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6章

府天

  「幸好此間掌柜知道我和雙木相交莫逆,你一來就到我家捎了信,而我家就在這黃家塢,否則我也沒這麼快趕過來。」

  燈台上火苗竄動,程公子沒發現汪孚林那猶如見鬼似的臉色,竟是反客為主自行坐了下來,又啪的一聲打開了手中摺扇,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我縣試、府試、道試,全都是一同上榜,名次緊鄰,那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傢伙,竟敢擅自毀謗咱們的友情,詆毀你的名聲,是可忍孰不可忍!賢弟,愚兄決定和你同進退!」

  我沒說需要隊友啊,你不要這麼自說自話好不好?

  汪孚林簡直是目瞪口呆了!他很希望這會兒能有個人過來攪和一下,能夠讓他打發掉這位自以為「義薄雲天」的程公子,可別說金寶不知道跑哪去了,那些個轎夫以及鄉親也全都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一路上走得實在太累,還是因為程公子現身之前已經去打過招呼,以至於這會兒外頭靜悄悄一片,半點鬼聲音都沒有!不得已,他只能強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

  「程……兄。」他從牙縫裡勉強迸出這兩個字,竭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一些,「程兄出身富貴,前程遠大,還是不要和我這待罪之人卷在一起的好!」

  「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過是坦蕩蕩的君子之交,就是上堂見了大宗師,我也敢這麼說!如果你是待罪之人,愚兄也同樣是待罪之人!要不是愚兄眼瞎認錯了人,將那好端端的美事託付給那個多嘴的謝牙婆,以至於她到外頭胡說八道,壞你名聲!」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不止是嘴角抽搐,他只覺得自己連牙都酸了。敢情這程公子不但自以為是,而且還相當會腦補,直接把這盆髒水扣在那個謝牙婆身上了!不過想當初那牙婆跑自家送人的時候,嘴臉可惡,語出威脅,也活該她頂這麼個屎盆子,日後做不成生意!

  汪孚林沒說話,程公子卻反而覺得他是在為難,在感動,當即又霍然起身道:「雙木,我今天出來,是給家裡留了書的,明日我和你一道登堂去見大宗師,洗脫這污名!」

  我的程大哥,求求你回去,別添亂了行不行?

  汪孚林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他就不貪圖這馬家客棧距離學宮近,住別處去!想到這送上門來的大麻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亮出了一把今天隨身攜帶用於防身的匕首。

  面對這一幕,剛剛那慷慨激昂滔滔不絕的程公子立刻猶如被掐住了喉嚨的鵪鶉,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明的聲響,踢翻凳子連退幾步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賢弟……你這是……這是幹什麼?」

  外頭墨香本來一心一意守着,可聽到這動靜,他不禁探頭進來,一看之下就立刻驚呆了。他下意識地衝進屋子,張大雙手猶如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程公子面前,驚魂交加地喝道:「汪小相公,我家少爺是存心助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看着這主僕倆,隨即動作瀟灑地將身上那件家常直裰撩起一截,想也不想地舉起右手匕首一揮而下。就只見衣襟滋啦一聲短了一截,斷裂下來的布片慢悠悠地飄落在地。直到這時候,他才垂下匕首,用帶着幾分痛心疾首的口氣說道:「程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事,請你不要管了!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割袍斷義!」

  墨香呆了,程公子傻了。這詭異而僵硬的氣氛只持續了數息時間,緊跟着就被程公子那突如其來的笑聲完全打破。

  「好,好!」程公子笑聲戛然而止,看着汪孚林滿面欽佩地說道,「賢弟有古之先賢之風,不想連累我,高義可佩,但我程乃軒也不是膽小怕事之人!賢弟明日還要面對大宗師詰責,需要養精蓄銳,既如此,我今晚就回家去,明日再前去和賢弟一同擔當!」

  眼見得程公子說完此話肅然拱手,滿臉堅決,再看到外頭探出了一個個腦袋,有南明先生家裡的轎夫,也有松明山村的鄉親,甚至還有客棧的夥計們,一張張臉上全都滿是佩服、讚嘆、崇拜,顯然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汪孚林雖說臉色紋絲不動,心中卻不由得哀嚎了一聲。

  我真是和這廝割袍斷義,不是怕連累他啊,怎麼就沒人相信我的決意呢?

