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4章

府天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親戚那兒投獻田地,這不出奇;自薦為仆奔前走後,也不算出奇;可畢竟是同宗,什麼時候真的寫過賣身契?

  「此事是不合禮法規矩,只不過……」他恐怕壓不住汪秋,可難道真要去請上頭那幾位出面了斷這種小事?那他這個族長的臉往哪擱?

  不等汪道涵把話說完,汪孚林便用十萬分誠懇的態度說道:「我也知道汪秋這種人不好相與,伯父身為族長也有難處。那時候我是見汪秋鐵了心要賣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應,日後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一時不忍,就定了契書,可這些天怎麼想怎麼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來,只想另求伯父一件事。只要此事一成,也就沒有那些隱患了。」

  等到帶着金寶出了族長家之後,汪孚林揣着懷裡那兩件東西,心情很不錯。既然汪道涵這一關過了,那麼,接下來要做的事就僅僅是等!

第六章

游野泳的閒人

  站在寬敞的書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冊冊摞得整整齊齊的書,四方書桌上那紙筆,金寶只覺得整個人激動非常。他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爹,真的可以……」

  「說話算話。」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紙,見小傢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臉,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先寫個字給我看。」

  等金寶使勁平順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筆,小心翼翼地在一張字紙上寫了一個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隨即便說道,「你從前學字都是照着人家廢棄的字紙寫的,沒臨過字帖,又是用樹枝在泥地上練字,有些壞習慣得糾正過來。所以,我把從前習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從摹寫歐陽詢的帖子開始。」

  見小傢伙只會感激地連連點頭,再不會說別的話,汪孚林便笑着說道:「每天先摹寫十張。剩下來的時間,我給你重新讀一遍四書。」

  順便權當自己複習一遍,以備那位近期很可能從寧國府殺回來的提學大宗師!雖說他不想繼續考,但這一關還是要過的。

  金寶幾乎要歡喜得發瘋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臨在自己身上,這對於自懂事開始便受到哥哥辱罵毆打,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簡直以為這是在夢境。他下意識地使勁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隨即齜牙咧嘴輕嘶了一聲,心裡卻終於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聽到這簡單的勉勵,金寶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兩個頭後便聲音嗚咽地說道:「謝謝爹,謝謝爹!」

  見金寶已經不會說別的話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態複雜地看着這個日後命運將會發生天大扭轉的小傢伙。他不是濫好人,不會對前頭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單全收,比如那個送上門的秋楓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絕了;但他也不會虧待那些能夠讓他過上安穩悠閒生活的親友,比如這個天天認認真真伺候他的小傢伙。他摸了摸金寶那淤青已經褪去的額頭,對其笑了笑。

  「是因為你從前到學裡偷聽時夠用心,夠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謝我。從今往後,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後,你就回來先摹寫字帖,不要浪費時間。」

  金寶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見汪孚林到書桌後坐下寫什麼東西,他連忙拿起雞毛撣子,認認真真地打掃起了書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寫了一封信後封口,連族長那討來的文書一塊封進去,這才起身轉身出了門。

  院子裡,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饒有興致地玩翻繩,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蘆的姊妹倆心情顯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彎彎,再不見從前那鬱結。他沒有去打擾她們,悄然到了前頭,叫來家中如今一個唯一的男性老僕,四十出頭的汪七,囑咐他往岩鎮南山下的舅舅吳天保家送信。

  接下來這些天,汪孚林照舊如同從前那樣每天晨練,金寶則是跟着他慢跑上半個時辰後,便先行回去練字,只餘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樹下繼續做他的操。這又是大半個月下來,要說吃的是各色全天然無污染新鮮菜蔬,雞蛋肉食,他明顯能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快速恢復,不說身上多了兩斤肉,光是體力就已經強太多了。當他一套操坐下來,用搭在肩頭的軟巾擦了擦汗之後,突然看見豐樂河邊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動,便走了過去。

  儘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甦醒之後,還從來沒去過河對岸的西溪南村。幾次出村在河邊遠眺時,他就只發現那邊比松明山村更富庶,這是從私家園林的規模更大更多看出來的。當然,有富人也就有窮人,那些低矮的舊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盡頭,是一座木製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數十年的歷史,陳舊卻堅固,和村中四面壘砌的石牆以及門樓仿佛是差不多時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橋。此時此刻,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正背對着汪孚林,站在距離石橋十餘步遠的河邊,仿佛是在發呆。可不過是頃刻之間,就只見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襪脫了放在一邊一塊石頭上,撲通一聲跳下了水。

