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8章
府天
「賢弟!」
汪孚林正在暗自得意自己溜得快,後頭傳來的這聲音登時讓他大為頭疼。他無可奈何地轉身,見那追出來的人果然是程乃軒,他便乾咳一聲拱了拱手道:「程兄,適才多謝助言了。」
「我只是在水落石出之後才開的口,哪有幫上忙,反而是旁觀了一場賢弟胸有成竹,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好戲!」程乃軒顯然這時候還在興奮中,見金寶向自己施禮,他便露出了一個笑容,隨手扯下腰邊懸着的一枚玉墜,一把塞在了他的手心裡,「好孩子,今天多虧你給你爹爭氣,這是程伯伯給你的見面禮,回去之後好好讀書,別辜負了你爹的心意!」
見程乃軒說出來的都是正經話,汪孚林這才鬆了一口氣,授意金寶接了東西謝過。等到接下來程乃軒說要設宴為他慶祝,他趕緊藉口家中兩個妹妹翹首相盼,不打算在城中停留,立刻就要回去,好說歹說承諾日後進城再約,這才把人打發走了。嘴上這麼說,他心裡卻決定,這次趕緊回鄉,先悠閒享享清福再說,之前那一個多月實在是太讓人心力交瘁了。
出了學宮,在大門口等候的轎夫和松明山村的鄉親團團圍上來,等到得知經過之後,一群人全都大喜,恭賀連連。他便笑着一一謝過,最後才說道:「事情既然已了結,咱們回去準備一下,午後就動身回鄉。回鄉之後,我再設宴重謝各位!」
鬧哄哄喜洋洋地回到馬家客棧,掌柜夥計一見他們的模樣,就知道汪孚林平安過關,嘖嘖稱奇的同時,自然更加殷勤地幫忙備辦了酒菜。等到汪孚林應付了這些亂糟糟的恭喜,又和眾人匆匆吃過一頓早午飯,推開自己賃下那小院堂屋的房門,打算收拾行李趕緊跑路,卻發現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書。
恰是那個游野泳的閒人!
第十五章
要孝順你爹!
「恭喜恭喜,沉冤得雪!」
這前頭四個字是剛剛汪孚林已經聽到耳朵起老繭的,可後頭四個字卻是其他人都識趣不提的。面對這麼一位不速之客,汪孚林的第一反應便是側頭去看金寶,本想着對方既然被他看見連續三天早起在豐樂河裡游泳,總是松明山村人,金寶應該認得,可他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滿臉茫然,顯然也不認識。
這下子,汪孚林也不知道他是該覺得安心,還是該覺得糾結,最後乾脆不說話,靜等着對方的後招。
反正這傢伙游個野泳都要自詡為狂放不羈,最是話多,否則那時候也不會追在他後頭問東問西!
果然,對方在很沒誠意地道賀之後,便笑着說道:「怪不得之前你說,沒有被人逼到絕路上之前,不會求助宗族長輩,如今果然是做到了這一點。之前明倫堂中翻盤的一幕實在精彩極了,我在外頭看着,也忍不住想要鼓掌叫好,不枉我攛掇了葉縣尊去學宮看熱鬧!你這一大獲全勝,總算是讓他痛下決心,跑去徽州府衙為自己討公道了。他也倒霉,剛上任幾個月,根本還沒摸清楚前任的遺留問題,就挨了這麼當頭一棒。」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已經隱隱明白,這應該就涉及到他之前摸不着頭腦的幕后角力了。可是,對方那玩笑一般提到前任的遺留問題,他心中不禁一動,暗想難不成堂堂歙縣令也和自己一樣,只是個倒霉鬼?
「總而言之,你不要忙着趕回去,畢竟大宗師都還沒走。只要大宗師還沒正式為你正名,你貿貿然回了松明山村,來日大宗師也好,葉縣令也好,一出牌票,你照舊得趕二十里山路再折回來。還有那個被你罵作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汪秋,那個暗中和汪秋勾結,為難你的劉三,難不成你不想看他們什麼下場?安心在城裡再等幾天,一切都會揭曉。」
這位有閒遊野泳,說話又喜歡賣關子的傢伙嘿然一笑,衝着汪孚林和金寶父子倆又一點頭,衝着金寶囑咐了一句要孝順你爹,旋即旁若無人地出門揚長而去。面對這麼個來去自說自話的閒人,汪孚林恨得牙痒痒的,當即對身邊的金寶問道:「你真不認識他?」
「好像見過。」金寶有些不確定地嘟囔了一聲,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我好像有一次看到他從南明先生家裡出來。」
怪不得昨日他領了提學牌票進城的時候,那位南明先生竟是派人抬滑竿送他,果然此人身份不尋常!
