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5章

府天

  平日要是遇到這種下鄉的好差事,何止出動三人,少不得還要捎帶上十幾個白役幫手,那時候才叫一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非得那牌票上要捉拿的犯人榨乾不可。可今天的情形畢竟不同,發牌票的不是知縣,而是剛剛抵達的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只借用他們來提人,提的又是正經有功名的生員,自然得給予對方應有的體面。只不過,想着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還有大宗師的態度,自然有人覺得汪孚林根本過不了這一關。

  所以,出門的時候,眼見汪家人竟然連個表示都沒有,劉三心裡不痛快,嘴裡便嘀嘀咕咕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汪二娘原本心情低落,此刻登時驚醒了過來。她雖潑辣剛強,卻也知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突然撂下兄長迴轉屋內,不多時就快步出來,一言不發將三串錢往三個快手那一塞。

  「此去徽州城有二十里路,勞煩三位照應我哥!」

  聽她話說得不太軟和,又看到手中那串錢不過幾十文,劉三便嘿然笑道:「我們照章辦事,定然不會讓汪小相公為難的!」

  見汪二娘信以為真,回頭卻又悄悄往自己懷裡塞了一把散碎銀子,汪孚林知道她畢竟不懂行情貓膩,這些衙門出來的傢伙哪是那麼容易打發的!不過,他心裡也不怵,連日他經由早起晨練,午後也出門走上一圈,四處打招呼閒嘮嗑,汪二娘又會常常分送些新鮮吃食給四鄰。他一個讀書人既是如此折節,村人自然對他好感多多,再加上他事先又有所打點,今日前頭人登門,他後頭就讓汪七去給四鄰八舍通風報信了。

  果然,當他跟着這三個快手出門之後,就只見門前已經圍攏了一二十人。

  「林哥兒不過是依父母之命全心全意應試,犯什麼錯了,要這樣對他!」第一個開腔的是一個拄着拐棍的老人,他用力地跺着手中那拐棍,氣咻咻地說,「這三年咱們松明山村便出了這麼一個秀才,招誰惹誰了!」

  「林哥兒,咱們也隨你進城,請大宗師主持公道!」

  眼見四周圍攏的尋常農人群情激憤,三個快手之中為首的正役許傑之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此刻終於出面轉圜道:「大宗師也只是提汪小相公去問話,各位鄉親父老,還請稍安勿躁。我們一路護送汪小相公去徽州城,自然會盡心竭力……」

  劉三因為是戶房劉司吏的侄兒,這才沒經白役這一層,直接成了幫役,因此見許傑竟是對一幫泥腿子如此客氣,他登時很不理解,遂對身邊的馬能問道:「這小東西的功名眼看保不住了,許頭兒還對這些村人這般低聲下氣幹什麼?」

  馬能素來笑眯眯的,可若要把他當成和善,那就錯了,他雖為副役,卻是歙縣縣衙有名的笑面虎。

  他看了一眼幫着許傑勸服村人的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千秋里松明山你第一次來吧?相比河對岸的西溪南村,這裡人少,可卻一樣不好欺負!那松明山前的房子,你看到沒有?」

  他衝着那幾座錯落有致的莊園努了努嘴,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據說那位南明先生也許要起復了。他那會兒罷官之前就是福建巡撫,一起復之後,至少平齊,秩位不會更低!否則,今天會只有咱們三個來?一個家世不怎麼樣的秀才,只要大宗師親筆出了牌票,早有一二十人一擁而上了!」

  自家嫡親叔父是戶房司吏,在鄉間都可橫着走,再加上之前他和汪鞦韆方百計設計的事情落了空,這次過來松明山,劉三早就打好了敲骨吸髓的主意,來的時候滿腔熱切。可此刻聽到巡撫兩個字,他登時心中一跳。

  本縣典史主簿縣丞只是個花樣子,可戶房司吏上頭還有知縣,知縣上頭還有知府,可知府距離巡撫還差着遠呢!想想剛剛在汪家院子裡,看到這房子半新不舊齊齊整整,還有那百多畝地,分明殷實小康之家,這一趟走二十里山路出這趟差,卻只得一串三四十文錢,他又覺得很不甘心。