  見此情景,汪孚林嚇了一跳。他趕緊快走兩步追上前去,先看了一眼那一塊圓石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隨即才往河面上望去。只不過須臾的功夫,人就已經沒了蹤影,仿佛是直接沉了底一般。他按捺了一下不安的心情,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只聽嘩的水聲一響,一個腦袋就鑽出了水面,緊跟着就划動手腳,往對岸遊了過去。

  他就說嘛,有幾個跳河輕生的人還有興致脫了衣裳鞋襪,還將這些都摺疊得整整齊齊,果然是下河游泳!只不過,看這一身衣衫就知道那游泳的是個讀書人,而且家境殷實小康,這年頭士子有這種愛好的,應該不怎麼多見吧?

  看着那清澈的小河,汪孚林不知為何也有些心痒痒的。可想想這天氣還未到最炎熱的時候,他好容易走在恢復健康的路上,不得不暫時抵制這種誘惑。但那游到對岸去的人還尚未返回,這會兒河兩岸也沒有別人,他上輩子小時候在河裡游泳,曾因為腳抽筋被人救過,如今既然四周無人,出了問題也沒個人援手,他少不得本着以防萬一的念頭,決定在這隨便再做一會操,順便看着點。

  汪孚林這一套操堪堪做完,剛剛跳河游泳的男子就已經游回來了。見其平安上岸,正在圓石邊自顧自地擦身穿衣服,沒有上來主動打招呼的意思,他也不多事,自顧自轉身回家。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次偶遇,可此後一連三天清早,他都遇到了同樣一個人在同樣一條豐樂河裡游野泳。這种放在後世絕對司空見慣的行徑,放在如今卻大為罕見,畢竟,尋常百姓下河,不是為了解暑就是為了摸魚,誰吃飽了閒着,沒事清早游泳練水性玩?

  這年頭平民百姓最少的就是閒工夫!

  雖說對方顯然水性很好,可汪孚林還是在河邊當了三天的義務救生員。直到第四天,當他等人上岸之後,照舊轉身就走的時候,背後卻傳來了一個聲音:「那位……喂,叫的就是你。」

  汪孚林頓時站住了,他回頭一看,這才近距離和這大清早游野泳的男子近距離打了個照面。只見此人二十五六光景,眉目清朗,但接下來開口說話時,卻沒有任何客套:「你在這看我下水三天了,是不是覺得此舉狂放不羈?」

  這世上竟然還有人這樣給自己臉上貼金?游個野泳就叫狂放不羈?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古話說得好,擅泳者必溺於水,尊駕如果是結伴而來也就算了,可獨自一人大清早跑到這豐樂河裡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費點時間在這守三天了。不說別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難免腳抽筋,更何況現在這樣的天氣,水溫會更冷。」

  那年輕男子眉頭一挑,口氣更直接了:「這麼說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駕這麼想,那我也只能說,小心無大錯,這是我做人的宗旨,告辭。」

  汪孚林拱了拱手,轉身就走。可才離開沒幾步,他就只聽背後那人又開口說話了。

  「你自己現在麻煩那麼大,還有工夫管這種閒事?」

  明顯對方知道他是誰,而他不認識人家!

  對於這種狀況,汪孚林很無奈。別說他只留下了原主關於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的那些凌亂記憶,就算融合了其他記憶,就那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他也不怎麼指望能夠認出眼前這個人。於是,他索性不回頭了,就站在原地輕描淡寫地說:「我要是唉聲嘆氣,寢食難安,只會讓別有用心的人高興。日子是自己過的,自己舒心就好。」

  說完這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可某個自詡為狂放不羈的傢伙卻猶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上來,竟是不多時就跟上了他。

  「這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你怎麼不知道去見一見長輩,讓他們替你做主?」

  汪孚林終於回頭瞧了對方一眼,乾脆又站定對其拱了拱手:「我從前只知道閉門造車,以至於連很多族中長輩同輩晚輩都不太熟悉,如今也不敢厚顏去攪擾。如果真的被人逼到懸崖邊上,我自然不得不乞宗族之力。」

  「那就是說,你現在還沒被逼到那份上,而且對將來的事有把握?」

  這傢伙真難纏!