「爹,都怪我從前去學裡都是偷偷摸摸,在宗祠祭祖的時候排位太靠後,看不清前頭那些人,說不定他就是族中哪位長輩……」
「小笨蛋,不要什麼事都認為是自己的錯!」
汪孚林沒好氣地在金寶腦門上敲了敲,同時不得不開始盤算,自己接下來滯留城裡期間應該幹些什麼。他費神冥思苦想,金寶在一旁不敢吭聲,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大門再次被人砰的一聲推開。面對這絕大的動靜,他立刻惱火地抬頭望去,隨即就對上了長姐汪元莞那又驚又喜的目光。
這下,他登時有些心虛地叫道:「大姐!」
「小弟,你總算過這一關了!」汪元莞強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快步走上前,不管不顧一把將汪孚林摟在懷裡。足足好一會兒,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慌忙鬆開手後退幾步,又拿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收起那些悲傷憂慮,滿面嗔怒地斥道,「可你昨天就算進城晚,也應該給我送個信!這樣大的事情,我是你大姐,竟然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莫非是覺得我無能,幫不上你的忙?」
「大姐,你先聽我解釋。我昨天進城的時候,身邊還跟着三個牛鬼蛇神,等到在馬家客棧住下又已經快宵禁了。這還不算,大晚上,我又為了金寶這個不省心的忙活了半宿,哪裡顧得上?」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沖金寶使了個眼色,「金寶,還不改口叫大姑?」
金寶從前最怕的就是汪元莞,這會兒腿肚子都有些打哆嗦,好容易鼓起勇氣叫道:「大姑。」
汪元莞匆匆趕到歙縣學宮撲了個空,卻打聽到汪孚林漂亮翻盤的經過,此時此刻再看金寶時,眼神之中便流露出了一絲柔和與溫情。見金寶對自己的態度分明還有畏懼不安,她便笑了笑說:「既然是你爹做的決定,又在族長那裡改了族譜,那從今往後,你就是你爹的兒子。就如你爹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一樣,良才美質若是埋沒了,那實在是暴殄天物!金寶,日後一定要孝順你爹,他這次為了你,捨棄了很多東西。」
金寶只聽明白汪元莞竟然承認了自己,一時差點又掉下眼淚來。可聽到最後一句,他登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當即開頭看向了汪孚林。
這一次,汪孚林登時有些無奈:「大姐,你對他說這些幹什麼!」
「我少時也讀過王荊公那篇傷仲永。若是他日後懈怠,不再勤學苦讀,對得起你這份苦心嗎?」汪元莞卻沒有因此諱言矯飾,她看着金寶,一字一句地說道,「金寶,你爹今日當堂那番話,認下了你這個兒子,日後他成家立業,也許會因此碰到障礙……」
「大姐,不要說了,不就是有了金寶這個便宜兒子,我日後興許娶不着出身好,嫁妝多的媳婦嗎?沒事,這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汪孚林打斷了長姐的話,隨即笑眯眯地說道,「金寶,你給我聽好了,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用功,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上去!我就等着養兒防老了。」
汪元莞原本心中傷感,可聽到這話差點沒氣樂了。就連惶恐不安的金寶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隨即小聲說道:「爹,你這要求太高了。」
「別瞧不起自己,你一定行!」
有了這個小小的插曲,汪元莞僅有的擔憂也好,傷感也罷,全都暫且丟到了九霄雲外,這才想起今日丈夫也同來了,趕緊催促小弟去見,又拉上了金寶。和汪元莞的沉着能幹相比,其丈夫許臻不善言辭,人卻分外樸厚。
前有閒人知會他多留幾天,後有姐姐姐夫拜訪,汪孚林便又去通知了轎夫和鄉親還要在城中盤桓幾日,繼而晚飯時在馬家客棧款待姐姐和姐夫,幾杯小酒下肚,心情輕鬆的他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巧婦伴拙夫,立刻遭到了長姐一頓白眼。可他那位姐夫卻仿佛對這評價很高興,拉着他又多喝了幾杯,鬧到最後,醉醺醺的他連怎麼上床都記不清了。
汪孚林一夜好睡,金寶卻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完全沒睡好。明明汪孚林已經解決了那樣的大危機,他也不用再擔心惡棍兄長的欺凌,可他就是沒辦法入睡。只要一合眼,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明倫堂上那一幕幕情景,耳邊就會傳來汪元莞的嘆息,還有那你一定行的鼓勵。