  「就算同村同宗,也未必親近到哪去。更何況,只不過是賦閒在家的鄉宦。而且那小東西是犯了大忌諱的,據說大宗師之前到徽州城的時候,府衙不去,卻到縣衙來,臉色很不好!」

  馬能點到為止,聽劉三這口氣,還是想撈一票,他索性抱手在一旁再不做聲。

  就在這時候,只見圍攏的村人已經漸漸被勸退,餘下三五個人,劉三卻是蹬蹬蹬來到許傑身側,有意開口說道:「許頭兒,咱們今天就來了三個人,可沒多少動靜,好好的怎麼這麼多人圍堵?若是回頭耽誤了大宗師的時辰,少不得要如實稟報上去,說是有人煽動民意,圖謀對抗朝廷學政!」

  餘下三五個人是已經決定要送汪孚林去徽州城,聽到這話登時齊齊對劉三怒目以視。劉三卻不在乎這些尋常村人,正要添油加醋再說道兩句,許傑卻看見不遠處有數人抬着一架空滑竿往這邊來。

  等到了近前,為首的一個中年人便上前對汪孚林作揖說道:「我家老爺吩咐,二十里山路不好走,讓我等抬滑竿送小相公進徽州城!」

  劉三一見又多了幾個礙事人,臉色立刻更不好看了。可還沒等他發問是誰家老爺,那餘下還未散去的人中,就有個年紀大的嚷嚷了一聲。

  「是南明先生的家僕!我就說嘛,林哥兒好歹是秀才,南明先生一定不會坐視的!」

  「到底南明先生又是前輩,又是長輩,想得周到!」

  許傑乃是快班資深快手,本就不想在這松明山村多事,因而,對劉三的自說自話,他相當不滿。可對方是劉司吏的侄兒,他之前也不想鬧僵了。刺客,他連忙息事寧人地上前拱了拱手,確定來人真是最忌憚的那一家派來的,他心裡就更加不安了。

  連日徽州城風起雲湧,看似只是一個小秀才惹出的風波,可其實真正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金寶侍立在汪孚林身後,此時此刻見是本村最有威望的長者派人護送,登時又激動又歡喜,當即小聲說道:「爹真有辦法,竟然能請到南明先生撐腰。」

  別誇我,我自己還糊塗呢!

  汪孚林嘴角動了動,心想自己不擔心進徽州城見大宗師之後,卻怕這從松明山村到徽州城的二十里山路出問題。畢竟,他之前不就是被轎夫打傷險死還生的?所以,他連日結識了幾個熱心腸好說話的鄉親,請他們幫忙護送自己一程,可他哪裡有本事去疏通那傳說中的南明先生,對方怎會主動出手襄助?

  難不成是因為同宗血脈,故而不嫌棄自家父子為人孤僻,於是一伸援手?

  想不通的問題就不想,他只糾結了片刻,便也立刻上前道謝,卻沒有貿然探問背後的緣由。等到上了滑竿坐好,隨着兩個健仆將他輕輕鬆鬆地抬了起來,他對抹眼淚的二娘和小妹招了招手,當即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目標,徽州城!這場功名保衛戰就要打響了!

第九章

小秀才進城

  竹製的滑竿走山路最是穩當,但一路晃悠悠的,卻讓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覺的,汪孚林便睡着了。

  他是睡得舒服了,可三個快班快手中,許傑騎一匹駑馬,馬能和劉三卻是各騎一匹騾子。許傑和馬能也就罷了,那劉三顛在那頭瘦騾子的背上,只覺得腿疼腰疼牙疼哪都疼,心裡直把汪孚林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來來回回白跑四十里山路,就只得了三十七文錢!而且被提的人悠閒安生地坐在滑竿上打盹,他這個正經快手卻跑斷了腿,這算什麼道理?

