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 第9章
府天
程乃軒如釋重負,但這會兒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勉強道謝一聲,又說下次賠情,隨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將趴着不能動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看着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軒來見自己時,提過家中還有老祖母和母親,可剛剛人挨了這麼一頓暴打,那兩位卻沒過來求情,他對程老爺在這家裡說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認識。可轉瞬之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這會兒的尷尬處境。
程老爺進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這裡!
又好氣又好笑的他不得不來到堂屋門前,輕咳一聲道:「程老爺既然家中有事,學生就告辭了。」
話音剛落,門帘便再次打起,現身的程老爺有些歉意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才開口說道:「今天讓賢侄看笑話了,本想留你用飯,還是下一次誠心再請吧。我此前一直在揚州,對於你這次功名風波還不太瞭然,只約摸聽到一點風聲。這次你這場風波不僅關乎你,也不僅關乎葉縣尊,而是旁人別有所圖,據說事關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總之,你小心就是。」
離開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今天的收穫——看了一場竹筍烤肉,聽了程老爺父子一番衷腸,最後了解到幾分黑幕——足可見今天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額完成了自己出來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問題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收稅這種事和他有毛關係?
第十七章
程老爺的贈一陪一
汪孚林還是低估了這年頭的偽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棧之後,傍晚時分,去歙縣縣衙看熱鬧的松伯也回來了。松伯說起結果,他很是吃了一驚。
儘管一部大明律在歷朝歷代的法律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誥》、《教民榜文》以及各種皇帝以誥敕形式發布的成文律例,可各州縣的主司大多數都是從小苦讀四書五經,做八股文章,金榜題名之後則吟詩作賦,詩詞答和,教化子民,能夠有閒心去鑽研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個人裡頭都未必有一個。於是到了判案的時候,約摸就是判個差不離,根據客觀惡性和主觀程度判案,人治更大於法治。很多時候,甚至操之於刑房書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偽造衙門印信的,全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斬!不過印信也是要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各級衙門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紅印泥,統稱朱紅大印。第二等是巡撫、提學、兵備、水利等關防,長方形,或銀或銅,因用紫紅色水蓋印,又被人稱作紫花大印。若是偽造這兩種印信,當然死路一條。然而,那刻在一塊豆腐乾上的假印並不是歙縣正印,而是縣衙戶房的印章,重要性都遠遠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數等。
所以,最後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毆打苛虐親弟,偽造文書印章,兩罪合一,再通過大誥減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葉縣尊火氣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噼噼啪啪打了一頓狠的!
至於如快班幫役劉三、典吏萬有方,因為隸屬於歙縣衙門,葉鈞耀有心當堂審決,可後來卻暫時沒決斷,人都先行下監了。原因很簡單,戶房司吏劉會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則分為好幾派,據說案子沒審完,歙縣縣衙之中就鬧開了。
要知道,整個縣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等同於朝廷六部,承發房也就是個小內閣。朝廷是吏部最貴,而縣衙六房卻是以戶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縣衙門為例,一個蘿蔔一個坑,老的經制吏騰出位子時,往往要從新人那裡索要頂首銀。這其中,戶房司吏是標價最高的,整整六百兩,大多數時候甚至有市無價。畢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動,哪個司吏願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聽了這些熱鬧,想到程老爺提過的夏稅之事,汪孚林覺得拿出來問松伯不太合適,乾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細。果然,常常進出城裡的松伯對程家很熟悉,當即笑道:「這黃家塢的程老爺是歙縣人,出身貧寒,當年進學沒多久就中了舉,可再跟着屢次會試不第,後來就索性補了個教諭,當了一任之後,他覺得太憋屈,便去揚州淮安行鹽,十多年積攢下來幾十萬家私,卻不忘本,一直安家在縣城而不是府城。聽說,他給家裡長子說的是官宦之家的長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頓時出了神。照這麼說,程老爺那簡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貧寒卻還考中了舉人,會試幾次沒考上進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後還攢下了幾十萬家業,給兒子程大公子程乃軒攀上了官宦人家結親,結果程乃軒還不樂意,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難不成程乃軒打聽到未婚妻是個河東獅吼的悍婦,於是出這種損招?