他那弱小的脊背上分明已經解脫了一個最大的負擔,可轉眼間又背上了另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可這一次,他不斷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好好讀書。
於是,等到次日大清早起來時,一宿沒合眼的他特意到外頭提了冰冷的井水洗臉,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才去服侍汪孚林。可他剛剛進房間,就發現汪孚林也已經起了,這時候業已穿戴整齊,正在彎腰穿雲履。他快步上前正要幫忙,剛蹲下腦袋上就被拍了不輕不重的一下。
「別忘了從今往後你不是奴僕,這些事就不用做了。」沒有給金寶反對的機會,汪孚林便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說道,「昨天那傢伙既然有意賣關子,今天咱們就自己去打聽打聽,總不成一味守株待兔,做個瞎子聾子!」
金寶聽到咱們兩個字,一時高興得無以復加,剛剛那一丁點小小失落立刻無影無蹤,立刻連連點頭道:「好,我都聽爹的!」
說是打聽,汪孚林卻沒有半點打聽正事的架勢,帶着金寶在縣城滿大街閒逛。和府城相比,歙縣縣城只築起城牆二十餘年,圈占的範圍並不算大,幾條大街都是有數的。汪孚林既然把金寶當成了兒子,除卻買給他的零嘴,零零碎碎還買了兩本詩集,再加上捎給家裡兩個妹妹的禮物,給幾個幫忙的鄉親置辦的禮物,整整花了四兩銀子,幸虧都是讓人送回客棧去的,否則就算雙手雙腳齊上也根本拿不下。
當他繞了大半圈,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時,登時笑了起來,等前頭幾個主顧心滿意足離開之後,他才遞了三文錢過去。
「一串糖葫蘆。」
「好嘞……咦,林哥兒?」松伯麻利地取下一串糖葫蘆正要遞過去,這才認出面前的人,登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老兒昨天正好沒進城,竟是錯過了你那場翻盤好戲,想想就後悔!金寶有了林哥兒這樣的爹,真是好福氣,老規矩,小老兒請你吃糖葫蘆,今後記得要孝順你爹!」
今天這已經是第三個人對自己說這話了,金寶不禁心情複雜。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糖葫蘆就已經塞到了自己手中,只能趕緊道謝。他還小,當然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愛吃甜食,但從前在兄長手底下能吃飽就不錯了,自從跟了汪孚林,每次松伯送糖葫蘆來,除卻二娘和小妹,剩下一支就是他的,現在回想起來,他哪裡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汪孚林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他捏着這輕飄飄的糖葫蘆,半晌都沒有咬上一口,直到突然聽到有人在催促自己。
「爹?」
「發什麼呆,我叫你行個禮謝謝你松爺爺,不止是為了他送給你糖葫蘆,還有謝他幫忙在外頭放出我買侄為奴的風聲。要不是如此,你哥哥說不定不會在這時候起歹念,我也沒有這麼容易就把你搶過來當兒子!現在,你知道你前天晚上有多冒失了吧?」
金寶瞠目結舌地看着那憨厚的老貨郎,突然眼睛濕潤,喉頭哽咽了起來,慌忙退後一步深深施禮,卻被松伯一把攙扶了起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小時候最愛聽人說書,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真正行俠仗義一趟。」松伯把金寶送回了汪孚林身邊,這才笑了笑說,「但林哥兒好決斷,好胸襟,我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小官人就不曾擔心過我多嘴說破這關節?」
「松伯古道熱腸,哪是那等人?再說,你只不過對人嘮嗑,說是在松明山村,有個剛進學的秀才竟然買了同宗侄兒為奴,難道不是?」見老貨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汪孚林又誠懇地說道:「等回鄉之後,我請兩個妹妹在家裡備辦酒飯,好好敬您幾杯酒!」
一老一少正聊得高興,就只聽大街上突然鳴鑼敲鼓,旋即就有一個快班快手匆匆跑過,卻是大聲嚷嚷道:「葉縣尊告示全城,今日併案公審千秋里松明山村人汪秋苛虐親弟,假造印信文書一案;戶房典吏萬有方假造戶房印章一案;戶房司吏劉會、快班幫役劉三叔侄勾結,誣陷生員一案!」
眼見得那快手大聲公示,漸漸跑得遠了,須臾就有很多百姓往縣衙蜂擁而去,汪孚林登時笑了。
這三樁案子似乎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卻不知道,昨天知縣葉鈞耀去見徽州知府的事,到底什麼進展!