  「等回頭你被革了功名,我看還有人肯庇護你!」

  金寶一路都跟在滑竿旁邊,當半道上停下來稍作休息的時候,他張羅着給汪孚林倒水解渴,又連聲問道:「爹,你累不累?因為要趕在傍晚前到徽州城,不得不走快一些,要是覺得頭暈,我還帶了藥油,擦一擦就好。」

  「我坐滑竿的人要是還叫苦叫累,怎麼對得起抬滑竿的人和你這走路的人?」

  汪孚林一路上深有體會,自己坐的這滑竿是精選山中毛竹打造的,不但結實,而且打磨得光滑圓潤,椅背更是弧度巧妙,正好把整個人的腰背全都承托住,還鋪了軟軟的墊子,兩個轎夫更是步伐極穩,他剛剛根本就是別人走了一路,自己睡了一路!

  他算過時間和反應,儘管三個快手來得突然,但他之前早就翻找出了從前那個汪孚林這些年積攢下的壓歲錢,都是些小銀錁子,還悄悄剪碎了用戥子稱好,以備不時之需,所以並不打算動用汪二娘塞給他的錢。這時候,賞了抬滑竿的兩個轎夫和兩個跟人約摸一錢銀子,他就開口說:「今日承情,多謝幾位的辛苦了。」

  四個人高高興興收了錢,其中一個轎夫就笑道:「小相公客氣了,別說老爺吩咐,就說小相公乃是松明山這些年來最年輕的秀才,就值當大家這點辛苦。」

  見人答得毫不拖泥帶水,汪孚林又親自去謝了另外三個主動跟着他進徽州城的鄉親,送給他們的卻是家裡帶出來的蒸糕,許諾回去之後再行重謝,最後才去和三個快手打了招呼。許傑和馬能都連聲客套,只有劉三陰惻惻地嘿嘿直笑,也不接話茬。

  他也懶得和這不陰不陽的傢伙敷衍,一回頭無意中瞥見看到金寶收拾什物走路時,腳下有些蹣跚,他就走到其跟前,瞅了一眼小傢伙的腳,隨口說道:「脫下鞋子給我看看。」

  「爹,沒事,我是從小吃慣了苦的,走兩步山路沒什麼。」金寶口中這麼說,可見汪孚林半點沒有收回話語的意思,他方才訥訥說道,「就是腳底心磨破了,真的沒事,剛剛南明先生家裡那位康大叔說了,還有一半路就能到徽州城……」

  「叫你脫你就脫!」

  汪孚林加重了口氣,直到金寶有些遲遲疑疑地脫下了鞋子,果然赤裸的底板磨出了幾個血泡,他登時眉頭緊皺。

  「爹,真的沒事,從前我都是穿的草鞋,前幾天剛好二娘讓人給我做了新鞋,大概是有些硌腳……」

  「我去找轎夫們問問,他們總有土辦法。凡事別硬挺,否則到了徽州城之後你還想走路?」

  正如汪孚林預計的那樣,這次派來護送自己的是兩撥共四個轎夫輪換,平日裡最多的就是走路,腳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對於腳上磨出血泡這種事卻是最有心得的。有人用烈酒給金寶擦洗之後挑破血泡,又嚴嚴實實上了一層藥,緊緊裹上了一層棉布條,再穿上那雙布鞋下地,疼痛就要輕多了。至於他打算讓金寶坐一會滑竿稍事休息的想法,則是一說出來就被小傢伙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口謝絕了。

  如是耽擱了一刻鐘,眾人方才再次啟程。這一次,汪孚林就沒有什麼睡意了。而且,大約是因為徽州城漸近,路也漸漸寬闊,不再是之前山路居多。路上行人多數結伴而行,可如他們這樣十幾人,而且有馬有騾子又有人力滑竿的卻沒有,一時吸引了很多關注的目光。

  眼見人多,一路上憋了一肚子氣的劉三便瞅着機會,扯開喉嚨道:「汪小相公,大宗師雖說出了牌票,但今天到徽州城恐怕也晚了,你在外休息一夜,明兒個養精蓄銳,再去拜見大宗師不遲。若是運氣不好,你這功名可就只剩下今天一晚了!」