  就在這時候,眾人後頭又伸出來一個腦袋,卻是掌柜本人。他輕咳了一聲,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汪小相公,剛剛和你同行的一個小哥出了門,小人問了一句他上哪,他卻跑得飛快,所以小人不得不來回稟一聲。」

第十一章

夜遊到班房

  茲事體大,汪孚林恨不得立刻去找人,至於程乃軒則是主動請纓幫手。汪孚林這會兒心急如焚,也沒法拒絕對方的好意。馬家客棧的掌柜提供了金寶出門時正在抹眼淚這個線索,他便推斷出,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傢伙最可能去歙縣學宮找大宗師喊冤,當即請了掌柜提燈籠相陪,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棧中。

  然而,他和程乃軒主僕二人跟着掌柜一出門沒多久,尚未到學宮門前,就已經遇到了人攔路。

  縣衙之中三班衙役,快班快手專管緝捕以及拿人,至於街頭巡邏甚至於各處緊要地方的看守這種差事,則是屬於壯班的民壯負責。這一行民壯沒有辜負他們的稱號,個個膀大腰圓,一看上去就顯得孔武有力。只不過,在威嚴地喝問了兩聲之後,上前打燈籠一瞧,為首的中年漢子就認出了程乃軒,立刻打疊上了全副笑臉,變臉之快讓人嘆為觀止。

  「原來是程公子,這麼晚怎還在外頭走?萬一有不長眼睛的人衝撞了,豈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程乃軒看了一眼中年漢子身後那幾個跟班,這才直截了當地問道:「我的事自有分寸,趙五,我且問你,剛剛可有個小童去了學宮那兒?」

  「小童?」中年漢子先是一愣,隨即有些不確定地說,「我領命巡查整個縣城,這一片倒是還有其他人負責巡查。不過,這大晚上要真有人跑到學宮前頭來,肯定是犯夜被拿了。程公子不如把人名姓給我,我明日肯定給送回府上。」

  「當然急!」汪孚林站在程乃軒身後,低聲說道,「金寶是明日我翻盤的關鍵。」

  不論汪孚林之前怎麼覺着這位程公子添亂也好,瞎逞能也罷,可好歹人確實熱心,更何況在需要別人鼎力相助的這時候,他也不好再賣關子。

  聽到汪孚林這話,這位程大公子立刻皺眉說道:「十萬火急,我等不到明天!這樣,你陪着我們到學宮前頭看看,沒人你就立刻帶我去班房!」

  那中年漢子登時有些為難,可是,想到程家乃是縣城巨室,他最後還是對幾個跟班囑咐了幾句,讓他們照舊帶隊在路上巡查,自己則是頭前帶路。等到了歙縣學宮前頭,見這兒果然空曠黑暗,雖然只是兩盞燈籠的光芒,可這種藏不住人的地方足夠一覽無遺。即便如此,他還是竭力低聲勸說道:「程公子,那地方髒亂得很,是不是……」

  「不就是班房嗎?我又不是沒去過,帶路!」

  聽到這裡,那中年漢子知道,帶着這位程大公子去班房走一趟恐怕無可避免。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當即折往西邊。而跟在後頭的汪孚林眼看這方向赫然和縣衙等官府建築不在一塊,登時大為納悶。

  難不成歙縣的牢房還是單獨建的不成?

  墨香只緊緊跟着程乃軒,倒是一直沒吭聲的掌柜很會來事,提着燈籠一面為汪孚林照路,一面低聲說道:「縣衙大牢裡頭能關的人有限,全都是在縣尊面前過了明路的,至於其他的諸如犯夜這樣的輕罪,絕大多數都是關在三班衙役自設的班房裡。所以程公子才會答應得這麼輕易,因為既然沒往上頭送,有他一句話,頂多再送幾個錢,就能把人完完整整地弄出來。」

  真是長見識了,原來這班房和官府的牢房是兩碼事,是三班衙役自己私設的!怪不得後世有個名詞叫做私設班房,敢情出典就在這了!