想歸這麼想,別人的事卻也輪不到他多操心。因為去看了這一場熱鬧,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這位長者一頓,又留人在自己賃下的這馬家客棧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個鄉親也放不下家裡前來道別,他就拿出之前買的幾樣禮物重謝,又送了他們離開,囑託捎個信給家裡的兩個妹妹,告知自己近況,松伯自是滿口答應。而四個轎夫卻說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樂得留下四個幫手,當下聽之任之。
如今業已鹹魚翻身,縣太爺那裡又雷厲風行發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趕緊回家去躲清閒,可目前大宗師還沒走,各種信息不對等,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繼續盤桓在馬家客棧。下午,他閒來無事,卻也懶得出門,乾脆拿着本論語給金寶開講。最初還是按照腦子裡那些記憶,可不知不覺就引申得無邊無際,到最後聽到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的時候,他方才一下子驚醒。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家裡,被人扣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誰?」
「小人來給汪小相公報喜!大宗師行文徽州府為你正名,贊你仁孝雙全,日後若再有謠言,當嚴厲徹查。」
儘管前日明倫堂中那一場大戲結束之後,汪孚林成功地翻盤買侄為奴一事,引來程乃軒號召生員聲援,又把歙縣縣令葉鈞耀給驚動了出來,一舉把其他兩條沒幹貨的罪名給帶了過去,順利洗清了名譽,可這終究還沒有在官府正經過了明路。此時此刻,他為之大喜,而金寶動作比他更快,三步並兩步上前去拉開房門,卻只見外頭站着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仿佛是大戶人家的僕人。
果然,來人一見金寶,便立刻打了個躬,喚了一聲寶哥兒,等看到汪孚林親自出來,他方才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後就滿臉堆笑地說:「小人是黃家塢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爺之命,特意來給小相公報喜!有大宗師親自認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再無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說事。」
「請替我多多拜謝程老爺,有勞關切。」
那程琥立刻滿口答應,接着又賠笑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話,大宗師明日要啟程回南京了,府學和縣學很多相公們一早會去縣城新安門送行,還請小相公不要忘了,這也是交好同窗的機會。」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還幸災樂禍於程乃軒挨打,可他不認識歙縣其他生員,現如今那個唯一認識的傢伙只能在床上趴着養傷,送行時少不得要多動很多腦筋。而且,他還想回鄉去躲懶呢,卻忘記了他好歹是生員,按照規矩是要在學宮明倫堂讀書的!雖然也可以逃課,但你總不能天天逃吧?
這就是想方設法保住功名的後遺症了!
汪孚林正打算開口再謝一聲,就只見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緊跟着,原本低頭站在院子裡,各自提着包袱的一對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來,旋即跪下磕頭行禮。等兩人抬起頭來,他一下子認出,左邊那個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經見過的。
就算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會忘記,那是程乃軒命牙婆送到自己家來的那個秋楓,怎麼又送來了!
至於旁邊那個約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認得,模樣還算周正,身量卻還未長開,顯得有些纖弱。
「小相公,這秋楓當初由那個牙婆帶回縣城後,就被連人帶契書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爺留他在前院灑掃。老爺回來後親自查問過他,其實他身家清白,又識幾個字,賣身契也重新去驗看過了,並沒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對少爺有所誤解,這才胡說八道,回來又因不忿,對同行傳過對小相公不利的話,老爺已發話,不許她在徽州一府六縣立足。看這秋楓還算本分,老爺的意思是,送了給小相公當書童。」
說到這裡,程琥偷覷了一眼汪孚林的臉色,見其沒有立刻拒絕,他心中稍松,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少女:「至於這丫頭名喚連翹,是老爺當初在淮安買的,在徽州府無親無故,做事手腳勤勉,性子又溫順,更不用擔心其交接外人,老爺聽說小相公家裡沒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這都是老爺替少爺賠禮的一片心意,還請小相公千萬收下。」
見人家說完就遞上來兩張賣身契,汪孚林這一次卻着實沒法拒絕。程老爺的賠禮和上次程乃軒的賠禮意義不同,更何況長幼尊卑有別,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可是,他多麼希望送來的是兩個丫頭,而不是贈一陪一,一個丫頭再搭上這麼個曾經讓自己糾結萬分的秋楓!
「好吧。請回復程老爺,等明日送了大宗師,我便親自登門致謝!」
說完這話,汪孚林接過賣身契,隨眼一看發現和當初一樣,又是賣養男養女的契書,便授意金寶賞了這程琥一錢銀子。等這位完成任務的程家下人喜氣洋洋地告退離去,他打量着這兩個歸入自己名下的奴僕,想了一想先開口道:「你們兩個既然跟了我,今後就稱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寶混淆。」
一個金寶叫爹就已經夠了,他可不想自己還長着一張嫩臉,可卻被一個個人圍着叫爹,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已經一大把年紀,兒孫滿堂的錯覺!
