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千秋 - 第3章
府天
他很快就等到了老太爺的表態:「千秋,你知道錯了嗎?」
聽出老爺子語氣不善,越千秋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誠摯的笑容:「我記下了,以後千萬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仿佛生怕這反省不夠深刻,他又加了一句:「尤其是不要和上門認親戚的陌生人說話。免得爺爺每次都要和人對質。」
越老太爺頓時氣樂了。敢情他剛剛這是在和一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騙子對質?
小兔崽子,也就你敢這麼胡說八道!
第3章
思故鄉
為了今天這樁「強盜事件」,落霞和兩個小丫頭被越老太爺叫過去,挨了一頓疾言厲色的訓斥,隨即把在老太爺那吃過飯的越千秋給領了回來。
一回到鶴鳴軒西邊的清芬館,在外頭小心翼翼的兩個小丫頭就緩過了氣來。
落霞卻仍是心事重重。她伺候了越千秋洗漱,待其更衣,她為其鋪床之後,候着人躺下,一手去放帳子時,卻突然感覺袖子被人拉住了。
她勉強回頭笑道:「這麼晚了,公子還不想睡?」
「你要嫁人了,可我看你並不高興?」
落霞沒想到越千秋問這個,好半晌才擠出一絲笑容:「公子怎麼問這個……」
「你乾娘打算拿你換多少彩禮?」
這一刻,落霞驟然面色煞白。她惶恐不安地往後看去,見這屋子裡沒有第三個人,想起越千秋之前就立下古怪的規矩,不讓除了她之外的第三個人進屋,她就稍稍鬆了一口氣,有些惶恐地問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次放出去嫁人的一共八個丫頭,其中四個都是一家子在府里的,聽說不是上頭有人給她們看好了人選,就是家裡爹娘哥嫂早已給她們選中了人家。另外兩個是十年的活契,出了越家大門,以後就不是奴婢了。」
越千秋鬆開手,認認真真地說道,「只有你和另外一個是小時候定了死契買進來的,進府之後都認了個乾娘。我聽說,那個丫頭的乾娘把她聘給了一個死了媳婦的藥房掌柜當填房,進去就當後娘,聘禮收了十五貫。你乾娘向媽媽也來過清芬館幾次,尖酸刻薄,頤指氣使,她胃口應該更大吧?」
落霞終於忍不住跌坐在了床沿邊上,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好半晌,她才用一種仿佛不屬於自己的沙啞聲音說:「她把我許給府里林管事的兒子。」
「那個成天喝酒賭錢打媳婦,連個正經職司都沒,兩次成親都不到一年就當了鰥夫的?」
越千秋呵了一聲,心想真沒新意,隨即就淡淡地說,「是不是她對你說,只要你把有人在后街上打聽我的事告訴我,把我誑到後門和那個丁有才見一面,她就另給你找一門好親?」
「你……你怎麼知道!」落霞那張秀美的臉幾乎仿佛見了鬼似的,險些就沒有驚聲尖叫。
越千秋半坐了起來,輕輕聳了聳肩道:「我猜的。」
我還沒猜是府里有人說,如果你騙我去後門,以後就收你當小老婆……
打量着落霞那張非常耐看的臉,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樂意以後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就當我什麼話都沒說過。如果還有別的打算,那麼就明明白白說出來。乾娘不是親娘,管不了你一輩子。」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落霞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伏下身子,痛哭失聲。哭過之後,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慌忙使勁擦掉了眼淚。
儘管她跟着越千秋已經有三年,也只有她能夠貼身伺候,可她卻從來都沒看透過這位年紀幼小的九公子。
越千秋喜歡發呆,不愛說話,可每逢開口,卻常常把她們,甚至老太爺逗得前仰後合,又或者瞠目結舌。就像今天后門那邊的這場鬧劇似的,從經過到結局都出人意料。但最讓她戒懼的是,九公子有時候根本不像小孩子!
足足斟酌了老半晌,她才毅然決然地說:「公子,我知道罪該萬死,可乾娘說,那十有八九真是您親舅舅,我才鬆了口,心想只是讓你們見一面而已,沒想到她竟是存着如此居心……要打要賣,我聽憑處置就是,橫豎都是我該得的。」
「至於婚事,我寧可死也不嫁那個打媳婦的爛貨,過門的時候揣着剪刀,大不了一起死!」
聽着這話,越千秋又打了個呵欠,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但沒有下一次了。也不用你死啊活的,我就想再留你兩年,不會怨我吧?」
落霞知道自己這勾結外人賣主的罪名有多重,犯在這府里別的人手裡,打一頓賣了是輕的,打死也不嫌重,可越千秋竟然輕輕巧巧饒過了她這一次,甚至提都不提如何處置自己,卻只說再留她兩年。那一瞬間,她剛剛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趕緊又磕了兩個頭。
「我願意伺候公子一輩子!」
「一輩子太長,過好朝夕就不錯了。」越千秋鑽進了被窩,一個翻身留給落霞一個背影。
他本來不打算管落霞放出去嫁誰。她之前既然從沒把他當成倚靠,從沒對他說出半句求助的話,他幹什麼要多管閒事?