  被他這一說,四周圍的路人很多都朝滑竿上的汪孚林看了過來。這些目光之中,有探究,有好奇,有鄙夷,有嘆息……議論紛紛的人也不在少數,顯見那沸沸揚揚的傳聞影響之大。

  然而,汪孚林細細留心,卻發現和自己同方向的人聽到這話,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而從徽州城那個方向來的人,卻是有不少都帶着輕蔑和鄙夷。事情到這光景,他心裡已經很清楚了。明明是自己的家事,散布的方向卻是以徽州城為中心往外圍輻射,而不是從自家松明山村往外傳!

  所以,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下,他沒有任何心虛、羞惱、愧疚、不安,而是沒事人似的答道:「我身為生員,大宗師提領,自當先去拜見,不論日夜。至於大宗師是否處分,我既然問心無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勞養精蓄銳?」

  這年頭雖說不是盛唐最講究氣度風儀的時代,但人活一張皮,凡事都能夠從容應對的人,總比那些遇事驚慌不安手足失措的人強。故而聽到汪孚林如此說,那些過路稍稍停頓的行人們有人挪動了腳步,有人讚許點頭,也有人和同伴竊竊私語,說是傳聞不實,卻把有意出言挑釁的劉三氣了個半死。

  要不是汪孚林囑咐金寶這一路上不許隨便說話,哪怕人挑釁也不得為他辯解,他早就想搶着開口了。此時此刻,金寶加快腳步,緊緊跟上了那兩個健步如飛的轎夫。可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譏誚聲音。

  「這小東西說得好聽!為了他一個小秀才,大宗師從寧國府趕回徽州府,心情早就壞透了。大宗師的刑杖可不是擺着好看的,現在說大話,回頭就是保住功名也得脫一層皮!」

  金寶登時打了個寒噤,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好在就在這時候,說話的人顯然被人喝止住了。

  「夠了,劉三你少說兩句!是非曲直自然有公論,輪得到咱們多嘴多舌?」

  「光憑不侍父疾這一條罪名,興許是大宗師頂多動一下小板子責罰一頓,作弊也得有證據,可你別忘了現如今外頭還加了兩條,買侄為奴,父病尋歡,據說是和那位程家公子一起,程公子還送了他一個僮僕,這什麼意思誰不知道?」

  金寶心頭大凜,他悄然回頭,見那劉三忿忿不平,卻被旁邊的馬能再次低聲喝住,繼而再也沒說話,他登時捏緊了拳頭。他父親就是個尋常農夫,後來積攢了幾個閒錢,死了媳婦,就在四十歲又買了他的生母,生下了他。不幾年父親去世,哥哥就把他這個吃閒飯的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硬說他的生母只是買來的婢女,賣了他的生母后,對他更是百般虐待。他這輩子過得最安心的這段日子,就是在汪孚林身邊。更何況,他還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

  他一個被死契賣了給人的奴僕,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竟然還能夠光明正大地讀書寫字!可他竟然也成了汪孚林的罪名之一!

  汪孚林畢竟離得遠,劉三和許傑的對話,他絲毫沒有聽到。接下來的一路上平靜無波,再也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一直到入城都是太太平平。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徽州城,只覺相比後世那些古鎮古城,這裡更多了幾分真正的古色古香。趁着天還沒黑之前,有人正在扯開喉嚨竭盡全力進行最後的叫賣,有人加緊腳步爭取早點歸家,也有那些掛着燈籠的獨門小院門口,有濃妝艷抹的女子倚門賣笑,見着好穿戴的人就投去一個勾魂奪魄的笑容——一切都是真實而鮮活的,提醒他這是一個真實的大明古城。

  徽州府和歙縣並不像其他附郭縣那樣是府縣同城,一座徽州城,其實是包括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兩部分壁聯而成的城池。這樣奇特的現象形成於嘉靖中期,在那之前,歙縣都是附郭省城,沒有自己的縣治,而嘉靖二十四年倭寇過境之後,就在府城東南面沒有護城河的地帶又修築了一段城牆,圈起了一座縣城,歙縣衙門就設在這裡。督學御史謝廷傑此番沒有去府城內的徽州府衙小住,也不去府學,而是在縣城內的歙縣學宮暫住。