等到兩人答應,他便又對金寶說:「金寶,秋楓今後就撥給你當書童。」
「啊?」金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訥訥地說道,「爹,我自己什麼事都會做,不用人伺候。」
「長者賜,你敢辭?」汪孚林一瞪眼,擺出了當爹的派頭,「你是我兒子,日後要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的,讀書都來不及,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做雜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說地把小傢伙給堵了回去,卻沒注意到秋楓在一剎那的錯愕之後,輕輕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楓,他就看着連翹說:「連翹,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兩個妹妹,這幾天就先做些茶水筆墨之類的雜事。」
「是,小官人。」連翹連忙再次磕頭答應。等窺見汪孚林和金寶回屋,她扶着膝蓋站起身來,見秋楓仍然在地上呆呆沒起,她便出聲提醒道,「喂,小官人和寶哥兒已經進屋去了!」
秋楓見連翹撂下這話就急忙進屋去了,他有些滯澀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時,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為此回來那一路上,那牙婆對自己又打又罵,雖說程公子最終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卻連最低等的小廝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給了汪孚林,而那時候同樣只是一個僮僕的金寶,卻是在前時得到了大宗師首肯,從區區一介僮僕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養子!
同樣是人,他也好學上進,也會讀書寫字,為什麼他便只能這樣卑賤地被人買賣,送來送去?
第十八章
高端大氣的書童
程老爺送人賠禮這一片好意,汪孚林固然領情,但更感謝對方的卻是告知自己大宗師要啟程回南京。否則,謝廷傑為他洗刷冤屈,人家走時他卻大喇喇地不去送行,這才叫辛苦積攢的好名聲全都毀了。就算他不想繼續出風頭,但對大宗師應有的尊敬還是要給足,人至少得到場刷個存在感。
於是,他立刻讓金寶叫了馬家客棧的掌柜過來,好好打探了一下歙縣生員之中都有那些傑出人物。
這馬家客棧毗鄰歙縣學宮,掌柜知道程公子和汪孚林交好,如今又見程老爺也分明很看重這位剛剛打贏功名官司的小秀才,自然殷勤巴結,細細歷數了十數個風雲人物,其中有老有少,在他口若懸河的介紹下,那些有名的人物汪孚林一個個都記在了心裡。
可緊跟而來的問題又來了,掌柜本事就算再大,也不可能百多名生員全都知道個齊全,而那些應該記得的同年進學之生員,汪孚林除卻程乃軒之外一個都認不得,這怎麼辦?他甚至不得不嚴肅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難不成借着探傷為名去見程乃軒,然後借一下墨香應急?
可程老爺固然一口咬定程乃軒的性取向沒有問題,只是在演戲胡鬧,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不得不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尤其是對墨香態度要謹慎,別到頭來又惹一身騷。思來想去,他糾結得眉頭都快打結了,卻突然發覺有人走近了自己。抬頭一看是秋楓,他登時有些不自在。
「小官人。」秋楓覷着金寶正好出去方才上前,見汪孚林沒說話,他便鼓足勇氣道,「小官人明日去給大宗師送行,可能帶上小人?」
想想父親辛苦操勞卻連親生孩子都養不活,更不要提讓自己正經入學,長兄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跟人學做生意,長姐嫁給農人,他最後一次見的時候都認不出那蒼老憔悴的人來,即便汪孚林依舊不置可否,秋楓還是竭力用最恭順的態度自薦道:「小人曾經在歙縣學宮裡頭打過三年雜,偷聽紫陽書院裡頭的大儒,以及明倫堂里的學官講課,頗識幾個字,絕不會給小官人丟臉。」
程琥替程老爺送人時只說這秋楓認識幾個字,眼下聽到這個,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金寶是在松明山私塾偷聽兩年,這才會背四書,會寫字,這會兒又冒出個更高端大氣的書童,借着在歙縣學宮打雜,明目張胆在紫陽書院和明倫堂偷聽,這樣的人一個接一個都給他碰上了,他這是什麼運氣?
只不過,金寶當初諱莫如深,秋楓卻毛遂自薦,這主觀能動性有明顯差別,兩人的性格也自然南轅北轍。
這些細枝末節汪孚林本懶得理會,可是,看到秋楓那小心翼翼中帶着渴盼的眼神,他想起自己迫在眉睫的麻煩,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在學宮打雜這麼久,認得裡頭多少生員?」
秋楓發覺主人的口氣終於有所鬆動,連忙答道:「百多個生員,只要常來學宮的,小人都能認得!」
那就夠了!