他在越府呆了七年,之前同輩的那些兄姐和他雖說不算親近,但也至少面子上過得去,下人們也都不至於把某些心思流露在面上。
可現在下人們是赤裸裸的羨慕嫉妒恨,長輩同輩們是刻意地疏遠,更有了今天這樁鬧劇。
他當然不會去恨說破他是養子的老爺子。把個無親無故的孩子抱回家來,當成親孫子似的養着,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
但是,背後捅刀子的向媽媽就不同了!所以,他需要落霞點一下火。
夜色漸深,落霞在床前的地平上照舊打地鋪睡下了。聽到床上並沒有從前常聽到的均勻呼吸聲,知道越千秋也沒有睡着,她忘記了這位九公子一向並不和丫頭多話,突然開口問道:「九公子,你怎麼知道今天那丁有才不是你舅舅?」
話一出口,落霞就後悔了。這不是一個好問題,更不是她該問的問題。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越千秋竟是回答了。
越千秋沒有翻身,眼睛卻看着那水墨蟲草的帳子:「爺爺說,他把我抱回來的時候,頂多只有四五斤重,生下來大抵才幾個月,連話都不會說,哪知道從前叫什麼名字?那個丁有才連這個都沒細想,一上來就沖我亂叫什麼辛格爾,還指望我信他?」
他仍舊隻字不提那可怕的火場逃生。
落霞不禁被越千秋給逗樂了:「您肯定聽錯了,世上怎麼會有人叫辛格爾。」
「怎麼沒有?書上說,在很遠很遠的西邊,有一個曾經壯闊,後來卻乾涸成了荒漠的湖,叫做羅布泊。在這荒漠中有個小綠洲,也是唯一有泉水的地方,後來建了一個哨所,叫做辛格爾。傳說這三個字在另一種語言中,意思是雄壯,陽剛……」
越千秋情不自禁地說着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用一種夢囈一般的語氣。
辛格爾是他前世喪父之後,遵遺願探訪其當兵時呆過的那座哨所。
他沒有說核爆,沒有說榮譽,沒有說堅守,也沒有說七個戰士徒步八千多里,斷水斷糧瀕臨絕境,卻發現一咸一甜兩口泉的傳奇。
可想着當初自己行駛過漫漫黃沙,抵達那個哨所時,聽到一個小戰士唱過的《戰士與清泉》,即便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歌詞,仍然不禁輕聲哼起了那曲調。
聽着這從未聽過的奇怪曲調,對着窗外映照進來的目光,落霞只覺得眼皮子漸漸耷拉了下來,困意漸生的同時,她卻不由得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九公子難不成是在想家嗎?難不成他的家就是來自那什麼羅布泊,辛格爾?可是,九公子明明那么小就被老太爺抱進府,連名字都不記得……
哼唱完那首名聲不顯的小歌,床上的越千秋只覺得眼睛酸澀,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一首靜夜思,道盡思鄉意。相比那些還有歸鄉日的遊子,他卻早已沒有歸處。
在鶴鳴軒三年博覽群書,不見歸途,他沒有必要再思故鄉,是該把自己當成這裡的人了。
不提什麼有出息,老太爺一把年紀了,他總得還上那份撫育之恩吧?
落霞咀嚼着短短二十餘字,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九公子為何對自己網開一面。
在這偌大的越府,他們都是異鄉人。她何嘗不是忘記了自己的家,忘記了自己的父母?