  所以,打西邊松明山過來的汪孚林等人進城後便得穿過府城,然後再經過東邊的德勝門,這才能進入府城東邊的縣城,再經由大街過新風橋,由縣衙西邊沿縣前街走一箭之地,就是最東面臨近縣城紫陽門的歙縣學宮。

  當眾人抵達學宮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距離夜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許傑親自到門上繳還牌票,稟告本主已經提到,同時隱晦地提了一聲,汪孚林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人用滑竿送來的。可等到學宮的門子進去好一會兒從裡頭出來,卻對眾人搖了搖頭說:「大宗師說,今日天色已晚,生員汪孚林自行安置,明日一早他將升堂審明。至於牌票,明日一起繳還。」

  今天一整日全都在山路上奔波,許傑和馬能雖說不會如同劉三那樣眼皮淺,可也終究精疲力竭,聽到要明天才能夠完差,他們還是都有一種罵娘的衝動。劉三心裡就更不痛快了,要不是一路上已經覺察到許傑和馬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他險些就要再貶損幾句。

  至於汪孚林自己,他先頭說歸那麼說,心裡卻知道這年頭講究正大光明,堂堂大宗師不可能在晚上審結自己的案子。可他區區一個小秀才,不先得到允准就拖延到明天來拜見,那和找死差不多。此刻裡面已經發話了,他見許傑接了牌票,就走過去拱了拱手道:「三位一路辛苦,如果信得過我,明日清早便到這後頭橫街上的馬家客棧會合。要不然,便在馬家客棧多開三間客房就是。」

  這馬家客棧是他上次道試期間住過的地方,就這還是舅舅吳天保信上提過,否則他連這個都沒記憶!

  「什麼信得過信不過,難不成你還能跑了?」劉三搶先諷刺了一句,繼而就傲慢地說道,「既如此,我家裡還有事,這就先走了,明早卯時,馬家客棧會合!」

  見劉三騎着騾子揚長而去,汪孚林看着他那背影,這才笑了笑說:「我本來還想說,勞煩三位走了四十里山路,至少得請大家用點酒飯壓驚。既是有人歸心似箭,我也不敢強留了。」

  他一面說,一面攏着袖子,分別和許傑馬能悄悄拉了拉手,不動聲色地往兩人手裡各塞了一塊銀子。

  動作不帶煙火氣有點難,但一氣呵成還是很容易的。

  銀子一入手,兩個老江湖同時臉色由陰轉晴。尤其是臉上無時不刻都在笑的馬能,這會兒更是笑得臉上仿佛綻開了一朵花。

  「小相公客氣了!咱們既然有差事,可不敢像那劉三似的不成體統,自當送你到馬家客棧!」

  見許傑雖沒說話,卻也頷首微笑,汪孚林心中稍寬,決定回頭再重重犒賞一下那四個轎夫,另外就是重謝隨行跟着自己進城的三位鄉親。

  銀彈攻勢不是什麼時候都有效的,要沒有他從松明山啟程時的這聲勢,這些公門中人會這個態度?

第十章

和傳說中的程公子割袍斷義

  縣衙、官廨、學宮這一系列歙縣官府建築後頭的縣后街以及橫街上,開着不少酒肆飯莊客棧之類的店鋪。其中大部分都是為官吏生員們服務的。馬家客棧緊挨着黃家塢,在這一溜店鋪中只算是中等,門前掛着兩盞氣死風燈,在這剛剛昏暗下來的天色之中,那黛瓦白牆倒是顯得乾乾淨淨。