汪孚林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點點頭道:「那好,明天你就跟着吧!」
儘管只是這短短一句話,秋楓卻高興得無可不可。他不敢在汪孚林面前露出太濃重的喜色,趕緊磕頭謝過,等到告退出了堂屋時,他方才捏緊拳頭放在胸前,正要輕輕呢喃自語什麼,卻不防面前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怎麼在堂屋門口發呆?」
「寶哥兒。」秋楓這才警醒過來,連忙彎下了腰道,「剛剛小官人吩咐我明日跟隨出門,我想想該預備些什麼。」
「哦,那你去吧。」金寶不以為意,當下打起門帘進門去了。
金寶這一進去,秋楓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前側耳傾聽,隱約聽到裡頭傳來了父子倆交談的聲音,依稀是汪孚林吩咐金寶明日留下,他一時更加欣喜了起來。他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有金寶一步登天的機緣,但他比那傻乎乎的小傢伙更肯用心,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力量打拼出一個將來!
他不會一輩子吃苦受窮,屈居人下!
次日一早,恰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汪孚林一大早就起了床,換上了秀才的標準行頭,青色圓領襴衫,皁絛軟巾垂帶,攬鏡自照,動動嘴角挑挑眉毛,他對鏡子裡那張十四歲的臉還是很不習慣,但這種事沒法去糾結。等到收拾停當的秋楓進屋來,他打量了一下其頭戴小帽,身穿褐色貼里的穿戴,情知這一身行頭也是程老爺準備的,沒讓他多操半點心。他微微頷首收回了目光,卻對金寶吩咐道:「你留在客棧也別耽誤功夫,練好的字回來給我看。」
「是,爹出門也小心些。」金寶一面說,一面本能地蹲下身去整理汪孚林那襴衫的下擺,直到被提溜了起來,他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習慣了。」
「你呀!」汪孚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這才站起身,笑眯眯地說道,「好好看家,回來爹給你買好吃的!」
「爹,不用了!我這幾天都不知道吃多少零嘴了!」
金寶有些哭笑不得地抗議了一聲,隨即一直把汪孚林送到了客棧外。秋楓跟上前頭的汪孚林時,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發覺金寶站在那兒並未進門,臉上表情分明滿是關切,秋楓不禁暗自感慨。
儘管他只跟了汪孚林一天,但平心而論,這個主人也確實待人不錯。而若是不看年紀,汪孚林這個父親也當得很不差。對比之下,自家宗族裡的長輩大多自私自利,別提幫襯親戚,不趁機坑你一把就已經很不錯了,也難怪紮根歙縣百多年來,就從沒出過像樣的人才,只能祖祖輩輩在地里刨食!
從縣後橫街到新安門,路途並不遠,往北繞過朱家塢,汪家塢,再折向西北,通過接官亭,也就是歙縣縣城北門新安門了,安步當車也就是走路兩刻鐘時間。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才婉拒了坐滑竿,一路走走逛逛過來。此刻時辰還早,卻已經頗有二三十個人聚集在這裡,一見他來,幾十道目光刷的聚焦過來,要不是汪孚林骨子裡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秀才,這會兒肯定打退堂鼓了。
來的路上汪孚林便對秋楓說過,自己從前閉門苦讀,不太記人,更不了解這些生員履歷,讓其但凡見着認得出的人就提醒一聲。此時此刻,見頭前有四五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迎了上來,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秋楓的低聲傳話。
「小官人,最左邊那個容長臉的是朱朝聘,字芝山,本來是山東人,寄籍歙縣,如今在紫陽書院就讀,今年十八。最右邊那個是程奎,十六歲上得的案首,如今十七。中間兩個姓吳,一個是西溪南人,一個是南溪南人,雖說同姓不同宗,但交情很好,又都是十六歲,對外常常以兄弟相稱。」
仿佛生怕汪孚林不明白,秋楓更壓低了聲音說:「年紀超過二十五歲卻還沒考上舉人的,常被人笑作老生員。雖則歙縣學宮還有比他們更年輕的秀才,但科考名次都在他們後頭,他們都是一等前幾名,今年秋闈都要下場。」
汪孚林當然能夠理解這話的意義。那就是說,這幾個都是通過科考,拿到了秋闈去考舉人的資格,而且把握很大。而且,程奎是程乃軒特意提過的。於是,他也少不得主動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最先說話的是朱朝聘。相比南直隸,山東的科舉要容易一些,他卻為了求學跑到紫陽書院來,自信非常。此時此刻,他仿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北方人的豪爽來:「前幾日明倫堂上,汪賢弟侃侃而談的風采,實在讓人折服!之前大家被流言所惑,除了小程沒人敢為你說話,說來我們心底有愧!」
「和你同年進學的幾個人還說,你性子孤僻不太理人,只和我那族弟交好,可之前看你陳情時的慷慨激昂,傳言大謬!還是相交太少,我們險些鑄成大錯啊!」程奎則笑着打趣了一句。
吳家兄弟只笑着打了個招呼,不像另兩人一般自來熟。
這時候,汪孚林便拱手說道:「見過朱兄,程兄,二位吳兄。說來說去,此事只怪我這人從前不太通人情世故,實務經濟,又哪裡能怨別人?這次我歷經大變,痛定思痛,這才決定好好改變一下自己。」
如此就算他言行舉止都和從前不同,也就有足夠的藉口了!