他想了想,側頭一看金寶問道:「怎樣,你要不要去縣衙看熱鬧?」
金寶卻咬了咬嘴唇,半晌才搖了搖頭,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哥哥,我不想看他悽慘的樣子……」
汪孚林立刻明白了過來,轉念一想,這熱鬧大不了就是審完之後啪啪啪地打板子,昨天已經看過一場殺威棒了,今天不如就算了。只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那你娘的下落,你不想知道?」
金寶登時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我哥的性子我知道,他如今恨我入骨,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汪孚林長嘆一聲,有心無力地安慰了金寶兩句。當松伯表示要去湊個熱鬧,他便與其道別,帶着金寶又晃悠逛了一會街,偷得浮生半日閒,得來不易啊!
第十六章
好一頓竹筍烤肉
直到午後在外頭用過飯,汪孚林才和金寶回了馬家客棧。剛到門口,他就只見一個人影突然撲了過來。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爺!」
自打汪孚林無可奈何繼續住在馬家客棧,他就知道,只憑掌柜前次通風報信的迅捷無倫,那位程公子定然還會過來找自己這個賢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沒動靜,他心裡還有些納罕,如今墨香以這種方式出現,而且滿頭大汗,眼睛又是紅紅的,他反而覺得正常。可是,沒等他開口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趕緊去黃家塢程家,想到自己還欠程乃軒一個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寶在客棧,自己跟着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黃家塢這附近規模最大的院落,從遠處看去,那白牆黛瓦便極其醒目,沒有任何斑駁陳舊的痕跡。到了門上,守門的門房一聽墨香說,來的是傳說中的汪小相公,兩個人四隻眼睛登時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幾個洞出來。放行的同時,那個年長的門房還不忘滿臉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萬在老爺面前美言幾句,否則少爺這回苦頭就要吃大了!」
敢情這墨香捎話竟是真的!可為什麼我一個外人,竟然能夠在程老爺面前說上話?我連程公子幹什麼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滿頭霧水,可這會兒不是盤根究底的時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飛快,他也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層層疊疊,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裡頭一進的天井時,他才聽到一陣依稀耳熟的嗚咽聲。
他定睛一看,就只見天井中央一張春凳上,程乃軒正趴在上頭,一旁一個家丁模樣的中年人正舉着一支細細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着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勢,聽那風聲,對比昨天自己觀摩過那一場殺威棒,顯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隨着程大公子顫抖的身軀,那嗚咽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地傳來。
「少爺,我把汪公子請來了!」
聽到墨香這聲音,又隱約覺察到有人疾步沖了過來跪在自己身邊,程乃軒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這才露出他嘴裡勒着的那根檀木棍。顯然,就是這樣的東西防止了他的慘叫。感覺到身後行家法的那個家丁住了手,他趕緊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後看去,見汪孚林果然來了,他登時如釋重負,隨即腦袋一歪,竟是就這麼昏厥了過去。
墨香登時嚇得渾身冰冷,當即連聲哭喊了起來。面對這一幕,那奉老爺之命無奈執行家法的家丁手足無措,提着竹杖呆站在那兒,心裡實在糾結極了。
剛剛老爺在場監刑了一會兒就進屋去了,他趕緊放輕了力道,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否則真按照老爺吩咐的笞責四十下,少爺只怕十幾天都別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中間堂屋前頭那斑竹簾一動,緊跟着就出來一個中年人。只見此人闊眉大眼,威嚴天生,就連之前明倫堂上他見過的督學御史,人人都得稱一聲大宗師的謝廷傑,竟還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臉時給人的壓力。這中年人先是衝着哭喊的墨香掃了一眼,見墨香猶如被人捏住喉嚨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聲,他就打量着汪孚林,面色明顯緩和了下來。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對自己客氣,汪孚林自然投桃報李,躬身行禮:「學生正是汪孚林,見過程老爺。」
汪孚林從墨香的反應,猜測這便是程家之主。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猜錯。
「犬子輕浮頑劣,險些害了汪小相公名聲受損,我若不是昨日才剛剛從外頭回來,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爺斜睨了那邊呆若木雞的家丁一眼,冷冷說道,「誰讓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雖說在屋子裡,但聽風聲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領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還昏在那,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這一次,還不等汪孚林尋思是否要求個情,程老爺便越發冷峻地說道:「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時裝可憐,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潑醒,然後繼續打完!」