  汪孚林第一次聽到這種陰私門道,卻也好奇程乃軒一個大家公子,竟然能夠知道班房的存在。等又走了一箭之地,掌柜悄悄告訴他這叫桃源塢,從後頭繞去黃家塢,以及他所住的馬家客棧,距離都很近,他暗想這麼個好名字卻配上了這麼個腌臢地方,不禁有些唏噓。果然,隔得老遠他就能夠聽到裡頭一陣吆五喝六的喧譁,中間還夾雜着嗚咽。儘管遠遠的聽不分明,但一想到那個可憐人興許是金寶,他又只覺整個人又焦躁,又恨得牙痒痒的。

  回頭等事情過去後,非得讓小傢伙吃點教訓才行,免得又自作主張!

  所謂班房,不過是一座三進院落,已經有很多年頭了,左右住戶也不知道是忌諱,還是生怕惹麻煩,都早早搬走了,反而被眾多白役都占了下來自己住。這裡的外頭大門已經斑駁掉漆,兩個吊兒郎當敞開着衣服的白役在外頭石階上坐着嘮嗑,一見中年漢子帶人過來,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聲趙五爺。走在前頭的趙五爺這回沒了在程乃軒面前的卑躬屈膝,淡淡地一點頭就開口問道:「今夜可有從學宮前門抓到一個犯夜童子?」

  趙五爺乃是壯班的班頭,這才會被知縣點名,親自主抓大宗師蒞臨縣城期間,周邊的巡視工作,所以,他問這麼一件小事,兩個看門的白役全都大為意外。面面相覷了片刻,其中一人便賠笑說道:「大約半個時辰以前,似乎是有個八九歲的童子被帶回來。」

  一直聽到這裡,汪孚林方才如釋重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就怕萬一金寶不在這裡,那回頭他面對的麻煩就大了!

  眼見趙五爺回頭問了一聲,程乃軒堅決表示要進去親眼看看,汪孚林也希望眼見為實,等趙五爺無奈帶路,程乃軒和墨香不慌不忙緊隨在後,他少不得跟了上去。至於落在最後的馬家客棧掌柜,則是小心翼翼地迴避着白役們打量的目光,希望回頭不要因為今天陪着兩位進學的相公夜遊班房而被找麻煩。

  踏進院子,汪孚林就看到幾個身穿皂青布衫的漢子正在一邊鬨笑,一邊喝酒吃菜。而在他們面前,幾個蓬頭垢面的人正在地上狗爬,似乎是在比誰的速度快。眼見有人支撐不住趴在地上喘粗氣,一個正喝酒的漢子便丟下酒盞喝道:「給老子趕緊爬起來!剛剛都說了,誰落在最後,明天就沒飯吃!」

  這樣的體罰在此地算是極輕的了,不過是取樂而已,趙五爺見那幾個皂隸都正樂呵,沒注意到自己,乾脆也沒驚動他們,至於程乃軒和汪孚林等人,就更加不會盲目管閒事了。可等來到了第二進院子,趙五爺隨口一問之前拿到的那童子,得到的答案卻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小傢伙?被拿的時候一個勁說要求見大宗師,費老大一時惱火就喝令綁了回來,這會兒正捆在屋子裡讓他老實老實,再鬧就吊打他一頓。」

  聽到這裡,程乃軒哂然冷笑了一聲,儘管他沒說別的,可趙五爺卻感覺到了莫大壓力。至於汪孚林,聽到人還沒挨打,他反而鬆了一口氣。當下趙五爺不敢耽擱,更不敢把這一行人往更裡頭那腌臢地方帶,好說歹說留了他們在外頭,自己匆匆進去,不一會兒就一手提溜了一個小傢伙出來。

  就只見金寶這會兒已經被解開了捆縛,臉上身上亂糟糟的,當他認出站在最後頭的汪孚林時,眼睛立刻霧氣一片。

  自己這麼快就被找到,汪孚林定然是焦頭爛額辦法用盡!