他知道理由很牽強,好在人家和自己都不熟,連家裡姐妹三個都沒看出破綻,他現在已經不那麼擔心了。果然,對於他這樣的回答,對面這四個生員當中的佼佼者並沒有表示任何懷疑,而吳家兄弟之中年長的那個卻很好奇地往汪孚林身後的秋楓瞅了瞅,發現其年紀不對,這才收回了目光。
「汪賢弟,令郎金寶呢?」
見秋楓竟然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不禁慶幸今天沒帶金寶出來,否則萬一遭到別有用心的考問,反而不利於那小傢伙。於是,他只輕描淡寫地說道:「金寶還留在客棧里練字。」
「果然是愛子莫若父。」
「汪賢弟年紀雖比我們小,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點,真比我們強多了。」
「令郎好福氣啊,有這麼一個為他着想的慈父。」
這四位歙縣秀才之中的佼佼者中,沒有一個認出秋楓便是在學宮呆過兩年的雜役,反而打趣起了汪孚林,就連起初不擅長自來熟的吳家兄弟亦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卻有更多秀才圍攏過來,汪孚林嚇了一跳,暗想這麼多人秋楓根本提醒不過來,卻不料這些秀才之中的一人出聲大喊道:「芝山,書霖,剛聽到有從新安門出來的鄉民說,府學中其他五縣生員聯袂去學宮相送大宗師,請其從府城小北門鎮安門離城!」
汪孚林正意外,耳畔便傳來了程奎惱火的聲音:「明明是他們派人來,和我們約好在縣城新安門送大宗師,如今卻鬧這種名堂,分明居心叵測。欺我歙縣學子太甚!這時候我們這會兒折回縣城怕來不及了,乾脆去府城小北門等他們!」
看到縣學生員群情激憤,鼓譟陣陣,汪孚林想想這事蹊蹺,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正好站在程奎身邊的他連忙低聲提醒道:「程兄還請暫且息怒,我多句嘴,這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第十九章
出岔子的尿遁
這會兒喧譁不斷,汪孚林那聲音又不大,只有程奎、朱朝聘和吳家兄弟就在他身邊,因此聽到了。四個人的惱怒程度也絕不相同,朱朝聘是寄籍,對於這附郭首縣和其他五縣的紛爭,他無法理所當然地融入進去,此刻反而對這樣的爾虞我詐有些不以為然。而程奎和吳家兄弟就不一樣了。即便程姓和吳姓都是徽州大姓,新安望族,並不止在歙縣安家樂業,在其他各縣也都有很多支,可各支的主流還是認小宗,各管各,以自己這一支的利益為重。
所以,程奎立刻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可接下來的問題就來了,無論派人回城打探真假,還是派人去府城小北門一探究竟,等傳回消息時黃花菜都涼了。要是分成兩批人,總有一頭會落空。他一時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顧忌風度儀表,幾乎就要破口大罵。這時候,還是汪孚林低聲嘟囔了一句。
「大不了我們就做回傻等的呆子唄?」
程奎倏然側頭,見吳家兄弟無不在片刻猶豫之後,向他點了點頭,他便高舉右手,竭盡全力請躁動的生員安靜下來,隨即擲地有聲地說:「既然別人和我們約定在這裡送大宗師,那我們不如就等在這裡。若是到時候大宗師真的被他們哄了從府城小北門走,那毀約的是他們,不是我們!傳揚開去,我們重約,他們毀約,到時候看誰沒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