身。眼看時辰將近,他不禁微微有些急躁。雖說趙五爺此人是否襄助,並非不可或缺,可重要的是他需要趙五爺證實自己的猜測。終於,他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匆匆而來。只見來者硬是把壯實的身材全都塞進了一件直裰里,可卻沒穿出書生的文雅,而是硬生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不協調。

  一打照面,他便笑着打趣道:「趙五爺為何要這身打扮?」

  趙五爺也很不習慣如此穿戴。然而,得知汪孚林相約自己在丁未科進士坊下相見,他知道這兒童生出沒最多,閒雜人等不敢窺伺,可自己要是壯班班頭打扮過來,甭提多惹眼了,於是就弄了這麼一身。此時此刻,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多事之秋,謹慎為妙。汪小官人找我,可是為了糧長的事?」

  見趙五爺眼神閃爍,汪孚林知道這種身在官府的人消息靈通,當即哂然一笑道:「當然不是。」

  大前天葉鈞耀大罵趙思成,繼而縣學教諭馮師爺又為此特意去了縣衙一趟,這兩件事趙五爺都聽說過。縣令和教諭都沒能扭轉的事,趙思成背後又有人,他當然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班頭對此無能為力。可既然程公子牽線,他也不得不來一趟,心想汪孚林有心求這個求那個,還不如請託汪道昆這位長輩出面。可是,汪孚林這四字回答,卻讓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我記得,上次端午節那天,趙五爺曾經對我問過夏稅的事。我從前不明白,但回了一趟松明山,現在已經有些領悟。敢問趙五爺對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想法?」

  汪孚林這麼突然一問。趙五爺登時震驚了。他死死盯着這位小秀才好一會兒,這才苦笑道:「想來是南明先生對小官人提起過了。沒錯,我雖說不過是區區差役,可自從知曉歙縣父老每年都獨自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心裡就一直不平。年初此事看似暫時擱置,但咱們歙縣和五縣算是對上了。帥嘉謨就藏在我壯班分管的那幾間班房裡頭。因為他年初陳情不成之後,一度提過要不遠數千里進京訟冤,結果差點遭人暗算。」

  對於夏稅絲絹,汪孚林不了解更深層次的內情,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不懂裝懂:「縣衙之中除了你,其他人對此態度如何?」

  趙五爺原本對汪孚林只存三分善意,七分提防,可把絲絹這兩個字給說破了,他那緊繃的臉立刻舒緩了下來:「咱們歙人當然是都希望變革所謂的祖制,把歙縣獨自負擔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徽州一府六縣,所以大多數人都和我一個態度。可也有人不願意多事。原來的戶房司吏劉會是贊成六縣均平這筆絲絹夏稅的,可戶房這次一折騰,趙思成順勢表示還是安分守己,遵從祖制的好。」

  說到這裡,趙五爺猛地想到,戶房大換血的根源便是汪孚林,他登時就此打住。而這時候,汪孚林又追問道:「葉縣尊呢?」

  「堂尊……」趙五爺哪裡知道汪孚林和葉鈞耀那檔子關聯,只猶豫片刻就乾笑道,「堂尊剛上任的時候曾經當眾訓示,又好幾次都表態說,要為歙縣百姓謀福減負,大家都認為他要接過這樁房縣尊沒完成的事,可幾個月來事情太多,堂尊暫時沒再提起,但想來堂尊一定會站在我歙縣百姓這一邊!」

  在趙五爺看來,做成這件事,那日後鐵定是要進名宦祠的,他就不信葉鈞耀會一直拖着!

  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經猜到了事情緣由,簡直哭笑不得。他還算得上是受牽累,可據他對葉鈞耀的了解,這位縣尊恐怕是完全壞在那張太會說道的嘴上!敢情是他上任之初大放豪言壯語,被人當真了,這才想方設法要拿住把柄!