  被放下之後,他踉踉蹌蹌來到汪孚林面前,正想要跪下認錯,可在那嚴厲的眼神下,只是囁嚅叫了一聲爹。

  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經達成,程乃軒也懶得在這種關押輕犯的班房多做逗留,他很爽快地謝了趙五爺一聲,墨香又掏出一塊銀子遞了過去,一行人正想要離開時,突然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譁。不多時,就只見幾個同樣身穿皂青衣衫的漢子簇擁了一個中年人過來。那中年人看上去頗為魁梧,而且沒有任何囚犯的姿態。而趙五爺一見那人便臉色大變,甚至連程乃軒都顧不上了,竟快步迎了上去。汪孚林運足耳力,只聽到模模糊糊的一些字眼。

  「暫且於此少歇……五縣奸民……風聲過後……徽州府陳告……」

  再接下來的話,他就聽不見了,就只見趙五爺這個壯班班頭親自引路把人引了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到程乃軒面前連連打躬作揖賠罪。

  「好了,知道你忙,我也不攪擾,派個人送咱們回去,你就不必親自跟了!」

  說歸這麼說,等上了橫街,程乃軒就讓墨香拿了十幾文錢,打發走了那個被撥來護送的白役。見人喜滋滋地走了,他便迴轉身對汪孚林說:「賢弟,今晚上我回去準備妥當,明日我定會設法替你說話,就這麼說定了!我還等着你傷愈之後回來,咱們做同窗呢!」

  「程兄,今天多謝了。」哪怕汪孚林曾經下定決心和人割袍斷義,可今天晚上多虧這程公子幫忙,而且人死乞白賴似的非要同舟共濟,某種取向不談,人品至少不錯。於是,他頓了一頓之後,便誠懇地說道,「程兄還請不要貿然行動,既然把金寶找回來了,明天的事情我頗有幾成把握。」

  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最終程乃軒只能無奈退縮:「那好,橫豎明天大宗師會召集歙縣生員齊齊到場,我一定找交好的同窗給你聲援助威!」

  接下來眾人分道揚鑣,跟着打燈籠的掌柜回馬家客棧的路上,汪孚林再沒有對金寶說一句話,以至於後者滿心惶恐。待到回了院子,發現轎夫也好,松明山的鄉親也好,全都沒睡等着自己,金寶登時心中更內疚。汪孚林不理金寶,和一夥計說了幾句什麼,那夥計立刻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拿了一樣東西出來,他袖了在手,就徑直進堂屋去了。金寶見狀趕緊跟了進去,一進門便想要開口認錯,可卻只見人轉過了身來。

  「把左手伸出來。」

  金寶這才看清那又直又長的是一把木尺,知道自己今晚險些鑄成大錯,他自然認打認罰,一咬牙把左手伸了出去。須臾,那一道直影倏然落下,隨即手心便是一陣熱辣辣的疼痛,緊跟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從前挨打無數,這點疼根本算不得什麼,一咬嘴唇就忍住了,可區區三下之後,汪孚林就把那把木尺丟到了一邊,卻是點着他的鼻子教訓了起來。

  「今後給我記住,不許自作主張!今天要不是及時找到你,你以為得在班房蹲多久?人家都說了,要是你再鬧就吊打你一頓!」

  「爹……我知道錯了。」金寶這才終於低聲解釋了起來,「我是因為進城路上聽那個捕快劉爺說,爹的罪名還多了一項買侄為奴,這才想去求見大宗師陳情……」

  「聽到就對我說,早說就沒今夜這點虛驚了!」小笨蛋,這消息本來就是我讓松伯幫忙散布出去的,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汪孚林氣歸氣,又越發覺得那劉三嘴臉可憎,正要繼續訓斥金寶幾句,卻不想小傢伙又低聲說出了幾句話。

  「今晚被抓進去的時候,我還聽到人說,這次大宗師要審爹的事,還因為有人告發說,縣尊在縣試的時候點了爹高高的名次,結果到了道試爹卻是最後一名,其中是縣尊和爹之間有什麼貓膩。」

  汪孚林這才悚然而驚,隨即氣不打一處來。敢情這事根本就不是衝着他一個沒什麼家世的小秀才來的,他只不過是導火索而已,否則誰會吃飽了撐着為一個小秀才去牽扯一縣之主?可事到如今顧不得那麼多了,不管別人如何設計,他只走自己的路!