  汪孚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這次受傷,因禍得福醒悟了一個道理——不能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凡事先求己,再求人。告辭了。」

  其實是因為我壓根不認得你是何方神聖,為了別露出破綻,趕緊說兩句漂亮話,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見汪孚林揚長而去,那頭髮上還濕漉漉滿是水珠的年輕男子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

  「從前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除了四書五經再無旁騖的小傢伙,沒想到變得這麼有意思了!」

  嘴裡這麼說的時候,年輕男子饒有興味地摩挲着下巴,臉上表情變幻不定。

第七章

趁火打劫的混蛋

  也不知道是汪孚林的話說得不好聽,還是真真切切認識到了孤身跑來游野泳有些不安全,接下來一連好些天,汪孚林沒有再見到這個人家認識自己,自己不認識人家的年輕男子。

  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這天照例晨練完回家之後,卻發現家門口多了兩個不速之客。院子裡,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猶如玩耍似的趕着給幾隻雞餵食,而這兩個衣衫襤褸的人站在一牆之隔的門外,卻不敢貿然進去,直到發現汪孚林的到來,這才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喜,慌忙迎了上來。

  又是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

  看到這兩個人是連日早晨在村里沒見過的,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痛,還不得不假裝客氣地微微頷首,算是回禮,招呼就不敢隨便亂打了。可兩個人竟一見面就趴下磕了個頭,稱呼了一聲小官人。這時候,裡頭的汪二娘大約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端着一盆餵雞的食料就這麼徑直出了門。

  「好啊,我晾着你們不理會,你們倒直接糾纏起我哥了!剛剛是誰說小官人已經連功名都快丟了,就應該仁厚一些減點田租,現在還有臉糾纏他?」

  汪二娘柳眉倒豎,見兩人跪在那不起來,她隨手重重將食盆往腳邊一放,便上前叉腰喝道:「娘一貫還不夠體恤你們?哪一年的租子不是照足額的六成來收的,家裡也並不要你們一天到晚過來幹活,頂多偶爾使喚一下你們,可你們呢?之前跟着我哥去徽州城,竟然就因為他一句話,撇下主人自己回來了,哪有這樣當佃仆的道理!」

  多虧了潑辣的汪二娘,總算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汪家佃仆!

  汪孚林打量着這幾個人,見他們被汪二娘一通大罵,低頭做聲不得,他本着不了解情況就沒有發言權的宗旨,沒有開口管閒事。更何況,汪二娘剛剛已經說了,這兩個佃仆甚至連他眼看就要丟了功名這理由都拿出來了,為人秉性臉皮厚度可見一斑。

  連這些傢伙都想趁火打劫!

  果然,汪二娘一點都沒有適可而止的意思,又指着其中一個中年漢子的鼻子罵道:「你倒有臉上門來?就知道賭,家裡的田地都賣了個精光,前妻留下的兒女一個個都死契賣了給人做牛做馬使喚,自己欠了一屁股債上門來求懇,我娘這才收留你,讓你頭上有片瓦可以棲身,又娶上了一房媳婦,可你呢,你都幹什麼了?」

  「居然把該交租子的糧食拿去賭!要不是看你還會一手好農活,誰要你這種爛賭鬼!」

  汪二娘論年紀當這中年佃仆的女兒都夠格了,這會兒她這劈頭蓋臉一頓大罵,對方卻是根本一丁點脾氣都沒有,只是訥訥頓首,趴着不敢說話。而另一人仿佛是知道主人家這位二娘不好招惹,見汪孚林還站在一旁,便慌忙調轉方向尋找下一個突破口。

  「小官人……」

  「家裡田地上的事情我不懂,二娘說什麼就是什麼。」汪孚林根本不給他們糾纏的機會,直接把皮球踢回給了汪二娘。

  果然,汪二娘反而因為兄長的信賴,眉開眼笑,接下來就更加神氣了起來,見兄長一閃身進門,她便指着兩個佃仆數落不休。

  汪孚林在裡頭聽她的口氣,竟是能把兩人的長處短處說得頭頭是道,別人根本就別想插進半句嘴。到最後,這兩個一大清早來堵門的佃仆竟是連想懇求什麼事都說不出口,怎麼來的,怎麼怏怏離去。而等到汪二娘氣尤未消地進了門來,他才開口問道:「他們這是來幹什麼的?」