這一次,程乃軒終於不敢再裝昏了,他趕緊睜開了眼睛,一把摳出嘴裡咬着的那根檀木棍,帶着哭腔叫道:「爹,我知錯了,我不該去找那牙婆給雙木送人……」
「你到現在還敢避重就輕!」
程老爺這次終於勃然色變,他也不管汪孚林還站在一旁,就這麼氣沖沖走下來,一巴掌將那家丁打了個趔趄,繼而奪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凶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給嚇得趕緊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衝着程乃軒屁股上就是狠狠兩下。
這回家法就顯然就比先頭狠多了,程乃軒立刻發出了兩聲悽慘的哀嚎。程老爺狠狠敲了兒子這兩下,便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讓墨香和你一塊演戲,在外頭四處放風聲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來老丈人退婚嗎?」
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爺仍舊氣怒未消地又是兩下敲下來,他也仿佛震驚得呆住了,沒發出半點聲息。
「你讓那牙婆給汪小相公送人,又囑託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信上大約也不會留下什麼好詞,不都是為了告訴外人你就是個好男風之輩?逆子,我的臉全都給你丟盡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自作聰明,還連累別人,我打死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此時此刻,眼見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鬼哭狼嚎一片,原本還對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為之氣結。他簡直想舉雙手表示,程老爺你打得好,這樣的逆子應該狠狠打!
想當初那送上門來的秋楓,那個牙婆說話皮裡陽秋,還有那封內容曖昧的信,差點就沒把他給嚇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為了退婚在演戲!
剛剛家丁最初幾下是真打,後來就變成了假打,程乃軒還沒吃太大苦頭,現如今老爹親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霉了。在一面哀嚎一面苦苦求饒無果之後,他下意識地高聲叫道:「賢弟救我!」
汪孚林心裡惱火歸惱火,可想想自己並沒有因為程乃軒先前送人之舉吃什麼虧,頂多是被嚇得不輕,反而事後他請松伯散布他買侄為奴的消息,轉移民眾對幾樁罪名輕重的注意力時,把程公子一塊給捎帶了進去,這才促成了這傢伙此次挨打。而程乃軒還幫他從班房撈出了金寶,在明倫堂上給他助言鼓譟,怎麼也算兩兩扯平了。
眼見這傢伙臉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從前那濁世佳公子的瀟灑俊俏,後裳上殷殷血跡滲漏出來,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頓殺威棒的生員傷得更重,他最終上前攔了一下程老爺。
「程老爺,程兄也只是一時糊塗,還請暫息雷霆之怒,饒了他這一回。」
雖說汪孚林阻攔,程老爺還是怒氣沖沖又打了兩下,這才丟下了竹杖,卻是轉身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痛心疾首地說道:「汪賢侄,若是這逆子能夠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憐老惜貧,我就不用這麼操心了!我愧對祖宗啊!」
眼見程老爺掩面而走進了正屋,對比他剛剛出現時威風凜凜的樣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給春凳上的程乃軒擦汗,想起這麼大的事,先受罰的是少爺而不是書童,他倒是對這位程老爺又生出了幾許敬意。
這年頭先責親子,而不是遷怒仆隸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但和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卻要仔細,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軒今天前後兩頓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將近五十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教訓。他趴在春凳上看着汪孚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卻是虛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也無可辯解。總而言之,雙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大人有大量,寬宥我一回。你當初對墨香是讚不絕口,可只是贊他能讀書認字,想着有個人陪讀,我想咱們相交一場,沒什麼別的好送你,就送你一個書童,信上戲耍了兩句。想不到轉託的那牙婆竟也會錯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汪孚林牙痒痒的,暗想就這傢伙,這頓打活該!
「不過,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面去查那些造謠污衊你的人,回頭你可以去找他……」
見程乃軒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厲害,汪孚林只覺得心頭僅有那點惱怒也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