第四十三章

必須站隊選陣營

  金寶雖說年紀小,居中傳遞消息卻不含糊,條理清楚,主次分明。葉鈞耀用了兩天這個聯絡員,對自己靈機一動想出了如此好計,他簡直得意極了。

  所以,今天金寶向他稟報,說是汪孚林已經將劉會安置在了歙縣學宮,將會設法在衙門的吏役中間展開分化拉攏行動,儘快把賬面虧空之事解決,他想到這兩日民間大讚他這個縣令雷厲風行,革除了一批危害鄉里的白役,心裡一高興,就讓金寶回去時帶信給汪孚林,事成之後,他將會說動馮師爺,明年給汪孚林留一個增廣生的名額。

  之所以不是今年,因為汪孚林今年才剛進學,資歷太淺,增廣生雖說不是廩生,可畢竟算是候補,如果運氣好廩生出缺,也就能夠遞補上去領到廩米。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午後回去,而傍晚時分,汪孚林竟突然投帖請見!

  他還以為自己的美意再次被人拒絕,臉上就有些下不來,一見人就不悅地問道:「怎麼,孚林莫非是看不上小小的增廣生?」

  什麼增廣生?

  汪孚林只覺莫名其妙。他今天見了趙五爺之後,就打着領童生參觀一下歙縣學宮的名義,讓趙五爺這個冒牌童生跟着自己混了進去見劉會。趙五爺和劉會一見,他才知道兩人是真正的老鄉,同是祖籍歙縣岩鎮人,這下老鄉見老鄉,可不是相對唏噓?只不過,趙五爺不像劉會那樣熟知戶房根底,汪孚林當然不會把葉縣尊的窘境隨隨便便說出來,而是以幫助劉會翻盤為由,請趙五爺協助。而從那一番探討之中,劉會吐露出了一條值得深思的線索。

  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和徽州府衙幾個掌案往來頻繁,曾經有往府衙那邊謀職發展的跡象。

  於是,他為此立刻匆匆趕回縣衙,怎麼如今就扯到增廣生了?既然不明白,他便索性明說道:「老父母是不是讓金寶帶了什麼話?學生才剛從歙縣學宮回來,還沒見過金寶。」

  葉鈞耀這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他不自然地乾咳一聲,和顏悅色地問道:「哦,那是本縣誤會了。是什麼事情如此要緊,等不到明日金寶傳話?」

  當然要緊,因為這關係到小小一個戶房司吏怎敢拿捏你這個縣令的問題!

  汪孚林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態,認認真真地問道:「敢問縣尊對於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看法?」

  這是照搬他之前問趙五爺的問題,而和趙五爺一愣之下吐露真言相比,葉鈞耀的表情顯得有些疑惑。

  「夏稅秋糧乃是國之正賦,本縣上任未久,當然一切遵照祖制而行。」

  這要是別人,興許就會據此認為,知縣相公這顯然是祖制派,不願意打破從前的舊規,可汪孚林深知這位縣尊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肯定根本就沒有弄清楚什麼狀況。於是,他將程乃軒以及趙五爺處先後得到的夏稅絲絹一事匯總了一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這位一縣之主,着重點出了這是徽州府五縣和歙縣之間,關於歙縣獨立負擔還是六縣均平負擔這筆龐大絲絹夏稅的紛爭。

  就只見葉鈞耀的臉上先是一片茫然,繼而是震驚、憤怒、失望、無奈,最終蛻變成了深深的苦惱。

  「這麼說來,是本縣剛上任時那番話,讓人覺得本縣是打算把執行了上百年的夏稅祖制翻過來?」葉鈞耀看了一眼滿臉無辜的汪孚林,竟是又有一種罵娘的衝動。然而,汪孚林畢竟不是金寶,他不得不在其面前勉強克制一點,但已經抓狂了,「就為了這個,他們就不惜弄出來這左一樁右一樁的勾當,意圖挾制本縣,不再舊事重提?該死的混賬王八蛋,根本就沒把本縣放在眼裡!」

  見汪孚林不說話,葉鈞耀突然砰地一聲拍在扶手上,惱火地叫道:「不就每年六千多兩嗎?徽商家財動輒幾十萬上百萬,怎為了這點錢還要如此鬧騰!」

  汪孚林這下子終於不能裝沉默了。葉鈞耀的出身他也打聽到了,這位出身寧波府頗有家資的大地主之家,從小是家中努力供養他一個讀書,二十出頭中了舉人後就跑去赫赫有名的白鹿洞書院進修,以現在金榜題名官居一縣之主的結果來說,經史八股肯定不錯,可經濟實務只怕就一竅不通了。

  這筆龐大的絲絹夏稅,是要按照糧區派發到每一戶每一個人頭上的。每年六千多兩,十年二十年是多少?五十年又是多少?