  「還不是為了想要減免之前拖欠的租子!住咱們家的房子,日後埋在咱們家的地,娘定下的租子也是全村最低的了,只有別家的六成,他們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上門來軟磨硬泡!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日子真過得苦,一個是爛賭鬼;一個已經精窮卻還在外頭勾搭女人,被人打到家裡幾次了!這兩年風調雨順,又不是災荒,災荒年間咱們松明山村里田地多的人家,誰不減租?咱家三家佃仆,靠得住的就一家,娘對他們太厚道了!」

  「都是些好吃懶做的東西,二姑何必為了他們生氣!再說,這會兒罵了他們,回頭用得着他們時,萬一他們推諉,那豈不是更生氣?」

  汪孚林還沒說話,外頭突然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緊跟着又有人不請自來,就這樣進了大門,赫然是金寶的嫡親哥哥汪秋。

  汪秋一點都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笑吟吟地行禮,又衝着汪孚林叫了聲叔父。眼見得汪孚林也好,汪二娘也好,見他進院子全都皺眉不悅,仿佛隨時隨地都可能下逐客令,他便緊趕着賠笑說:「叔父,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你正在養傷,並不敢無事攪擾。眼看又要收夏稅了,官府又要僉派糧長,據說縣衙戶房那兒喧囂很多,有人說要重新甄別一下戶等,選出真正的上戶來當糧長。」

  就如同之前那些佃仆找上門,汪孚林交給熟悉情況的汪二娘來應對一樣,眼下這什麼糧長和戶等之類的名堂,他也同樣不甚了了,乾脆保持沉默。見汪二娘眉頭微皺,眼神裡頭卻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他一下子意識到,這種僉派糧長的事,待字閨中的汪二娘顯然也不清楚!

  想來也是,能夠管理佃仆,這還可以解釋為往日跟着母親耳濡目染,可糧長這種差事,連吳氏本人在家也未必瞭然!

  汪秋一直在悄悄觀察兄妹二人的反應,見他們這表情,他登時心頭暗喜,當即接着說道:「如今和國初的時候不一樣,國初咱們歙縣一共十五糧區,每區十一里,大糧長都是父子相繼,兄弟相襲,咱們千秋里只需聽上頭大糧長的。可現在大戶沒人肯當大糧長,每里也就不得不僉派小糧長,還有兩戶幫貼。不是我危言聳聽,咱們村十姓九汪,家有良田上百畝的,攏共也數不出幾個。這其中,叔父家裡這一百多畝地,卻是頭一份。」

  話聽到這裡,汪孚林心裡簡直有一萬頭神獸轟然踐踏而過。他這些天雖沒有去過那幾家園林如畫,屋宅如雲的族中富貴人家,可看也知道人家比自家富貴上百倍,就連族長家亦要殷實得多!而且,他是生員,是秀才,這年頭不是有功名就優免賦役的嗎?糧長是誰關他什麼事!

  汪秋仿佛看透了汪孚林的心思,又加了一把火:「叔父大概在想,上頭南明先生等幾位叔祖家大業大,怎也輪不到你。可叔父從前都在讀書,有些情形不太瞭然。和叔父家裡,叔祖爺在湖廣銷鹽一樣,南明先生同輩兄弟甚至長輩,還有不少在兩淮為鹽商,家裡的家底都在鹽業上,而不在田地,就算有地,也都在兩淮甚至江南,在徽州府的地少之又少,所以當然輪不上他們。而叔父如今雖說進學成了生員,可外頭不是正流言蜚語不斷麼?」

  汪二娘登時大怒:「汪秋,你這話什麼意思?」

  捅破汪孚林的功名岌岌可危這一層窗戶紙,汪秋只是為了加重自己的說服力,連忙連連賠禮,這才低聲下氣地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就算叔父是生員,可以免賦役,但按照從前的規矩,免的是雜派差役,里甲正役卻是不免的。」

  儘管還是似懂非懂,但不懂裝懂這種事,想當初汪孚林混學校混社會時就爐火純青,此刻在汪秋面前又怎會露怯?於是,他乾脆就不動聲色地問道:「這麼說來,你是有什麼好主意?」

  汪秋磨破嘴皮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竭力按捺喜悅的心情,這才神秘兮兮地說道:「不瞞叔父,我前些天逗留在徽州城,恰好和戶房劉司吏打好了關係,承諾給我補個書辦。所以,我也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歷來只要考取功名,免了賦役,族中必定有人將田地送來附於名下,這就叫做投獻,為的是能夠免掉賦稅,故而如叔父這樣的相公,乃至於舉人進士,大多是田土越來越多,但也有例外。」

  他微微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說道:「那就是為了不被定等為上戶,少交賦稅,同時免於被僉派糧長,弄一個傾家蕩產,所以就把名下的田土寄放到親朋佃仆之處,把大戶變成中戶,甚至於小戶。這叫做飛灑!」

  戲肉終於來了!