第4章
糟書
一大清早,還算睡得不錯的越千秋拖拖拉拉起床,大大伸了個懶腰。
儘管習慣了這個缺乏娛樂的年代早睡早起,但習慣不代表喜歡,哪怕睡得再早,讓他這個時候起,他依舊覺得困頓。
等瞥見給他穿衣的落霞雙眼紅腫,分明昨夜哭過不止那一次,他就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開口安慰什麼,直到洗漱用過早飯要出門時,他方才突然吩咐道:「落霞,今天你送我去鶴鳴軒吧。」
落霞是照管清芬館內外細務的大丫頭,平時送越千秋出門向來是兩個小丫頭的事,可昨夜才經歷過那樣一遭,越千秋既然吩咐,她自然立時答應了下來,卻少不得用濕透的軟巾仔仔細細敷了眼睛,即便如此,紅腫依舊難消。
鶴鳴軒就在清芬館東邊,隔着一道門,越千秋被抱回越府就住在這裡,竟是比真正的越家人距離老爺子更近。
越老爺子每日寅時天不亮就得起床出門趕着上朝,所以在越府,晨昏定省這兩樣,早上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不拘禮數的越老爺子早年間就大手一揮省了早上那趟,只有黃昏甚至晚間他回來時,兒孫們才會集合到鶴鳴軒,所以早起一般就只越千秋一個會往那兒跑。
可這次他和落霞剛過東西向的這道月亮門,就只見南門那邊也進來了一行人。
兩邊一對上,他就認出了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童子。見對方仿佛沒看到自己似的,徑直就想從他面前走過去,他就懶洋洋地開口叫道:「長安。」
來的是越府大少爺的嫡長子,越老太爺的重長孫越秀一,長安是他的乳名。
他和越千秋身量差不多,玉面朱唇,眉目俊秀,若是和越千秋並肩站在一起,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一對兄弟。只不過,和老太爺老喜歡讓落霞等丫頭給越千秋穿的那些艷麗衣裳相比,他卻要樸素得多。
眼下的越秀一通身豆青色衣衫,只有腰間用紅繩繫着一塊玉佩,相形之下,越千秋那一身翠色就鮮艷多了。
越秀一被越千秋叫住,他的臉色頓時黑了。從前他就心裡不痛快,為何自己和越千秋差不多大,卻要叫其九叔,可礙於輩分,還不得不忍氣吞聲。可如今知道越千秋根本不是越氏血脈,他怎麼也不願意再叫這一聲九叔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故意省略了那兩個字,揚着頭說道:「我來鶴鳴軒借書!」
越千秋不在乎對方叫不叫那一聲九叔,可聽到這個理由,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可爺爺眼下不在。」
「太爺爺不在怎麼了?」越秀一登時惱羞成怒,提高了聲音說,「你能天天進鶴鳴軒,為什麼我不能?我四歲就開始認字讀書,你呢,仗着太爺爺寵你,四歲就開始糟書!」
聽到這動靜,白天在鶴鳴軒伺候的兩個丫頭青草和青茵全都趕了過來。見越秀一正在頂撞越千秋,她們便立刻選擇了看熱鬧。
越千秋從小就是在鶴鳴軒長大的。他會走就開始學着爬梯子,最大的樂趣就是糟蹋書架上那浩如煙海的書。
可越老太爺卻全然不在乎。用這位霸道老爺子的話說,這些書物盡其用就好,總比積灰腐爛來得強。
要不是老太爺吩咐,之前看到越千秋在書上各種畫線,塗鴉,她們早就忍不住喝止了。
突然,青茵發現今天是落霞跟着越千秋出來的,瞅見她亭亭玉立,偏偏只有眼睛紅腫,她不禁心生嫉妒,上前就刺了幾句。
「放嫁的名單才剛出來,三太太批過,姐姐是知道自己要嫁人了,歡喜得哭了一個晚上?」
聽到這明是戲謔,暗為譏諷的話,落霞忍不住將手帕緊緊揉成了一團,連一個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耳聽六路的越千秋注意到這邊的暗箭,他壓根不搭理氣勢洶洶的越秀一,扭過頭對落霞說:「回去拿兩個煮雞蛋,剝了皮浸在涼水裡,然後敷在眼睛上滾一滾就好。」
聽到這話,青茵登時眉頭倒豎:「拿雞蛋敷眼睛?這不是糟踐東西嗎?」
「敷完之後洗乾淨吃了就得了,哪裡就是糟踐?還是說,當初落霞在你家的時候,連雞蛋都吃不上?」
青茵見越千秋轉頭看向自己,一時心頭憤然。
當初落霞剛進府認了向媽媽為乾娘,在她家學規矩時,別說雞蛋,就連飯菜都是她們兄妹剩下來的!
而越秀一沒想到越千秋非但不在乎自己,反而還有心去管一個丫頭,登時快氣炸了:「你自己糟蹋東西不夠,還教別人糟蹋東西?」
直到見其憋得面色通紅,越千秋方才背着手走過去,竟是委實不客氣地拍了拍越秀一的腦袋,隨即才退後兩步,打量着這個呆若木雞的侄兒。
「乖侄兒,既然你是來鶴鳴軒借書的,就應該對代理主人客氣一些,否則萬一我心情不好,不放你進去呢?」
見越秀一臉色一下子黑了,越千秋這才故意得意洋洋地說:「不過我現在心情好,你進去吧,大人不計小人過,我這個當叔叔的會和你這侄兒一般計較?
被人戲謔到這份上,越秀一又羞又怒,哪裡還有借書的心思,竟是氣急敗壞扭頭就走。
這下子,青茵頓時慌了。她的母親向媽媽就是越秀一的嫡親祖母大太太的心腹,怎麼敢得罪真正的小主子?
見青茵拉上青草拔腿去追越秀一,越千秋趁機悄悄對落霞囑咐道:「記住,回去就關院門上門閂,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許進清芬館。」
儘管不明其意,但落霞看着滿臉認真的越千秋,不知不覺把疑問吞回了肚子裡,重重點了點頭。
當青草和青茵根本勸不回怒氣沖沖的越秀一,垂頭喪氣回到鶴鳴軒時,就只見越千秋正自顧自地爬梯子拿書,不禁都恨得牙痒痒的。
在青草和青茵眼中,七歲的越千秋又不是越秀一,沒有大太太和大少爺這樣的長輩啟蒙教導,怎麼看得懂那些又厚又重的書,明顯只是糟蹋東西。