  想到這裡,汪孚林嘆了一口氣,他輕輕摩挲着金寶的頭,繼而鄭重其事地說:「記住,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先和我商量,要相信我!」

  金寶只覺熱辣辣的左手一點都不疼了,含着眼淚重重點了點頭。

第十二章

殺威棒,豆腐印

  昨晚抵達歙縣縣城時,天色已晚,汪孚林心中又有事,只來得及掃了學宮一眼,後來為了找金寶到這裡來時,更是黑燈瞎火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所以,一大早在馬家客棧門口和許傑等三人會合,他帶上金寶跟隨他們來到地頭時,這才領略了這座歙縣學宮的真正光景。

  所謂的歙縣學宮,也就是縣學,包括了明倫堂、紫陽書院、文廟、文公祠、教諭署等一系列建築,位於縣衙以東,緊挨着歙縣縣城東北面的紫陽門。最南面是坐北朝南的文廟,也就是孔廟,西面是文公祠,最北面方才是緊挨着的明倫堂和紫陽書院。儘管明倫堂才是正經供生員讀書的官辦學堂,造在射圃中的紫陽書院乃是重建,只是沿用了從前的名義,但全都面向廣大生員招生,又都在學宮建築之內,後者竟赫然已經帶着幾分官方的性質。

  此時此刻已經過了辰時,除了汪孚林身穿青色寬袖皁緣圓領襴衫,頭戴皁絛軟巾垂帶,帶着金寶等候在大門前,對面還有百餘名和他穿戴一模一樣的人,顯然也是今天要來見大宗師的縣學生員。儘管人多,可卻沒有絲毫雜聲。在這些清一色的行頭之中,汪孚林隨便打量了一下,也沒去費心找程乃軒,心中反而更盼望這傢伙別出現,或者出現之後別貿貿然摻和,免得節外生枝。

  汪孚林只是掃了一眼別人,別人又何嘗不是在打量他?

  尤其是那些歙縣生員們,自從事發之後,就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就連同年進學的十幾人中也是如此。程乃軒以及幾個相熟交好的新科秀才,堅決認為什麼不孝和作弊的傳聞是假的,所謂買侄為奴,也不過是汪孚林受人蒙蔽。而另外幾人對不孝和作弊持保留態度,但覺得汪孚林書呆木訥,縣試名次那麼高不正常,而買侄為奴這種匪夷所思的事都會做,更可見品行。

  這會兒就有人低聲冷笑道:「今天若是這汪孚林真的被革了功名,我歙縣士林就要名聲掃地!」

  「這不是那些散布流言的人最想看到的?」程乃軒反唇相譏,滿臉的憤怒,「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歙縣這麼多生員卻不能團結起來,讓外人看笑話!」

  「軒弟!」眼見程乃軒悍然開了群嘲的大招,他的族兄程奎不得不低喝了一聲,這才半是告誡族弟,半是提醒別人地說道,「這次的事情來勢洶洶,甚至還有人因此指斥葉縣尊,大宗師明察秋毫,一定會明斷的。不過,此事確實對我歙縣士林影響極壞,背後指使者是誰一定要查清楚。」

  「不管是誰,如果一切屬實,清理汪孚林這害群之馬也是應有之義!」剛剛那說話的生員卻不肯鬆口,還挑釁似的看着程乃軒道,「還是說,程大公子真的和那汪孚林是一丘之貉,人家父親重病的時候還送孌童……」

  程乃軒登時大怒:「你有膽子給我再說一遍!」

  「夠了!」眼看這時候自己人鬧起來了,程奎登時氣急,厲聲喝道,「這種時候還要起內訌,萬一傳到大宗師耳中像什麼樣子!」

  對面那些歙縣生員當中的小紛爭,汪孚林只能看到小騷動,卻也沒放在心上。趁着這最後一點功夫,他正在對金寶面授機宜,囑咐他等在原地,不管什麼事都不許亂走,嚴防死守出現昨晚上那種烏龍事件。