  僉派糧長的貓膩,汪孚林只明白了一小半,但汪秋的用心,他卻摸透了。果然,接下來汪秋花言巧語說盡,無非是勸他將家中名下這一百多畝地分寄到佃仆以及親朋名下。佃仆是因為出賣自己後根本沒有戶籍,於是不用擔心他們捲走財產,至於寄於親朋之處,則是他自己毛遂自薦了,最後更是涎着臉說:「叔父如今是生員,本身之外還能免兩丁雜役,老叔祖之外還能免一丁,若是能拉扯我一把,這事我定然一力辦好,不讓叔父操心半點!」

  混賬王八蛋,真當我是三歲小孩不成!

  汪孚林眯縫了眼睛,突然就這麼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既然僉派糧長的時候還沒到,就不急在一時,等爹娘回來再決定不遲。我還要閉門讀書,不留你了,二妹妹,預備關門吧。」

  剛剛汪秋那番話,汪二娘也聽得雲裡霧裡,這會兒兄長發話,她立刻答應了一聲,當即對汪秋道:「我哥說了,回頭再議,你先回去!」

  汪秋登時面色一僵,還想繼續遊說,見汪孚林一面伸懶腰一面往裡走,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返回。等到跨過門檻出來,身後兩扇門合得嚴嚴實實,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半新不舊的大宅,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汪孚林,你比我強什麼?給你臉不要臉,你買侄為奴的罪名已經鬧開了,你等着瞧!

  而門裡頭,汪孚林吩咐了汪七小心門戶,立刻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到身前,低聲囑咐道:「今後要是我出門,你們就關門,不管汪秋還是那些佃仆,都擋在門外,一個不許放進來。」

  汪二娘倒不在乎那汪秋,可佃仆的事她卻不敢放下,當即辯解道:「哥,娘在的時候,那些佃仆我也常見的……」

  「這事沒商量!尤其是那個爛賭鬼,怕就怕人狗急跳牆!至於那汪秋,先不理他!」

  汪孚林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妹妹,見其先是不以為然,繼而在自己的目光下,不得不姑且答應了下來,他就曲着手指頭算了算,心有所悟。

  轉眼間他醒過來已經一個多月,他自己身體復健差不多了,而外間功名風波業已蓄勢這麼久,連個汪秋都敢跑到他面前來打主意,估計也該快進入實質性高潮了。早死早超生,解決了那個大麻煩,他才能清閒地過安生日子!

第八章

打響功名保衛戰

  提督學校巡按南直隸監察御史謝廷傑,提縣學附生汪孚林!

  當這樣一張署名牌票擺在桌子上的時候,不管是潑辣能幹的汪二娘,還是古靈精怪的汪小妹,全都覺得心慌意亂。汪孚林卻鎮定自若,請三個登門的快班快手稍等片刻,回房之後須臾就收拾停當帶着金寶出來。眼看兄長就要跟着這些差役出門,汪二娘終於忍不住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哥,我陪你進城!」

  「傻話,你和小妹留下看家!」汪孚林轉過身來,見汪小妹也跟着汪二娘過來,眼眶裡含着淚水,礙於外人在場,他不好對她們透底,只能衝着她們點了點頭安慰道,「等我回來。放心,不會有事的。」

  今天來的是歙縣縣衙快班三個快手,除了正役許傑,還有副役馬能,幫役劉三。所謂正役,是指上了編制的,也就是所謂的經制正役,副役和幫役是經過核准增加的,三者間也就是所謂編制內和合同工的區別,和縣學廩生以及增廣生差不多道理——廩生是年資久的秀才,每月能領米,經制正役也一樣每月能領錢,增廣生是候補廩生,副役幫役也同理。除了他們,縣衙內還有大批的白役和幫手,那是連口糧銀都沒有,全靠平時各種陋規錢填肚子的幫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