  「縣尊,徽商有錢是不假,但徽州一府六縣行商者固然眾多,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富甲天下。至於為何出外行商,都是被逼的,因為徽州府多山,地少人多,這才有很多不能靠土地養活的人出外行商。我雖年少,卻也從村人那裡聽說過幾句民謠,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丟。』縣尊看到的是那些經商有成的徽商,但還有更多小商人拋下嬌妻幼子,一輩子在外奔波,最終埋骨他鄉,留下的甚至只有一屁股債務。」

  原本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想方設法打動葉鈞耀,可話出口之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家裡翹首期盼的二娘小妹,想到行商多年未歸的那位父親,想到因為丈夫的病拋下她們匆匆趕往漢口的那位母親,不知不覺認真了起來。於是,他便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說。

  「從前,那些徽州府的大商人豪富之後,還常常會返鄉辦學買地,行善鄉里,但這些年來,往兩淮江浙買地安居的越來越多,光是揚州一府,就有眾多徽商遷居,這些人在原籍徽州府反而沒有什麼田地,縱使豪富,在原籍交納的賦稅卻很少。所以,縣尊之前說的,學生不敢苟同,徽商雖富,但歙縣很窮,徽州一府六縣都很窮,據說光是歷年積欠賦稅,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葉鈞耀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反駁自己,原本大為不悅,可聽着聽着,他就漸漸有些動容了。高談闊論的葉縣尊畢竟還不是個老官油子,而且汪孚林把一富一貧這種事實已經剖析得很清楚了,他只能在尷尬地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有些心虛地岔開了話題。

  「這些本縣都知道了,可現在明白根子也沒用,重要的在於解決問題。夏稅一開徵,絲絹、小麥、茶葉這些正項不說,從各種歲辦的物料,歲貢的貢品,兩廣打仗要征派的軍費,到衙門的公費開支,全都要放在夏稅裡頭一體徵派下去!這時候討論什麼歙縣獨派絲絹夏稅,還是六縣均平負擔,已經來不及了。」

  「學生說的這些,就是和解決問題有關。學生斗膽請問縣尊,衙門六房、承發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縣尊能夠真正信賴的是誰?」

  汪孚林此話一出,就看到對面這位縣令沉默了。他心裡很清楚,葉鈞耀之前根本就沒怎麼把那些胥吏看在眼裡,又怎會信賴這些人?否則,上次端午節賽龍舟那會兒,葉鈞耀不會表示對戶房人事更迭不感興趣;之前驟然得悉虧空,不會直接把他這個小秀才半夜宣召了過去詢問,最後對他試探性提出的啟用劉會這一建議立刻點頭;更不會在聯絡員的問題上,也煞費苦心地選擇了金寶!

  「縣尊孤身上任,如今才會有奸吏意圖轄制,而縣尊身為一縣之主,總不能屈尊降貴去奪這些胥吏的權,當然得找一些信得過的人。畢竟,縣尊能夠保證心存不良的就只有一個戶房司吏趙思成?如若一個趙思成之外,還有別人怎麼辦?如劉會、趙五這些,縱使現在一時為縣尊所用,可難辦的是長久。說句不好聽的,縣尊是要離任的,而他們這吏役是要長長久久當下去的。可如果是用一樁利益,在任期之內把他們都聚攏在身邊聽用呢?」

  聽到這裡,葉鈞耀要是還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那就真是豬腦子了。汪孚林分明是告訴他,可以打着均平絲絹夏稅這麼一塊牌子,把一部分有心改革這件事的胥吏也好,差役也好,全都聚攏在身邊,形成一個圈子,於是就不用再發愁大權旁落,被人轄制這種事了!然而,這種道理,汪孚林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怎會想得到,難道是……一瞬間,他意識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坐鎮松明山的人物,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

  不愧是曾經提督軍務巡撫福建的大人物啊,挖了好大一個坑給他跳!

  「此事……茲事體大,本縣還得斟酌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