  既是臨近官府,這附近沒有什麼聲色之所,暗娼流鶯也不見半個,可這會兒客棧裡頭隱約傳來了唱小曲的聲音,顯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汪孚林這一行人剛在馬家客棧門前停下,立刻就有夥計殷勤地迎了上來,隨即就認出了許傑和馬能這兩張熟面孔,當即一口一個許爺、馬爺叫個不停,不多時,就連掌柜也親自迎了出來,覷了一眼正在下滑竿的汪孚林,便滿臉堆笑地對許馬二人招呼道:「早聽說許爺和馬爺出了公差,這是回來了?」

  「是出公差。那邊的汪小相公,就是這次功名風波的正主兒,人剛剛到,大宗師傳話說明日審結,今夜就住在你這裡,你這老貨不會說沒有空房吧?」

  那掌柜正覺得那邊年輕的小相公有些面熟,此刻一聽許傑這話,方才醒悟到那便是近日徽州城中沸沸揚揚大風波的主角,記得從前還在自家客棧住過,少不得多打量了一陣子,旋即滿口答應道:「自然有的是空房安置。許爺和馬爺可也要宿在小人這裡?小人立刻讓人打掃出潔淨客房來!」

  「我們跑了一整天,回家休整一夜明早再來,你給我伺候得精當一點。」馬能照舊笑眯眯的,嘴裡卻不經意似的帶出了另一句話,「莫欺少年窮,人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了家裡妥當人抬滑竿送來的,是非曲直明日才能見分曉。」

  整日裡迎來送往,做的就是笑臉迎人的營生,這掌柜最是八面玲瓏的人,立刻心領神會。他當即親自去和汪孚林打招呼,又領着他到了後頭一整個空置的乾淨院落,把一行人全都安置好了,眼看許傑和馬能全都告辭離去,他又去張羅了幾桌酒飯來招待了客人。本以為汪孚林正處於保功名的關鍵時刻,定然會留下自己打探消息,可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沒留他,打賞了十幾文錢就將他打發了。揣着錢出來,他眼珠子一轉便有了主意。

  等掌柜一走,金寶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見汪孚林起身去整理行李包袱,他趕緊起身說:「爹,我來吧。」

  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你只管好你自己那雙腳,然後早點睡。」

  金寶登時一個激靈,想起自己從劉三那聽到的話,有心想要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他又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那我去找康大叔討點酒來上藥。」

  汪孚林不疑有他,嗯了一聲,只聽到門口傳來咿呀一聲,顯見是小傢伙出門去了。這時候,他才從包袱中拿出了舅舅吳天保此前得信後跑一趟城裡,辦下來的戶籍文書,以及族長汪道涵出具的族譜副本。將兩樣最重要的東西貼身放好,他拿出那本《論語集注》,若有所思地又開始翻閱了起來。

  對於全無從前那些人情世故記憶的他來說,這日記是維繫他和從前那個汪孚林之間唯一的媒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次看到程公子那一段的時候,兩扇大門又咿呀一響,他以為是金寶回來了,當即頭也不抬地說:「敷了藥就早點睡,今天你走了一天的山路。」

  然而,他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反而隨着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身側站定,繼而輕笑道:「雙木好定力,眼看泰山崩於前,卻還挑燈夜讀《論語集注》,真是有古之大將之風啊!」

  汪孚林立刻抬頭,見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頭戴馬尾羅巾,身穿陽明衣,下着雲履,眉目含情,嘴角含笑,瀟灑溫文,乍一看去,誰不道是風流俊俏好少年?可對於這樣莫名闖進來,又一口叫出自己小名的傢伙,汪孚林卻只覺得頭痛萬分,因為他完全不認識人!

  轉瞬之間,門外便又閃出了一個人,衝着裡頭規規矩矩地垂手行禮,繼而低聲說道:「少爺,咱們是偷溜出來的,你可快些兒,否則讓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自然理會得!墨香,你給我好好守着,千萬別讓無聊人攪擾!」

  聽到這句話中那熟悉的墨香兩個字,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敢情這少年便是那傳說中的程公子!他還打算過了明天那一關,就去找疑似有龍陽之好的這廝割袍斷義的,怎麼人今天晚上竟然不請自來了?難道某人不知道那流言已經殃及己身,這時候正確的做法不應該是明哲保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