  「大宗師宣諸生入見!」

  隨着這聲音,眾人方才開始從大門口魚貫而入。學宮外頭圍牆有兩人多高,波浪起伏,紅丹為飾,大門則是四柱三門的戟門。進了大門,便是半月形的泮池,中間是三孔石拱橋,過橋後過了欞星門,地勢漸高,一路走來,汪孚林就只見文廟之中的建築分明隨着地勢起伏而層層疊砌,最高處那座建築,應該是祭孔之地大成殿。今日雖並非祭祀之日,但百多秀才還是在此齊齊躬身施禮之後,這才繞往後頭的明倫堂,真正狹義上的縣學其實就是在此。

  如果說大成殿的建築是宏麗,那麼明倫堂則是沉肅,那種黑白相間的風格,卻又和尋常徽式建築給人感覺不同,一看就覺得壓抑。汪孚林心裡明白,一旦跨過門檻,就得面對那位操持南直隸諸多府縣生員命運的大宗師,可這會兒他只能長長吐出一口氣,把所有的緊張和不安全都驅趕出去。

  他連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其餘生員先行入了明倫堂,而汪孚林卻孤身等候在外。金寶畢竟不是儒生,不能隨便進學宮,只能在最外頭的大門處等候。他這會獨自被晾在這裡,心裡不焦不躁,乾脆在心裡默默背誦了一下那些已經成為不可磨滅記憶的經史文章。

  不得不說,這些東西其他的作用說不好,但很有助於靜心,之前他剛穿越來的日子能安然入睡全倚賴它們,所以現在這種時刻他一點也不急,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發自己的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汪孚林突然聽到堂中傳來了一陣喧譁,抬頭看時,卻只見兩個皂隸正拖着一個身穿襴衫的中年生員出來。只見那人口口聲聲求饒辯解,奈何根本沒人聽,人就這麼被按倒在了他身邊不遠處,又被堵上了嘴。

  緊跟着,又是兩個同樣裝束的皂隸從明倫堂出來,手中各自提着一根約摸小指粗細的刑杖,等在這中年生員左右站定之後,兩人對視一眼,二話不說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刑杖,一人一下衝着這生員的屁股上重重落去。刑杖雖細,帶起的凌厲風聲卻半點都不弱,每一下着肉,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那啪地一聲悶響,而那生員也會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可以想見,如果不堵嘴,必定一片鬼哭狼嚎。

  剛剛汪孚林一直在分神發呆,裡頭大宗師說了什麼壓根沒聽見,這會兒默默數了一下,只見此人約摸挨了二十下,行刑的皂隸便放下了刑杖。由此可見,罪過似乎不輕也不重,否則也不會二十下就算完。好在不扒褲子,稍留體面,即便如此,這倒霉生員的衣裳後襟已經露出了隱約血跡,顯見破了皮。

  今天明明是審他的案子,卻是別人先倒霉挨了一頓殺威棒,這算是殺雞儆猴麼?

  「大宗師有命,附生汪孚林上堂!」

  眼見輪到自己了,汪孚林便丟下對別人挨笞刑的關注,徑直上前邁過明倫堂那高高的門檻,進入了這座學宮之中真正用於教學的官方建築。這明倫堂面闊五間,軒敞亮堂,此刻所有桌椅全都被收了起來,左右生員羅列肅立,竟不像是公堂審案,而像是金殿上朝一般。

  居中主位上端坐的,是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下頜幾縷長須,乍一看去並不威嚴,反而像是鄰家大叔。可就是這麼一位鄰家大叔,剛剛已經一通殺威棒發落了一個犯事生員!

  「學生拜見大宗師。」

  也不管多少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汪孚林目不斜視,低頭行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下一刻,他就只聽見一個聲調緩慢的聲音。

  「你就是歙縣生員汪孚林?」

  「正是學生。」

  「那你可知道本憲宣你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